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国庆、俞渝之争看家族企业中的夫妻关系

FB 研修社由《家族企业》杂志联合浙江大学企业家学院共同推出。

FB研修社特别邀请浙江大学管理学院教授、浙江大学管理学院企业家学院院长陈凌作为栏目主持导师。栏目以真实鲜活的企业案例还原家族和企业的成长发展场景，發现交接班过程中的现实问题和痛点问题，引发共同思考和互动探讨。FB 研修社集聚国内外家族企业研究的专家学者，共同探讨中国家族企业经营管理和传承过程中的问题与解决之道。

主持导师：创业夫妻、当当网联合创始人俞渝和李国庆在社交媒体上的互相攻击，撕下了婚姻生活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背后双方争执的焦点是两人联合创办的当当网的控制权。从筚路蓝缕、共同创业到互相攻讦、分道扬镳，这对创业夫妻走过的曲折不由让人唏嘘。从家庭动力学的角度，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李国庆和俞渝之争？两人对家庭到底忽略了什么？从法律角度，我们又当如何分析二人的关系，他们的财产如何分割呢？

1996年，MBA毕业后在华尔街金融圈打拼的俞渝与李国庆结婚。1999年11月，夫妻俩创立了线上图书商城 “当当网”，并共同担任联合总裁。在电商市场尚未充分发展的当时，当当借助着俞渝积累的人脉获得了诸多风投公司的青睐，名噪一时。2004年，当当的销售额占整个网上零售份额的40%，超高的增长率吸引了刚进入中国市场的亚马逊的眼球，亚马逊抛出以1.5亿～10亿美元收购当当70%以上股份的诱人条件，因为不愿丧失绝对控制权，当当拒绝了亚马逊的收购请求。

在熟悉资本运作的俞渝的推动下，2010年10月当当在纽约证券交易所正式挂牌上市，市值为12.46亿美元，成为中国第一家完全基于线上业务、在美国上市的B2C网上商城。然而，在引入风投和发行上市时，李国庆都曾在社交媒体上表达对资本运作的不满，与当当上市发行的承销商之一摩根斯丹利的两位女性工作人员隔空互骂，而后者指责李国庆不懂资本运作，同时表达对俞渝的惋惜心疼之意，或许此时夫妻两人对资本运作和企业经营模式的分歧已经形成。

尽管上市时前景一片乐观，但随着阿里和京东逐渐加入B2C市场的争夺战，当当的生存空间被一再挤压。2013年和2014年间，百度与腾讯都曾提出入股当当，当当本可借助这一外力与电商巨头们逐鹿中原，但两次入股谈判都因未能就持股比例和交易价格达成一致而终止。曾经的竞争对手亚马逊通过Kindle转型为品味阅读的平台，有声书、手机阅读和听书软件方兴未艾。2015年，当当开始推动数字阅读“三年计划”，但成效并不显著。

2016年9月，当当退市完成私有化，退市时市值不及上市时的四分之一，只有同时期京东的1%，阿里的2‰，李国庆和俞渝低价回购股东持有的股票，夫妻共同持股93.17%。面对公司未来的战略走向，李国庆寄希望当当重回A股市场，自主发展；而俞渝则更为谨慎，考虑市场格局已经稳定，她希望卖掉公司。然而时不我待，当当已经由原来的“不想卖”发展到了“卖不掉”的境地。2018年4月，海航科技拟以75亿元收购北京当当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及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100%股权。仅六个月后，海航科技宣布终止收购。李国庆、俞渝在公司战略、治理方面的分歧逐步暴露于公众，“每次我都想扩张，她每次都想卖。”李国庆这样说。

2019年10月10日，李国庆在接受腾讯视频节目采访时，直指妻子“逼宫”，用“阴谋诡计”骗取了自己的股份，迫使自己丧失话语权，离开当当，情绪激动的李国庆在现场怒摔玻璃杯。李国庆随后曝光他已于2019年7月提出离婚，并要求与妻子俞渝平分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的股权，10月23日，俞渝在朋友圈针对丈夫李国庆的言论绝地反击。而在家庭暴力、私生活混乱涉及隐私的一些敏感词背后，双方争执的焦点集中在两人联合创办的当当网的控制权。

