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得到尊重是贵族的必修课

侯燕俐

阿拉斯泰尔·布鲁斯（Alastair Bruce）位于伦敦西肯辛顿寓所的会客厅几乎要被各种大部头古装书淹没了。被书包围的好处是，需要任何索引，都可现场提取，布鲁斯先生这样起身翻书有三五次。其中一次，他打开《柏克氏贵族系谱》（Burkes Peerage & Knightage），找到祖上埃尔金（Earl of Elgin）伯爵世家及自己的名字。

作为《唐顿庄园》的历史顾问，布鲁斯不喜欢“礼仪”（etiquette）这个词，因为那听上去未免做作，他更愿意用“规约”（protocol）来描述他所理解的英国贵族文化和社会风尚。从服装、用餐到狩猎规则，布鲁斯的任务是力求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当时英国贵族的真实情况。为什么渐行渐远的贵族精神却跨越时空，触动现代人的情怀？我们对于贵族的想象和诠释可能有哪些偏差？《唐顿庄园》中有哪些令人玩味的细节，隐含着贵族不言自喻的规矩？布鲁斯有他的答案。

礼仪基于功效

布鲁斯强调，贵族家庭的诸多礼仪其实来自功效。对于一个绅士来说，最好的做法是早餐简便，午饭有人伺候，午茶也吃得简单。茶通常是家中女主人或年长女性来斟，晚饭一样有人伺候。因为所有人不是都在同一个时间起床，所以吃早餐的时间也不一样。大多数家庭早餐在8点半开始，9点半结束。男人理应8点半开动，而未婚女性则是9点。有些赖床的孩子会迟至9点25分才下楼用餐，但9点半一到就得离开。

主人很清楚，迟到这件事对于仆人而言非常不礼貌，所以他们总是准时入席。主人全家会在1点15分午饭开始之前进入房间就座，等待厨师一切准备就绪。当厨师准备好以后，食物会送到备菜处摆盘。如果管家觉得满意，负责管饭的副管家才会进入主人所在的房间。副管家什么话都不用说，他只要开门、进房、对女主人使个眼神。女主人不需要多余的对话，顶多说一句那就开始吧。然后全家人会坐下来进食，这样效率很高，主人可以不受干扰地聊天谈话。

你如果来自正经贵族家庭，你就只会在吃晚餐的时候才开始喝酒，因为你不会想在孩子面前显得一身酒气熏天。或许圣诞节时早餐可以喝点香槟，但就算是圣诞节，白天喝酒仍属过分。

又比如正式场合，男士需要戴白领结。如果偶尔耍帅戴了黑领结，就会被鄙夷。这也是为什么在电视剧《唐顿庄园》中有这样一个场景，老伯爵夫人维奥莱特（Violet）对儿子罗伯特，也就是格兰瑟姆伯爵（The Earl of Grantham）表示不满的原因，她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侍应生呢（注：侍应生常戴黑领结）。”

《唐顿庄园》中几乎每集都能见到食物、下午茶和茶杯。仆人会事先知道有多少人用餐，不论是40位宾客或者是只有主人一家五口，仆人都会摆出同等数量的茶杯盘子。有些贵族家庭会坐下来喝所谓的育儿茶（nursery tea）。 因为孩子在全家喝下午茶的时候会和保姆一起在育儿房内坐下来喝下午茶，这也是他们一天最后的进食，所以会用到刀叉。孩子吃的是育儿食物（nursery food），包括用大人吃剩的牛羊肉馅所做的土豆泥牛肉饼（Cottage Pie）或牧羊人馅饼（Shepherds Pie）。育儿房是教导小孩子学习餐桌礼仪的演练场。一些家庭的成人偶尔也吃育儿茶，不过这时吃的就不只是几块三明治或糕点，而是一些更令人饱足的食物，如鹅肝酱、沙丁鱼与其他美味佳肴。

英国贵族不赞赏没有节制的情感流露，那会给人以压迫感，当然同时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这一阶层的自我压抑。不过贵族在见面礼上保持矜持有现实考量。1920年，人们见面通常不会握手，只是口头打声招呼。因为这个国家历史上因黑死病死了很多人；再如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艾伯特亲王于1861年死于伤寒，人们意识到其他人会给自己带来可能的危险。

尊重、保护与照顾

《唐顿庄园》的热播，使世界各地的不少观众羡慕贵族的生活方式，有的甚至想照这个方式来生活。对此，布鲁斯认为，贵族制度之所以在英国行得通，是因为贵族家庭尊重、保护与照顾他们的仆人。贵族家庭认为午餐或晚膳迟到不礼貌，这是因为主人迟到会为仆人带来不便。主人一家五口和大约60名仆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你一迟到，所有人的步调会随之大乱。好的贵族家庭绝不会给其仆人带来不便。 主仆之间关系非常密切，关系通常维持一辈子，全靠信赖。不过，主人和仆人之间毕竟有界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今天這个界线已被打破，值得庆幸的是人们可照自己的选择活下去。

旧贵族家庭与新富家庭之间看上去无差别，但老贵族的教养和品格仍令人神往。布鲁斯认为自己的经历不算典型，因为他已身处在贵族传统的尾端。但他的父亲对此有切身体验。如果身为贵族，却对仆人表现出高傲自满的态度，就是闯大祸了。小时候他吃午餐如果迟到，父亲会狠狠地教训他，要他向管家道歉。

