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2020-01-13姚禹同
姚禹同
“紫苑草挺直铁一般坚韧的茎,开蓝紫色的花,授粉,凋落,结出奇形怪状、随风飘散的种子。就像其他野生的东西一样,它毫无用处——只是一天度过一天,在谁的坟上在谁的庭院里萌芽抽长,然后枯萎,然后死去,然后落地,然后消失。”
《紫苑草》是美国作家威廉·肯尼迪的作品,曾获得普利策文学奖和美国国家书评奖。我在图书馆与这样一本书不期而遇。
近乎崭新的书在省图书馆这种地方简直是一股清流。然而一旦翻开,你根本停不下来。正文开始之前,作者引用了但丁《净界篇》中的一句话:“此刻我扬起一叶智慧小舟之帆,航向较为平静的水域,将那一片残酷的深渊抛在身后。”
“逃离”与“挣扎”,大概是这本书的关键词。
《紫苑草》是个很文艺的书名。如果我在书架上看到的是它的另一版译本《流浪汉》,可能就真的会错过这本书了。不过,这个耿直的名称倒是极好地概括了人物身份和社会背景。
主角的名字,叫作弗朗西斯。
“他记得那双手套的颜色和形状,还有它那混合了油垢、汗水和皮革的气味。在往昔,阳光照耀的棒球场上,他曾大放异彩、到达顶峰:在每次的猛烈一击之后,他像狩猎的鹰一般向前追逐球的轨迹,同时精确计算球速;无论它是直直飞向他或是穿过草地以不确定的路线朝他而来,他都会用那双手套,用那训练有素的爪子如同戳进小鸡身体般抓住球。没有球员能像弗朗西斯·费伦那样灵巧地移动,他是个顶尖的接球机器,有史以来最快、最杰出的三垒手。但他却接不住他往下坠落的,只有十三天大的孩子。”
孩子一命呜呼。愧对妻儿的弗朗西斯选择逃避,将自己从飞黄腾达的前半生中彻底剥离,甘愿流浪街头,试图以此赎罪。
“严重事件是超越时间范畴的。”博尔赫斯在《埃玛·宗兹》中写道。
故事开始的时候,弗朗西斯已是出走22年的58岁老人。他欠下一笔债务,于是去兼职守墓。老旧卡车开往墓园,他惊觉这是他家族成员长眠的教会墓地。于是连儿子葬礼都不敢去参加的他,走到那个只活了13天的小生命的坟包前……
弗朗西斯一反常态地没再买酒喝。他用收垃圾挣到的钱买了一只火鸡,然后敲响家门。
与同样关乎“出走”的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短篇小说《河的第三條岸》不同,出于篇幅,《河的第三条岸》并没有太多的动机和背景,仅仅是用精巧的文字编织一个“出走、试图回归、回归未果”的谜局。威廉·肯尼迪糅合了魔幻现实主义和哥特神秘主义的手法,不断的插叙、补叙有如影片中的定格、闪回与蒙太奇,就像在拼一幅拼图,用记忆的碎片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紫苑草》的开头部分,弗朗西斯在墓园里观望碑底土间的亡灵,尸体也报以回望和回答;流浪的历程则全部被浓缩进回到故乡城镇的那个冬天,生存的状态与回忆因此被赋予朦胧的美感。极其精巧纤细又带着隐痛的文笔可谓本书的又一大亮点。如当弗朗西斯想起儿子的身体从他指尖滑落坠地时,一生的懊悔和难以弥补的愧疚涌上心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可在抱起儿子之前,自己的生命能够终止。
还有他与同伴鲁迪之间的对话——
“你刚刚在干吗?”鲁迪问,“你认识的人葬在这里吗?”
“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孩。”
“小孩?他怎么了?很小就死了吗?”
“非常小。”
“怎么死的?”
“摔下来。”
“摔到哪里?”
“摔到地上。”
“要命,我大概每天摔到地上两次,我都没死。”
“你只是以为自己没死。”弗朗西斯说。
结尾处,弗朗西斯在浴缸里洗净一身风尘泥垢,与家人共同享用完火鸡后,穿着以前的西装,选择继续流浪。流浪汉营地遭到警察焚烧,为帮助受伤的同伴,他用过去的球棒击向一名警察的后脑。
那个属于他的家并不远。房子里亮着灯火,垂垂老矣的妻子安妮告诉他随时可以回来。女儿佩吉已经嫁人,外孙丹尼在几个小时前兴高采烈地听他讲棒球的打法与辉煌的过往。
如果他们找上他,那就结束了,不妙了。他曾听说有个地方很暖和,在那里他再也不必躲避任何人,也不用躲避天气。
无形体的天外天静止不动,没有天极,只是以光与爱包围着第十重天,也就是有形有体的众天界之中的最外层,移动最快速的所在。
天使就现身在第十重天。
假如他们没再追他,他一定会找一天跟安妮提起(她已经有这想法,他看得出来),他一定会要她把帆布床搭在丹尼房间。只要等到尘埃落定,只要等到一切都清楚明白。
丹尼的房间还有空余。
那房间照得到早晨的太阳。
那个小房间真的棒透了。
所谓心酸所谓失落也不过如此了吧,他还回得去吗?
谁知道呢?
“一生承受非关自己的命运恶果,永远无法赎回或洗清那错误的过去,即使用尽一生的离乡背井,也无法让时间有一刻钟的倒流或重新来过。这种永远无法抹去的内疚与遗憾,是《紫苑草》令人窒息和隐痛的主题。”
你会选择流浪吗?
或者说,你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选择流浪?
这本书在故事结束后扔给读者这样一个极具思考价值的命题。而再次细思,又有多少生而为人却背负罪过的灵魂?有多少血肉之躯正在或者即将自我流放?
正如《挪威的森林》里那一句话——“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
请相信弗朗西斯或者作为他和千千万万流浪者意象的紫苑草,这种野生的力量一直在做宇宙间最基本也是最宏大的事,那就是尽其所能,然后生生不息。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