就当当官方回应来看，2014年李国庆退出当当管理层，开拓新业务。2016年退市期间，俞渝、李国庆及其儿子对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的持股进行了分割，分别为56%、24%和20%。2018年春，李国庆不再负责新业务。2018年7月，俞渝持股比例变更为64.2%，为第一大股东，李国庆持股比例为27.51%，为第二大股东，与此同时两家当当管理层集体持股的企业入股。2018年12月23日，李国庆在微博上评论刘强东一案激起众怒，当当发布声明：“李国庆先生是当当网联合创始人，他离开当当网管理层、决策层已有一段时间，李国庆先生的言论是他的个人观点。”2019年初，李国庆、当当各自发布公告，李国庆离开当当。

目前，我们尚不知两位联合创始人的这场分家将如何收场，但夫妻创业的模式在全球并不少见，创业夫妻从“同甘共苦”到“同室操戈”的情形也屡屡可见报端，尤以真功夫一案最令人唏嘘。

1991年，真功夫的创始人之一蔡达标与青梅竹马的小学同学潘敏峰结婚。1994年，开五金店失败的蔡达标夫妇，出资4万元入股小舅子潘宇海的餐厅，潘宇海占股50%，蔡达标夫妇各占股25%，餐厅主要由两家人共同打理。2004年，企业将总部搬至广州，并更名为“真功夫全球华人餐饮连锁”。早期企业的主导权一直掌握在大厨潘宇海手中。随着企业发展，蔡达标出色的战略领导能力逐步显现。2003年，蔡达标与潘宇海达成一致，由两人轮流出任公司总裁，五年换届一次，此前一直担任总裁的潘宇海交棒妹夫蔡达标。接棒后，蔡达标的亲属先后控制了真功夫的“肥缺”。

2006年，蔡达标和潘敏峰秘密离婚，据称潘敏峰为取得抚养权，放弃了真功夫的股权。为了不影响她弟弟和蔡达标的合作关系，当时二人离婚都瞒着家人，且很多财产并未做分割，蔡达标此时已婚内出轨多时。婚变后，蔡达标开始全面为上市及股权改造做准备，他以“去家族化”名义引入外部高管，排挤潘宇海系人马，引进今日资本和联动资本两家风险投资商各占3%的股权，并最终通过控股联动资本，实际控制公司。2008年初，蔡达标未兑现五年前与潘宇海轮流担任总裁的“口头”承诺，蔡达标与潘敏峰两个家族间旷日持久的“战争”正式上演。

2009年，真功夫传出欲收购鼎福记以借壳上市，该计划旨在将原有真功夫的资产转移到新的法人主体之下，使原企业变成“空壳”，从而让潘宇海彻底出局。就在上市前夕，蔡达标被曝出“二奶门”，潘敏峰又曝蔡达标“三奶门”，起诉蔡达标重婚，欲索回25%的股权。在蔡达标拒绝大股东潘宇海指派经理和查账的要求后，潘宇海起诉真功夫。在一轮又一轮的法律诉讼、文斗、武斗后，广州市天河区法院最终认定蔡达标职务侵占和挪用资金两项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4年，潘宇海重新执掌真功夫。然而，真功夫已失去了与洋快餐一较高下的能力。这场两个家族的对抗，没有真正的胜者。蔡达标、潘敏峰的女儿蔡慧婷如是说：“就算要我放弃所有，我也希望这件事早点结束，过回正常人的生活，一家团聚。”

