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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养柔德(四)

2020-01-13Rumex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20年5期

Rumex

8

周六的时候她没有特别打扮,就穿了一件黑色薄羽绒服、一条深蓝色紧身牛仔裤。但是头发油油的,要不要洗头发呢?

正犹豫间,手机响了,在寂静的早上显得很突兀,原本站在窗台上的鸽子展翅飞走了,烟灰色的羽翼展开在风里,像一架小小的滑翔机。她觉得甚是可惜,本来准备给这些小家伙拍点特写的。拿起手机一看,是且恒。是啊,除了他还能有谁?

“喂,怎么啦?”

低沉的男声从手机话筒中传来,带着不经意的温柔:“今天想去干什么?”

她一时有点犯难。和周子琛、王心怡约好的日子是今天,但是自己并不想去当电灯泡。这么一想,又有点难过。果真是书看多了,总有一股子愁思缠绕,连一个不相干的联想都能让人伤感。以前多单纯啊,最难过的事情不过是月考比邹慧低了几分,最開心的事不过是语文老师将自己写的周记作为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那时最大的梦想是嫁给周子琛,琴瑟和谐,他在书房研究金融股票,她在一旁看小说,一起吃水果喝绿茶,生一双儿女,偕老同穴。如今回想起来,果真是太天真。

既然已经得不到了,何不及时断开?她并不贪心,心脏只需要一半就可以很好地过活。认识他已经足够开心了,不是吗?他追求他想要的,她可以帮助他得到幸福。自己不去的话,就可以让他们二人好好说话,成就一段佳话。他幸福,你也幸福,不是吗?这么想着,犹如在黑夜中去拨动那蜡烛的芯子,一瞬间烛火大亮,焰头燃得更高。但过不了几秒,又败落下去。蜡烛内里的洁白芯子更多被暴露在烈火中,其实是离死亡更近了。

她沉吟了一声,回他:“随你,你想去干吗?”

他果然很开心:“听说最近城郊一个废弃的工厂被改造成了格调很不错的餐厅,那里还可以做雕塑、陶艺,要不我们去看看?”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 :“是吗?我倒是蛮喜欢这种破旧立新的事物。那就一起去吧。”

挂了电话,她又点开微信。其实很容易找,第二条就是周子琛。发过去:

“抱歉,我临时有事不能和你们见面了,要不你们两个约吧。正好多叙叙旧。”

她盯着手机屏幕,看到界面上很快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样,感觉心脏像是一个在冬天存放很久的橘子,皮都发皱了,缩成一团。橘肉被冻得凉凉的。不甜,反而有种存放久了的沤味。

她想着很快就结束了,只等对方发一个“好”字过来。

可是他输入了这么久,中间又停顿了几秒,接着又输入,究竟是要说多少话呢?

期盼他的文字就像干渴的人希望在沙漠中逢着一块绿洲。这么想着倒真的渴了起来,遂起身去喝水。等她喝完水回来,微信里已经躺着一条回复了:

“我挺想和你见面的。如果你今天有事,那约明天好了,再不行就后天,反正我都有时间的。”

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发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三人小群。他在群里说:“抱歉,我今天临时有事来不了,要不我们约明天吧?两位有时间吗?”

王心怡很快回复:“搞什么?我都为了今天推掉好几个邀约了。”

他回:“实在抱歉,突发状况。明天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

王心怡便说:“我们就坐在咖啡馆聊会儿天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回复:“好。”

重又点开他的对话框:“不好意思啊,让你背锅。”

他回复:“没有啦。太久没见了,很想见一面。”

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她猜不透。她已经厌倦了“你画我猜”。从前他的一个字都能让她掰开来想很久。晚安都能掰成“wan an”,再演变成“我爱你,爱你”。重想起来,只觉得羞耻又心酸。

