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美人
2020-01-14姜浩峰
姜浩峰
“我不愿改变你冷冷的双睛,以人类心灵的烦乱:我心灵被你目光罩住深深,那冰样的心灵,孤零又辽远;我不愿改变你冷冷的双睛。”这是19世纪英国诗人道生(Ernest Dowson)的诗作《Flos Lunae》。在如今的中文网络空间里,一些纪念诗人戴望舒的网页,却将这首诗算作了“雨巷诗人”的原创作品。
其中原因,大抵是戴望舒曾经参与过《道生诗集》的翻译工作,加之一些戴望舒诗集将他的原创作品和他翻译的外国诗歌辑录一册,日长时久,引起一些人的误会。实际情况是——戴望舒和同学杜衡曾合作,根据Bon and ivand liveright出版社1919年版的《道生诗集》和《裝饰集》,翻译了一些道生的诗。
《Flos Lunae》的标题翻译成中文的话,大抵是“月亮之花”或者“月的花”的意思,然而,与戴、杜合作译介道生诗集中另一些作品,譬如《勃列达尼的伊凤》《秋光》等不同,《Flos Lunae》全诗翻成中文的情况下,标题却保留了外文原貌。尽管如此,仍有许多人认为这首诗是中国诗人戴望舒的作品。可见,《Flos Lunae》所用的意象也好,译文的抑扬顿挫也好,都很符合中国人对月宫里的冷美人的某种认知。
在地球上,微观来说,中国与英国远隔重洋,19世纪初的英国与20世纪中前期的中国,无论是社会结构还是人民的生活方式,都大为不同。然而,就从地球看月亮,或者地球上人类对于月亮的感性认知来说,却是同多异少……
阴性的让人不舍的月光
根据戴望舒的好友施蜇存先生生前所述,戴望舒与杜衡翻译的道生诗集,存世的抄本为杜衡抄写,一直保存在戴望舒的箧中,且一直无法出版。在戴望舒逝世后,抄本由施蜇存保管。由于抄本每首诗下未分别注明翻译者是谁,所以大多数诗是戴望舒的译文还是杜衡的译文,已不得而知。
施蜇存记得有三篇诗作肯定为戴望舒所翻译——《In Tempors Senectutis》《烦怨》《残滓》。然而,他也认为,戴望舒的译文远不止这三首。无论曾长期被保存在戴望舒箧中的《Flos Lunae》的中译本出自谁的翻译,诗中所写道的“梦幻的姑娘啊,夜间的明月”,确实能令中国人感受到与传统诗词相通的美感。
在中国传统文学中,与月亮关系最为密切的美人,无疑是嫦娥。
嫦娥这一女性形象,最早出于《归藏》。何为《归藏》?《周礼·春官》中如此写道:“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有说法称,《连山》《归藏》是比《周易》更古老的典籍。宋末元初的学者家铉翁称:“《归藏》之书作于轩辕黄帝。”尽管从汉代开始,就有人称《归藏》已经大致上散佚了,即使世面上有一些传本,也是汉代开始伪造的。可长期以来,又有很多人认可《归藏》之书,并认可《归藏》写到了嫦娥奔月。
印证这些说法并非无缘无故的,是1993年在湖北江陵市荆州镇邱北村王家台15号秦墓出土的394枚约4000字的秦简。这批秦简中,有这样一段话:“归妹曰: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奔月而攴占□□□□……”尽管文字斑驳,有一些已经无法辨识,可从大致上的情况来看,讲的是“恒我”窃取不死之药后奔月的事儿。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林忠军教授认为,这批秦简,就是《归藏》。从这批秦简的内容来看,一些《归藏》的传本不是后世的伪书,秦简中的“恒我”就是“恒娥”。汉代因避讳汉文帝刘恒,而将“恒娥”改称“嫦娥”。至于秦代篆书的“我”和“娥”本来就是相通的。《说文》中道,“从女声我”。而“恒”通“姮”。翻检文献,果然汉文帝之前所出的《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姮娥窃以奔月……”的句子,而之后的一些典籍,都用“嫦娥”“常娥”来替代“恒我”“恒娥”或者“姮娥”。譬如齐梁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写道:“《归藏》之经,大明迂怪,乃称羿毙十日,常娥奔月。”唐人李善注《文选》,在谢庄《月赋》提到嫦娥的地方解读为:“常娥,羿妻也。《归藏》曰:昔常娥以不死之药奔月。”
