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
2020-01-13林壑
林壑
我再次注意到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时,它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墙壁上,后座充当坐垫的布包撤掉了,车轱辘上溅着泥印,像是在佝偻着休息。它被人搬上了电梯房的高层,孤零零地停在楼道里。
关于这辆车的记忆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我六岁或者八岁的时候。
每个周五放学后,我就坐在这辆车的后座上,车铃不时发出清脆的铃声,乘着风飘过来。载着我的是爷爷,他喜欢边骑车边哼小曲儿,或者用口哨声模仿鸟叫。下坡的时候我总是兴奋地眯缝起眼睛。如果是夏天,我会大胆地张开双臂,让清凉的风扑进我怀里。如果是冬天,我就伸手抱住爺爷。他的背宽厚又结实,躲在后面,冷风就从身旁刮过去了,侵扰不到我。
和爷爷有关的事情,好像只有这个场景最清晰了。
这辆车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试探地往走廊里喊了一声,果然看见爷爷抱着一大块木板走了过来。他稀疏的眉毛舞动,黝黑的脸上扯出几条皱纹。
“看看这个!多好的木头,我看见它被丢在草坪上没人管,就骑车把它运回来了。”他喜笑颜开。我打量着那块“宝贝”,应该是一块废弃的边角料。
他自顾自抱着木板往屋里走,我赶紧去帮忙:“您小心点儿,您腰不好。”
爷爷喜欢做木工,我是知道的。他还擅长烹饪、电工、修自行车。曾经他执意扣着我残缺不全的自行车修理,差点误了我去上学——那时候我读初中,已经可以自己骑车去学校了。路上我的自行车撞掉了车铃,碰歪了把手,篮子摇摇欲坠,但我不在乎,以为年轻的活力能克服一切——最后,我黑着脸接过焕然一新的自行车猛蹬,把身后爷爷大喊的“路上小心”远远甩掉。
这样想来,家里有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年幼时我睡的小床,老家的桌椅,以及现在我房间里的床头柜,虽然里面被我塞满了废旧的课本。
但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过这些事了。他的腰动了好几次手术,早就被家人勒令待在家里休养。我站在门口,听见爷爷翻找工具的声音被奶奶责备他伤害身体的语句截断,像一串悬在空中的休止符。
从何时开始,他又重拾了这些爱好?我不知道。我很久没有关注过他的行动了。
他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向我叙述事物时还用叠字,“花花”,“鸟鸟”,诸如此类。他喜欢向人吹嘘我的成绩,这总让我很尴尬。他爱给我买我可能根本不需要的东西,他做的小家具总是搬进我房间又被我移出去。随岁月变深的沟壑让我越来越无所适从,我总以紧张的学业做门栓,隔绝他试图与我交换的视线。
和他仅有的一次闲聊,我抱怨没有考好,是在一个天边燃烧着云霞的傍晚。他坐在窗外涌进来的红光里,摆弄面前的茶具,对我说:“这都是小事情啊,不算什么。”他用手摆了个手枪的形状,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神色严肃了起来:“我当年当兵的时候,本来有很大希望当团长的,但最后没当成。当时我生气啊,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枪,对着头,想要扣动扳机。”他摇摇头把手放下了,刚毅的面部线条又松弛了下来,就像本该如此苍老。“当时真是冲动啊,后来我想想,还是算了。”
我在夕阳的斜晖里落荒而逃,留下爷爷继续泡他的茶。那之后我没再和他谈起过成绩。
身体垮了之后,爷爷的爱好逐渐变成了泡茶、练字、散步这些平和的东西。他的老式自行车被遗弃在老家的杂货间里,落满了灰尘。
快要开饭的时候,爷爷又不见了踪影,奶奶让我下楼去找他。我在小区里找到拿着自制的长柄海绵毛笔蘸了水在地上写字的爷爷。他低着头,很专注,没有发现我来了。边上有几个围观的人,一个年轻姑娘还拿出手机拍照。他的字笔力遒劲,确实是字如其人。
其实作为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他的腰背算是挺得很直——他说是从军的结果,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可是,他早就不能再骑车载人了。
在一片赞美声中他抬起头来,笑得很得意。这时他才注意到我,很高兴地向我招手:“你也来试试,比比我们谁的字更好看。”我推脱无果,只好无奈地笑着上前。我运笔的时候,爷爷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这种笔我用不习惯,写的字有些走形,他立刻哈哈大笑,说我还不如他。他的笑声爽朗而又沙哑,干枯而又饱满。
他的笑声带我回到了那个骑着自行车冲下坡的日子,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带我回到更久之前,在我还未降临人世的年月,他血气方刚,在硝烟弥漫中横冲直撞,因为一次升职失败梗着脖子要自尽。而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乌黑的眸子在因饥饿而格外瘦削的脸庞上打转,漫漫长路才刚刚在面前铺展开。
人生来去,不过都如此。我总觉得他不懂,但他明明比我要透彻明白得多,他早在我之前跋涉过,起起落落,带着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他为我做的每一件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未能体察、不能理解的关爱和无力。他每一次努力与衰老抗争,妥协,又抗争,都藏着一个过来人的清醒。
如今我还在征程上奋勇向上攀登,他却慢悠悠地走向了尽头。我们很早就分道扬镳,因为生命的不可抗力,也因为我对岁月的误解。
杨绛写: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把笔还给爷爷,说:“我们回家吧,吃饭了。”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