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周千钰

（一）

林瑄仍在给我写信，我也仍在给她回，昨天收到后一数抽屉里的存货——143封。一个月两封，那么，到手头上的第144封，恰好为时六年。或许她也在默默记着时间。这一封比以前的都要厚。

黄色的标准信封里，躺着一个稍小的绿色信封。上面重新写了一遍寄件人与收件人的姓名地址，以及寄出那天的日期。三天前。

叶林瑄。

多了一个字。

我小心翼翼拆开，她装得很好，使我可以不破坏信封地取出信。厚厚两叠。我打开了最上面的。

“天哪。我是风的孩子吗？”“我要走了。”“……”

好像在哪见过，但是记不清了，模糊地在耳边飘来飘去，或许是很久以前的话了。好在，这几句话只是拎出来放在最前面，正文从第三行之后开始。

“周，我看见风了。”“好美。”

是林瑄写的一个故事。

（二）

我第一次见到青鸟，是在十年前。那天很特别，所以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和周一起往家走，我们只有一把伞，所以轮流撑一会儿。是正常的伞柄，但对那时候尚矮小得像豆芽菜的我们而言，它太重了。

抓着伞柄的我带领我们走在风中，雨天的风格外的猛。伞在我的手上摇摇欲坠，于是周握住我拿着伞的手，两个人一起。“林瑄。”周叫我，“你有没有觉得，风小了？”“因为我们一起撑着伞啊。”我笑着回应。两个人一起面对，困难应该就小了许多。

“不，不是。”周突然松开了手。“呼”的一声，伞又开始摇晃。我被迫使出很大的劲固定好它。

“我来拿吧。”周接过伞柄，停了一会儿在想什么，突然笑了起来，“林瑄，你拿伞的时候，风会特别大。我注意到三四次了，每次都是这样。”

“真的吗？”这个结论让当时的我好震惊，“天哪，我是风的孩子吗？”我们两个都开始笑。后来的路上，周一直自己撑着伞。“再让你拿伞，风那么大，我们要回不了家了。”而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小小惊喜中。

这句话竟被我记了十年，或许，“我是风的孩子吗”这句话让一个孩子感受到自己不同于其他人，因此说出这话时有些激动，声音也轻微地颤抖。我们都太渴望不平凡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点都不累，周撑着伞，而我因为小小的开心，回家的路都似乎短了许多。周到家后把伞给了我，因为我家更远。“明天早上下雨的话记得早点来接我噢，我可没伞了。”周一直很爱笑，“明天见。”“嗯！”我用力应着。周的伞是透明的，我一直都很喜欢，毕竟可以看见下着雨的天。

一个人的路上，我仍然心情愉悦，为自己突然发现的天赋异禀，为手里撑着的很棒的小伞，而感到幸福。可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么一个下雨天里，别的小朋友坐在车上享受着空调或暖气，他们看到我和周挤在一把小伞下走几十分钟的路回家，他們所看到的这样的我们，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

我也没有注意到，风，其实已经停了。能够平静地享受这种小小幸福的我，其实并不独特。

那一天我见到了青鸟，在家里的屋顶上。它的羽毛好长，眼睛漆黑又明亮。

它看着我，我看着它。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

它一仰头，挥舞了两下翅膀，上面有青色的光泽。那不是阳光，我知道，因为雨刚停。它是一只自带光辉的神奇的鸟。它要起飞了。

我这才想起要跑进屋叫爷爷出来一起看。我一直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是我最亲的人。可是今天家里来了好多客人，我使劲挤也挤不进去，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我想拨开人群，就像撕开遮在面前的黑布，它让我感到不适，让我几乎窒息。可是，我太小了。

我几乎想使出全身力气怒吼一声让他们退开，如此迫切，想念的欲望从来没有那么强过。这时我转头，尚能看见青鸟。

它巨大的羽翼覆盖过半片天空，眼睛漆黑，仍看着我。

起了一阵好大的风，小院里的树叶“簌簌”地响，蒙住了我的眼睛。耳边有片刻寂静了。于是，最后一点青色也消失在眼前。它飞走了。

我看懂了它眼里留下的话。

再见。青鸟。

（三）

我希望再下几天雨，可是，那天的雨下得太大太久了，云大概全干了，第二天我被阳光照醒——昨天，爷爷没有帮我拉上窗帘。我喜欢这个地方，睡前也想一直看着它。爷爷知道，所以一直不拦着我，半夜才轻手轻脚进来，拉上窗帘。