无论曾长期被保存在戴望舒箧中的《Flos Lunae》的中译本出自谁的翻译,诗中所写道的“梦幻的姑娘啊,夜间的明月”,确实能令中国人感受到与传统诗词相通的美感。
《归藏》也好,此后的一些卦书也罢,从占卜的角度看,算是一个吉卦。如果当年周天子下边的太卜抽中这根签,该算是预示着有好事发生。譬如《郑母经》称,嫦娥奔月前算了一卦,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且大昌。”
在嫦娥五号探月之后翩翩归来,于12月17日凌晨降落到内蒙古四子王旗时,第一个“签收”嫦娥五号的竟然是一个小动物。在国务院新闻办新闻发布会上,当有记者提问究竟是什么小动物时,国家航天局副局长、探月工程副总指挥吴艳华回答说:“媒体朋友都说,玉兔回来了。”吴艳华的回答看上去很写意,虽未实际作答,却很好地诠释了中国探月工程为何会使用“嫦娥”“玉兔”等来命名探月装备。
不过,无论是玉兔,还是被天帝惩罚到月宫里伐桂树的吴刚,都是后世人加入到嫦娥周边的。也许人们感觉在广寒宫中的她太过寂寞,需要多些人或物陪伴吧。也渐渐少有人提及她“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在月宫中的嫦娥仍是美女。这一阴性的形象,似乎让月光更让人怜见与不舍。唐人李商隐咏嫦娥,直接写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意思,对月亮美人很是不舍。
在人间世,人们则把月亮当作美人的标杆或者说参照物。譬如与李商隐基本同一时期的韦庄,填一曲《菩萨蛮》歌咏江南酒家的卖酒妹,竟然写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将美人与月亮映照着来作诗,或者说将月亮与美女之意象挂钩的情况,可以上溯到《诗经》。与《归藏》《易经》引用不少上古神话不同,《诗经》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约五百年间的社会面貌。在《诗经·陈风·月出》中有这样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看起来是以月光之美来映衬美人之美。所谓“陈风”,也就是从陈国采集到的民间歌谣。陈国建都宛丘,具体位置在如今的河南淮阳城关一带。后世有人认为,这首诗,意在讽刺陈国的统治者好色。而宋代的朱熹却认为此诗系“亦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辞”。无论如何,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周代,生活在中原地带的人们已经将天上的月亮与人间世的美人联系起来了。
如果说月壤里包含有月球形成,以及与地球关系的密码,则中国文化同样包含了人类过去、现在生活的密码,能指引我们向未来……
到了晚近,明清时期,在文学作品中,天上嫦娥与人间美人有时候已经难以分辨了。譬如明代吴承恩小说《西游记》里,有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而被贬为猪的情节,譬如明代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廿四回中写西门庆家的女人,“月色之下,恍若仙娥”……
变化无常的月神
中国近代学者高亨对《陈风·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句,却有不同以往的另类解读。他在《诗经今注》中表示,《月出》主要是描写了“陈国统治者杀害了一位英俊人物”。
中国近世以来一些章回小说中,多有“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的描写,而高亨却认为陈国的统治者要在月色皎洁时杀人。这位师从梁启超、王国维的学问家,对先秦典籍钻研一生,是否有了新的发现?还是他受了西方文学的“启发”?
