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真意盈怀
2020-01-14逸舟
逸舟
According to Lu Yongfu, what he is doing now has nothing to do with business. Instead, he strives to realize a dream of “inheritance”: writing the glorious chapter of Shanghai-style jade carving and establishing the dominating position of Shanghai-style furnace vase.
他把名头看得云淡风轻。
陆永福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无关乎生意,只为一个“传承”的梦:创海派玉雕之辉煌,立海派炉瓶之霸位。
我与他的结识和对话,也正缘于海派玉雕,缘于玉雕之海派中最经典、最具符号意义的品类之一海派炉瓶。
听他谈往事,不能说复杂,也不能说简单。当年,他以“逃离”国企体制,爆得大名,在上海滩闹出不小的动静。几十年后,他又以回归玉坛,引来同行热议,赢得人们的刮目相看。他的出走,他的办厂,采矿,从商的经历,他对海派炉瓶的那份心心念念的执着,他对财富的认知和处置方式,都使他无法被简单地归类。
让我们慢慢走近他。陆永福自幼在工艺世家长大。父亲陆伯林,早年的启蒙教育来自海派工艺美术的发祥地——土山湾,与雕塑名家张充仁师出同门。1956年,父亲从上海调任北京,供职中国科学院,专事动物标本研究制作,他是我国著名的生物学家童第周身边的高级工艺师,一流的昆虫画家。
长兄陆天福,知名砚刻工艺家,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海派砚刻代表性传承人,也曾在土山湾画馆中受过西方美术的系统训练,19岁进入上海市工艺美术研究室(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前身),被著名砚刻大师张景安纳为嫡传大弟子,由此跻身海派砚刻鼻祖陈端友先生的第三代传人。
徐宝庆,陆永福的大姐夫,声名更在业界如雷贯耳……这位海派黄杨木雕的一代宗师,在继承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吸收西洋雕刻技法,开海派木雕之先河,成就了一个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项目。陆永福说,徐宝庆成为自己的姐夫,是他的父亲慧眼相中,同是在土山湾,父亲看到了徐宝庆的一份天资聪颖,一份心灵手巧,特别欣赏,于是,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他,招为“女婿”。1958年,徐宝庆参加首都十大建筑设计大会,人民大会堂上海厅的雕塑创作就是由他挂帅的。
这位姐夫留给陆永福的印象,实在太深。不光是他的造诣,他的作品,更是他对海派工艺的那一份痴迷。陆永福至今还记得,姐夫没有其他的乐趣,每天就在工作台上,过年过节也是如此。
这样的世家在上海并不多。陆永福如数家珍,大姐在上海金银饰品厂工作,大嫂当年念的是工艺美校玩具专业。徐宝庆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和刘忠荣是玉雕厂工业中学的同学,后来分配在人件车间。小女儿做竹刻,曾在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后来去了美国。
陆永福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耳濡目染,自然也对工艺美术滋生了热爱的萌芽。彼时,正赶上工艺美术学校复校,他报考了,成为当时百里挑一的佼佼者。
陆永福清晰地记得当年执教的陶俊华老师,刘锡洋老师。
在美校,他接受了科班的訓练,心手并用,学会了工具,学会了手艺。其时,也学素描,雕塑,也学工笔花鸟,还要学工,学农,学军,拳打脚踢,功夫初得。
那时候,老师会拿很多料材,教他们看。什么适合做炉瓶,什么适合做鸟兽,学生也晓得了什么叫“因材施艺”,一步步被领进了玉雕这扇门。
这一届的学生人才济济,各领风骚。毕业后,陆永福被分配到了上海玉雕厂的炉瓶车间。炉瓶车间在玉雕厂的地位是老大,得天独厚,集中了全厂的顶尖好手,技术实力是最强最全的。最好的料,也是先给炉瓶车间挑,而后才是人件,花鸟件,小件。当然,这个车间的产出,炉瓶的贡献,也是最大的。
在海派玉雕的经典谱系里,器皿给人以厚重感和王者之气。周正中不失秀雅,端庄里更见深邃,凝结着老一辈艺人的才情、意趣和功力。
浸润在海派文化的养分中,玉雕厂给了陆永福职场的历炼,最初的文化启迪和艺术感动,便是对海派炉瓶有了特别浓厚的兴趣爱好。
