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风
2020-01-13孙君飞
孙君飞
少年喜欢看风。
风推着一团落叶,呼啦啦地朝前奔跑,撞到一个墙角,疼痛让风一把丢开落叶,龇牙咧嘴地一屁股坐到落叶上,狼狈不堪地直喘气。
安静得不像刚才的那阵风。
少年张开嘴巴笑,又躲开风,他知道疼痛消逝后,风会像奶奶养了十年的猫咪那样蜷缩在墙角,尾巴松开,分散在头上,胸脯一起一伏地睡熟了。
少年追赶过风,捕捉过风。
他研究风的样子,像一个古典诗人研究律诗的韵脚。
有时候,风将一把灰尘丢进他总是干瘪着的口袋。别人的口袋里也许装着红枣、葡萄干、核桃仁、水果硬糖,少年却仅仅插过自己的左右手,而且他的手掌心里总是空空如也。
风还没有见过一个男孩的手会像少年的手那样瘦小白皙、骨骼纤巧。一个老先生说,这是生来捏笔杆的手,好好学习吧,你将来的出息在手上。
风喜欢缠绕少年的手,总想在手上放些什么。有时候是小河里鱼虾的腥味,有时候是汗津津的紧张和期待,有时候是从远方采集过来的缥缈的气息。
少年拿手指弹过风,在空中描画过风飞行的路线。他也吹走过被掌纹绊住的风,还在翻腾不止的书上按住过风。
少年忧伤时,一滴泪水高高地跌落下来,砸得风一个趔趄,甚至砸晕了风,还在风的衣衫上击穿出一个洞。
更多时候,风牵着少年的手一同走路和奔跑,少年是与风同行的少年。
风还喜欢将少年的歌声、欢呼和啸叫携带得远远的。
通过风,白云接受过少年的称赞,树洞藏匿过少年的秘密,鹰隼也用翅膀点评过少年的志向。
他喜欢跟风玩一种“顺藤摸瓜”的游戏。
弟弟问他:哥哥,你真的能看见风吗?
有一天,少年带着弟弟来到河湾沙滩。他知道风要来了,两个人端端正正地站立着,目视前方等风来。
空气像船帆那样鼓了起来,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云海在天上翻滚,河岸边的枫杨兴奋地甩着脑袋,陶醉在自创的舞蹈当中。
少年握住弟弟的手,鼓励他挺起胸膛迎接风的军队。弟弟的胸膛像小船艏,少年的胸膛像大船艏。他们肩并肩乘风破浪,脚和腿牢牢地稳稳地扎根在沙滩中。
弟弟突然激动地喊:哥哥,沙子们在走!
确实,一队沙子贴着地面,在沙滩上曲曲折折地快速行走。走成一条线,走成一根藤。
少年拉着弟弟的手蹲下来,盯住这队曲折向前的沙子,告诉弟弟:这其实是风抓着沙子在画线,在抽藤。顺着这根藤,便能摸到“瓜”,按住风,捉到风。
弟弟明白了,这是哥哥在借沙观风。借助一条藤,哥哥能够摸到任何一种“瓜”,比如眼前的“风瓜”。
弟弟再看到红旗动,知道那也是风在动。风从他们的窗户里钻进来,他也能够看到风走过的路线了。
风爱美,在水面上晃动出既精细又巧妙的涟漪。树影映在地上已经够美,风还要它动起来,荡漾啊荡漾,鲜活起来的树影也有了婆娑的舞姿。
少年也观察到经风抚摸过的野花开得更美。
风吹拂着玉米棒子上的胡须,飘飘摇摇,忽左忽右,似老生唱戏,又似怪老头在背书——美也可以这样滑稽有趣。
风将干的梅花瓣、桃花瓣、樱花瓣吹到几个姑姑的后脑勺上,姑姑们携带着干花瓣到集市上走了一趟,有说有笑,眉目闪闪,嘴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有意思。
返回家乡的小河,几片干花瓣仍贴在姑姑们的头发上。风想了想,再吹上几口气。有的干花瓣缓缓飘落到粼粼的水面上,随波逐流而去,杳杳不可追送。有的干花瓣旋转着,旋转着,悬挂到在河里洗衣服的阿娘头上。
姑姑们挽起裤脚,洗手洗脸,帮阿娘捶打衣服,又两人一组,用力地抻着在青草地上晾干的碎花被单。一时间小河里欢天喜地,光彩流溢。
除了少年,没有谁留意到风今天干了些什么。
仍旧粉粉红红的干花瓣最后都被河水送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风也会将干草茎、枯枝败叶吹到人的發丛里和身上,好像在做恶作剧。
少年在口袋里掏出一把沙土,揉搓着,流淌着,手指间纷纷扬扬。风不得不赶过来帮忙,吹起沙土,依稀飘散……
风愿意擦去自己的痕迹,比橡皮擦去错误的书写还要干净。