我好久没有这么早醒来。今天是周六，平时我可以睡到将近中午。

我起床，穿好衣服，推开门，外面好安静。

那个地方，我并不知道它叫什么，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一个普通的名字，那里的雨天比晴天美。因为我离开的那天，就是一个晴朗的周六。

一直到坐上车我也没有见到爷爷，没有道别，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他。妈妈开的车，她说，接我回家。前几年爸爸妈妈都忙，所以让爷爷照顾我。

一路上很安静。太久没接触，让我不知道要和妈妈说什么。后来有了我的哭声。我们路过了周的家。我看见她从那间小屋子里出来，在踩地上前一天积起来的一个小水坑。我使劲地敲车窗，它缓缓掉了下来，我很大声地冲周喊叫：“喂——周——我要走了。”

我看见周一下子抬起了头，愣了一下。周突然开始奔跑，朝我跑过来，边跑边有些慌乱地在喊：“喂——”周的脸涨得通红，我从来没见过周跑得这么快，可还是快不过四个轮子的汽车。

周突然停了下来，我感觉到周有好多话要和我说。

“我的伞——记得回来还我啊。”

然后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周和我有着同样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后来真的成了现实——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车窗又上去了，我看到妈妈透过一个小镜子在看我，我突然有点讨厌她。她害得我和爷爷、和周都分开了，而且她的眼神是我最不喜欢的——别人看着我和周走在一起时的眼神。我很冷淡地看回去，她把目光移开了。

我一直看着窗外，所有树和房子，一帧一帧闪退过去。脑子里一下子好空，所以我一次次默念着一个长长的句子。××镇大风车底下左数第五间房子——那是爷爷的家。

路还很长，我早上很早就被叫醒，于是又昏昏沉沉闭上了眼。

（四）

妈妈觉得我离开爷爷和她在一起是一件幸事，尽管我并不那么认为。她说我到城里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所以花钱送我进了市重点初中。

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我喜欢看书，喜欢做做摘抄，也和她们一样喜欢写信。平时我和她们待在一起，和每一个人交谈，大家都一样。我们会一大群人一起去吃饭，路上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可我还是好想周，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但那令我感到安心。

人多的地方，就容易造成遗忘。

我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和周经历的那个有风的雨天。大家在雨天撑伞一起走的时候，也会调慢某一刻的呼吸去感受风的流动，可除了那天，我再也没有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似乎得了一种怪病：一节课45分钟加上5分钟的拖堂，大概达到了我的极限。如果不出去到走廊上吹吹风，下节课连老师也会注意到我——我的脸又红又烫。

中考前，大家的神经都紧绷着，课间很少有人出去。走廊空空荡荡，放眼望去好像只有我。下午放学后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留在教室里学习，可是……有人问：“你不觉得压力很大吗？”我一面应着“觉得啊”，一面准时踩着下课铃声走出教室。

我自有要去的地方。

很早以前我发现了这个地方，这里让我感到说不上来的舒畅。

积压堆叠，这样的词竟然也能被用在树上。一团一团聚在一起，我把它叫作“书海”。就在这里，我给周写信，也会写写作业、看看书。

我平时不太喜欢说话，但在周的信里却像是又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小姑娘。起初我会写一些学校里发生的事，可是太平凡太尋常了，只是为了让信看起来长一些真诚一些硬凑字数。好在后来我发现周也是一样的，对学校里的事情很少提起。周说，多少都没关系，只要能收到我的信就很开心。

我想我和周或许是一样的，缺少安全感，和平常人相处总不大自在。在我们眼里，彼此是最独特的。

每天，我都会在这里待到五六点再回家。冬天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就一边往手上呵气一边走。这时我想，风也不总是温柔的，可它在我身边；周不在身边，可她总是温柔的。

妈妈不会来接我，我在家里也很少看到她。

后来我越来越频繁地想早点迎来中考——这场他们称作“人生第一道分水岭”的考试。

他们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并不清楚。三年时间像是在不断皱缩，到最后只促狭到小时候和周在放学后一起走回家的那一段短短的时光。

