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诺威:德国森林的童话
2020-01-13金竹
金竹
汉诺威是我抵达德国的第一站。而我对汉诺威的第一印象是树——我还从未在城市平地上见过那么多树,除了供人车通行的道路,余下皆是树。无论是铁路两侧、主干道旁,还是门庭角落,汉诺威的大树无处不在。与其说是城中有树,不如说是森林里生出了一座城,汉诺威几乎是建在橡树林里。
德国人喜欢粗粗大大的行道树,橡树、菩提树、榆树,还有梣树,放在中国那都是要送去加工的木材,而德国人却能容忍这些粗犷的大树成为城市景观的一部分,活出它们生而为树最原始自然的姿态。
当列车抵达汉诺威时,我的心思根本不在目的地,全然被火车轨道两旁的行道树攫走了。尽管只是行道树,但其实已经很壮观了,德国政府并没有安排人员定期剪枝修顶,密匝的树木随心所欲地生长,隐约有了小森林的模样。要是德国人来到中国,看到园艺工人勤勤恳恳地修剪树形,喷洒各类抑制生长的药剂或催发花芽的营养剂,大概会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压抑大树成林的欲望?
德国人不会去压抑大树成林的天然欲望。在德国文化中,树本身具有神圣的意涵,历史上有无数经典作品都是以森林为背景的,哪怕是《格林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小红帽,也都生活在茂密的森林里,将整个身心融入大自然当中。当然中国文化也讲究天人合一,但我们所向往的多是东篱南山和小桥流水,潜藏着豺狼虎豹的森林并非理想的灵魂栖居地。德国人则不一样了,他们骨子里有对森林的热爱。
在德国人看来,森林和人是平等的,大树并不是生来要被修枝剪顶,派去遮阴避雨的。人可以自由生长,树为什么要被人的规矩束缚住呢?在这百般“纵容”下,便有了今日我在汉诺威所看到的奇观。
当然了,你可不要光看汉诺威满城大树,就断定这里没有姣花照水的景致,没有精湛的园艺技术。德国园艺的细致,都在植物园里呢。几乎每个德国城市都有极其出色的园林,这些大花园过去多是皇家贵族的财产,他们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去打理装扮园林,将自己的财富转化成园林里的奇花异草。如今你在植物园中偶尔的惊鸿一瞥,看见的都可能是当年贵族几代人的心血。
海恩豪森皇家花园是汉诺威最有名的园林,曾经是汉诺威王室的私有财产。历史上有一位热爱园林建筑的索菲亚公爵夫人,心中除了植物别无他爱,她耗费一生,终于将海恩豪森打造成一座欧洲名园。我最喜欢海恩豪森水池中的睡莲,它让我想到施托姆小说《茵梦湖》中波光粼粼的德国旧梦。《茵梦湖》讲了一对有情人受父母阻挠而各奔东西的悲剧,看似老套却在德国文学史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崇高地位。当我踱步于海恩豪森花园,盯着池里的睡莲神游时,忽然就感受到了施托姆笔下那哀婉的氛围。在粗糙野气的树山林海遮蔽下,德国人心底依旧藏有一座沉静的、文艺的茵梦湖。
8月的烈日炙热明亮,汉诺威街头却没有一个姑娘撑伞遮阳。德国姑娘对皮肤保养并不上心,深肤色或小雀斑比比皆是,那又如何,照样大步流星,毫不在意。事实上,你很难在普通人中找到让你眼前一亮的美人,只偶尔一个行道上的回眸、一记地铁上的擦肩,才让你联想到电影中对欧罗巴女性的某种刻画。大部分汉诺威姑娘打扮随意,头发一把抓个丸子就匆匆出门,即便身在奢侈品便宜得令人心痒的欧洲,也对那些精致而难伺候的名牌包包不感冒,宜家几欧元一只的购物袋反而最畅销。来汉诺威之前,我在法国、荷兰等地转了一圈,见惯了欧洲女性精致的妆容服饰。碰上这些橡树般野生而朴素的德国姑娘,那种强烈的反差,让我印象深刻。
