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仰倒塌之前
2020-01-11杨直
杨直
引语:
我是那段时间黄旭东接待的第四个记者,上一次关于星际2社区这样频繁的关注很多人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看上去暴雪选择抽身离开的时候,人们突然记起这款已经十岁的游戏,以及已经存在十年的电竞项目。
2020年10月16日,暴雪官方宣布将停止《星际争霸2》付费内容的更新,外界普遍将其解读为这一横跨20年的游戏IP真正倒塌。
与不能带给玩家简单快乐的游戏体验相伴的是,星际系列IP一直生存在电竞项目竞技性的顶端。有时候人们喜欢把这种修在山巅的建筑描绘为信仰的创造,既不愿去攀登,也无法诋毁,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山石滚落。直到顶上梁倒屋斜,轰然坍塌的那一刻,又一哄而上,肆意踩踏,翻找人们对于信仰留下的痕迹。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在意守在屋里最后的沙弥究竟归得何处。
逃离
指针划过后半夜一点,胡翔毫无困意。
关掉直播后,他打开游戏,简单热了热手,然后开着代理,用蹩脚的英文短暂地交流后,加入了游戏内的比赛房间。
那是欧洲星际社区举办的小比赛,只有几十美金的奖金。
10月31日,一支来自韩国,此前寂寂无名的《英雄联盟》战队DWG赢得了2020年《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的冠军。他们一共获得了200万美元的奖金,以他们为原型设计的冠军皮肤销售所得的一部分也将在未来归他们所有。更早之前,在北京五棵松凯迪拉克中心举行的《王者荣耀》世界冠军杯的奖金池是3200万人民币;受疫情影响暂无消息的TI10的总奖金已经突破5000万美金。
成为电竞选手,刻苦训练,赢下冠军名利双收不再是一个虚无的故事。巨额的奖金和甚至比奖金更高的工资正在让电竞选手这个职业成为诸多偏离了传统成长路径的年轻人的首选。
但这一切和胡翔无关。
根据Liquipedia的统计,在还有一个月2020年结束的时候,他获得的奖金是税前7175美金,按1:7的汇率换算成人民币是50225元。每一笔金额都不大,扣除掉20%的所得税后,40180元汇进了他的账户。
在上海这个大都市,这相当于一份税前月工资为4566的工作。甚至比一些应届毕业生还要低。因此,即便身为目前国内第一档的职业选手,胡翔还是选择和伴侣搬离上海,搬到了生活成本更低的成都。
根据Liquipedia的统计,中国目前共有55名《星际争霸2》职业选手。有俱乐部归属的选手有21名,其中18名选手隶属于国内俱乐部。而在LP星际教练的讲述里,这21名选手和俱乐部之间的雇佣关系更多体现在线上,或是兼职的形式。
收入最高的是年仅20岁的李培楠(ID:Time)。在五年的职业生涯里,他一共获得了税前18万6000美金的奖金。2020年迄今为止,他一共获得了40777美元的奖金。
而和Time实力相当的其他四个人是分别是20岁的薛涛(ID:FireFly),2020年的收入是13273美金;25岁的胡家俊(ID:Jieshi),2020的收入是236美金;28岁的黄旻文(ID:Cyan),2020年的收入是12456美金,还有33岁的胡翔(ID:Macsed),2020年的收入是7175美金。
在电子竞技项目一次又一次用高额奖金刷新認知的同时,这些《星际争霸2》的选手仍然没能靠着选手这份职业过上体面的生活,哪怕他们已经在国内的一些比赛里登顶。而胡翔等选手需要频繁地参加各种线上、线下的小比赛,累积每次100、150的奖金,才能勉强维持生活。
和其他人相比,胡翔的境遇还算是好的。不仅仅是在过去十年的职业生涯里留下的一点积蓄,还因为他是少有的有俱乐部归属,可以领工资的选手。