放下笔犹如刀剑入鞘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周。

爷爷走后，我只剩周。

（五）

“天哪，这字，爱上了。”彼时葵瞄了一眼我手上的信，如是感叹。

她一定不会知道这些文字里，周在羡慕我有了一个能说上话的好同桌。好同桌的名字叫葵。

我和葵第一次见面是在女生寝室，第二次是在学校顶楼的天台。我在吹风，她在哭。我递了张纸巾给她，她一脸错愕地抬头看我，下一秒脸通红。再下一次，我们一起在楼顶吹风。

葵和我一样第一次寄宿，所以第一天离开父母哭了。她那天还没哭完，突然说了句好羡慕我。“羡慕什么？”“你也是第一次寄宿啊，但看起来这么独立。”

“周，那一刻我觉得，她才是值得被羡慕的人。”

周是孤儿，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因为在她面前提到妈妈而感到尴尬。我和周时常是一样的，至今我不明白是出于何契机。信里她的生活似乎与我的别无二致。可是如今我有了葵。我只觉得我们是天底下最寻常的朋友，一起吃饭，一起回寝室，有时葵想去跑步我也会陪她。葵依赖我，可同时我也依赖着葵。不仅如此，我好喜欢她。可周还是没有对我提过任何一个同学。

我没有和周提起过葵的事情。一个人的幸福有时能成为他人的痛苦，隐匿在教室一角洞察着他人谈笑风生的我当然明白。

可是葵离开了我。

不是争吵矛盾，不是搬家转校，也不是高一结束的分科。有一天女寝门前聚着一群人，我走到那儿时，救护车已经到了，我只看见一个人被抬上了车。

那天晚上葵没有回寝室，第二天我也没有看见葵。

我等着葵好好地回来，坐在她的位子上，回头冲我笑，或者传一张纸条来。那几天课间我心不在焉地写作业，耳朵里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滑进滑出。

我听到有人说：“人没了。”

葵没有和我抱怨过学习多苦多累，可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埋头不吭声，她也晓得这是高中三年不可躲过的经历。我没有问过她累不累，而现在，已经没有了机会。

葵没有太多朋友，她只有我可以为她辩白。可我什么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放学，我成了全班最晚走的人。葵的东西都被家里人收拾走了。关灯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葵空空的座位。她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听见空无一人的漆黑教室里，自己发出的叹息。我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为了什么，是葵的突然离开，还是感到来自成人世界无形的压迫却无能为力。

我出门时看见它，它仿佛已经等候我多时，像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青色的羽毛由上而下，逐步没入无尽的夜色里。我低头让自己不去看它的眼睛。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何时会遇到青鸟——在失去所爱之人的时候。

起了凉风，地上的落叶“呼啦啦”被掀起一层。

又是这样的天气。不知对青鸟而言，是顺风还是逆风。

我护好自己的围巾，不让它在风里胡乱地飞，急匆匆迈向寝室。我努力忽视余光所及之处的青色阴影。而后在踏入寝室门的那一刻，听到了狂风大作的声音。抬头已经不见它的踪影，黑夜也化作它的羽翼。起风了。

我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上课下课，教室寝室，生活的唯一波澜是收到周的信。我没有什么盼头，没有和别人一样等待憧憬着美好未来。或者说，我的等待比他们的更加漫长，遥遥无望。

我自始至终没有和周提到过葵，但周不知怎地有所察觉了。

“存在即合理——我看到过这样的话。但对于我自己所经历过的，我认为，应该说，存在即幸运。”

“我被爱我的人抛弃过。瑄，更可悲的是，他或许没有爱过我。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经历能否给到你一丝安慰。”

“不管你失去了什么，振作起来。瑄，你还有我。”

看到这里纸张湿了。真的。我真的只有周了啊。

（六）

后来的好几个夜晚，我仍然会梦到葵。她对我笑，我却怎么也无法咧嘴回应她。因为即使是在梦里，我也痛苦、清醒地知道，葵已经不在了。醒来的时候湿了半边枕头，可我还是要起床刷牙洗脸，开始一天的生活。

