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2020-01-14沈书枝
沈书枝
一
在乡下,月亮是不可忽视的。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是从幼儿时期便有的印象,如今的人若想拥有古人这份纯真浪漫的体验,恐怕只有在乡下才能实现。因为月亮固然大而常见,不像星星那样光芒细弱,轻易被大气层中的灰尘和光污染遮蔽,城市的夜晚却到底有太多光亮的东西了。中天一弯清冷的半月,带给一个小孩的感受,有时恐不超过路边一盏路灯,或是对面楼房里明明灭灭的灯火。而乡下则不同,在夜晚广袤无垠的黑暗中,在绵延起伏的田地、水塘与山坡上,月亮的存在直入人心。无遮无挡、出门即天地的环境,使得无论黄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难不注意到天空中那唯一显著的明亮光源。
月亮是在乡下长大的小孩最初认识的事物之一,是如同爸爸妈妈、小猫小狗那样亲近的存在。吾乡的人过去教小孩指认月亮,有专门的歌谣,开头曰“月亮月亮粑粑”,后面如今已不复记省。粑粑是用糯米粉和籼米粉调和焖煎而制成的圆饼,有腌菜粑粑、蒿子粑粑、南瓜粑粑、糖心粑粑等诸种,是一年四季受小儿欢迎的美食。“月亮粑粑”的称呼,有一种与日常生活相关的亲密在其中。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饭,因为喜欢回来时走夜路,有逸于常规的快乐。倘若是吃晚饭,回来时天已黑透,便很高兴,心里充满不为人知的欢喜。大人们喝足了酒,此刻都有些醉醺醺的,鱼贯行进在乡下的水塘边、田埂上。打手电筒的人走在最前面,小孩子走在中间,最后还押一个大人,以免落在最后的小孩子害怕背后有大老虎、狼或是其他什么故事里懾人的鬼怪追来。
乡下没有路灯,手电筒就是我们那时候生活里最有趣的人工光源了。有时候,手电筒的电池没电了(这是常常发生的事,因为我们没有钱,买不起新电池),或是出门时没想到回来这么晚,没有带手电,冬天的夜晚我们也会点火把。路边已收割的稻田里,堆满一堆一堆圆锥形的干稻草堆,去这样的稻草堆上抽两把稻草夹在腋下,抽一束稻草出来,用火柴点燃就成了火把,擎在手上,一路燃着照着,火光灼灼,烘在人的头上脸上,烧尽的黑灰飞舞,是非常有意思的事。一束稻草将要燃尽,便抽出另一束来续上,之前抓在手上的最后那一点儿稻草把子就扔在地上。冬天早上我们去上学,常常可以看到大路上散落着这样的稻草把子,每隔一段一小把,稻草梗烧得黑黑的。夜里很冷,地面上一层厚厚的白霜,稻草上面也缀满了雪白的霜花,等到太阳一出来,就晒化了。
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等到月亮出来,这些照明的手段便全不需要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乡下走夜路,月亮真是太重要了,我们可以省去多少节电池的用度!有月亮,走夜路的感觉便大不相同。大家不用再低头凝神,一心一意注视着脚下可能出现的坑洼,追逐着前面的人手里的光源,尤其在大路上,可以松松散散地拉开距离,一面自顾自地慢慢走,一面举目四望这月下的田野。
月亮太亮了,轻薄的光洒在举目可见的田畈上,稻禾绵延,一片又一片,又密又齐地挤站在一起,绿色几乎消隐,只有不那么纯粹的黑。近处的花与叶还看得清,远处的山影则是深重的浓黑。总是有声音,春天的蛙叫,夏秋的虫鸣,冬夜里格外动人心魄的人家门口伏睡看家的土狗的吠声。大人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小孩子跟在后面,一不留神已落到最后一个。前面刚刚经过的坟里,会有鬼追上来吗?吓得心里一抖,赶紧拔足紧走几步,赶到大人中间,才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地走起来。
二
相较于升在半空、已变得晶光皎皎的明月,我更爱初升或将落时红红的月亮。
家门朝西,门口即是水田,那时连遥远处318国道上遮挡视线的加杨也还未种植,因此小时候有许多看到落月的机会。初三、初四夜细如铜钩的新月,红得如同咸鸭蛋黄,黄昏时倏然在西边深蓝山影上亮起来,要到这时候,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还以为是才升上来的。晚霞粉红、深紫的颜色逐渐消去,暮晚的深蓝遮盖一切,云变得暗淡,月亮愈加红起来,很快落到山后,沉沉不见。
