“老虎”正当年
2020-01-14刀口
刀口
一
2003年非典后,报社招了一批年轻人,冉启虎就是那时入职的。之前,办公楼还有些空的格子间,这一下热闹得紧,特别是下午他们采访回来后,就像一群麻雀那样叽叽喳喳,议论着当日得失,一听,都是些“菜鸟话”。这中间,我注意到一个眼睛很亮的青年,健壮、皮实、有朝气,又有些土气。熟识后,大伙儿都叫他“老虎”。
有人曾问他:“你的眼睛咋那么亮呢,天生用来撩妹的吗?”他大笑道:“听爹讲,娘怀我时吃过豹子眼。”老虎生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那时“生态”“环保”等词尚未出炉,野生动物不在保护之列,但能吃到或敢吞下猛兽之眼,我半信半疑。
老虎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土家族,老家在武陵山深处的酉阳南腰界。南腰界虽系僻壤,却物产丰盈,当年是红军的根据地。直到今天,老虎还在微信上晒家乡的土特产,不为卖,而是一种对乡情的眷恋。有一年国庆节前,部门主任王姐说:“老虎,你一天到晚晒家乡好,咋不请我们去玩玩呢?”老虎说:“那莫的问题。不慌,等我联系一下,看那边的朋友过节出门不。”如果换个人,找个借口就推托了,毕竟部门有十几号人呢,即便不包吃住,鞍前马后也够麻烦的。老虎却没推托,不但联系了朋友,还在当地包了车,并先回去打前站。
那个国庆节,我们一干人从龚滩、石堤到酉阳、秀山,一路大酒,一路欢歌。老虎还租了汽艇带我们游乌江大峡谷:浪涌,风急,吹起一船乱发,惊叫声盖过了马达声。作为主人,老虎一路兴致高昂,唯一生气的是第三天清晨:大伙儿去龙潭古镇,一上车,部门的两个小妹倒头就睡。她俩一个叫姜莹,一个叫陈小莹,都是美女,绰号分别叫“大乖”和“小乖”。乖,即漂亮、乖巧。老虎坐中巴副驾驶位,哼着家乡小调。车窗外晨曦殷红,山岭逶迤。待他兴致勃勃转过身,一看全车人都在睡觉,脸色难看起来,后来终于没能忍住,说:“你们走了1000多里,就是来睡觉的吗?”见没人理他,不禁大吼一声:“大乖小乖,你们两个硬是睡不醒吗?”
两个“乖”被吼醒了:“老虎哥哥,对不起,实在太困了。”
老虎不依不饶:“困,困就莫出来!这么好的风景不看,傻起睡!”全车人都醒了。眼看事情有点儿僵,我连忙打圆场:“大家都别睡了,老虎的家乡这么美,要好好欣赏嘛,没准儿路上还真会跳出一只老虎来,看不到就可惜了!”
一车人都笑,老虎也笑了。或许在他心中,家乡永远是最好的,容不得外人有半点儿不恭。然而,既然你那么热爱家乡,还跑出来干啥?我没好意思问。
二
考报社前,老虎已入职当地电力公司,职业前景美好。
几年后,我和老虎沿刘邓大军进攻重庆的川湘山地采访,途经酉阳时,他的同学请我俩喝酒。同学说:“老虎,你要是不走,早提科长了,没准儿升副总了呢!”老虎只是笑,一杯接一杯喝。那可真叫大酒啊,若无八两的量,只能被人扶着出门。待喝到渐高,老虎提高嗓门说:“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嘛,没准儿今后我也能弄个副总干干呢!”同学笑:“好好当你的记者吧,把文章写好,把文学梦圆好!”
