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晕染 隽秀温润
2020-01-14罗海英
罗海英
【摘要】文章从郑爽的个人经历和从艺历程入手,分析了郑爽作品的艺术风格、审美品格和本体语言的探索,指出郑爽的作品概括、純净、注重童趣和意境的表现,充满了勃勃生机,这是她隽秀温润、自由放达生命的真实体现和自然流露,是其艺术感染力的来源和秘密所在。
【关键词】郑爽;版画;水印木刻;作品风格
艺术是现实世界的一种反映,“艺术对于生活的关系,从来都是艺术理论探讨的重要命题,也从来都是艺术创作不能离开的实践问题。但怎样认知与践行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却考量着艺术家对艺术持有怎样的观念与判断,也意味着艺术主体对社会与人生抱有怎样的态度与价值”①。阅读郑爽的作品,走近她的图像世界,也就是走进了郑爽的精神世界。反言之亦然,走近艺术家本人的生活及精神世界,也就更能领略其作品之真意。
郑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版画家,其祖父是近代书法家、诗人郑孝胥,溥仪的老师;父亲郑广元为建筑工程师,年轻时曾留学英国,母亲是清末醇亲王载沣的二格格韫龢;舅舅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郑爽的父亲从事建筑,颇能绘图,家中有大量高品质的画册和杂志等。而她的几位姑姑舅舅们也都能画上几笔,她的远房大舅溥雪斋是画马的名家。出生于这样较有格调和艺术修养家庭的郑爽,从小就喜欢看书和画画,并因喜爱绘画而得到亲人和家庭教师的指点,有了初步的美术启蒙。
九岁以后,郑爽曾三年跟随家人逃难,此后回北京读小学,一件偶然的事,使郑爽走上了美术的道路。初三时,她参加了北京市教育局组织的美术比赛并获得第一名,作品《妈妈,看我的红领巾》刊登在《北京日报》上。这一年(1953年),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开始招生并物色具有美术特长的学生,郑爽顺利通过考核,成为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第一届学生。
附中毕业后,郑爽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受教于李桦、古元、黄永玉等名师。《文心雕龙·神思》说:“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②中央美术学院的求学经历,使郑爽拥有了扎实的造型能力,坚持观察写生,使其能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类题材,而老师忠于自己真实感受的绘画理念则鼓励支撑她在艺术创作上始终坚持走自己的道路。
1963年,在读研究生一年级的郑爽与其他7位同学提前离校就业。追求独立、喜爱植物的郑爽选择了广州美术学院。离开北京,可以摆脱没落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离开了老师,意味着独立艺术创作道路的开始。
郑爽小时候就显示了她独有的天性和爱好:爱好自然,喜欢植物。她最喜欢清晨去踩草地,“那些小草,在早上显得格外好看,牵牛花、三叶草,都顶着小小的露珠,还有在湿地上长出的小蘑菇,都特别地吸引人”③。对于自然、生命与生活的美好,郑爽终身有着诗人般的眼光和情怀;对于世界,郑爽从不缺乏发现美的眼睛。她说:“有时候我自己心情不好,但回到家里看见那一对小猫,天真憨憨的样子,忍不住就笑了;走过一棵树下忽然飘来一阵香气,抬头看见硕大的白花正在开放,难道你的心情还能烦恼吗?”④她心中的世界生机勃勃,充满阳光和希望。
在广州美术学院任教期间,郑爽按学校安排参加了“四清”试点工作队,后又下放到三水干校进行劳动。其时美术界的主流是主体性很强的现实主义创作,郑爽偏向抒情的艺术追求明显与当时盛行的主题创作思潮相悖,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可能遵从于自身的天性爱好和艺术旨趣,这一时期她所创作的主题式作品颇有个人特色,隐含抒情意味。