这纤细的红色落月的韵味,小时候的我并不懂,“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课本上印着的诗,只是那样背过便罢了,不觉得有何特别。一直到近30岁,有一年过年回到家乡,正月初三的夜里出门倒水,一眼望见天边一钩新月将落未落,如同透过纸窗的橘色灯火。满天星星密布,儿童时期所见与成人后的情感体验同时涌上心头,在那一刻给我以启予,使我明白自然之辽远与伟大,可以在人心上种下多么坚强的种子。这种子即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睡,将来有了合适的时机,还是会即刻醒转,传递给人那自古以来人们共通的忧郁和对美的领悟。
满月时,月亮初升,在差不多升到水杉树尖那么高之前,也是红色的。这红色不及新月落山的颜色醒目,但因其硕大、圆满,映着月面隐隐的阴影,十分动人。
此外是白天的月亮。半上午或半下午时印在天上的那一枚粉白的月亮,看不到一丝夜里那样耀眼的晶光,尽是收敛、温润,在淡蓝晴天上,犹如遗忘在黑板上的一幅粉笔画,被人不小心用手掌蹭去了下面的一小部分。这样的月亮令人动容。
在南京读书时,学校操场边的悬铃木旁可以望见月亮初升。我们黄昏时去散步,总要看看月亮在不在天上。准备考博和写毕业论文的那段时间,去得尤其多。每天晚饭过后,为了消食和短暂休息,总要去操场绕几圈。月亮从银钩到镰刀,到梳背,到大半,终至圆满,又渐渐亏缺,迅疾地提醒着人时间的流逝,而人犹在梦中,不愿动弹。
到春天时,梅花将谢,博士笔试已经结束,面试近在咫尺。我们整天在文科楼的研究室里待着,也不知道到底要准备什么。有一天黄昏,独自去外面吃饭,走过楼前一块芳草地的梅树边,看到淡蓝天上粉白色的月亮已十分安静地贴在那里,和暖的风吹过,已经由粉红变成淡白的花瓣簌簌落下,飘扬成阵。那一瞬想到,原来“落梅风”是这样的啊……
第二天就是面试,我报考的导师是一位很受欢迎的老师。早上面试轮到我之前,我在楼下拿一本书临时抱佛脚,远远看见一个外校来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棵梅树下,看一本袁行霈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这个时间点会在这栋楼下出现的人,应该就是和我报同一个导师的竞争对手了吧。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怕得厉害,只好提前跑到楼上去,以免再看到他,但感到更加害怕。后来我没有考上,那个男人不知道考上没有。落下的梅花和那一枚月亮的样子,却是从此在脑海里记住了。
三
到北方生活这几年,难忘的是有一年秋天,和朋友们去远处游玩,回来时经过沽源与独石口,路边多土豆与燕麦,在远远的山坡上如丝带一般延展开来,呈现着黄绿交错的秋色。是中秋后第二天,在独石口一段倾圮的土城墙上,傍晚巨大的圆月,带着一点点盛极而后的虚缺,正从天边升起。朋友见状,立刻把车开到了附近山顶上,一车人下来,立在山崖边一起看月亮。远处,北方丘壑分明的重重山脊上,月亮越升越高,终于在深蓝的天空中变得冰冷明亮。山风极冷,身边巨大的风车缓缓转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听起来如同飞机在天上远远飞过。虽然被冻了个够,但这样无有所求的自由,在如今有了孩子以后囿于厨房与爱的人看来,也已经珍贵得如同遥不可及的月亮。
尚未辞职之前,下班回来的路上,还常常可见北方比南方远为深蓝、纯粹的天空上月亮的踪影。有时骑在车上,道路尽头忽现一轮巨大的圆月,近得使人一眼看到时不只意识到那是月亮,更是实在地感觉到它是一个天体。这种时候,总是要停下来认真地看一会儿,这样好的月亮,怎么能不看呢?人们常说一生看得几回花,实际上人的一生中,又能看得几多满月呢?
到后来辞去工作,所能看到的月亮,则大多是哄小孩睡觉前掀开窗帘的一瞥,或是在小孩终于睡熟之后的深夜,悄悄打开房门进入客厅,不提防望见透过窗户洒到地板上的薄薄一片光。驻足静立几秒,便开灯,月光随之消失。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深夜自由,无论做些什么,也舍不得去睡,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终于爬回床上。又悄悄掀开窗帘看一眼,哄孩子睡觉时的月亮已不见,中天只是路灯的光渲染出的深蓝。有时月亮出得晚,到凌晨,皎皎一轮正在窗边,晶光四围是一片一片鱼鳞般的云层铺叠,照得银白暗蓝的阴影起伏。无意识地想着一些散碎的句子,“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银汉无声转玉盘”“桂华流瓦”“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这普遍的、无极的哀愁,的确是从古至今,随着月光温柔地照向每一个曾望向它的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