但33岁的高龄还是意味着,《星际争霸2》职业圈已经很少有新鲜的血液流入了。
这和很多观众的认知有偏差。因为从2017年开始,《星际争霸2》的比赛在一点点变多,出现了很多“新选手”,甚至很多老选手,比如曾经被誉为非韩第一人的曹晋辉(ID:IG Jim)也逐渐复出。
SCBOY论坛上前段时间曾经发起过一个调查。在论坛的用户样本里,差不多60%的星际玩家年龄在20-25岁之间。
认知的偏差来源于年龄。即便是资深的玩家,也大多是2016年第三部资料片《虚空之遗》发布后才入的坑。
一些身处《星际争霸2》职业圈的人说道:“目前还在打的选手,很多其实都是老选手。他们出来了其实是比他们更强的选手退役了。”而退役的原因无外乎选手这个职业无法养活自己。
BreakingGG就是其中一个。出道于2013年,在2018年因为假赛被禁赛之前,他也算是知名度较高的虫族选手之一。然而,假赛和职业前途的渺茫让他在2019年开始默默地转型为一名酒吧驻唱。
20岁的薛涛(ID:FireFly)是个例外。作为近两年来崛起的新星,对于《星际争霸2》而言,他是难得的新鲜血液,但却龃龉独行。
凭借在真人秀《中国好星际》里的出色表演,薛涛踏入了职业圈。因为家里不支持,薛涛缺少经济来源。在老男孩的XTEAM做了几个月线上选手后,有圈内人赞助他去了上海一名星际爱好者筹备的收费训练基地ESR。Punk、Toodming、silky等选手都曾在那里训练。家境不好的薛涛只能靠着其他选手的帮助凑够房租。
经济情况并没有随着薛涛的实力一同增长。在马上结束的2020年里,薛涛有记录的收入只有13273美金。
已经过了后半夜3点,胡翔最终赢下了比赛。简单洗漱后,他就休息了。第二天下午他还要直播,晚上要参加另一个欧美星际社区举行的小比赛。为了几十美金的冠军奖金。
等待死亡的降临
经济上的困顿既是《星际争霸2》职业选手困境最直观的体现,也在 “职业生态”的成长过程里引发了不可预期的连锁反应。
2018年起,尽管很多观众和选手都能明显感受到《星际争霸2》比赛的数量在增长,甚至有好事的粉丝经过统计发现总奖金的数额越来越大。但实力的差距让这块不算大的蛋糕始终握在固定几个人手里。
在过去的2020年,Time、jieshi、Cyan、Macsed、Firefly,这五个人几乎瓜分了所有的比赛奖金。
以赛代练是中国电竞圈里的一句老话,选手的成长依赖于和同水平选手之间的对局和战术交流。2015年,为了加强国内选手和国外顶级选手之间的竞技交流,星际老男孩举办了功夫杯。考虑到国内外选手实力的差距,甚至设计了“只要参加,就有奖金拿”的激励。
然而过去的几年里,有限的奖金使得几个人处于隐性的竞争关系里。“大家基本上不怎么交流战术,因为都是熟人,都想赢,都想要奖金。”
曾经,韩国凭借着完善的训练体系一直引领着《星际争霸2》技战术的发展,成为《星际争霸2》事实上的世界中心。如今,这个中心来到了欧美。“可能是他们那边的福利更好吧,不用担心生活。”LP的教练感慨道。
除了李培楠。
凭借着良好的家境,李培楠出手阔绰。搬到了韩国后,李培楠和一众国外更高水平的选手迅速结成了不错的友谊。虽然很多粉丝喜欢调侃李培楠为“凯子”,但李培楠实力突飞猛进正是依靠着这些选手的提点和陪练。这一点,在直播里,黄旭东、李培楠等人毫不避讳,也成了星际圈里公开的秘密。
如今,凭借着独一档的实力,李培楠被称为中国星际第一人。
大多数职业选手都很难确切回忆起衰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从来就没好过。”2019年,第三方电竞赛事WESG宣布停办,作为少数几个仍然设置《星际争霸2》项目的电竞赛事,这意味着职业选手的收入又少了一笔。
对于很多选手而言,“不变坏就是变好了。”
如今LP俱乐部《星际争霸2》分部的教练侯书伦对衰落的感受更为明显。他回忆道,自己是踩着衰落进入了职业圈。