夫妻之间的争端引起企业问题并不仅仅局限在中国或者中华文化圈，2019年1月，因婚内出轨，亚马逊创始人贝索斯与结婚25年的妻子麦肯姬宣布离婚。1995年，贝索斯和前妻麦肯姬双双辞职创办亚马逊。随着亚马逊逐步成长为全球最有价值的公司，麦肯姬选择回归家庭，在照顾四个孩子的同时，是一名小说家。亚马逊是贝索斯和麦肯姬在婚后共同创立的，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次离婚将影响亚马逊股权架构并让全球财富排行榜发生变化时，麦肯姬却将持有的《华盛顿邮报》、亚马逊公司旗下太空探索公司蓝色起源的所有股份、夫妻共同持有的亚马逊股份的75%以及所有投票权留给了贝索斯。75%：25%的分割，让贝索斯仍保有这家估值近9000亿美元的电子商务巨头的最大股东地位，而前妻麦肯姬持有亚马逊4%的股权，成为全球最富有的女性之一。这一结局无疑与上述两个家庭和企业形成了鲜明对比。

专家讨论

朱建安：说李国庆是大炮还真不过分，他那把不住门儿的大嘴巴屡屡作祸。而俞渝在与丈夫的权力斗争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坐实女强人的身份。两人就像“囚徒困境”里的博弈对手，明知道合作最好，但早已消耗光信任，为了避免被摆上一刀只能选择“提刀而上”。一对鸳鸯屡屡自杀式回应，吃瓜群众喜闻乐道各种八卦。长辈、晚辈和同事，更多的是夫妻当事人，每个人的伤疤暴露于天下，回不去那个“家”，也回不到那个“企”。

李国庆怒摔杯子控诉被夺权的血泪史，源于自己是一家之主、一企之主的执念。社会角色让女性表现出与性别相对应的态度、情感和行为，因此女性侧重于养育和照顾家庭，更多地忍受家庭角色和职业角色冲突的煎熬。她被要求较多地去关心别人，而较少主张自己的利益。因此传统女性产生了替代成就感，唯有丈夫和孩子的成就才是自己的成就，自己的最大事业就是照顾家庭。在很长的时间里，家庭建议女儿事先选择人力资本投资比较小、可以兼顾家庭的职业，婚后分配更多的精力于家务劳动，主动从事低收入的、女性比重高的“女性化职业”，造成职业性别隔离的现象。甚至有的父母不在女儿身上进行教育投资。

在家族企业内部，也有类似性别隔离的现象，即长期固化的性别分工。男性，父亲、丈夫、兄弟、儿子把持着公司在最重要职位，而女性，母亲、妻子、姐妹、女儿、儿媳等被限制在不太重要的甚至是没有工资的岗位上。有些公司在现代化进程中，比如股份制改造、公司上市等时点上，会让家族女性先离开公司。这首先是基于性别的分工而不是能力的适配。

在创业家族，女性创始人、女性继承人、女性管理者、家族事务领导人，她们或者在公司上班，弥补家族人力资本的不足，或者退居幕后守护价值观把握企业方向，或者不再涉入企业只是操持家庭，但仍然以“一位好儿媳”的身份培养“三代好儿郎”，因此家族企业的女性地位更为重要。

祝双夏：从李国庆公开发文内容看，李国庆、俞渝朋友圈撕破脸之时，双方离婚已进入法院诉讼程序（2019年7月初李国庆起诉离婚，俞渝则答辩感情未破裂不同意离婚）。抛开孩子抚养问题，离婚纠纷要处理的问题主要有两个，第一，婚姻关系的解除，第二，财产的分割。对应到李、俞两人的离婚中，可具体地分为两个问题：第一，双方公开“控诉”是否会影响法院判决离婚？第二，当当股权如何分割，当当将何去何从？

第一，双方公开“控诉”对法院判决离婚的影响。

2019年7月初李国庆的起诉是李、俞二人的第一次起诉离婚，而从李国庆透露的信息看，俞渝是以感情未破裂为由不同意离婚的。在司法实践中，法院在离婚案件审理时，如果被告坚持不同意离婚，并且不存在《婚姻法》第三十二条规定的准予离婚的法定情形的，法院通常第一次不太会直接判决准予离婚，主要目的是为了再次给予双方修复夫妻感情的机会。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发生之后的朋友圈事件，李国庆又难以举证俞渝存在法定过错（主要是指《婚姻法》第一条“重婚或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生活”情形的），第一次起诉离婚法院判离的可能性并不大。