郑爽的创作高峰在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这是一个解放思想、群情激昂、蓄势待发的时代,是艺术家们张扬个性、挥洒丹青、活动频频的时期。此时的郑爽精力充沛,压抑多年的创作欲望一经激发便出现井喷的状态。仅20世纪80年代初的两年她就创作出十几幅作品,其作品的个人面貌越来越清晰。从题材上来说描绘对象仍以花卉为主,延续了20世纪50、60年代的现实主义、抒情风格,但更加注重对意境和童趣的表现。
或许是经历了种种辛酸与磨难更感生命的可贵,郑爽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和美好的事物,一幅幅作品如一曲曲生命的赞歌,呈现出她对生活的感知和思考。她对童趣和纯真的追求充分地表现在她对小动物天真可爱的情态的描绘中,如机警伶俐像儿童一样的小猫,笨拙、憨态可掬、充满生机,让人感受到人生的春天,生命的童年,令人沉醉于生命之美好纯真之中,观之忘忧。适度夸张的动物形象,吸收了民间剪纸与中国写意花鸟的元素,兼具装饰之美和抒情韵味,作品生动自然酣畅淋漓,而又充满情趣,韵味十足。
郑爽的作品单纯、充满生机,将身边的景致和内心微妙的情感体验,以大方的审美判断和颇具个人特色的艺术语言呈现,生动自然而又充满诗意。在无宏大主题的画面上,她冷静推敲画面的布局、物象的轮廓、线条的秩序,巧妙处理物象的色调层次,灵活运用点线面,使作品呈现出一种纯净的美感。在偏向装饰意味的叙事表象下,其画面朴素、淡雅、自然,呈现出从容自在的生命形态和纯粹的大美,折射出郑爽从精神深处对阳光与万物的爱以及对自然、生命的尊重和敬畏。即使后来面临艺术创作主题、语言取向的困惑,郑爽都没有改变对艺术的初心,一路走来,她坚定、从容,呈现给人们的是在艺术道路上孜孜以求、不断探索的郑爽,是用真诚与激情去表现自我的郑爽,是坚韧和努力走自己路的郑爽。
置身于改革开放前沿的城市广州,郑爽没有被都市的浮躁所影响,而是保持宁静自然的生活方式,潜心于自身的艺术探索。在她看来,回归本真才是生命和艺术创作的常态。正如清代画家张式在《画谭》中所说“言,身之文;画,心之文也。”⑤她的这种生活态度深深影响了其创作,画风呈现出一种温馨、惬意的意境。
从她早期的作品《小树林》(1962年)、《春天来了》(1963年)、《初春》(1963年)可以看出,在喧嚣的都市生活与大自然之间,在触目可及的花花草草中,郑爽很早就找到了自己钟爱的视觉图像。在她笔下,一口古老的水井、一方清澈的池塘、一丛蔓生的藤萝花、几朵盛开的百合花、繁星点点的仲夏之夜,都蕴藉着生命的气息,那些看似日常的片段,折射出不羁而顽强的生命,比如《河谷尽头》(1965年)的垒石、《南国的幻想》(1965年)肆意生长的植物等。李焕民先生谈及郑爽作品时曾讲道:“她心灵的深处有一片广阔的天空、无垠的大地,生长着各种美丽的花草树木,嬉戏着各种可爱的小动物,有太阳、月亮、星星、微风和雨露。”⑥这是对郑爽艺术题材的高度概括,她的作品一贯延续了这一题材和语言,只是语言的精度和纯度在不断升华和提高。
郑爽善于从独特的女性视角和个人体验出发,细腻敏锐地感知捕捉世界的细微美好。其描绘对象除了《黑牡丹白牡丹》(1984年)這种大国之花,其他多数是小猫、小草、小花、大树等小题材,洋溢着艺术家对阳光、自然和生活的深深爱恋,让人不自觉地通过作品走进其淡然归真、墨绿晕染的艺术世界。她作品中的墨与彩并不是画面形式感的玩味,而是以一种独立的图式语言传达出宁静致远的意境。中国传统风景画追求“远取其势、近取其质”,而在郑爽的版画中,无论是近处的一花一草,还是远处的星空流云,都以湿润的墨色淋漓晕化。看她的版画,总有空故纳万境的意趣,仿佛画家心中蓄养着隽秀温润、自由放达的生命能量,传达出清新滋润、蓬蓬勃勃的写意精神和欣然向上的蓬勃生机,如《南国的幻想》(1962年)、《阳光与花朵》(1963年)、《南海女民兵》(1974年)等。
猫是郑爽的朋友是圈内众所周知的事情。她曾为爱猫专门写了一本书⑦。她以猫为创作题材创作了许多佳作。如《猫》(1980年)、《狮子猫》(1996年)、《都是好猫》(1996年)、《后院》(1999年)、《仲夏之夜》(2003年)等。这些画活灵活现地表现了猫的日常动态和喜怒哀乐,渗透着童真童趣,让人感到郑爽对童年美好岁月的回忆,带给读者宁静的享受。作品《红椅垫》(1994年)通过描绘黑猫惬意凝视的动态,几笔概括的红椅垫,加以两个层次的淡墨烘托,使椅子结构疏密的关系达到主题与背景的呼应。创作这幅画时,她基本靠想象和记忆,并根据画面需要对猫的两条前腿之间的距离进行了“形”的概括和变形处理。正如法国当代美学家米盖尔·杜夫海纳所说:“绘画的功能不是逼真地去画某一事物,而是创造一个本身具有价值的图画对象。”⑧得益于平时积累写生的经验,加之对猫的结构、动态、生活习性非常熟悉,郑爽才能创作出这样概括、生动的艺术形象。