我想，从爷爷去世的那天起就有了某种征兆。那天，起风了，？我遇见了青鸟。

那时它的眼里似乎已经蒙上了一层苍凉。

千里之外，周似乎仍能感应到我的心情，即便我仍然没有提过一个字，她安慰我的话丝毫不减。

与此同时，唯一关注到我的情绪的，只有妈妈。周末回家的晚上，我有时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发现半夜门会被推开，她会走进来，帮我掖下被子。或许哪天我入眠得早，她还能看见我哭湿了枕头，或是听见了我说梦话。

等风波平息了，我们所想要的真相呢？当大人给出的所谓的“事实”并不是我们想要的真相，我们又能够做些什么？

我告诉周，我觉得人生真像是一场很漫长的等待啊。有人等花開，有人等风来，大家都满怀希望等待明天。可是没有人可以担保，风一定会来。也无人知晓，风过了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

风来时，我和周尚在一起；风过了，我们便分开了。

风来时，我遇见了青鸟，迫切想告诉爷爷；风过了，青鸟飞走了，爷爷也走了。

生活兜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七）

周给我的伞，我一直都留着，舍不得扔。

一开始妈妈会皱眉，久了也没有再说什么。有天我看见它不在了，以为被扔了，正打算大发一通脾气，却看见它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在阳台上。于是后来，它就一直活在了我们家，被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周很久后才给我回信，信很长，有些话不像是高中生说出来的。是我的心情感染到了周，我想，在某些时候，一夜间长大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或者，周也经历了些什么。

“如果真的，把它说成是一场遥遥无望的等待。我们所等待的那阵风，它甚至或许永远都不会来。风不会带来我，带来爷爷，在风里你只是一次次想起我们而越发难过。所以等待也成了痛苦的等待。被抛弃，所以害怕，我们都一样。”

“可是瑄，你知道认识你之后，我怎么看待风吗？”

“起风了。瑄一定很好。我很爱瑄，我也要往前走，去遇见别的人并且爱他们。我们都要很好。”

“有人等花开，有人等风来。等不到春天，那也经历过夏秋冬。等不到风来，那也能遇到除了周以外的温柔的人。生离死别是人生这场漫长等待中的煎熬，可就是这样，活着，继续等待，本身就成了一件幸福的事情。”

“等风来。然后，一步步往前走。”

周的话给了我安慰，可还有一丝心酸和心疼。周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说出这样的话。

（八）

故事读到最后了，我看到我曾经的信见证了林瑄怎样的变化。

就在几天前，我看到门口出现了一把新伞，它的样子很眼熟。

令我欣慰。我和林瑄，如今我们一起等待某阵风。

我一直盯着“叶林瑄”的“叶”字出神，最后忍不住叹气。曾经萦绕着三个人的欢笑声的房间，现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林瑄当然知道我所害怕的是什么。或者我的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了对于过往的挫败感。这么多年，我在背后注视着她，她又何尝不是暗中观察着我。很久，我抬起了头。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女孩就这么站在门口看着我。她在笑。好明亮的笑，好像从前经历过的苦痛真的不复存在了。

“周，你知道吗？以前，我还回去找你，带上这个故事……和妈妈吵了一架，我想，也体验一把攥着车票流浪他乡的感觉。只要有你，就够温暖。”

她歪了歪头，我意识到她在透过我的身体和门的缝隙看房间内——她一定看到了我尚未来得及收起的信。包括上面红红的邮戳以及上面细小的字。我知道，她在证实着什么。

我的女孩，她还在笑，眼睛里却兀地湿了一片。

“妈妈。”她叫我。

“啪嗒”，泪水模糊了邮戳旁边“地址不详”“查无此人”的字眼。

（九）

我下车时阳光挺好，走出车站很难想象这是昔日小镇。静得出奇，静得诡异。消匿了我记忆里任何一种该有的声音，甚至没有风车来回缓慢转动，搅过一阵阵风的嘈杂。头顶阳光突然被遮挡住了。抬头，看见青鸟。

我突然想通了什么。

我们安静地对视，周围的环境里隐退了所有风景。没有风，空气似乎停止流动了。

我想我对它说了些什么。它听到了。

“呼啦啦”一阵响。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飞吧，青鸟。飞吧，不要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