1986年,刚好是进厂10年的节点,他萌生了自己跳出来干一番的念头,不走寻常路,竟然拒绝体制的安排,毅然决然地跳脱。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比他年长的师傅,厂里的技术骨干。那一年,中国的改革正在摸着石头过河,他的举动似乎出格,有点不可理喻。
直至时光进入到了21世纪,陆永福话说当年,淡淡地一句带过:那时只是觉得生活要改变一下。一个朴素的想法就是,让自己,也让师傅师兄们能早日当上“万元户”。
后来,后来的后来,他碌碌谋生,似乎就是为了那个俗不可耐的目标———攒钱,赚钱。
从当初置备不起一间婚房,终于可以衣食无忧,有了自己的别墅。但事情又似乎不尽然。进入新世纪,陆永福准备重操旧业。面对自己,叩问真意,当年对于玉雕的那份情怀,始终没有淡去。
他的再度回归,与海派炉瓶日趋式微的走向有关。他发现不少好手为了取悦市场,不惜将大料切分处理,以求利益的最大化。由于器皿件耗料,市场又不待见,许多人望而却步。
于是,陆永福真诚地想扮演一个抢救和保护的角色,内心的呼唤激起了勇气。他以行动者的姿态,投资办起了“聚福堂”,把玉雕厂炉瓶车间的老艺人集结到旗下,并且自任艺术总监。
“聚福堂”的名号,恰好与他的大名互为映照。不是一个人的“福”,而要“聚福”,要有一群“陆永福”。他希望用团队的扛鼎之力,打造扛鼎之作,重振海派炉瓶的雄风。这个群体中,就有朱云发、郁昆丽这样的将才。
从此,陆永福将原本的主业,当成了副业,用忙碌替代了安闲。从进料,相玉,到设计,画稿,从出坯,雕琢,到打磨、抛光,无不亲力亲为,既当“总裁”,又当“总监”。
他深感自己的生命与海派炉瓶的存续绑在了一起。他说,他做这一切,不图回报,不想去市场变现,只是了却一份心愿,还原一些东西,给同道看,给历史看,给明天看。
器皿之于玉雕,无论用料、设计,还是琢制,要求之严苛,难度之大,周期之长,风险之高,他心中是有数的。他选择了把公司的资源和未来,放到更长远的状态上,义无反顾。
陆永福深谙海派炉瓶之道。他说,生意场上,我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应付,让步,都可以。但玉器的活儿上,捣不得半点糨糊,一切都得听我的。
遣词琢句,谨守法度;应形借势,因料施艺,需要的是智慧和功力,接续的文脉,来自老一辈的玉雕艺人。
他以开阔的视野,比较不同地域不同风格器皿件的异趣,揣摩,研习,但又不忘本来,有意识地留存海派炉瓶的历史脉息和独特语言。
为了一件作品的尽善尽美,宁可将工时延长,再延长,可以说是不惜工本。陶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作品做得好,它会讲话”,他至今还烂熟于心。他的作品和做派,正彰显了海派的“腔调”。
2017年,聚福堂的作品在第十届中国玉石雕神工奖的舞台上盛装亮相。那年光临现场指导的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潘鲁生在他的展台前驻足良久,对他和陪同的协会领导言之谆谆,你们上海要把这一块好好地研究,好好地保护。
陆永福迄今为止的投入已经是数以千万计了,但他觉得有意义,有价值,这也许更可以视作一种“反哺,一种“感恩”。近年来,聚福堂的作品得到了各界的赞誉,斩获了多项赛事的金银大奖,这使陆永福感到无比欣慰。
上海海派玉雕文化协会授予聚福堂“海派炉瓶特色工作室”称号;上海市宝玉石行业协会将一块“创新研发人才实训基地”的铭牌颁授给了他。
最让陆永福引以为傲的,是在2018年“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双年展”上的亮相。在国博上演的双年展,被标格为“代表我国当代工艺美术最高水平的国家级公益型制度性展览”,陆永福选择这样的场景,正切合那一年的主题“弘扬经典·铸造辉煌”。他共有4件作品入选,是双年展上个人入展作品最多的。这是对传统海派炉瓶的致敬!
如今,走进聚福堂的陈列室,各种造型的炉瓶,数量可观,每一件都自然或刻意地保持了海派独有的气韵,远离浮躁与喧嚣,守得自己一方净土。
从某种意义上说,聚福堂实现了海派炉瓶的经典表达和当代诠释,为行将消逝的原生态状貌,留下了忠实的底稿,这是传承的力量,亦是强烈呼应对于本土文化的坚守,进而彰显了海派炉瓶生生不息的最为厚重的积淀。
或许,还有许多被歲月流散、湮灭的东西,需要有更多的人去捡拾,打捞和重建。诚如陆永福所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主要看我们的发心、身手和造化。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们还要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