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夏了夏天
2020-01-13孟纯青
孟纯青
1
这是左敏第七次跟踪胡天赓回家。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男生身后，不时掏出手机低头装作打字的样子。胡天赓和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校服上浸满了明显的汗印儿。
此时正值放学，校门口聚满了学生。一些商贩推着车子站在路旁叫卖，把本便不宽的街道塞得更加拥挤。
走到街口的一家奶茶店时，胡天赓一转身迈了进去。左敏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靠在墙上安静地等待。胡天赓在里面碰见了几个女同学，说了几句话，对方故意踩他一脚。胡天赓扬手似要还击，最后却在女生的头上温柔地摸了摸。
左敏微微皱了皱眉头，一股醋意从心底油然而生。奶茶店里人声嘈杂，树影在玻璃窗上晃得厉害，左敏一走神就找不到胡天赓了。她心里有点着急，怕胡天赓和那几个女生再做出什么暧昧的动作来，但她却不敢冒失地冲进去阻止，要是那样，不知道胡天赓会怎么看她。
过了一会儿，胡天赓捧着一杯奶茶走了出来。他和同学简单地道了别，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左敏赶紧跟上去。
大概走了十几分钟，胡天赓拐进了一条巷子。左敏站在巷口一直看他走入单元楼，半晌听到了清脆的开门声。
左敏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夏日的热浪把她的头发吹起。
2
推开家门时，左敏只觉得一身疲惫，她脱下校服，顿时感觉全身的汗液都在蒸发。
休息了一会儿，左敏走进书房准备学习。书包上沾了些墙粉——许是等胡天赓时在墙上蹭的。左敏用手轻轻拍了拍，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作业铺在书桌上。
耳旁总有只蚊子在嗡嗡地叫，没写几笔左敏心里便烦躁起来，灯光也照得她头皮发痒。她伸手拉开了面前的电扇，叶片转动，周围的空气被搅动起来。
左敏开始幻想胡天赓现在在做什么，应该在和小女生聊天吧。像他这么优秀的人，围着他转的女生肯定少不了。
左敏都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胡天赓的了，大概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对他产生了好感。左敏至今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她的心跳突然加速，脸烫得就像是发烧了一样。她把头深深地低下，让刘海儿遮住半边脸，直到胡天赓从她的座位旁走过去才重新抬起来。
左敏不像一些人，喜欢对方就会故意去和对方套近乎。记忆中她似乎就没怎么和胡天赓说过话，甚至连胡天赓唯一一次找她还是询问当天的作业。但左敏依然很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胡天赓心里起码还有个位置——问作业时第一个想到的位置。
这么自顾自地想了想，左敏顿时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她提起笔，算起刚才没算完的题来。
3
这个夏天似乎比以往都要漫长，阳光透过窗子把人死死地压在沉闷的课本里。左敏的座位靠窗，外面尖锐的蝉声吵得她心烦意乱。
“胡天赓，你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老师浑厚的声音从讲台上传来。
左敏明显感觉心跳快了一拍，意识不由自主地从窗外被拽回来。她转头看到胡天赓从后排缓缓地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会。”
黑板上写着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题，老师已经叫了好几个同学起来解答，大家都只是望着黑板一筹莫展。通常在这种时候，老师就会叫起胡天赓，每次他都能说出独特的见解，然后顺利地把题解完。
可今天胡天赓明显是在和老师对着干。左敏想，许是因为他早上迟到被老师骂了几句。
老师极力压住怒火，用平和的语气说：“你再好好看看题，你能做出来的，老师相信你。”
“我认真看过了，真不会。”胡天赓说着，眼睛还往黑板上扫了扫，不给老师台阶下。
老师把教杆“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吓得前排几个同学向后缩了缩身子。左敏心头一紧，老师明显是生气了。她着急地看向胡天赓，他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胡天赓，你这是和老师说话的口气吗？让你讲题是给你一个展示的机会。怎么，早上说你几句你还闹脾气了啊？”老师双眼瞪得溜圆，声音提高了一倍，“带着情绪上课还不如趁早别上！”