阿波罗雕像复制品。
西方的一些文学作品,凡是有月亮的时刻,总不免阴晦。从古希腊神话中的月亮女神塞勒涅开始,便是如此。塞勒涅爱上了美少年恩底弥翁。她给于恩底弥翁长生不老之身。然而,恩底弥翁也付出了代价——他被女神放在山洞中,又长睡不醒。这样,女神才可以经常去看望他,欣赏他熟睡时的容貌,亲吻和拥抱他。神话中说,正是因为这没有回应的无望爱情,月神的面容才总是如此苍白。
看似塞勒涅的故事与嫦娥的故事有类似之处,可与中国卦书上所写道的“后且大昌”相比,与明清小说里实际上是凡人映射之人物的嫦娥相比,塞勒涅更为孤寂,身边连个玉兔、吴刚都没有,只有一个像植物人一样的恩底弥翁,成为情感寄托。
有学者认为,西方文明起源于希腊、罗马文明。无论希腊还是罗马文明,都位于欧洲南部地中海地区。这里特殊的海洋地理环境,造成了古希腊城邦制度,以及古代商业的繁荣。海洋的惊涛骇浪,却也给古希腊、古罗马人一种强烈的与自然对立的观念。这就造成了尽管无论古希腊的月神塞勒涅,还是古罗马的月神露娜都是女性形象,这女性形象却又是偏刚性的,情感上也是变化无常的。“西方文化中渗透着西方人对太阳这一象征刚强的阳性的客体的激情崇拜。西方人对于太阳的喜爱多过于月亮。因此我们对西方文学中常出现把月亮比做坏人,具有癫狂的意识,赋予其丑陋的含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美国阿波罗登月計划,选择使用了在古希腊后期具有太阳神属性的阿波罗作为代号。在古希腊早期,太阳神应该是赫利俄斯。阿波罗本身是宙斯和勒托的儿子,光明、预言、人类文明之神。他的姐姐、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在古希腊后期也被赋上了月亮神的意味。美国登月为什么用“阿波罗”这一代号,有各种说法。譬如有人认为,这意味着一种征服,而“嫦娥”作为代号有一种回家的温馨感。
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阿耳忒弥斯喷泉。
不如看看文艺复兴以后西方文学作品中的一些月亮形象——
19世纪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悲剧《莎乐美》中,国王的仆人有这么一段话:“啊!月亮真邪门。好像女尸的手正要找裹尸布把自己蒙上。”
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也曾极力贬低月亮,以衬托像太阳一样美丽得光彩照人的朱丽叶:“朱丽叶就是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在《雅典的泰门》一剧中,莎士比亚干脆把月亮称为贼:“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的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
英国诗人雪莱在《宇宙的飘泊者》中写道:“告诉我,月亮,你脸色苍白而发灰,在天路历程中始终无家可归,要在什么样的黑夜或白昼的深渊,你将寻到自己的安睡?”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月亮的哀愁》中,将月亮比作自怨自艾的美人。“月亮奄奄一息地耽于昏厥状态, 她的眼睛眺望那如同百花盛开,向着蓝天里袅袅上升的白色幻象。有时,当她感到懒洋洋无事可为, 给地球上滴下一滴悄悄的眼泪……”
拉美诗人卢贡内斯曾把月亮称为“白色的孤独”。哈代在《当我动身去里昂乃斯》中写道:“当我动身去里昂乃斯,动身去百里之外的地方,月光点燃了我的孤独,树枝上挂满了白霜……”
倒是戴望舒翻译了道生的《Flos Lunae》,让人感觉到中西方在文化上也是可以有许多共通之处的。在全球化的今天,西方世界是否也能多了解些中国文化呢?譬如在对中国嫦娥五号采集月壤表示出高度兴趣的同时,多了解下嫦娥的知识?或者,也翻译两首戴望舒的诗?或者哪怕了解下,“望舒”,本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给月神驾车者,《离骚》中有这样的句子:“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如果说月壤里包含有月球形成,以及与地球关系的密码,则中国文化同样包含了人类过去、现在生活的密码,能指引我们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