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县长用直播改变多伦

臧运卓　崔隽

开栏的话  

2020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年。我们该怎样理解小康？它是古代先贤“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的美好愿望，也是当今中国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全领域的复兴和繁荣。我们该怎样记录小康？从建设到建成，一字之差背后是无数人的步履不停、奔腾奋进。新年伊始，本刊推出“大国小康”专栏，记录一批为全面小康不懈奋斗的时代身影：他们如何理解小康，如何追逐小康，如何用自己的方式为小康添砖加瓦。

刘建军 1971年出生于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太仆寺旗，现任锡林郭勒盟多伦县委副书记、县长。2019年，因使用直播和短视频问政走红，被网友称为“网红县长”。

晚上9点，多伦县委副书记、县长刘建军开始和网友直播连麦：“大家直接说问题，不用问好，节省时间！”连麦的请求源源不断，有问幼儿园补贴的，有问土地产权变更的，刘建军有问必答，一时说不清楚的，就叮嘱身边人记下来，“该找谁解决就找谁”。他上身前倾，眯着眼睛捕捉屏幕上快速滚动的评论，头发和衣领没有刻意整理过，黝黑的一张脸直冲镜头，笑起来有几道褶子。

2019年12月下旬，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多伦县刚下过一场雪，天黑后这座只有11万人口的小县城有些冷清，但直播间里依旧热火朝天，说好直播30分钟，9点半下播，结果还在往后拖。网友舍不得这么快就放刘建军走。

刘建军是快手上第一个实名认证的县长，粉丝6.8万，发布了1884个作品、356条动态，直播时长经常打败全国99%的用户。他是多伦最大的IP，哪怕在别人的直播中露个脸，都能帮人涨涨粉。聊天时他给《环球人物》记者展示了微信页面——快手专门为这位网红县长建了群，就叫“多伦刘县长快手支持小组”。

网红不网红，刘建军觉得不重要。他更在意直播能为多伦老百姓带来什么，能为多伦县留下什么。在电影《我和我的祖国》里，有一个叫作“白昼流星”的故事，讲的是内蒙古自治区四子王旗扶贫的人和事，而在距离四子王旗500多公里的多伦县，用刘建军的话来说，新技术和新时代带来了“白昼流星”的另一种想象。

让“一把手”们都进直播间

县长做直播，有啥不一样？很多人带着好奇进入了刘建军的直播间，发现这位县长好像没官架子，爱和老百姓唠嗑儿。下乡调研、检查学校食堂卫生、突袭夜市、查酒驾……刘建军举着手机随时开拍。他的车上装了手机固定支架，出差时司机开车，他坐在副驾位子上开直播，从民生政策到旅游路线，主题不限，聊到哪儿算哪儿。

时间长了，很多人遇到问题就进直播间找刘建军，筹钱的、找人的、找工作的，甚至还有调解家庭矛盾的，但县长不是万能的。刘建军意识到，光有一个直播县长还不够，还得有一个直播政府。

2019年6月，多伦县各职能部门和乡县政府都开通了直播账号，每天下午3点到4点，各部门“一把手”轮流走进直播间，从农村土地流转、草原确权到临时旅游点收费、学校课程安排，他们直面群众问题与需求。就在《环球人物》记者采访的这几天，多伦县卫健委疾控中心副主任、民族事务委员会主任、政务服务局局长、房管局局长都在政务直播间做了直播。

政务直播开通以来，日均在线观看人数约500人，最高达到2555人，那场讲的是农业种植方面的问题。“干部们的直播表现越来越好了。”刘建军说。有一次，农业局局长做直播，他远程观看，录屏了10多个小视频，认为讲得非常好。“越是老百姓关心的领域，提的问题越多，越好直播和互动。问政直播，可以逼着局长们学点东西，面对天南地北的网友提出的问题，他不可能去问副局长、去问秘书。”

除了推动建立政务直播间，刘建军还鼓励大家发现问题，在直播和短视频APP上积极曝光。记者采访当天，有网友发现大北沟镇一处马路的限高栏摇摇欲坠，十分危险，于是拍了视频。刘建军在评论里点名交通局。交通局久久没回复，他让宣传部的同事直接打电话：“你就告诉他，赶紧在评论区回复，汇报相关进展。”下午交通局在评论区回复：“我们正在处理。”不久又发一条：“该限高栏已被大北沟镇修复。”

现在，刘建军每天要花两三个小时回复留言和私信。看到小区卫生环境差、遗弃小动物的，他转发曝光;看到乱停车的，他评论点名城管局;遇到问低保政策的，他截图转给民政局……直播和短视频已经成为他的理政工具，“所以说，我们不是玩直播和短视频，我们是用直播和短视频”。“用”字被他加了重音。