2016年开始,被第三部资料片《虚空之遗》吸引,侯书伦正式成了一名《星际争霸2》玩家。凭借着不错的游戏天赋,他很快崭露头角,并开始参加一些大型赛事。
2017年,因为在《中国好星际》上夺冠,他被保送进当时国内唯一的《星际争霸2》职业联赛的黄金联赛的16强,获得了1000块奖金。然而,扣掉20%的稅后,到手的奖金只有800块。
“我当时就想,我都进了全国16强了,才给我800块钱。”
看不到希望的职业道路和难以突破的实力瓶颈让他最终成了LP俱乐部星际分部的教练。然而,在接下来的三年里,他却一点点看着事情越来越糟。
一些他眼里水平处于中档的选手从2017年开始大量退役。实力稍差的选手借这个机会走入了大家的视野。然后同样因为经济问题,以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
LP俱乐部和VG俱乐部因为同一个资方的缘故共用一个俱乐部。每天和其他项目的选手擦身而过久了,侯书伦也会有不平衡的时候:“《星际争霸2》是最难的项目,但是却拿着最少的钱。”
“拿最少的钱,挨最毒的打。”他开玩笑道。但同时他也承认,定义一名《星际争霸2》的标准不再单纯是哪些令人惊讶的技艺,更多时候是这名选手有没有俱乐部归属,能不能稳定地拿一份不低的工资。
2018年,Punk、BreakingGG、Coffee三人因为代打被处以禁赛的惩罚。“其实算是一场默契赛,当时Punk想晋级,然后就让Coffee让他一盘,给他点钱。”同样,BreakingGG也因为代打问题被禁赛。
解禁后,三个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倚风选择了退役,回老家开了咖啡馆;BreakingGG去做了酒吧驻唱歌手,Coffee仍然坚持训练,然而也始终没有大的突破。
更多选手开始在2018年向主播转型。但转型本身是一种尝试,也是一种赌博,从结果看,成功者寥寥无几。
侯书伦在LP俱乐部既作为jieshi的教练,同时也是黄金战队联赛的官方OB。有一次,在jieshi的比赛开始前几分钟,本来已经准备好进入游戏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战术,他用微信告诉了jieshi,Jieshi最好靠着兵行奇招拿下比赛。
经济上的困顿让侯书伦在执教里感受到了巨大的困难。“目前,职业选手之间的对抗其实更依赖教练,因为在操作、意识等大的方面大家相差不多,更多是战术上的博弈。”
在黄金战队联赛的一场比赛里,Jieshi对阵世界顶尖虫族选手Scarlett。侯书伦为jieshi制定了详细的战术。比赛开始前几天,他观看了Scarlett近三个月的比赛,绘制了详尽的Scarlett的探路路线图,发现了整个地图上唯一的侦查盲区。正是靠着这个盲区,jieshi在前期成功隐藏了自己的战术,一度获得了巨大的优势。
在其他项目里,这项工作通常由一个教练团队完成。“以前在韩国,有战术教练,操作教练,还有生活教练。”因为经济问题,侯书伦只能自己同时承担三个角色。
Jieshi作为国内最强的神族选手,有一套独特的操作习惯,这成了jieshi提升实力路上的一个障碍。
“我都想好了怎么帮他改了。但没钱,没办法,选手也没有动力去改。”在侯书伦的叙述里,如果jieshi要改掉操作上的坏习惯,那么必然要经历一个低谷期。对于现阶段的选手而言,无论是未来的渺茫,还是现阶段损失的收入,这都是个得不偿失的选择。
为了弥补在《星际争霸2》项目上可接受的亏损,LP俱乐部在今年十一期间办了一个训练营。超过50名粉丝报名了训练班,一名叫HHH的选手给侯书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名年仅15岁的选手在比赛里曾经数次击败国内强手。而去LP训练本来是HHH踏入职业圈的跳板。
然而,这个决定最终止于10月16日暴雪突然发布的一则蓝贴。