这个城市越来越有自己的色彩了,各种小众品位的店铺多了起来,也多了一些值得探访的意趣。艺术工厂做得挺不错的,物美价廉。

可是她一直心不在焉。且恒将车子滑入卢松大桥的岔路,在一家便利商店旁边停了下来。侧眼看过去,冉柔单手撑在车框上,下巴露出美好的弧度,嘴唇看起来像是在微笑。但他知道她并没有在笑。有一次她在车上睡着了,嘴唇的弧度依然像是在微笑着。他轻轻地凑过去,温热的吐息喷洒在她脸颊上,慢慢靠近那个弧度的时候还以为她没有睡着。就那么短暂的一瞬,仿佛经过了天荒地老。他离开的时候听见她依旧清浅的呼吸声,他想她肺活量一定很小,不然怎么呼吸的起伏如此之小。也不是没有交过别的女朋友。事实上,在上学期间他就已经谈了四个。但那时年轻气盛,就是图个新鲜好玩,并没有考虑过结婚。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她很特别,也不大爱说话,兴趣爱好就是看书,看的电影都很老派,一部《卡萨布兰卡》可以来来回回看很久,偏偏又不喜欢电影的主题曲。但是她一和他说话,他就想要凑过耳朵去听。有时候她说的话在他看来十分幼稚,但是因为她倔强的坚持,又觉得很有意思。像是看一个小朋友在一本正经地讲述哲学话题。

窗外正下着绵绵细雨,好似一根根银针扎入地面,倏忽就不见了。他下车买了瓶水,用瓶子贴了贴她的脸颊,她才好似从大梦中醒来一般。他不动声色,启动车,送她回家。

这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了,只是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于是又翻身起来,插着耳机听小说。初中那会儿她已经有了手机,不过不能上网,所以她只能插着耳机听电台。她还记得交通电台的小海曾经收到一个男高中生的表白,说自己的梦中女神就应该是她这样知性体贴的,将来自己一定要娶她做妻子。小海听到这样的表白并没有表现得很激动,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想要娶她,必须是清华大学毕业,赚够1000万才行。那男生没有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怯懦了。但是几年以后,他又致电电台,告诉小海,感谢她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也感谢她曾经说过的那番话。因为他为了那几句话,真的努力去考了清华,并且在毕业三年以后就赚够了1000万。当然,故事并没有出现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那样的桥段。男孩表示自己已经遇到了心仪的女孩,对方同样优秀,他们将会并肩作战,并祝福小海一直幸福下去。不是不感慨。照着言情小说来写的话,接下来应该是香车宝马接送,男主角深情不悔,找到当初表白的女子,许下海誓山盟,从此结了一生良缘,过着和美生活。可是生活不是言情小说,狗血实际上只存在于编剧的大脑和读者的期待中,人果真还是要慢慢面对现实。

冉柔的姐姐常说年轻就是好,过了25岁就不能再熬夜了,因为身体的反应特别明显,一礼拜都补不回来,黑眼圈挂在那里永远都消不了。

冉柔那时才22岁,即使头天晚上没睡好,辗转反侧一整晚,第二天早上起来皮肤依旧水润,顶多因为浮肿出现了可爱的卧蚕,黑眼圈是绝对没有的。但她依旧不满意,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往脸上扑了一点粉。

雨已经停了,街道上还有深色的水迹,夹在地砖缝隙两旁,形成斑驳的花纹。到咖啡馆的时候还没什么人,她点了一杯莓果茶,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拉开了对面的凳子坐下。

他还是很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显得很斯文。他也确实一直很斯文,谈吐好,很注重礼仪。她开心的时候觉得,他真是太可爱了,一直这么有礼貌;伤心的时候就在想,他怎么对自己一直这么有礼貌,显得很疏远。

他开口道:“我觉得你真是一点都沒变,一张娃娃脸,还是那么文静。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像林妹妹。”

她试图反驳:“和小时候比身高还是高了很多的,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文静,并不像林妹妹。”

他面含微笑:“文静挺好的呀。”顿了一下,又问道,“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她这才将目光从莓果茶上移开,直视他的脸。他伸手把眼镜摘下来,似乎是怕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如同黑夜,墨黑浓重,但是又有雪白的光芒射出,仿佛宝剑淬炼时迸溅的火花。依稀是以前那个充满锐气的少年,只是披上了沉稳的外衣。

“我觉得你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瘦,就是头发长了。其实我觉得你以前的板寸头还蛮好看的,显得很阳光。”

他仿佛有点失望,颇为可惜地说:“是吗?原来你喜欢板寸头。”

她喝了一口茶,又看了看手机,已经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20分钟。

他说:“王心怡怎么还没来?”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一般都会迟到30至60分钟,我已经习惯了等她。”

可能是过了许久仍没有看见服务生过来,他问她:“是需要去哪里点喝的吗?我看都没人过来。”