说这话时，我们能感觉到对面这个“大大咧咧”的县长有些欲言又止的委屈。刚做直播那会儿，刘建军听过不少难听的话，“直播是搞个人宣传”“县长不务正业”。

刘建军觉得这些人不懂他，他想要的是“网红多伦”，而不是“网红刘建军”。年轻时刘建军在盟里宣传部工作，对媒体和宣传有敏锐的认知，他知道新媒体时代不能总靠報纸、电视、电台“老三件”。他打听过京津冀电视台广告投放的费用，至少需要几百万元。县里财政拿不出这笔巨款，而且就算花了，似乎也起不到招商或吸引游客的作用。

此时，有盟里领导建议他试试直播和短视频。刘建军下载APP研究了一段时间，看到外地有村官用直播卖货，多伦本地人也有通过直播改变生活的。于是，他也试着开了直播，拍了些短视频，刚开始没人关注，好在他坚持每天更新，慢慢积攒起人气。最初，不少粉丝看刘建军直播，就想看他是不是真县长，后来不知不觉跟着他的镜头去了不少多伦的好地方。刘建军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全国各地的人都到多伦旅游。

“让直播和短视频成为工作助手，发出我们的声音。”这是刘建军总结的心得，“直接与百姓对话，效率更高;用直播和短视频宣传多伦，效果更好。”他把这些写进政府工作报告，还要求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都实名注册直播号。

“要想富，先修信息高速公路”

雪夜里，刘建军带我们乘车前往多伦助农直播间。一下车就遇到在楼外“蹲守”县长的几个年轻人。“县长你啥时候直播啊？”“真人就在你眼前，还看啥直播啊。”刘建军一边走一边和他们开玩笑。

直播间设在多伦县电子商务公共服务中心里，那里摆满了人参果、胡麻油、艾草等本地农副产品，还有两个极具民族风情的室内蒙古包，走近一看，原来也是直播间。和政务直播不同，每晚8点到9点的助农直播主要目的是给农民“带货”。“以前是要想富先修路，现在是要想富，先修信息高速公路。”刘建军觉得，直播可以解决农民卖货难的“最后一公里”问题。

正在直播的是巴彦宝拉格村的农民许雷。入冬后，许雷种植的大棚人参果出现滞销，直到两周前，通过助农直播间做了一次推销带货，所有熟果全部卖出，就连冬季预计产出果实也被预定一空。这是许雷第二次面对镜头，比上回从容多了，他向正在收看直播的2000多名粉丝介绍了高寒地区大棚人参果的种植经验。

除了为农产品打开销路，直播也成了农民的“新农具”。2019年6月，多伦遭受蔬菜病虫害。刘建军与多伦农业广播电视学校校长孙亚梅一起下乡。他们跑了两天，仅探访了几十户。受灾的农户那么多，根本跑不过来，除非有“飞毛腿”。刘建军琢磨了一下说：“抓紧时间录视频！这就是‘飞毛腿啊！”

后来，他们用手机录了20多个50秒长的短视频，和直播结合，跟农户讲解怎么打药和防治，连说带示范，一看就明白。那晚，为了更新视频，刘建军弄到深夜1点还没休息。最终，相比周边县市，多伦县应对这场病虫害是最及时有效的。

现在孙亚梅除了在农广校授课，还会在“多伦农广梅姐”这个账号上更新田间实操短视频，比如怎么给李子剪枝、怎么给西红柿“点花”等。当天下乡在地里发现问题，她可以通过短视频直观地告诉乡亲们解决办法。

“比起报纸、电视台、电台、网站，现在直播离农民更近。”刘建军说。他还建议快手的工作人员，把农广校搬上直播间，让更多农民能从手机上学到农业知识。

“小康就是老百姓心里踏实”

晚上10点，助农直播结束，刘建军带记者去拜访一位老朋友。毛哥，多伦的初代网红，粉丝过百万。此时，毛哥刚结束一场长达13小时的马拉松式直播，嗓子哑了。可内蒙古人招待客人“大动干戈”的热情不减，两盆牛大骨、一箱啤酒就这么上了桌。刘建军哈哈大笑，对我们说：“你们应该采访他，他才是传奇。年轻时在北京天桥学摔跤，后来开了8年饭馆，娱乐明星是他的常客。回多伦后做直播，现在月入好几万块。”

毛哥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摆手，一瓶啤酒下肚，才放松下来，声音敞亮了许多。毛哥不是刘建军的下属，却愿意称呼他“领导”。他觉得，刘建军这人有责任、有性情。找毛哥带货宣传，价位不低，但他在直播时把《多伦美》当作背景音乐，还请粉丝集体刷“北京正北，多伦最美”的直播弹幕，义务宣传多伦。

