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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稗史(组诗)

2020-01-13刘向东

红豆 2020年1期
关键词:锄地大堰河鬼子

刘向东,1961年5月5日出生于河北兴隆县,当代诗人,一级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诗选刊》主编。出版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诗与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刘向东短诗选》和塞尔维亚文版《刘向东的诗》等26部。作品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精华》《新诗百年百首》等两百多个选本,被翻译成英、俄、法、德、日、波兰、捷克等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作品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等。

刘高手

把火枪架在橡树杈上

对准北山断崖的拐角

统共放了六枪

山崖下躺着七只野羊

我祖父得意于这个狩猎的故事

刘高手的故事

他祖父的故事

父亲接着祖父讲起来

忽然拐到野羊的可悲

它们怎么那么喜欢悬崖

能挂住落叶的地方就能立足

用半个蹄子在岩缝中行走

傻到不走回头路

唉,即便想回头也无法转身

接下来的故事

在我的转述中成为传奇

当野羊被逼上绝壁

它们一老一少地排起队来

齐刷刷后退——

忽然老羊飞奔起来

借山崖腾空而起

让它的儿女紧随其后

将落脚点落到它的脊背之上

刘高手从此罢手

庄稼地里当牛做马

让祖父拿猎枪去打鬼子

我父亲后来是生产队的羊倌

我也是

庄稼人刘臣

锄板下有水,锄板下有火

有金银。锄地,锄地

你一边念叨着一邊锄地

除了锄地还是锄地

你的谷子

每斗比旁人家的重三斤

你知足,但不富足,你瘦弱

老远看上去像半个人

锄地成了习惯,拔草也上瘾

把自家地里的草拔光了

再到邻家的地边搜寻

你想找到那位种草的人

为什么,让它眼看着钻出来

压纸钱的石头都压不住

到了冬天,枯草里

墙根下,你默想早夭的独子

念叨落草的故事

偶尔迎着草台班子,追着皮影儿

唱词先影人儿而出

待收台散场

台下只剩你佝偻之身

还在说屈原放逐昭君出塞王莽篡权刘秀中兴

谁是好人

谁是坏人

你心里装着五千年世相

一辈子只出过一次远门

路过北京站,见人山人海,感叹

说:赶了一趟天下最大的大集

就冲你操劳一辈子

只留下坟头一把草

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这儿

试着换一位,颤抖的手写下,删去

又写下

写不完的草民稗史

家公文奎之墓

越是想你

越是想不起

你的音容

越是想不起你的音容

越是想你

听你长叹一声:布票太少

已届清明

你走的那天是正月十三

在梦里和亲人打过招呼

没有遗嘱  只留下一把瓦刀

四十里哭声

你是上庄头一名党员

化名刘国,打鬼子打没了真名实姓

瓜菜代你自荐管粮仓

守着大豆高粱却饿得脱相

高级社请你当会计

手中有票子脚上没鞋

两条麻袋缝一条裤子

补丁之上有八斤补丁

当不当支书也是老支书

让老老少少看你的眼神

而你说走就走了

沉没在自己的脚印中

已届清明

听你长叹一声:粥太稀

越是想不起

你的音容

越是想你

越是想你

越是想不起你的音容

二爷文孝之墓

你具有直立的资本

却生来佝偻着矮小的身躯

长不到高人的目光里

你修剪北坡的苹果树

往南沟的酸梨树上嫁接甜梨

女人们在炕头扯闲话:

结不了果!

真要结了呢

酸的!酸的!

你在山前栽松柏

你在屋后植桑榆

汉子们摇头又叹息:

长不大!

真要是长大了呢

弯的!弯的!

甜梨树下她们把嘴一抹

鼻子说酸就酸了

大松树下他们把眼望直了

抬着上等棺材入梦

从此你高枕青山

听蜜蜂翻译花开的声音

看斧头发现年轮

青山之墓

青山脚下埋葬着青山

青山不是山

是一个人

他是地主杨白毛子的长工

盼着白天下雨夜里天晴

他是抗日民兵队长

真刀真枪和鬼子拼命

他担任党支部治安委员

吹胡子瞪眼六亲不认

两个老人昨天还念叨他

一个说他死早了

晚一年也给他戴上铁丝帽子

另一个说他死晚了

早一年他还是个好人

他活过

有过青山不老之梦

死于一九六六年寒冬

因为死不逢时

没有追悼会没有哭

没有花圈没有纸钱

曹马蔺之墓

生来就是个大傻瓜

大脑袋,大舌头

那一年你被鬼子捉住

让你吃得满嘴流油

让你坐飞机飞遍九州

他们指着你鼻子说:看

中国男人都是这样儿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堪一击

说着说着踹你一脚

看你跪着嘿嘿地笑

没有用处了,他们送你回来

要是换了别人

肯定被打成叛徒、特务

你却得天独厚,红运当头

有人教你舌头急转弯儿

把“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

让你在吉普车上一路挥手

风过了,你死了

没听说你怎么得病

只是在早春,在滚了老牛的南山下

吃一碗半生不熟的牛肉

写下关于你的一本账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一个人顺应了两个时代

死的方式,竟然像诗圣

大堰河之墓

是诗人艾青颤抖的手书

刻在他乳母的墓碑上

大堰河

到死也没有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还是生养她的村庄的名字

连她的乳儿也写不出她的名字

大堰河

不是一条河流

像是一条河流

一条干干净净的河流

一条荡漾着乳汁的河流

大堰河

在寄养来的孩子吸干了她的乳汁

离开她的怀抱和她的抚摩之后

她没有梦了

她撒手去了

她死死地睡了

大堰河

有许多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

但是她一定知道

究竟是因为什么

让她的乳儿脱口而出:

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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