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爱,被搁浅太久
2020-01-13张丹红
张丹红
在离开十年之后,我在十八岁这年,终于还是回到了当初出逃的那所房子。
我觉得自己并非极易伤感之人,可当堂姐搀着老太太谈笑着缓缓走过来这一幕,出现在我视野里时,我的心还是猝不及防地颤了一下。花圃里娇艳的格桑花在微风里扭动着腰肢,阳光碎金流银般洒下来,她们依偎在一起的样子,像极了一幅和谐美妙的画卷。
堂姐来到老太太身边要比我早很多,要多结许多善缘。在我还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时,她已是体贴懂事的小大人。那是某个夏日,父亲因为工作繁忙将我放在老太太家里。空气是透明的糖果色,正午十二点的太阳,将天边似有似无的云朵晒得粉碎。堂姐打了一盆水,将老太太换下来的衣物一并泡在盆里清洗,她赤着脚丫,轻哼着歌,一副很欢畅的样子。
好奇的我很快加入进去,学着堂姐的样子,拎起衣服的一角,反复揉洗,然后换另一角。夏蝉不知躲在哪棵树上聒噪,睡醒的猫咪轻轻从房檐上跃下来追赶蝴蝶,地表被蒸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堂姐口中学堂里的趣事。
一些细枝末节我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老太太从外头回来,她将堂姐揽在怀里,用纸巾擦着她额前的汗珠,怜惜地问:“囡囡晕不晕?”堂姐若有若无地点点头,老太太眯着眉眼说着“把家务做得这般好,是要给一个奖励的”这样肯定的话,即刻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索。顿了顿,她抓出一颗大白兔来,继而剥开糖纸,把糖放在堂姐嘴里。
我抿着嘴倚着墙根,开心地旁听着,然后慢慢踱过去,期待自己也能被奖励一颗大白兔,或者是一句肯定的话、一个肯定的眼神。可是,没有。“奶奶,我也可以被奖励一颗大白兔吗?”不曾等我把话说出口,老太太随即站起来,拉着堂姐头也不回地朝厅堂走去。
就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被我的瞳孔无限放大,刺激肢体每一根末梢神经,在心底烙下深深印记。我是不被爱不被肯定的。这句话像一粒有毒的种子,飞快地从外界获取养分,生根发芽,然后开枝散叶,长成参天大树,最终坚不可摧。
像是察觉到什么,老太太突然朝我的方向望过来,沉默、惊讶而笃定地看着我。我惊慌地收回目光,转过身去,坐下来佯装查看手机。青石板断断续续地相互叩击,良久,我听到那个陌生而熟悉的低哑之声:“妮妮,喝口水吧?”
十年过去,我熬成了她的客。我和老太太对坐,她握着被我拒绝的饮料小心翼翼地向我询问录取大学、考取专业以及开学时间,我克制着抵触情绪,尽可能地表现得平静,简短却不失礼貌地一一作答。她呢喃地“嗯”一声,欲言又止。从来没有感觉到那样焦灼的时光场,我们竟是这般疏离。
那年父母工作调动,我随父亲去了小城。前四年,因为他们工作尚未稳定,我们一家三口再沒回过老太太家。后来,我上寄宿中学,每次父母要带我回老太太家,我都会找一些诸如要抓紧学习的借口搪塞。我也的确想要奋力学习,如果得不到某人的肯定,那么我就去努力得到更多人的肯定。
好像是上天听到了一个无助孩子的发愿,十八岁这年,我收到的鲜红录取通知书上填写着一个遥远的大学。我将要成为异乡人,从此江河度余生。这是无数无眠的日子里,我一手撑着深不可测的夜,一心许下的愿景。我是多么期待凭一纸机票远去的那一天,可惜无人感同身受。
直到收到大伯伯要为老太太办七十岁寿宴的消息,我原本悸动的心愈加不安起来。如果无法被给予一丁点的爱,那我为何要不知羞耻地回去?但如果不回去,大概会被别人取笑不知礼数,他们会把罪恶归结到父母身上。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母亲汹涌的电话催促之后,我还是在家宴当日下午,回到了那里。
晚饭间,我安静地坐在八仙桌边,几乎不照顾别人,也不习惯被人照顾,想要的菜食自己夹取。彼时从重本大学毕业在医院工作两年的堂姐,已是优雅持重的女子,她自然地坐在老太太身边,对众人七嘴八舌的夸赞已然应对自如。我的耳朵捕捉着只言片语,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常。
可是,当我的余光看到老太太将她碗里半块猪肝夹给堂姐时,如同天地变故,兀自建起的堡垒瞬间分崩离析,眼泪不知羞耻、肆无忌惮地涌出来,跌进碗里。我木然地舀一碗汤,滚烫的青菜汤顺着咽喉滚落,烫伤了没有心的人。我飞速地扒完饭,借口晕车退出来。
一切又回到十年前那个夏日。那天,像被火苗灼伤了指尖,八岁的我本能地径直冲出去,湿嗒嗒的拖鞋被我踢掉,倔强的影子往微微西斜的太阳后边跑去。那个汗流浃背的小女孩,隔着那么长的时光看回去,依然是令人难过的。她在伤心的心境里跑着,跑进了一个漫长而湿漉漉的雨季。