她粲然一笑:“你在国外的做派在国内可能行不通。”用手一指,“喏,看到那边排队的人了吗?你需要去那边排队点单才行。”

他躬身起来,似是十分抱歉 :“要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了,我先去点一下。”

过了几分钟他拿了一只小熊过来,道:“这个送给你吧,给我送了只熊,还蛮幸运的。”

她扯起嘴角,努力微笑,但终究忍不住用手捂着嘴大笑起来,连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半晌,她收敛了自己的笑意,道:“那你是要把你刚刚点的咖啡送我吗?这个小熊相当于一个信号牌,服务员看到它就会知道应该将那杯咖啡送给你。具体原理的话,也许是紫外线?”

他并没有面露窘意,只是眼睛微微张开,眼里浮光更胜,似乎是好奇宝宝接触到了新鲜事物,觉得好玩而已。

他的咖啡刚上来,王心怡也来了。她今天的妆容比较清淡,只简单化了眼线,唇上点了薄彩,身上穿一件紫色长款包身羽绒服,手里拎着名牌包包。她向来对自己不大方,可能是哪个追求者送的吧,冉柔想。

一落座,她就将羽绒服脱了,露出了一件藕粉色的V领毛衣,先是和冉柔打招呼:“你这个死瘦子,怎么还是这么瘦!”然后去招呼周子琛:“你去帮我点一杯卡布奇诺呗,我们两姐妹好好叙叙旧。”周子琛果然起身去了。

她又拉着冉柔的手臂一通摇晃:“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感觉你好像越来越瘦了,要多吃点呀。对了,我最近接了一个大单,老板很欣赏我,马上就要提拔我为部门组长了,以后我手下就有人了,就做我现在做的事情。”

冉柔微笑着说:“那很好呀。你能力一直很强,长得也漂亮。”

王心怡眯着眼睛笑得奸邪:“还好啦,能力强的人有很多,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但是,他们要想占我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

等周子琛来了,她又扭头去和他说话:“哎,最近股市大涨啊,上周五连2800点也破了,你有没有在里面捞一笔?”

周子琛来了兴致,把撑着的手肘放了下来,道:“本来我去年亏损了一些,但是在股市一路下跌的过程中我还在不断买进,对于自己分析过的好公司我还是比较有把握,今年市场回暖,果然回归到正常水平,买的便宜股都给我谋了红利。不多,也就十左右。”

王心怡双手捧心:“哇,厉害了。我才从二到四而已。”

“就融创中国来说,去年跌到了19.1港币,人人唱衰。结果可好,四个月而已,涨到了33.65港币,涨幅高达76%。公司四个月内是不会有大变化的,就得进行详细的分析研究,看好这个公司,坚定买入,坐等上涨。”

“炒股其实是聪明人玩的游戏。有时候涨跌起伏简直看得人心惊肉跳。没有良好分析能力的人随大流,就像大海里的小虾米,迟早会被大鱼吃掉。不过在金融行业行走,本来就是在刀尖舔血,处处是坑,没有永恒的安全。指不定哪一天就踩雷了,谁也说不准。”

冉柔插不上嘴,讷讷听着,恍若跌进了一团云雾中。他们对赚钱似乎很有兴趣,也很有经验,而金融方面的知识她是一概不知,什么“优质蓝筹股”“债权回收”啦,她听得一知半解。正觉得无聊的时候,他们终于注意到冷落了她,又说起文学。

但是在咖啡馆大谈文学未免有点奇怪,又不是福楼拜。她眼睛瞟向远处,正好瞥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推门走进来,那人也看见了她,居然径直向她走来。

这人叫俞繁,高一时是冉柔隔壁班的,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感。虽然是男孩子,可是比班里的女孩子都要白,加之眉目清秀,长手长脚,给人一种冷峻的距离感。后来高二分班,冉柔和他分到了一个文科班,交谈以后才知道,他是个美而空洞的人,居然认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郁达夫写的。可是这副好皮囊骗过了许多人。也难怪,世人总是被表象欺骗。美是世界上最无用的用处,用才华充填以后,那美就从空洞变成了惊心动魄、石破天惊、艳绝人寰。

只见俞繁径直走过来,旁若无人地和她打招呼。以往见到她都是直呼“班长”,今天居然直呼其名“冉柔”,可见真是变了。

俞繁一上来就说:“没想到在这里碰着你啊,冉柔。”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对面的周子琛,道 :“这是你同学吗?”

