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玩可对:大自然的艺术杰作——供石
2020-01-14钟翟
钟翟
On April 29, 2020, Shanghai Museum launched its first exhibition more than two months after it was temporarily closed due to COVID-19 epidemic, which is themed with“Friends for a Lofty Studio: Scholars Rocks Presented by Ms. Hu Kemin”. 60 sets of 78 ornamental rocks for study room are now on exhibit, which are donated by the famous rock collector Ms. Hu Kemin, a Chinese living in the United States.
2020年4月29日,上海博物馆在因疫情闭馆兩个多月后推出了第一个展览:“高斋隽友——胡可敏捐赠文房供石展”,展出由著名供石收藏家、旅美华人胡可敏女士捐赠的文房供石60件组78件。胡女士出身世家,其父胡兆康即为著名供石收藏家,曾于1994年将珍藏的76件供石捐赠给上海南翔古猗园。胡女士承其家传,多年来致力于供石的收藏、研究及供石文化的推广,先后在美国出版了多部关于供石的图书。2018年,胡可敏女士将其珍藏的供石捐献于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为表达重视与感谢,特地举办了这次展览,为期两个月。
中国人对于自然的热爱,可谓无时无处不融入,即便于十丈软红、市廛繁华之中,也不忘营造山水清雅,草木荣滋的境界。举其大者,或叠山理水,构造园林,或濡染笔墨,供奉烟霞;寻其微妙,则盆景造山,案头供石皆可令人会心。
对于石头这种天然造物的艺术性,中国人有着悠久的审美认知。唐代贵族园苑既盛,点缀园林的奇峰异石自然就进入了人们的观赏视野之中,唐人的诗文书画中也不免时有片鳞可见。如白居易有《双石》诗描写自湖滨得到两块奇石“孔黑烟痕深,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剑插为首”,对于石头古拙奇特的造型,沉着自然的色泽已有十分深刻的艺术表达。唐人孙位的《高逸图》中,作为背景而存在的山石,也已和今日所见园林山石嶙峋瘦透的状貌颇为一致了。进入宋代,赏石之风更称炽烈,是我国历史上赏石文化发展的第一个高潮时期。当时最著名的赏石爱好者,无疑是贵为天子的宋徽宗,他搜罗天下奇石,发起“花石纲”并亲自设计建造了大型园林“艮岳”,可说是宋代狂热的赏石文化的一个缩影。亦正是此时,原先多在园林宫苑中布置的赏石进一步被移置于案头赏玩,形成了供石这一独特的艺术品种。宋代供石主要流行于文人士大夫阶层,当时名流如米芾、苏轼、欧阳修、王安石等无不趋之若骛,而更有《云林石谱》这样全面著录、介绍赏石的专业著作为供石收藏和鉴赏提供指南。明清以来,随着文玩艺术的整体兴盛,供石艺术的发展也进入更为深广的空间。同时也出现了《素园石谱》这样图文并茂、篇幅宏大的画石谱录。
中国幅员辽阔,地质面貌多样,是赏石文化发展的天然基础,故赏石品种极为丰富。宋代以来见于图谱的石种动则以百十计,但选石标准一直不出“瘦、皱、透、漏”四个客观的形式矩和“秀”“雅”二字的主观气质追求,其最负盛名者,无过于灵璧、英石、太湖石和昆石四大名石。
灵璧石产于安徽灵璧,被誉为“天下第一石”,“骨秀色黝,扣之有声”,形态清润秀奇,气韵苍古出尘,最符合历代文人对于美石的向往。传说宋代米芾为便于搜求灵璧石,特地要求到邻近的涟水县为官,竟至终日不出,“好石废事”,足见灵璧石之可贵。
英石是广东英德地区的赏石品种,因为当地雨水丰沛,长期溶蚀山岩而形成嶙峋多姿,千岩万壑般的奇秀面貌,是赏石中“瘦”“皱”类的典型代表。
太湖石是广为人知的著名观赏石种,主要产于江苏太湖流域,是一种被湖水冲蚀的灰色水石。它形态玲珑奇巧,遍体洞中有洞,深得“瘦、皱、透、漏”四字精要,最宜堆叠假山,立峰园林。但历来太湖石多见石体高大的品种,罕有小巧的文房供石。不过由于名声过著,后来往往把形态玲珑通透的湖石都称为太湖石,而此类供石也广泛见于各种陈设场合。
