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树的少年

王吴军

我生活的那个村子长着许多树。有了这些树，我们的村子显得不再单调、萧瑟和乏味。树把原本平淡无奇的村子一下子装点得生动起来，少年的我常常喜欢静静地看树，或远，或近，目光里满是柔和、愉悦和憧憬。

在辽阔而舒缓的平原上，我们的村子就像是一幅水墨画，质朴而安静地坐落在那里。少年的我站在村子南面高高的沙岗上远望，那些用红砖或蓝砖垒砌起来的墙壁和青黑的屋顶在一棵棵树木间若隐若现，仿佛是书里描述的世外桃源。看到树木掩映的村子，也就看到了家，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便不由自主地踏实了。

我盯着村子里的树发呆的时候的确很多。村子里，有着世代耕种的传统，没有什么书看，特别是在放假后，除了去地里割草，或者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我能做的事就是和小伙伴一起玩耍。那时的村子外面，小河里的水常年流淌，河水清清，鱼虾很多，一到假期，我们就会去河里摸鱼捉虾。除此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一个人静静地看树，发呆。

村子里多槐树、杨树、榆树和柳树。春天一到，柳树在一夜间就长出了鹅黄的叶芽，杨树的叶片也趁人们不注意突然就长得满眼都是，槐树和榆树的叶子倒是要晚一些才能长出来。不过，当季节的脚步从春天渐渐迈向夏天，天气越来越温暖甚至是越来越热时，榆树上的榆钱和槐树上的槐花就欣然出现了。这个时候，整个村子胜似图画，空气里飘满的榆钱和槐花的香味更是让人沉醉。

有的地方树多，有的地方树少，树少的地方光线好，显得亮堂堂的，树多的地方就显得幽静。我喜欢在树多的地方待着，这似乎和少年时的性格有关。要说起来，我在小时候是很淘气很调皮的，总是不让父母省心，常常和小伙伴比赛爬树，看谁爬得高，还喜欢在高高的沙岗上往下跳，沙土松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没事。

可是，自从上了初中后，我竟然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喜欢沉默，喜欢读书，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喜欢独自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心痕梦影。尤其是在阴天，我最喜欢站在树叶细密的树下，看树。这时，光线更加昏暗，我凝眸望去，却看不到树叶之外的天空以及别的树木，要凭着树叶的声响，才知道风正在吹拂。至于外面的声音，沉浸在遐想中的我几乎是听不到的。有时候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若是恰恰能听到一阵“簌簌”的声音，那一定是一只正在追寻老鼠的猫从这里经过，如果还能听到急促的“沙沙”声，那肯定是无比惊慌的老鼠在奔逃。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听到枝叶间穿过的一阵又一阵的风，听风在我的头顶和树说着只有它们能懂得的悄悄话。

看树的时候，我觉得树与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我觉得，它们的话是私密的，人听到的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树与风一般只是轻轻低语。我想，树与风诉说的，一定是村上庄稼的长势好不好，村外小河里的鱼虾多不多，村子南头的那座名叫南岗的沙岗上的树和花长得茂盛不茂盛……

每年冬天，我那偶尔休息几天的父亲都要带着我给我家房前屋后的树浇水、施肥。我觉得母亲就像是一棵秀颀好看的树，总是守着家，而父亲就像是风，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闯荡，是为这个家辛苦打拼的男人。每次，父亲都会带些在外面买的东西回来，并给母亲讲讲外面的故事，而母親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有时候父亲和母亲也会吵嘴，就像是风会把树的枝叶吹得来回摇晃一样。其实，我觉得村子里那些主妇都像是守在那里始终不动摇的树，而村子里的男人都像是在外面闯荡的风。

时间久了，有的树叶就会从树枝上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每到秋天，看见树的叶子一片片从树上落下，喜欢在树下看树的我就会心头一紧，然后，我会不问青红皂白，在心里暗暗地骂风。这肯定是风的错！树成天默默不语，任劳任怨，然而，秋天的风一吹过来，树上的叶子就不得安宁了，就要凋落了，这难道不是风的错吗？可是，少年的我在树下如此暗骂风的时候，却又发现，风可能是受了委屈，竟然一路“呜呜”地跑走了。离开树枝的树叶飘得四处都是，像被拋弃的人一样，黯然神伤。

少年的我依然会默默地看树。我发现，树叶要么是浅绿色，要么是翠绿色，要么是鹅黄。有的树叶是像女子的眉毛一样细长的，有的树叶是椭圆形的，有的树叶大，有的树叶小。这样的形状各异，这样的各有其美，才能让人看到树的缤纷多彩。树有树的命运，树也有树的规矩，少年的我心想，我的父老乡亲肯定是早就读懂了这些的，尽管他们从来不说。

我在一年当中待在树下最长的季节是夏天和秋天。细雨潇潇的时节，或者是霜雪天气里，我喜欢钻进温暖的被窝，看书累了，就透过窗户望着外面的树出神。这样，我会觉得自己的身心温暖如春。

读初中的时候，从一位老师那里借到了一部名为《聊斋志异》的小说。有一天，我合上书，听着外面穿过树枝的风声，突然明白，世上很多人在羡慕别人的人生，然而，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种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在《聊斋志异》这部小说里，我品味到了许许多多少年的我从来不曾体会过的人生滋味。我想，一个人只有过好自己的生活，一个人只有让自己的人生充实而丰富，此生才是有意义的。

此后，无论是身在陋室，还是出入豪华庭院，无论是人在乡村，还是身居都市，我的内心都是恬淡而自信的，在世间的那些奢华和喧嚣面前，都能做到心如止水。

经常在树下看树的少年的我一天一天长大了，离开了村子，离开了那些树。我走出了树下的时光，走出了村子，到外面去求学、奋斗。我没有多少闲暇可以经常回村子里再去看看那些树，更没有多少机会再次在那些树下静静站立，但是，我一直坚信每一棵树下都沉睡着一粒思念故乡的种子，我也坚信，总有一天，这些思念故乡的种子会在风里悄然醒来，听风和树的低语，听故乡安然讲述这一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看似平淡却生动迷人的故事。

我知道，不仅少年的我永远属于故乡，长大的我也永远属于故乡，甚至衰老的我也永远属于故乡，我的一生一世都永远属于故乡，属于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个人敢说自己不是属于故乡的呢？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