她没好气,面上却依然是完美的微笑,心道这城市太小了,还真是到哪儿都能遇到老同学。她把嘴唇张开极小的弧度,半天憋出一个字:“是。”

他恍然大悟一般:“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两个,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俞繁的皮肤白得很显眼,作为国家二级运动员,身子骨似乎更加笔挺。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她觉得周子琛看着更加顺眼,生怕俞繁再说什么把他给唐突了。

他也终于识相,直直盯着冉柔道:“我去楼上啦,有什么事来找我。”

能找你有什么事?

等他走了,王心怡问:“他什么来头?”

冉柔皱眉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罢了。”

一杯莓果茶已经见了底,突然觉得内急,可是又不好意思明说。厕所只有楼上才有,她于是侧头对王心怡说:“我上去一下啊。”

王心怡看着她坏笑:“好啊,你去吧。”

在她起身的时候,周子琛问了一句:“你真的要上去吗?”

她点头:“是啊。”

他似乎有点闷闷不乐,不过这种情绪不是很明显。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吧,被说像林妹妹也不无道理。

一会儿解决完了她又下楼回到座位上,感觉周子琛的神情有一刻怔忪。多想了,多想了,她摇摇头,试图甩掉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简直荒诞,白日梦早就该醒了。今天自己就是来友情客串一下。

等他们两个都喝完,她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一般的聚会都不会是她先说要走,可是今天不同。

然而,等他们三人走到店外,刚走了没几步就下起大雨来,只能折返。没想到就这一瞬间咖啡店挤满了人。这里是市中心,这个咖啡店又这么显眼,大家大概都是进来躲雨的吧。他们想回到原来的座位,可是那里已经坐了人。在一楼寻了一圈,没有空座,只能移步到二楼去。在木质扶梯旁边找到了一个二人座,两个女生赶紧过去放了包,周子琛又从隔壁桌挪了一把空椅子过来。围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三人重新坐了下来。这方桌子很小,桌腿又很粗地横亘在中间。周子琛坐在中间有点为难,他侧身问冉柔:“我可以坐你这边一些吗?”

冉柔看了看王心怡,对方正在埋头看手机,手指飞速在屏幕上滑动着,也许是在和别人聊天。她的心再次抽动了一瞬,如果这是一颗吃了也会伤心的糖果,但是有一瞬间的甜,那她也想要尝一下,好歹让那甜味萦绕在舌尖,也不枉多年的向往。

她点了点头,周子琛便坐过来了点。看起来像是他们两个一起面对着王心怡。因为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她又往扶梯那边缩了一下。周子琛注意到她微小的动作,身子也往旁边靠了一靠。

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谈恋爱呢?我觉得你可以就近找一个。”

她的心如同快要燃尽的香,刚刚吹掉了灰烬,亮了一亮,很快又被新的灰烬覆盖了。就近找?Z城好像没有特别的人。你们都这么远,确实也不合适。

她说:“目前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他又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找?”

她只觉得无望,原本想要25岁结婚的,现在看来,可能难以实现了吧。她不知道心上的伤口什么时候才能愈合。上一次受伤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她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对他说:“我一直以来觉得我们很合适。”可他却说 :“合适也不代表就能在一起。”那时候自己就已经垂死了吧。

她回答:“可能27岁吧,我觉得现在太早了。我是那种一谈恋爱就奔着结婚去的人,只想谈一次。因为我会爱得很用力很用力,力气用光了,就没有力气再去开始下一次了。”

他沉吟了一声:“嗯,好。”

好什么呢?

她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他又说:“Z城没有合适的,可能大城市合适的会多一点。我觉得你可以去上海呀,说不定就能遇到真命天子了。”

她浅笑一声:“我爸妈不准的。”

那天分别的时候,他送她们两个上公交车,在站台里一直目送她们远去,那就是这几年她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在车上,王心怡说:“我觉得你在他面前很不一样,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更加活泼生动了。”她淡然:“没有吧。我其实也可以有很多面的,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她知道自己撒谎了。她也依旧是那个笨拙敏感的自己。

就这么结束,各奔各的美好前程,给予最大的祝福,也挺好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