停滞
10月16日,国内《星际争霸2》社区因为暴雪突然发布的蓝贴炸开了锅。在蓝贴里,暴雪正式宣布今后将停止付费内容的更新,包括合作指挥官、战争宝箱等,仅提供赛季更新和必要平衡性调整。
让人唏嘘的是,2020年恰好是《星际争霸2》发布的十周年。
出乎意料的是,越接近核心人士,这则蓝贴产生的影响力越小。“一方面大部分人其实也都做好了准备,知道早晚有这一天,所以或多或少提前有准备。”侯书伦说的准备指的就是大量的选手默默地从赛场消失,转型。而对于剩下的选手而言,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给出答复,这个人就是黄旭东。
黄旭东有个不太讨喜的外号,叫“星际教父”。这原本是有些人觉得黄旭东自己独占了大部分由《星际争霸2》产生的利益对他的揶揄。后来,这个称呼被黄旭东自己的粉丝解构,成了一个经常出现在弹幕里的中性调侃。
在电影《教父》里,小儿子最终成了救世主,挽救家族于危难之中。如今,黄旭东也正在被推到这个位置上。
也许是在《星际争霸》那段谈不上好的回忆,也许是黄旭东的性格使然。从直播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否认自己是“星际教父”的事实。
“我们就是小主播,吃到了一些直播的红利,然后拿出来一部分反馈给星际2。毕竟整个环境好了,我们的收入也能增长。”从2017年开始,黄旭东一直在讲自己能力不够。“我就是个主播,能力够我肯定愿意冒这个险,但我能力不够。”
尽管如此,2015年开始,黄旭东开始试着反哺《星际争霸2》。他举办了邀请国内选手和国外选手共同参加的功夫杯。这源于他过去的认知。为了让国内选手能和世界一流的选手交手,也为了不让实力不济的他们空手而归,黄旭东特意设置了参赛就有奖金拿的机制。
这曾让国内的职业选手短时间内变得勤劳、专注。
2016年,他和孙一峰在直播里宣布推出选手激励计划——他们会拿出礼物收入的30%,资助一些选手去国外参加wcs分站赛的海选。
2019年,他宣布筹办战队联赛,希望借助联盟的形式让大家抱团取暖。
……
“每一次其实都是我和孙哥拍脑袋想出来的,都是说干就干了。”这些不成体系的举动像是往即将熄灭的火里填了一次又一次柴。剛填进去的时候火烧得噼里啪啦,整个星际社区好不热闹。一段时间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也是因为这些举动,让黄旭东开始背负不愿背负的压力。
黄旭东是最早知道蓝贴消息的几个人之一。
10月14日,距离新闻发布还有两天。黄旭东和孙一峰在录《铁人五项》的时候,被网易的工作人员叫到一边,小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因为我们也算是星际这个社区最大的KOL么,所以网易那边希望我们不要第一时间出来唱反调。”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但这个突然而至的消息还是让黄旭东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理解。”借助着职业便利,黄旭东一直很了解《星际争霸2》这款游戏实际的情况。他提到,特别是近两年,《星际争霸2》的用户数呈现出缓慢上升的状态。“国服现在的数据,过去十年里从来没有达到过。”国服成了和欧服、美服并列的全球最活跃的三个服务器。而游戏的收入也维持在千万级别。
他问了所有可能知道原因的人,包括暴雪美国总部的工作人员。结果,没人知道为什么。提前而至的死亡宣判在短暂地不理解之后,转化成了情绪上的难以排解。在那一天的直播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和平时相比,黄旭东话少了很多,脾气更加暴躁。知道原因的孙一峰只能让自己话多起来,尽量维持直播的气氛。