在社交场合上，每个人都得到尊重也是贵族的必修课。在《唐顿庄园》中，餐桌上的谈话对象是要根据女主人科拉（Cora）左右转身的方向来顺次选择。跨过桌子和对面的人讲话被视为无礼，“如果我旁边左右两人跨过桌子对话，而我只是直对着墙上的画时，我会感到非常焦虑，非常难堪。”布鲁斯这样解释。但现代人只和他们愿意交谈的人谈话，难免让人尴尬。布鲁斯的母亲曾告诉他，如果你觉得别人乏味，你一定有问题。如果你坐在一个对你有兴趣的人身旁，你一定会喜欢他。当布鲁斯刚好坐在一个他认为无趣的人身旁时，会不断问对方问题。“我的策略是，在对方反问我问题前，我问他们几个问题。有时候得花上一小时对方才有反应，这时我可以告诉我母亲此人真的很乏味。”布鲁斯的保姆和母亲从小教他要和每个人交流往来，总要试着让对方眼前为之一亮，这是他习得的教养。说美好的话，待人以礼以诚，才是绅士之举。

高贵不在财富

布鲁斯发现，今天的问题是很多富人以为可以为所欲为。“有人会说，英国贵族制度系统让少数家庭掌握了大多数资源，而大多数家庭得到的资源则寥寥无几，根本没有道理。我尊重这个说法。但这里的关键差异在于心理态度：即财富不是用来挥霍的。财富不过是一个人在世上得以尽责的手段。由于一切都不需承担后果，因此一些很富有的人慢待他们的下属。在我眼中，他们并不高贵，而服务于他们的人很多时候更高贵。”

布鲁斯欣赏的一位现代英国哲学家叫洛克（Locke），辉格党政治运动思想家，提倡的自由是希望可以自由使用財富做许多事。“洛克的观点就像是天平，你有特权，你就要有等量的责任。今天的问题出在特权和责任脱了钩。”布鲁斯说，如果他有能力教人们如何与财富共处的话，他会专注于特权与责任之间的平衡，而不是如何从“多层停车场”的第二层碟子取出一块糕点。因为一个人如何对待其他人要比你过得如何更重要。

现代社会如何践行贵族精神呢？布鲁斯最后的总结是：“当一个人为你服务，他或许没有像你一样多的财富，或许从来没有好的机会，或许工作也不如你勤奋，但你仍然要感谢对方。只要一个人认清自己的责任是尊重所有不如你这般幸运享受特权的人，高贵行为自然会水到渠成地表现出来。”

Q&A

阿拉斯泰尔·布鲁斯—历史顾问

作为历史顾问，工作方式是什么？

作为一名历史顾问，你会担心人们是否会重视你的意见，但我很快就意识到，随着电视剧首任导演布莱恩·派西维尔，以及制片人莉兹· 特鲁布里奇的加入，我所提的建议绝对会得到重视。慢慢地，演员们都意识到我提供的这些意见很有价值。总的来说，我们帮助传递了一个故事，人们觉得这个故事非常生动，不过我们却无法能确切地说出原因。在我们试图重新展现那个时代的故事时，人们很难了解当时所有微妙的礼仪礼节，以及阶层制度的独特之处。这是我非常关注的事情，我深入研究了皇室以及几个世纪来它是如何运作的。在《唐顿庄园》中，我们通过叙事的方式将这些知识带入生活。我希望能够确保历史的准确性，并且这些历史细节能帮助人们潜意识进入故事，体验这个陌生和不同的时代。

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我所面临的大部分挑战都是关于演员如何站立的，因为现在大多数人的肩膀都是向前倾斜，同时脑袋向下耷拉着。我们人类正在改变自己的形态。如果你看那个时期的电影，你会发现人们站得挺拔笔直。这样站立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身上所穿的衣服。现在很多人都会做抓裆这个行为，就是把手放在裆部的前面。这只有在肩膀向前倾斜的情况下才能实现。如果你的肩膀在正确的位置，实际上你的手并不能触碰到身体的这个点。所以这些细节一直在我脑海中。同样具有挑战性的是人们处理彼此关系的方式。在如今这个时代，人们渴望通过身体表达情感。当然，在《唐顿庄园》那个时代，人们从不互相触碰对方。我总是提到，那时人们不互相触碰的原因之一是因为还没有抗生素。从某种意义上说，抗生素也是我们现在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原因之一。通过正确把握生活中的细节元素，你可以帮助演员们进入一个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时代。

最自豪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在整部电视剧中，我很享受一点，如果你和演员们谈论起这个时代，他们喜欢将时代特征带入生活，并且认真领悟你为他们提供的工具。让我特别自豪的是我们重现了罗斯小姐被引见皇室成员的过程。格兰瑟姆夫人带着她，向皇室成员行屈膝礼。温莎城堡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在剧中得到重现，其中还包括音乐演奏的方式。这是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举办的的首个引见会，所以它被记录在档案中。我记得我在温莎城堡档案室里等候的情形，我在这积满灰尘的房间里做研究时，听到手推车进入房间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车轮声。所有的细节都精确地呈现在画面上：谁被引见，过程怎么样，背景音乐是什么，宴会上的食物又是什么。然后，我所做的研究通过这部令人惊叹的电影重新呈现，感觉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也很幸运能够客串宫务大臣的角色，在剧中读出了被引见人的名字。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你如何看待当时的社会？

在剧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阶层地位，从上层的格兰瑟姆伯爵，再到最底层的厨房女佣。他们身处于乡村的社会结构中，大庄园坐落于连绵不断的农田中。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的家庭都是完全忠于贵族的，因为他们知道贵族要对他们负责。贵族会发给他们工钱，照料他们的村舍，确保不会漏雨。人们几乎不可能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有效的社会结构。那些享有特权和利益的贵族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并且会保护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同的方向上表达了忠诚，因为如果一个人不向下表达忠诚，你就不能指望别人会对你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