如同短暂的夏日雨夜,只有在花和猫咪都睡去时,绵绵密密的雨水打在青瓦上,悄悄地发出清脆的泣涕声。翌日醒来,雨过天晴,蝉声依旧。很多年后,当事情已经随风远去,我才发现,曾经傻傻地躲在被窝里的哭泣,那些并不为人知的难过,慢慢地沉寂在心里,一点点被时光埋藏,最后变成秘密。
人因吃而聚,亦因吃而散,都是为了讨生活的旅人。翌日,打理好事物,出发的时辰已到。我也在父母的应允下,准备去邻镇参加美食长街宴,正好同堂姐一路。我坐在车里,从后视镜看见老太太满脸惆怅的神情,我猜测着老太太对远行孩子的千叮万嘱。
“妮妮,和我小住几日再走吧?”老太太疾步走过来,抓住我搭在车窗上的手问道。我猝不及防地脱口而出:“开学将近,得着手准备东西了。”老太太迟疑着,放开我的手,讪讪地走回去,和堂姐交谈起来。许久,堂姐朝她招招手,坐上车子,说:“别担心,外边热,快些回去吧。”
车子在笔直的公路上疾驰,窗外景色变幻,房子、街景都变了,车道再不复十年前一骑绝尘的样子。而老太太也骤然老去,背深深地弯下去。我看着老太太站在原地望着车子开远的情景,心底五味杂陈。我就要离开了,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再来,可是心里不曾生出愉悦,反而感觉有某种遗憾。仿佛觉得,在我的成长中,缺少了某个人的承认和印证。
我飘浮不定的思绪被堂姐塞过来的东西拉回来。“十年了,你还记得吗?”她的眉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柔声问我。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躺在手心的大白兔,努力微笑,不做声。“奶奶刚才问我,你是不是记恨她?不然她不能释怀。你十年都不回来,哪怕一次。”我的心颤抖着,有些事情不是不记得,而是忘不掉。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驴友,走很多路,也遇见很多人。直到又一次晕倒,得知自己有严重的低血糖,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我便更加努力学习并且决定行医。”
“那天,奶奶拉我进厅堂时,她悄声说:‘你吃了唯一的糖果,妮妮这般尽力,是否可以将你不舍得吃的梨子分给她?我點头,奶奶去厅堂拿梨子,出来时不见你,便追出去——”
时光飞速流转,那天我跑出去很远,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短发。路口碰到一只猎狗,我辗转朝小路跑去,然后我遇到了马不停蹄赶回来的父亲。我没有一面向他诉说我如何得不到一颗糖果,一面泪流成河,我只是疲惫地趴在父亲的背上,沉沉睡过去。回到家后,父亲接听电话,随即收拾行李,带我离开。
这些事情只要有一点发生变化——我没有因为遇到猎狗而走小路,或者我泣涕涟涟地向父亲诉说我如何得不到一颗肯定的糖果,或者父亲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再或者他没有匆匆决定带我去母亲工作的地方。那么,老太太会找到我,给我一个梨子,告诉我,我做得很好。或者,我也会从父亲那里得知堂姐的低血糖。那么,后来的一切都将不会发生,也就没有因此延伸出来的种种多愁善感。
零星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拼凑起来,像一幅完整清晰的地图。我和我最后的倔强,竟只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成年之后,在日渐成熟的心境里,我开始懂得,成长可不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雨吗?忽一时铺天盖地,又一时雨收天晴,竟完全是情绪在作怪呢。
“奶奶叮嘱我将东西转交给你。”
我接过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副浅蓝色手套,无知、懊恼的情绪占据了心头,我顿然失声大哭起来。
我觉得缺失的感情是无法弥补的,消逝的时光亦不会回来,但我跑得快,我可以追上它。村上春树说,人不是慢慢变老的。我想,人也不是慢慢长大的。当我打开车门下车,沿着来时的路奋力跑回去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长成了有力量的大人。
我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那么远,又那么近。有人说,唯有美食和爱不可辜负,而我觉得,爱才是最不可辜负的那一个。起风了,我得快些赶回去搀住她,因为这份爱,已被搁浅得太久。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