黄旭东的想法代表了整个社区的第一反应。
很难有迹象表明,每年暴雪嘉年华压轴的《星际争霸2》会突然被通知“死亡”。LP的教练侯书伦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也是不相信,“我觉得是个假消息。”因为小众的原因,所以他和社区走得很近。在他的认知和得到的反馈里,“玩家有消费意愿,消费能力很强,就是他做这个东西我认为应该还是不会亏的,至少它是个赚钱的项目。”但当他确认了消息的真实性,他唯一能给出的解释是:“可能赚得不够多,所以他就砍掉了。”
LP俱乐部的经理说:“因为暴雪之前和ESL有合作么,到2022年。那时觉得2022可能是一个期限,一个死刑的期限。现在感觉就是明着告诉你,你死了。”
很多选手也一样,所有人都希望黄旭东给出一个答案,但这次,黄旭东恰恰也不知道答案。
于是,整个社区的情绪从不解逐渐走向了愤怒。在蓝贴发布之后的几天里,很多粉丝开始从之前暴雪的一系列动作寻找蛛丝马迹。比如很多人认为7月份新推出的付费内容做得不用心,现在看来,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前兆。他们甚至在论坛上为自己当初的言论道歉:“看来Monk(设计师)自己把执政官搞出来了,真不容易。”后面通常会跟上一句针对暴雪的脏话。
在蓝贴发布那天的直播里,对于《星际争霸2》停止付费内容更新的蓝贴,弹幕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
看不下去的孙一峰说道:“你们这搞得好像星际要挂了一样,哎呀,星际的天塌不下来。”
“但我的确要和大家说对不起,一个月前,我还和大家信誓旦旦地说,新的指挥官会来的。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发了。本来做《王牌指挥官》就是想在节目最后公布这个消息,结果延期了,先是推迟到10月份,然后是12月份。结果暴雪突然发了蓝贴。”
“我们和网易暴雪讨论了很多,比赛,节目都会继续。后续还有计划在和暴雪谈。大家都在努力么,中国区的所有比赛都不会停,明年会按照原计划继续办的。”黄旭东跟着说道。
对话不停被直播间里的飞机(一种赠送给主播的虚拟礼物)打断。这像是对黄旭东投入社区的定心丸的一种回应。
“只要星际有观众,那么它永远都有市场。”虽然黄旭东安抚了整个国内的社区,但不知不觉间却让压力停在了自己这一环。
当天晚上,他发了一条微博。结尾他引用了游戏里著名NPC泽拉图的台词:“我揭开了未来的面纱,见到的只有湮灭。”
纠错
对黄旭东而言,《星际争霸》和《星际争霸2》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款游戏。
“我18到28岁,最好的时光给了《星际争霸》;然后在《星际争霸2》上坚持了10年,才有了今天。”
如今的粉丝已经不知道黄旭东当年宣布退出《星际争霸》项目时的情形,当然也不知道黄旭东当时铆足了劲希望在《星际争霸2》上找回场子的经历。
2011年的时候,黄旭东和孙一峰一起窝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脑,剩下的地方则被一张床垫填满。每当一个人休息时,另一个人就坐在电脑前面练习。那是《星际争霸2》刚推出的时候,退出《星际争霸》后,黄旭东想在《星际争霸2》这个项目上东山再起。
之后便是为人熟知的星际老男孩的故事了。因此,对于这个项目,黄旭东倾注了比任何人都多的感情。哪怕对星际老男孩三个人来说,《星际争霸2》如今更多是一种爱好,而非谋生的手段。
2020年,星际老男孩三个人出来创建了自己的公司。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广告业务和主播运营业务,几乎和《星际争霸2》无关。然而即便如此,黄旭东还是想着在新一期的战争宝箱里植入战队联赛8支战队的皮肤,同时推出选手的头像框。