2019年12月18日，刘建军在多伦助农直播间直播。（本刊记者 崔隽 / 摄）

2019年七、八月，刘建军被推上风口浪尖。有越野车队肆意碾压多伦境内及周边草原，并发布视频挑衅刘建军，对多伦的生态环境及旅游形象造成严重影响。

看着伤痕累累的草原，还有视频中涉事者叫嚣的“建军，我到家了，你还追呢？”刘建军说自己“可算气完了”。8条短视频接连发出——“不要把越野当成撒野”“穿越草原，不要穿越法律”，直怼当事人。最终，视频里的肇事方不堪舆论压力，主动接受调查，公开道歉，并承诺在多伦植树10亩以上。

这个过程中，刘建军得到了一些本地网红的认同。他们发现刘建军不是直播作秀，而是“真有胆量、不怕事儿”的县长。我们采访的第二天，在等待刘建军会议结束的时间里，又见到了几位本地网红，并从她们口中，结识了另一面的刘建军。

2019年夏天，刘建军（左一）下乡调研。

2019年夏天，多伦农业广播电视学校校长孙亚梅（中）为农民讲解防治虫害，刘建军（右）在一旁录制短视频。

高雅，人称“草原高大队”，曾是北漂，7年前回到家乡，现在拥有一支专业短视频拍摄小组。镜头里她穿民族服饰玩越野，用酷炫手法拍傳统，吸引了大批铁粉。

高雅从手机里翻出一段她新拍的视频，我们坐下来把这个15秒的视频看了三遍。越野车轮卷起雪花，镜头得用树枝支在地上才拍出美感;冰上吃火锅，得用航拍才能拍出氛围……她最近在研究李子柒的作品，想试试草原上能不能拍出田园牧歌的质感。

当话题转到与刘建军的相识，高雅忍不住大笑。“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但是早就听过这是个‘疯子县长，他会中医，大家说他喝的水里肯定泡药了，要不咋天天不睡觉，成宿带人查酒驾！”

“当时觉得他‘疯，没想到后来我们也跟着他一起‘疯。”说这话的是万莹，多伦湖风景区的工作人员。当时刘建军去景区考察，看到万莹讲解得生动活泼，就问她有没有做直播的想法。就这样，万莹成了一名景区网红主播，她的直播风格偏日常，有点像东北邻家女孩的vlog，粉丝觉得她亲切、爽快、没有距离感。

“刚开始做直播觉得是工作额外的任务，累得慌，老偷懒，县长总训我不靠谱，我也不客气，直接回怼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人是县长。”万莹说。不过，现在她不敢偷懒了。因为做直播和短视频，仅2019年夏天，通过万莹预定多伦湖景区门票的游客已经超过5000人。她觉得这些数字带给她成就感，也带来了责任感。

“参与感。”高雅听到这里，插了一句。“我觉得做直播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建设家乡的参与感。粉丝通过我们能看到多伦的每个角落，他们可能会来旅游、买特产，所以做直播也是做贡献，县里的大事小情都和你有关。”

直播还将一群人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万莹的微信里有多伦诺尔网红孵化群、多伦网络达人群、多伦网红群。成员有驯马大哥、火锅店老板、水果商贩、加油站工人……“我们线下聚会见面，日常生活没聊两句，肯定跑偏到直播，最近拍什么视频，在线人数、粉丝数涨了多少，直播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未来这个队伍会继续扩大。过去一年里，多伦县开了五期网红培训班，传授短视频制作和直播经验，每期都有超过300人参与，是多伦网红界的“黄埔军校”。万莹去讲过课，从最基础的“怎么下载直播软件”教起，很多人上完課开始拿起手机尝试去拍第一条短视频。

如今，网红们和刘建军都很熟，觉得他既像父亲、又像大哥。“谁的直播做得好，刘县长会在群里给个小心心，他都看着呢。”万莹说。2019年国庆假期，刘建军难得回家陪女儿坐公交、看电影，拍了一条短视频，配乐很轻快。万莹看完却有点心酸。她想起有一次晚上10点多，大家开完会，刘建军突然拿起手机开始听女儿发来的微信语音，“他肯定不承认，当时他一定想家了”。

采访是在2019年即将结束时进行的，在车上我们问刘建军，2020年有什么心愿。他想了想，从副驾座位上回过头说：“我知道你想问啥。说到明年，咱们不就是全面建成小康吗？每个人对小康的理解不一样，我觉得小康不光是满足物质需求，最重要的是老百姓心里踏实、心情乐呵。我希望多伦的小康就是这样的。”

和我们告别后，刘建军将启程去盟政府所在地锡林浩特开会，未来直播和短视频APP的一个大数据中心可能会落户多伦，这对县里来说是件大事。他身后的多伦华灯初上，毛哥带着儿子在镜头前吃起羊杂，高雅发布了一条越野车雪地冲锋的新视频，万莹准备明天去多伦湖上拍拍冰景，两个小时后，助农直播间也要准时开播。多伦又将迎来一个属于直播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