作品《红叶季节》(1990年)中,一只可爱的充满童稚的猫儿胖乎乎的身体蜷在那儿,毛茸茸的毛发细软无比,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这幅画的妙处是把猫全身概括成黑白两个层次,眼睛留白,眼珠留黑,黑色的眼珠子在花朵的衬托下更显趣味。在她的笔下,那慵懒的小猫、嬉闹的小猫、机敏的猫,都显得非常活泼可爱,每只猫的神情都憨态可掬,充满率真的童气和雍容典雅的女人气,让人感到妙趣横生。只有心怀大爱的人,才有这样的生活情趣;只有充满爱心、童心的人,才能绘出如此动人的世间精灵。
水印木刻是中国独有的印刷技艺,上可追溯至明朝江浙地区胡正言的餖版拱花套色印刷技艺,其应用范畴主要以复制中国画和印制年画为主。20世纪50、60年代之后,中央美术学院和中国美术学院等高等美术院校将这门传统的印刷技艺融入版画创作语言,使之成为独特的艺术创作形式。在当下的美术高等院校,仍坚持深入探索水印木刻这项传统技艺本体语言的艺术家屈指可数,郑爽当属其一。
郑爽版画作品中的“水味”“印味”“刀味”,体现出她对水印木刻技术有着丰富的经验,对绘画语言有独特的思考。在技术层面而言,或许女性特质在水印木刻中更容易天性流露和得心应手。郑爽灵活地掌握水印技法的必然性与偶然性,对纸张、颜色水分的掌握张弛有度、恰如其分,作品的干湿、浓淡、虚实、聚散、轻重、藏露等艺术处理巧妙。郑爽熟练运用传统水印技法,吸收了中国水墨在用水、用墨、用笔上的丰富经验,融合版画的新意加上自己的独特体验,形成了自己的艺术语言。
郑爽往往去除主版,吸收水彩的透明性和运用厚重的色块叠压印痕来表现物象,通过叠印层次顺序的合理安排,以颜色干湿不同的叠印、互渗、晕化呈现意趣。她勾勒花朵形态具有浓厚的表现意味,不单使花朵造型充满韵味,而且不失版画的趣味和刀的力度,并通过不同力度、手法的拓印,实现套版、木纹肌理等艺术处理手法的变化。在写生的基础上,她合理、巧妙地分版,通过块状分版留出花、叶的形状,然后以浓淡相宜的色彩湿润区分出层次,再以浓墨、干印法渲染花、叶的造型,通过颜色渐变或者肌理使主体更加突出。郑爽作品的画面常常是墨色铺陈淋漓渲染,间或隐现的干印法的亮灰和补色突显了作品的构成感和张力,赋予了作品独特的诗意和韵味。颜色的浓、淡、粗、细、干、湿变化微妙丰富,虚实疏密对比强烈,线与面、色与墨在均衡中形成一种节奏,画面干净利落,色彩清雅秀润,意境隽永。
在当下的绘画界,很多人把图像变成绘画创作的拐杖,而郑爽的版画超越了视觉表象和对形式美感的追求,升华到对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自我的思考,对自然与生命和谐相处状态的自然流露。她的作品不仅是可供欣赏的闲适小品,还是其大美纯真的精神世界的呈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有源自内心、真诚表现自我的作品才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这正是郑爽版画作品的张力和支点,也是让读者动容的秘密所在。
注释:
*基金项目:广州美术学院2016年度科研项目《墨绿晕染淡然归真——郑爽作品艺术风格研究》,项目批准号16XJA003。
①尚辉:《艺术与生活的永恒命题——向人民汇报·“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当代15位美术家作品展评析》,《美术》2015年第10期,第9页。
②范澜:《文心雕龙·神思》,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第493页。
③郑爽:《无悔的人生》,载于迟轲、陈儒斌:《广州美院名师列传》,花城出版社,2003,第170页。
④郅敏、薛白、郑爽:《我爱阳光和花朵——郑爽谈艺术和人生》,《美术观察》2016年第8期,第39—42页。
⑤俞剑华:《中国历代画论大观第7编清代画论2》,江苏美术出版社,2017,第109页。
⑥李焕民:《大自然的使者》,《美术学报》2004年第4期,第56—58页。
⑦郑爽:《猫的故事》,新世纪出版社,2004。
⑧[法]米盖尔·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五洲出版社,1987,第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