“希望用这些方式让战队可以挣一点钱。”
过去两年的时间里,很多支俱乐部进来尝试过,但又因为收入问题退出。今年上半年,打完了赛季总决赛后,TSG俱乐部退出了战队联赛。理由很简单,就是不盈利。
现在,因为突然发布的蓝贴,这个想法夭折了。
在2010年1月份的一则新闻里,国外的游戏媒体选出了2010年值得期待的十大PC游戏。排在《孤岛危机2》、《质量效应2》等传奇3A游戏之前,位列榜首的就是《星际争霸2》。
2010年8月5日,发售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星际争霸2》发售首日在全球卖出了超过100万份,成为当年至今为止单日销量最高的电脑游戏。第二天这个数字就超过了150万。甚至发售前,华尔街的分析师预测《星际争霸2》至少会卖出440万份。440万这个数字是《星际争霸》在韩国的销量。巅峰时期,韩国约有1000万《星际争霸》玩家。
黄旭东说,他眼看着《星际争霸2》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2010年《星际争霸2》发行的时候,黄旭东还是WCG的赛事经理。因为职业的缘故,他可以洞悉到整个电竞圈的选择。
“当时暴雪绝对是电竞的核心,所有人都在等星际2。”如黄旭东所说,《星际争霸2》推出时,xiaOt就为IG俱乐部创建了《星际争霸2》分部,胡翔就是那个时候成为了一名《星际争霸2》职业选手。
之后的几年里,《星际争霸2》迅速成为了当时最火爆的电竞项目之一。“你去到任何一个比赛,《星际争霸2》绝对是人最多的场子,《英雄联盟》当时都没什么人看得。”
Liquipedia的记录也许可以为黄旭东的说法佐证。迄今为止,在Liquipedia的记载里,中国共有过98名星际争霸2职业选手,包括已经转型为《王者荣耀》教练的Gemini、eStar的创始人xiaOt、前《魔兽争霸3》职业选手TH000、Infi。
在MLG举行的比赛里,Flash、Grubby、Lyn等知名RTS选手都曾经短暂地转型星际争霸2项目。
然而,这个上升的势头被暴雪自己掐灭了。
“暴雪最大的错误就是一开始只关注韩国。”2010年开始,连续几年,暴雪在韩国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推广《星际争霸2》。“那个时候韩国一年可以打十届GSL。”
欧美则延续着社区为主的氛围,而中国,这个黄旭东本以为暴雪应该最重视的市场,却音讯全无。“不能说暴雪没投入,但暴雪把所有钱都投放在了广告上,那时候地铁上都有《星际争霸2》的广告。但他没有做一个联赛。”
2012年是黄旭东眼中的转折点。那一年,暴雪带着BWC来到了国内。黄旭东作为一名观众坐在台下,尽管现场充斥着几千名观众的欢呼声,但在他看来,《星际争霸2》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
就像他日后一直坚持的一样,“一個项目的辉煌靠的不是BWC这种塔尖上的赛事,它靠的是网吧赛、高校赛、联赛。”
恰好当年WE战队英雄联盟分部夺得了IPL5的冠军。“然后数据就起来了。”同年,腾讯开始深度介入电竞产业,先是举办了《穿越火线》职业联赛,接着在2013年举办了《英雄联盟》联赛。
于是,2012年成了《星际争霸2》和《英雄联盟》两款游戏历史路径的唯一交点。在此之前,《星际争霸2》是最受欢迎的电竞项目之一,《英雄联盟》则是少有人理睬的小众项目。2012年之后,二者的境遇完全对调了。
因此,在和LP俱乐部经理的沟通里,他频繁地提及LPL并不奇怪。作为目前国内公认的市场化最成功的电竞联赛,这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模式。