然而，朋友圈事件发生后，一定程度上大大加剧了法院判离的可能性。在法律上，夫妻感情是否彻底破裂是法院决定是否准许离婚的唯一条件，而法院也会综合婚姻基础、婚后感情、离婚原因、夫妻关系的现状和有无和好可能等方面综合分析判断夫妻双方感情是否彻底破裂。那么李、俞的公开对撕，尤其是俞渝作为不同意离婚一方对李国庆的种种控诉包括对婚姻关系的态度，显然是对夫妻感情以及之后可修复性的否定，如果双方关系走向的是敌对对立而非修复，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法院倾向于认定夫妻感情破裂从而判决准予离婚。比如2016年的王宝强离婚案就是第一次起诉离婚法院就判离，马蓉的婚外不正当关系事实虽被法院认定，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说还不足以符合“重婚或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这一法定离婚情形，然而一审法院综合过错，以及夫妻二人在网络上公开对立等情况最终还是认定了夫妻感情破裂，并判决离婚。

第二，当当股权如何分割？

首先，关于双方持股的财产性质。研讨背景中已提供了当当私有化后股权的主要变动情况，2016年退市期间，俞渝、李国庆及其儿子分别持股56%、24%和20%。2018年7月，俞渝持股比例变更为64.21%，李国庆持股比例为27.5%。那么法院将如何处理俞渝名下64.21%、李国庆名下27.5%的股权呢？法律上看，我国属于夫妻财产法定共有制，除非夫妻对这些共同财产进行过书面约定。本案中，虽然俞渝、李国庆名下股权有少有多，但是工商局对股东持股比例的登记不等于婚内双方对夫妻财产进行了分割约定，因此无论目前双方名下具体持股比例为多少，这些股权都是夫妻共同财产，李国庆所说的“被欺骗”等情况对财产性质认定并没有影响。

其次，关于股权的具体分割。因为双方均为公司的股东，所以不适用《婚姻法司法解释二》第十六条关于股权转让的规定，本案股权的具体分割结果可能会有多种情况：第一，如果双方能够协商一致进行股权分割，那么就属于股东内部股权转让，根据公司法的规定，除公司章程另有规定外，有限责任公司的股东之间可以相互转让其全部或者部分股权，因此如果双方协议一致且在不违反章程的情况下，可以直接进行股权的重新分配。

但是，就目前双方对立的情况来看，相互之间协商一致的可能性并不大，如果双方不能协商一致，那么实践中法院可能会采取“一方持股，另一方获得对应折价款”的方式进行处理，而且如果章程允许，也不排除法院会采用“直接对双方股权进行分割”的可能。如果俞渝要继续持有64.2%的股权，那么她将支付的折价款即使按照注册资本计算已达3600余万（实际分割时的折价款会按股权价值进行计算，如果双方对价值协商不一致，还需要委托评估），如果要进一步获得李国庆手中的股权，则成本更大。在双方都没有足夠资金获得全部股权，又互不退让的情况下，双方更有可能分股权，如果平分股权，李、俞双方将各持有45.855%的股权，而李国庆一旦基于敌对情绪将获得的股权出售，内部的股东又无力优先受让的，很有可能会引入野蛮人，使当当遭受资本狙击，从而影响当当决策经营。因此，夫妻矛盾继续发酵导致离婚案子的结果不会是双赢，甚至很有可能会影响当当的发展。

夫妻公司劳燕分飞的案例很多，人尽皆知的也不少。土豆网、真功夫因为离婚导致公司经营阻滞的，实例在目。亚马逊、龙湖地产以及A股市场协议离婚的夫妻，或用制度或用情分和平解决，以隔离夫妻关系对公司经营影响的，更是多数。无论结果好坏，不可否认的是，家事因素、夫妻关系已经成为影响公司尤其是夫妻公司经营发展的重要方面，那么在企业发展时，我们就需要通过股权架构优化、治理制度设计对家事风险加以防范，在危机爆发时，我们也需要站在社会责任、全局角度更加理性地处理私人感情和财产，这部分我们将在下期进一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