风吹起过一只公鸡的尾巴,让少年看到再骄傲的公鸡也有一个并不雅观的屁股。他哈哈大笑起来,羞愧的公鸡垂着头,嘴巴摩擦着地面,像爬虫那样钻进洞穴,再也不肯露面。
风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它嗅嗅少年的手指头,便清楚这些天他干了什么,哪些是好事,哪些是不好的事,哪些又是没意思的事。
有时候他有些怕风。
那一次,他跟弟弟争抢爆米花吃,抓了一把又一把,大拇指和食指贪婪地飞快地捏起一个又一个爆米花,接连不断地丢进嘴巴里。他仿佛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食,沦陷在食欲当中,听不见弟弟的抗议和哭泣,既没有时间得意,也没有时间红一红脸。
弟弟很快忘记了这件不愉快的事情,他的手也洗了多次,但风一直纠缠着他的手指头,将它们一根一根地推到他的鼻子底下。
风说,它嗅到了一种古怪的香味和甜味,气味越是轻淡,印象越是深刻。
他的手指头沾染着爆米花的糖味、奶油味和芝麻油味,也沾染着一个记忆。这个记忆让糖味儿变得有些苦涩,爆米花曾经擦破了他的口腔,一吃东西便觉得辣疼。
不是爆米花的气味很顽固,而是风在他的手指头锁住了一层印象、一个记忆。风提醒着少年,释放出往日的羞愧。
少年向弟弟道歉,弟弟却比他还不好意思。
没有什么秘密能够向风隐瞒。
风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它穿过枝叶,抓紧光滑的大理石面,挤进古老的石头缝里。
少年听到邻居争吵的声音,也听到啄木鸟给病树动手术的声音。有人在轻声吟唱,有人在窃窃私语。
风将少年的耳朵训练得无比灵敏,不必说雨滴滴落在睡莲叶子上的一阵震颤,不必说喜鹊归巢时蹬落了一根灰白的树枝,也不必说季节换装时的窸窸窣窣,单说少年静静地躺在木床上,两只肥肥的家鼠搓手捻须的声音,他也能够听得到。
一天天,一夜夜,风传递给少年无数声音。风让他记住近处的世界,也让他记住尽量遥远的世界。
风也称得上是他的老师了。
最先触碰到萌芽的是风,最先知道花开放的是风,最先抵达高山的是风,最先在云朵上居住过的是风。
村里的房子还没有建好时,风就过来住一住了。
聪明的话刚说出半句,风就听到了。
风知道的故事,比最大的故事篓子所装的还要多呢。
少年最熟悉的是微风、清风、暖风,但也喜欢刮大风的时候。狂风携带着暴雨,他甚至认为这也是一种完美的天气。摧枯拉朽,激浊扬清,筛选出真正的勇士,甄别出真正值得依赖的大树高山,少年因此激动、振奋、欢叫、流泪,或者吟哦出老师教给他的古诗,或者目不转睛,将激荡奇异的风之狂舞尽收眼底。
在一朵雏菊上,少年捕捉过幼小的风。
在一座木塔内,少年拜访过古老的风。
在电影银幕上,少年神往过大海洋的风。
在狂风暴雨中,少年第一次感觉到风的心脏有多强劲,雨的热血有多澎湃。
风也在少年的身体里呼啸,他曾经避开家人,冲进风雨交加的世界里。他不得不凝聚起目光,皮肤紧绷,肌肉隆起,雨水在他的身上敲打出小窝,再瘦小的拳头攥起来也能够在大风中冲击出火花。他张开双臂奔跑、飞翔,向雨中的燕子致敬,向面容模糊但奔放不息的世界致敬。
大风激昂,雨水沸腾。
少年青春的火焰是一场大风点燃的,而骤雨洗刷去他的稚嫩,简直令他脱胎换骨。
他回到家里,眼睛酸痛,耳孔里隆隆鸣响,头发油亮柔顺,手脚僵硬陌生。弟弟告诉他,其实他看见他了,刚才的哥哥跟一匹野马似的,但他会跟父母保密。
他竟然生了一场病,却一直微笑着,直到喝完最后一碗黑黑的热热的药汤。弟弟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看,说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小旋风,然后慢慢地定住了,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他不想说太多的话,一直微笑着,握着弟弟的手越来越有劲。
当少年从屋里走出来,一阵并不大的风却将他推了一下。他差点摔倒,急忙抓住风的手臂。他知道,这一抓,便永远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