昆石产于江苏昆山,是石英脉在石洞中长成的晶簇体,莹洁剔透,雪白可爱,与其他名石相比,尤其得楚楚之态。元人有诗曾赞“孤根立雪依琴荐,小朵生云润笔床”,十分传神。
这四种名石,在上海博物馆的本次展览中都有所展现。而胡可敏女士的供石收藏则不止于此,还包括青州石、博山文石等多种地方石种和陶、铜、玉、木等其他材质的类石清供,可谓搜罗广富,异彩纷呈。其中有一方昆明石与山东《淄博李氏宗谱》所录家传供石若合符节。据《宗谱》记载,此石传为汉武帝元狩三年凿昆明池时所得雌雄二石之一,北宋时为海陵许氏所藏,曾经著名文人王定国题记。据说此石“藏之当兆生男”,故而又名“宜男石”,因其祥瑞之意而备受宝藏,自宋代以来,先后又经元明清历代名人榜题,在李氏家族中更历八世流传,被奉为“世保”重物。虽然,由于宗谱的记载仅出于文字描述,无法核实其与这方昆明石的真正关系,但这个曲折的流传故事也确实为这方供石的观赏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审美联想。
供石之美,在于它是按照人的主观审美被挑选出来的天然事物,奇崛秀逸却纯任自然,即时可见、具体可触却抽象变化。正如美国藏石家Richard Roseenblum所指出的那样,它是“世界中的世界”,是自然界具体而微的映射:“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尔缕簇缩,尽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知”,在一个有限的物体中蕴含着不断变化的无限世界,使人身处斗室亦能神游天地,得山水之趣。
供石之美,又在于它自然年龄的古老邈远与艺术感的新颖抽象、变化莫测之间的反差。无论什么时代的供石,实质上都是在极为渊古的地质时期所形成,堪称与天地同寿,历世代之沧桑,而一旦被人们选识展列,则成为一种完全崭新、异于凡石的艺术存在。面对供石,每个时代的鉴赏者都是通过特定时代和个人自身的审美趣味去认识它,而感受到的,又往往是亘古不移的自然精神与时空价值。所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青山无言,历史长流,人与石的相遇,大致正如王羲之《兰亭集序》所说的那样:“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正是这种天然的时空艺术性,使得供石文化一旦形成,即成为文人阶层尽情投入的领域,题咏图赞史不绝书,收藏流传,代有递嬗。如米芾曾获南唐后主“宝晋斋研山”,奉若至宝,“抱眠三日”,又欣然命笔写下《研山铭》,成为他晚年书法作品中的杰作。以奇石成就奇事,美物成就美书,米芾与“宝晋斋研山”的传说正是中国文人与供石关系的典型案例。无独有偶,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小方壶石,亦有类似的传奇经历。此石属崂山绿石,其可溯的最早收藏者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高凤翰,石上镌有高氏“小方壶”及“丙寅秋日南阜左手制”的题刻,距今至少已有270余年的历史。民国时期,钱镜塘收藏此石,并请吴湖帆观赏题款。吴湖帆对这块奇石十分欣赏,款刻之余,更为写照,又特填词图赞。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钱将此石及题画分别转让给李研吾、王一平两位收藏家。李知王祖籍山东,正是小方壶石的“同乡”,遂慨然转让原石,使画、石得以完璧。后胡可敏女士听闻此石来历,亦曾向王一平求售,未果。1998年,王一平将小方壶石与画无偿捐给了上海博物馆。在本次展览中,上海博物馆特地将此石并设陈列,既使其与胡女士的收藏得以合璧展出,以期观众在观赏供石的艺术美和文化美之余,体会到供石收藏的历史意义,也借此向长期以来关心祖国文化事业,化私为公,对博物馆作出慷慨捐赠的收藏家们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