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裕攥腕
2020-01-14刘心武
刘心武
儿子紧紧攥住妈妈手腕那一刻,那一互望,竟是人生转折的宝贵一瞬!
疫情中宅在家里,关注我的人还真不少。曾在我家做保姆的小孙,也来电话问候。
三十年前,小孙来我家帮忙,那时候她还不满二十岁,我妻子把着她的手教她做菜,后来她最拿手的菜是红烧鱼。她对我妻子最感恩,说她永不会忘,有次她烧好了一条鳜鱼,已经装进了长圆的青花瓷盘,打算从厨房往餐厅端送,忽然不慎将盘子掉到地上,发出极大的响声。我不由得一边喊着“怎么啦”,一边从电脑桌那里起身要出屋看个究竟。这时我妻子在厨房门口,对我说了一声“你请留步”。她那时病体已经衰弱,说话总是细声细气,那一声针对我的“你请留步”却朗声亮气,我当然也就转身回到电脑桌那里去了。这本是一桩小事,那天晚餐的主菜改成西葫芦炒鸡蛋,我吃得也很香。
后来我妻仙去,小孙继续为我烹饪饭食。有次她想起摔掉鱼盘的事情,跟我说:“叔叔你可不知道,那天厨房里碎瓷渣子、油汁蒜瓣溅了一地,我真怕你过来看见!”说着眼圈红了,念我亡妻的好处说:“阿姨没为我掉盘子说我一句,跟我一起收拾了残局。”
小孙后来回乡完婚,老公是乡里的小干部,过一年生下一个儿子,求我取名字。我想来想去,建议叫聪裕,她老公先叫好,说是呀,用聪明谋富裕,正合咱们农村人的念想。两口子欣然采纳,我也算有了个叫聪裕的外孙子。
后来小孙和她老公都来京城,带着异常淘气的聪裕来我家看望我,带来一些他们家乡的土产。我正高兴地跟小孙两口子聊天,忽听咣啷一声,是聪裕把我多宝格上一只花瓶碰到地下跌碎了。小孙老公二话不说,过去一手抓住聪裕胳膊,一手就大巴掌打聪裕屁股,小孙竟也过去帮着打,聪裕大哭。我劝开以后,两口子一再跟我道歉。说实在的,我没有亡妻那么宽厚的胸襟,嘴上说“没关系”,心里也别扭了好多天。
那时已经另有小时工来帮忙。小孙两口子有了份好工作,就是管理闹市区的一处公厕,待遇不错,还给上医疗、养老和工伤保险,聪裕也在北京一所小学读书。逢年过节,两口子总带着聪裕来看望我,我眼看着聪裕长高长胖,他来了总是拘束得过分,显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来了以后乱说乱动。我觉得聪裕能安静一时也是好事。
岁月流淌,小孙隔段时间会来个电话,通话的重点不再是询问我的情况,而是倾诉她的焦虑:聪裕学习成绩很差,几乎总在倒数五名之内,有时干脆就是垫底。老师约她老公和她多次,说聪裕成绩差倒也罢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个头挺高,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的时候没一刻不在晃动。点名批评,要他坐稳,他还顶嘴,老师的意思是,这样下去会影响全班,干脆退学算了。小孙老公对聪裕的教育方式就是打,打也打不顺溜;小孙按我的建议,给聪裕讲道理,似乎还有点效果。后来小孙老公懒得打懒得管了,要不是小孙坚持,聪裕真的就辍学,送回老家爷爷奶奶那里了。
忽然一天晚上,小孙一个人来找我,眼泪汪汪,说起当天的事:聪裕在课堂上,把试卷揉成纸团,扔到老师身上。这次找家长谈话的不是班主任老师,而是校长了。看来聪裕被开除是难免的了。小孙说她从学校回到他们租住的胡同杂院的小屋子里,见聪裕坐在床上发呆,千愁万恨涌上心头,过去就想打上几下。可是,聪裕见她来了,站起来伸出两手,一下子攥住妈妈的双腕,攥得紧紧的,这下她可打不成了!
后来小孙平静下来,细细形容聪裕攥腕那一刻的感受。她说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聪裕长大了,比她高两指了,那攥住她的一双手,是男子汉的手了,很有力气。而且,说着说着小孙滴下眼泪,告诉我,在那一瞬间,她以前从未注意到,聪裕的上嘴唇那里,有小绒毛了。
我听了也很感动,岁月、生命、前途,人世间多少看似平淡琐屑的瞬间,容纳进多少牵心挂肺的情愫!我虽然说了好多劝慰小孙的话,也提了好多建议,但是我的確并没有什么改变聪裕的良策。
但是,疫情稍缓后,小孙来电话,告诉我聪裕已经初中毕业,回老家继续上学去了,上的是三加二的职业培训学校。聪裕是怎么转变的,竟终于把初中念完,走上了比较顺溜的人生之路?我问她,小孙学我的口气:一言难尽!但她又告诉我,也许,转变是从那次聪裕攥住她双腕开始的。聪裕后来告诉她,直到那天,他才看清妈妈的双手,那双气得哆嗦、想打他的双手,青筋暴起,那暴起的青筋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心。从那一刻,他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发誓要给父母、首先是妈妈,一种新的表现。
想起小孙一家,我就觉得,仿佛那天聪裕攥住他妈妈双腕的一幕,活现在了我的眼前。那一攥,那一互望,竟是人生转折的宝贵一瞬!
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