老虎确实是为圆文学梦来做记者的。我就纳闷了,在这深山里,文学哪儿有那么大魅力?及至我深入武陵山,才知在湘西和渝东南的酉阳、秀山、黔江、彭水一带,自古农耕昌明,加上酉水、沅水、资水早年水系发达,可直通洞庭,此间受荆楚文化影响很大,熊希龄、赵世炎、沈从文、黄永玉等都是从这片大山中走出来的。老虎虽是山里孩子,但父亲是教师,潜移默化的影响和望子成龙的希冀,让他热衷文学也在情理之中。
但新闻与文学除了都是写字外,完全是两码事。老虎的悟性和天资不是最好的,但他皮实,有韧劲,性格豪爽,讨得上下喜欢,格子间里常有他快活的笑声。当我和他一块儿去酉阳时,才发现他的山歌唱得极好,属原生态,且随便从路边摘下一片树叶,卷成筒,就可吹出婉转小调;喝酒就不说了,两个字可概括:敢拼。
老虎的另一个特点是遇事敢当机立断。这一点,对记者很重要。新闻讲时效,若不能判断其价值,光瞪着眼等部门主任派活儿,那就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汶川地震当天,老虎正在荣昌采访,待确认震区后,他立即赶到高速路口拦车。当时救援车辆都是免费通行的,老虎掏出记者证,人家只看了一眼,喊一声“上”,他就爬上车直抵重灾区什邡红白镇。老虎既没带换洗衣服,也没带钱粮,直到当夜从现场发回报道,我才知他已抵达灾区。我问他睡哪里,他说没地方,实在困了就去和志愿者挤帐篷。发过几篇报道后,他突然再无稿件,打他的电话也没人接。出事了吗?后来电话终于打通了,老虎声音低沉,说正在做志愿者。我一听有点儿上火,说:“你的任务是采访抗震救灾,不能本末倒置!”
老虎没做解释。从灾区回来,他变沉默了,不愿说话,也再无笑声。听知情者说,他患上了轻度抑郁症。我找他谈心,谈着谈着,他眼圈红了。原来,那些天他没写稿是因为现场遇难者太多,天气热,得赶紧处置。于是他放下笔,帮着抬尸体、撒石灰、掩埋逝者:“好多还是娃娃哟,太可怜了!”
直到这时,我才看到别人给他拍的现场照片:老虎浑身尘土,正扛着一袋石灰走过一排尸坑……
三
第二年春天,他的抑郁症痊愈。这时我策划了一个大选题:全程采访刘邓大军的入川路线。这条路线最重要的部分,恰恰在老虎的家乡武陵山区。我和他开始了艰难的跋山涉水,关键是要找到亲历者和见证人,还得淘出料来,真难啊!
我们从沈从文《边城》中提到的拉拉渡开始,采访船工、渔民、村民、老兵,寻访墓地、物证、战场遗址等,每到一处就分头行动,那些在山风中沉睡的记忆终于被激活—那些深情的讲述、激动的泪水,让人感受到一个时代在改天换地前夕的动荡与期许。我清楚,挖到大题材了!
没想到老虎的思考还更进一步。那晚采访完毕喝小酒,他对我说:“我觉得我们的眼光还可以放远一些,目前穿越武陵山的渝湘高速公路正在做最后的冲刺,国庆节就要开通,我们应该去采访这条路的建设者—当年先辈们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今人能走坦途吗?”
我一愣,敬了他一杯:“老虎,长进了啊!”
我们在武陵山区深入挖掘了几
个月,一路风餐露宿,全然不知辛苦。这样的采访让人心灵激荡,写出的文字亦荡气回肠。那年国庆前夕,我俩推出了48个整版的《大进军》系列报道,以纪念新中国艰难的诞生;多余的素材,创作出版了30万字的《解放重庆》,另外还写出了长篇报告文学《秀山酉水新高速》。这样的业绩对我俩来说,均达到了各自记者生涯的巅峰。
唯一遗憾的是,刘邓大军进军西南时,在彭水县马头山牺牲的第12军36师参谋长安仲琨,我始终未能查到他最后的安息地。
安仲琨是1949年解放重庆时“二野”牺牲的最高级别将领,他究竟安息何处?英雄可以不问出处,但不能不问下落!我接连查寻了七八个烈士陵园,均无线索,后因事务繁忙,就把这事搁下了。
不料,皮实的老虎却一直记在心里。他从北碚查起,先后追到璧山、青木关、丰都、南川,并查访了远在徐州的第12集团军及烈士的家乡河北行唐县,历时3个月,寻访了几十人,最后在涪陵,通过原12军36师宣传干事、涪陵药监局离休干部李继承,终于查找到烈士的下落。天道酬勤!电影《集结号》中的连长谷子地,最终找到了他犧牲的47个兄弟;老虎则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安仲琨的安息地—他与36师牺牲在重庆的506名战友,全部长眠于涪陵堡子山烈士陵园!
从非典到今天,16年过去了,我和老虎都不再是记者。老虎入职著名的互联网公司任副总,一个月有15天在天上飞,忙得脚不沾地—搭平台、做互联网+、建孵化器……他已把文学和新闻悄悄搁下,进入全新领域。虽说人已中年,但不油腻,依旧虎虎生威—皮实的老虎正当年!
祝福你,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