即便暴雪后来加强了对中国市场的重视,但在黄旭东看来,这更多是一种纠错。“因为暴雪一开始就做错了,所以后面所有的行为一直都在弥补这个错误。”而错过了窗口期的《星际争霸2》没能恢复到往日的辉煌。
2013年的时候,暴雪为了推广新的WCS赛事体系,实行了锁区的政策。无赛可打的中国选手只能顶着夸张的延迟去其他服务器打线上的海选赛。即便如此,在LP教练侯书伦看来,他们依然创造了无法超越的成绩。
2016年开始,黄旭东开始更多扮演“救世主”的角色。然而,他始终坚持个人能力有限,无论是他举办的功夫杯,还是战队联赛,都需要暴雪在顶层搭建更宏大的赛事体系才能发挥作用。
蓝贴发布后,面对着圈里人的询问,黄旭东也难以给出回答。过去两年战队联赛的成本都由网易暴雪承担。明年会不会承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网易暴雪还在和暴雪总部交流。
“他们在积极地沟通,我只能等结果。”他设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想过让有意向继续支持的网易暴雪换一种方式参与进来,但在周宁看来,暴雪至少要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在新成立的公司里,周宁和黄旭东并排坐在公司的东北角,没有隔间。从黄旭东知道蓝贴的内容到陆陆续续接待了几波采访,黄旭东的压力他一直看在眼里。
“色(指黄旭东)呢,毕竟经历过WCG,经历过《星际争霸》。经历得多了,你很难说被这样一个新闻搞得很伤感,很那样。“他笑着说。
但他同样不理解暴雪的做法。“《星际争霸2》这个项目是赚钱的啊!虽然赚得不多,但它确实是赚钱的啊!而且维护起来也不需要几个成本,两三个人就能做的事情。你说它赔钱,你砍掉了,我能理解,但是你砍掉了一个赚钱的项目。”
在他看来,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一切又变得和十年前有些类似。即便网易暴雪不出钱了,想让战队联赛维持下去也并非一件难事。
“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广告公司,随便找几个案子往里面一摊,战队联赛一年的成本就出来了。”
“关键是师出无名。你的名在哪呢?”
虽然过去的经历让黄旭东再也不敢随便扛起一杆大旗。但这一次,周宁不再想以前一样没收黄旭东在论坛的账号。
“我和小色,和91说,你们要站出来发声啊,要站出来说啊。”
“现在暴雪不管这个事儿了,怎么办呢?RTS还是有很多人喜欢的啊。”
“那就战斗吧。”
战斗吧
最终,黄旭东只能将《星际争霸2》的“提前终结”归结到前任CEO麦克的离开。“麦克对《星际争霸》是有感情的,在《星际争霸2》最低谷的时候,麦克都很挺《星际争霸2》,结果他刚走,暴雪就发了蓝贴。”
在2016年的暴雪嘉年华上,暴雪宣布启动众筹机制来支持星际争霸2在电竞上的发展。暴雪在游戏里推出了名为“战争财宝”的虚拟物品。售卖所得的25%将被分成两部分支持星际争霸2的电竞赛事。第一部分是80万的售卖目标,如果达成目标,那么当年WCS的奖金池将从50万扩充至80万;超出80万的部分,则被拿出来在其他方面支持《星际争霸2》的电竞赛事。
不到10天,战争财宝售卖的第一个目标就达成了。然而,在黄旭东看来,暴雪仍然没找到正确的路。“他非要设个限制,他就应该不设限制,让玩家付费嘛,多了自然对选手有激励。”
失去了厂商的支持后,社区的支持似乎成了黄旭东坚持下去的动力。
“你见过求着厂商收费的玩家吗?”他提到,在7月份的大更新里,暴雪推出了非常耗时间的指挥官模式。很多国内外的玩家在论坛上请愿,希望可以开通付费。“就是大家不想这么肝,想给暴雪送钱。虽然和英雄联盟比不了,但它的同时在线人数并不少,而且玩家付费意愿和能力都很强。”