“好。”胡天赓轻巧的声音回荡在教室里，他把书随意地摆了摆，起身朝门口走去。
教室里一片寂静，不少同学都放下笔静静地看着。左敏急得来回转头，她怕再这样下去老师会请家长，甚至是停胡天赓的课。
“你以后永远也别想上我的课！”老师把手里的粉笔用力掰成了两截。
左敏听了简直坐立不安，她担心胡天赓，结果便不小心说出了声：“哎……”
全班都齐刷刷地看向她，胡天赓也停住脚步回过头。左敏慌得赶忙用手捂住嘴，尴尬地迎接一片狐疑的眼神。
“左敏同学，请问你有什么事吗？”老师严厉地问道。
“我……我……”左敏一时找不到什么理由来辩解——总不能承认自己想救胡天赓吧？
“我想上厕所！”左敏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喊道。全班立即笑成一團。老师气得白了左敏一眼，不耐烦地朝门口挥了挥手。
左敏站起身，在一片讥笑声中跑了出去。路过胡天赓身边时，她闻到了男生衣服上洗衣粉的清新味道。她似乎感觉到胡天赓发烫的目光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羞得脸上一片桃红。
4
因为左敏这么一闹，老师不知道说什么好，胡天赓也就没受到大的惩罚。老师只让他在门口一直站到下课。
不少人像是看出了什么，围着左敏问个不停。左敏装作认真做题的样子，不去理会那些八卦的人。偶尔她撇过头去看胡天赓，对方总是在和同学打闹。
左敏想，胡天赓是怎么看待她的这种付出的。她处处想着胡天赓，发下成绩单总是第一个去看他的成绩，体育课长跑时在心里默默地为他加油，中午打饭时总希望他能挤到前面……
其实左敏也想真的为胡天赓做点什么，可每次上完体育课望见那些女生送给胡天赓的颜色各异的饮料，再看看自己手里的矿泉水，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她咬牙扭开瓶盖，把水全倒在了树下。
左敏觉得自己和那些女生不同，她并不是喜欢胡天赓的外表，她喜欢的是胡天赓从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倔强。这股倔强像一块磁铁一样深深吸引着她，所以她总想在胡天赓面前表现出她的不一样。
可不一样就是把对方偷偷藏在心里吗？每每想到这儿，左敏总感到心里一阵刺痛。喜欢胡天赓的女生何其多，加起来估计都有半个教室的人那么多。左敏不知道这场从未有进展的暗恋到底会有怎样的结果。
5
“左敏，你妈在门口。”一个男同学冲左敏说。
“知道了。”左敏谢过同学，却疑惑母亲怎么会来。她走出了教室。
母亲正在走廊上来回地踱着步，眉头拧成了一团。
“妈，你怎么来了？有事吗？”左敏问。
母亲听到声音转过了头：“一会儿再给你说，我跟你们老师请好假了。快去收拾书包，跟我走。”母亲的语气十分着急，左敏不敢怠慢，回到教室麻利地收拾好了书包。不少同学问她怎么要走，左敏冲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
临走前，左敏看了一眼胡天赓。正巧对方也正不解地盯着她。四目相对，左敏只觉得心里泛起了一阵涟漪，她不禁开心地笑了笑。
6
“师傅，去市人民医院，麻烦你快点开。”母亲拉着左敏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医院干吗？”左敏坐在车里问母亲。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片乌云覆盖在她的心头。
母亲没搭话，从包里掏出手机摆弄起来。左敏看到她给父亲发去了一条短信：
我已接到敏儿，十分钟后到。
“妈，你倒是说句话！”左敏有点急了，“到底怎么了？”
母亲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语气很和缓：“你奶奶住院了。”
“嗯？”左敏心里“咯噔”一下，“奶奶怎么了？”
“心脏病犯了，昨天看球赛给急的。多亏你叔叔正好下晚班去她家住。”母亲回答，末了又补了一句，“一把年纪了，也不注意点，唉。”
左敏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心里有点泛酸。奶奶的心脏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几年一直在靠吃药维持着。爷爷去世得早，家里人工作又忙，所以奶奶经常没人照顾。虽然父亲有时也会打电话给她要她注意点，但终究无济于事，老人需要的是更细致的关心。
7
车子到医院后，左敏随母亲上了楼。推开门，里面充斥着一股呛人的药水味。左敏看到父亲正坐在床边为奶奶搓脚。
屋子里站满了亲戚，大家听到开门声都转过头来。左敏同母亲走进屋内，只见奶奶闭着眼躺在床上打点滴，身上插满了形形色色的管子。
父亲起身倒了两杯水递给她们。