德国姑娘不仅打扮朴实,做起事来也不娇不嗔。若世上有天生的“女汉子”,大概就是指德国女人。我在汉诺威期间,曾与德国友人一道徒步。团队中有个姑娘受伤拄着拐,可她丝毫没当回事,瘸着腿蹦蹦跳跳不掉队。我一路替她揪心,但队友中却无人停下来搀扶,这不是冷漠,而是血液里的坚毅与对身体机能的高度信任。这群德国人赶路速度极快,吃得却特别少,那么高壮的身子,中午只需站着嚼一块面包。
听说我想要午休,德国友人还以为是在开玩笑。拄着拐的姑娘反过来给我鼓气:“金,太阳下山前我们要走到下一个驻扎点,你可以戴我的帽子,如果你觉得晒的话。”经过急行军般的一整天紧张徒步后,我回汉诺威的旅馆躺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后来我常和人调侃,如果真有马儿光跑不吃草,那一定是德国人的马,毕竟他们连人都能光跑不吃东西。
德国人不仅吃得少,而且对饮食品质的欲求极其低下。如果你在街头看见有人正在喝一杯咖啡,也许那就算他的一顿“正餐”了。车站枢纽的连锁咖喱肠店最受德国人欢迎,这类滚烫的油炸香肠薯条最初发源于柏林,凭着立等可取又饱腹的妙处风靡全德,饥肠辘辘的德国人只消一碟咖喱肠落肚,就能精神饱满地起程。
和德国人吃饭或外出,能看到他们粗犷豪迈的一面,而去逛逛德国的美术馆,则能看出他们沉静细腻的另一面。美术馆向来是德国城市的“标配”,德国人对艺术的喜爱与尊重,放在整個欧洲都是前列。连汉诺威这样冷僻的小城市也有三座正规的美术馆,更不用说柏林、汉堡等大城市中星罗棋布的艺术区了。
说到欧洲的美术馆,我们熟悉的大概是卢浮宫这样满墙都是名画、转个弯就能邂逅名家的艺术圣地。相比之下,德国的美术馆就显得人气低迷,很少有国人会专程拜访,也就体会不到那里的好。在我看来,德国美术馆的观赏体验绝佳,走马观花的“打卡”游客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整个氛围会显得格外安谧纯粹。遇到喜欢的作品,你爱看多久就看多久。
我常在汉诺威美术馆里看到白发苍苍的奶奶,坐在某张绘画前的长椅上静默凝视。德国美术馆数量多人流少,有足够的空间去摆放观画椅。那些精心放置的长椅往往对准某一幅作品,让高龄或抱恙的游客也能好好欣赏。因此,德国美术馆中的老年人和残疾人特别常见,他们喜欢这个地方。换种角度来看,是人潮拥挤的欧洲名馆“淘汰”了这批弱势群体,而德国的美术馆接纳了他们,让他们拥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休憩空间。
美术馆能出名靠的是“镇馆之宝”,传世精品保存得越多,这座馆的名气也越响亮,卢浮宫、大英博物馆等就是依傍着难以计数的珍宝,成为全世界艺术爱好者的朝圣地。但与之对应,喧哗与浮躁也是难以避免的。
或许我们该多看看德国的城市美术馆,没有名震四海的珍稀馆藏,但每一幅被陈列的作品都是德国人精细挑选的,他们以极缜密的思路布置展厅、调整灯光、设计观赏线路,将有限的精华最大限度地呈现给民众。艺术是免费的,德国的美术馆秉承这一宗旨,市立美术馆大多免票,但廉价不代表粗劣。
无论游客多少,美术馆的工作人员都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值岗。我至今记得汉诺威美术馆的一位员工,他负责古典画区灯光的调试,要让每一盏聚光灯都恰好打在画的正中央,整整一个小时,反复从各个角度调试察看,教人都快忘了他所服务的只是一幅并不起眼的静物油画。或许人们在那幅画前停留不过一分钟,他却不计较时间成本,旁若无人,恍若独自置身于静穆的森林。
汉诺威是一个宜居的城市,旅游景点不多却不无聊,我每天吃得很简单,想做的事情也不多,我不知道自己要在汉诺威待多久,这是一段让人流连忘返的旅程。我只是试图把我所见的与我所想的重叠成一幅真实而完整的德国记忆之画。毕竟我曾与这座城市相遇。汉诺威是我理想的故乡,也将是我生命中永远的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