“其实大家更担心选手没了,万一有人想办比赛,找不到选手,那时候比赛也就真的没了。”一名看了十年比赛的粉丝说道。
在LP教练侯书伦的形容里,驱动粉丝们的是一种奇妙的情绪:“暴雪不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有的人想到了众筹办比赛的办法。希望借助这种方式,让国内的选手能够生活得好一点,这样他们就能更纯粹一点,更专注在训练上。事实上,国内一直有粉丝自发地出钱举办业余的小比赛。只不过近两年,大部分比赛奖金都被少数几个人拿走了。
而有的人则发起了“如何让RTS游戏变得更简单”的讨论。短短一两天的时间里,回帖数就突破了1000。
然而,论坛上的自救在一些玩家看来,完全是出格的举动。这些人大部分仍然是《星际争霸2》的玩家,而且水平不低。在他们看来,只要平衡性还在继续调整,新的地图还出,不关服,《星际争霸2》离真正的死亡还很远。
不止玩家,俱乐部们也在试图维持住这个即将倒塌的体系。
LP俱乐部也在想办法保留星际分部。一方面,对LP而言,这是可接受的亏损。另一方面,“我们把魔兽、星际选手的直播打包签给了直播平台,希望能帮他们多谈一点收入。”LP经理说,如果从经营的层面考虑,裁掉星际争霸分部是最正确的选择。但现实是,他在帮这些选手寻找一个留在俱乐部的意义。
黄旭东也承认,ESL在售卖版权和商业化上做的很成功。特别是2020年,因为不用支付线下成本,所以ESL做星际2项目应该是赚钱的。他寄希望于当2020年ESL和暴雪的合作取消時,ESL会选择继续做下去,哪怕只是在线上。
然而,另一个不太乐观的现实却是,星际争霸2正在面临着明显的选手枯竭。
小武的天梯分数是5200分,算是《星际争霸2》里的高分玩家。当黄旭东推出了国服激励计划后,他直观地感受到高分段的对局质量在变高,更多的高分玩家开始专注在提升水平上。但在这个群体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新人了。
而且,高分段的玩家只是单纯地想要变得更厉害。如同侯书伦说的,HHH这样的选手虽然不多,但也不少。问题是这些人现在没有表现出任何打职业的欲望。
不止如此,也没有玩家会热心地带新玩家入门。“网上有收费教你玩的,但也是鱼龙混杂。本来就人少,再有几个浑水摸鱼的。”
换句话说,在《星际争霸2》最核心的PVP对抗上,一个残酷的现实是始终没有大量新玩家涌入。而当28岁的黄旻文、33岁的胡翔仍然占据着国内最强选手的席位时,时间就像是静止了一般。星际职业圈可能不会很快崩塌,但当魔法被解除的那一刻,没人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不过站在另一面看,如小武、HHH一样的高分玩家仍然专注于技战术的提升,这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在未来成为职业圈潜在的新鲜血液。从崩塌到重塑,可能只需要一个剧变。
蓝贴发布过了差不多一个半月,所有人都得到了最终的消息。星际老男孩扛下了战队联赛的担子。“无论如何战队联赛都会办下去的。”
对选手而言,事情幸运地没有变得更坏:“ESL公布了和2020年差不多的赛事计划,战队联赛也在。”很多选手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或是向前、或是停滞,或是其他。
当最初的悲伤过去后,整个星际争霸2社区在尽最后的努力。虽然这些努力有些分散,也可能作用有限。但这一次,团结的社区还是再一次延缓了信仰倒塌的颓势。
当重拾信心,看向未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同一句话,它是名为泰凯斯芬利的游戏角色的台词:
“好戏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