“我不渴。”左敏平淡地说。母亲也把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父亲只好又把水放回桌子上。
左敏搬了把椅子在奶奶身旁坐下，周围的亲戚都沉默不语。奶奶睡着了，左敏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她的头发打理得很整齐，每一根都银光闪闪。眼角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沟壑，里面满是岁月的沧桑。
奶奶很疼左敏，每次左敏做错了事她总会劝说左敏父母。那时左敏很爱吃桃酥，她便经常从糕点房里买一袋子回来。
父亲说：“妈，小孩子不能多吃甜食，对牙齿不好。”
奶奶看着左敏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小孩子嘛，你就要让她开心……”
所以那会儿，左敏总爱把幼儿园里发生的事一件件讲给奶奶听。奶奶有时会哈哈大笑，有时也会教导她做得不对。左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奶奶便哄着她在夏天的午后安静地睡去。
左敏不敢再想，起身从病房里跑了出去。她站在走廊里打开窗户，喘了几口粗气。她突然有种奶奶要离她远去的感觉。她多想告诉胡天赓，她现在简直难受得要命。
8
此后的好几天，左敏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亲和母亲询问奶奶的病情。他们总是简单地说两句，然后转移话题。看得出来，奶奶的情况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
“你奶奶醒了，不过还是经常会说不舒服，中午连饭都没吃。”父亲在厨房里边切菜边说。
“我明天想去看看她。”左敏拿起一块饼干，重重地咬了一口。
“你不是都去过一次了，再说医院有我和你爸，还有这么多亲戚。你去添什么乱。”母亲把剥好的青豆放进一个瓷碗里，“你倒是多关心关心自己，都快期末考试了。”
“可是……”左敏话音还没落，父亲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去去去，学习去，这没你什么事儿。”说着拿着盛满青豆的碗又进了厨房。
9
“看见了吗？那个穿衬衫的女生，听说她喜欢胡天赓呢。”
“就她？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就是，我也看她不怎么顺眼。”
……
最近左敏走在校園里，耳旁时不时会冒出类似的对话来。有些人编故事的能力实在厉害，甚至已经编到“她向胡天赓表白被拒绝”的分上了。
左敏不明白，她喜欢谁是她的自由，难道还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吗？她真想冲上去在每个说风凉话的人身上给一拳，好让这些人知道乱造谣的后果。
10
自习课上，教室里只有一片“沙沙”的写字的声音。左敏根本就学不下去，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乱抓。书上的字变成了一只只黑蚂蚁，爬满了她的眼眶。
母亲前几天才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可她是真的静不下心来。她总是没来由地想起奶奶，想起和奶奶以前的往事，直到想到头疼。这些细碎的东西不像是潮水，会定期地涨退，它们时时刻刻都在左敏的脑子里，一块块地浮现着。
左敏怕奶奶会永远离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现实。这些天她净想些她害怕的东西。她从笔盒里拿出一支笔，在本子上狠狠地画了一道，力气大了些，戳破了好几张纸。
左敏抚了抚胸口，想让自己好受些。她回头看表时看了一眼胡天赓，男生正在“咕咚咕咚”地喝一瓶饮料，喉结有节奏地上下浮动着。
左敏想把她的这些感受全部说给胡天赓听。因为她发现，她并没有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她就像是一只快要陷入泥潭的小兽，拼命想要抓住胡天赓这根救命稻草。
胡天赓一瞬间成了她这个夏天的信仰。
11
“老师，这是我们组的作业。”
“嗯，你放这儿就行。”老师回答。左敏听了小心地把一摞本子放在桌子上。
“左敏，老师看你最近学习动力不强，上课也老走神。”老师转过身来看着左敏，“怎么回事啊？”
“可能……可能是我晚上学得太晚了，第二天有点犯困。”左敏把头发往耳后拨了拨。
“左敏，你在老师心目中一直是个好女孩儿，可不能干出一些这个年龄不该干的事情。”老师的语气突然严肃了起来，“比如……”
“我知道。”左敏連忙打断老师的话，“我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的。”
“那就好，老师祝你期末考个好成绩。”老师眉开眼笑地说。
“谢谢老师。”左敏点了点头。
走出办公室，左敏只觉得肚子很不舒服。没想到流言蜚语传得这么快。更可悲的是，老师似乎也相信了。左敏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连上课上个厕所也不允许吗？
12
期末考试成绩在一个下午下发，左敏看着上面刺眼的分数，心里却没有一丝的不愉快。她的学习状态这么低迷，能考出高分才是怪事。
晚上，左敏把成绩单交到母亲手里时，母亲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她指着左敏的鼻子说：“你奶奶都快走了，你就考这么点分？你就不能让她在临走前高兴高兴吗！你也知道，你奶奶打小最疼的就是你了，我和你爸在她面前都不敢说你。现在倒好，该你报答她的时候了，怎么，你就想这么报答啊！”
父亲闻声走了过来，母亲把成绩单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撕成了两半，团成团朝墙上用力地扔过去。那个纸团在墙上脆弱地弹了一下，滚到了左敏脚边。左敏低着头什么也不敢说，母亲的话就像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全身。
“左敏，”父亲在一旁坐下，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你奶奶这几天重复得最多的话是什么吗？是‘左敏最近怎么样。醒来后她经常问你学习还好吗，在学校过得开心吗。你也知道你奶奶她……我不和你妈似的，要你次次都考班上前几名，但你这次考得也太差了吧。你告诉爸爸，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后面的话左敏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像是灌入了一整个夏天的风。她慢慢地蹲下身，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奶奶，奶奶，对不起。”左敏在心底无助地呼喊着，“我是爱你的啊。”
13
左敏的眼睛一片红肿，叫台灯刺得更加干涩。她从抽屉里抽出稿纸，疯了似的在上面写起字来：
“亲爱的，我现在很难受，我无依无靠，只能对你说了……”
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平时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都费劲，这个晚上却一口气写了近十页。她把这些稿纸折了三折，塞进一只信封里，又拿出卡通贴纸在上面做装饰。
她明天就要把这封信交到胡天赓手里。不知为何，现在只要一提起“胡天赓”这三个字，左敏的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心。
14
第二天早自习刚下，胡天赓就出了教室。左敏赶紧拿好信跟了出去，眼瞧着离对方只有一步之遥，胡天赓却遇见了一个女生。
女生叫住了胡天赓。左敏只好停住脚步，退到不远处静静等待。
“你们班有个女生喜欢你？”那个女生问道。
“嗯，可能是吧。”胡天赓摊了摊手。
“可以啊你，听说人家还在老师准备罚你的时候跳出来救你？”
“你听别人说呢。”胡天赓笑了笑，“她当时说要上厕所，真给我丢人。”
阳光毒辣地洒落下来，甚至都能听到它们在树枝上爆裂的声音。左敏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她挣扎着靠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上，看着眼前一片被打乱的世界。
“就她？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你奶奶打小最疼的就是你了，我和你爸在她面前都不敢说你。现在倒好，该你报答她的时候了，怎么，你就想这么报答啊！”
“你告诉爸爸，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她当时说要上厕所，真给我丢人。”
原来，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15
这是左敏最后一次跟踪胡天赓回家。
一样的路线，一样的风景。胡天赓依然会和女生打招呼，路过奶茶店依然会去买一杯奶茶，磨蹭半天后才拐进那条似已发霉的巷子。
这次，左敏无心再等到他上楼。刚想走时，手机却振动了一下，打开来，是一条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天气转凉，气温有所下降，南风……”
左敏转过头，街道上车水马龙。树上的叶子被风一带，落到了地上。头顶已是一片铅灰色的天空。
这个夏天，也该过去了吧。她想。
编辑/胡雅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