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版本与文义训释的《三国志·华佗传》异文校勘探究
2020-01-10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300193
天津中医药大学(天津,300193)
有关《华佗传》的语言文字问题,前人有不少研究。如付笑萍的《“兒”“倪”考》[1],从姓氏学角度剖析了“府吏兒寻、李延共止”一句中“兒”乃今“倪”字;解用娟在《〈三国志·华佗传〉札记一则》[2]中对“旉”进行了辨析,认为“旉”是古“敷”字;蒋世凤在《〈华佗传〉“因上著粉”之“粉”字的辩正》[3]中,考证出华佗所说的“粉”应是一种米粉,即“英粉”;李书田在《〈华佗传〉疑难词句辨析》[4]一文中,对《华佗传》中的“就、取、止、闻、近、暂、不详、齿牙顽坚、利”进行了辨析。甚至有学者,如史慧超《〈三国志·华佗传 〉中表示病愈词的探讨》[5]一文对《华佗传》8个表示病愈词语进行了分类研究;也有的关注到了《华佗传》的句读问题,如范登脉《新世纪版 〈医古文 〉“华佗传”丛札》[6]、谢政伟《〈医古文〉指瑕7则》[7]等文章。以上学者或从字形、或从句读、或从特殊词类的含义等角度对《华佗传》的语言文字问题有所关注。
但在版本校勘基础上,对《华佗传》的异文进行研究的成果还不多见。通行本《华佗传》选自1959年中华书局校点本《三国志·魏志·华佗传》。近年来,随着古籍文献海内外版本的发掘整理,巴蜀书社出版了《三国志版本荟萃》[8],该文献包括了国内外近20种《三国志》的版本,其中完整的《华佗传》有15种版本,它们是:宋刻本、宋衢州州学刻元明递修本、元大德十年池州路儒学刻明修本、明万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南京国子监刻本、明万历二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刻本、明吴琬西爽堂刻本、元刻元印本、明天启云林积秀堂刻本、明崇祯十七年毛氏汲古阁刻本、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清同治六年金陵书局木活字版、清同治九年金陵书局刻本、清光绪十三年江南书局重刊本、日本宽文十年刻本和朝鲜铜活字本。这套书荟萃了宋元明清以及日本、朝鲜主要的《华佗传》版本。本文以通行的《华佗传》为底本,参照15个版本的内容,对其异文进行校勘标注,在广泛求证、对比、分析、归纳的基础上,寻求合理的文本解释。
九处异文的辨析与校勘
1.“即”与“既”辨析与校勘
“守瞋恚即甚,吐黑血数升而愈”与“守瞋恚既甚……”
通行本此处的“即”字,在从宋到清及日本、朝鲜的版本中均为“既”。通行本未对“即”进行注解。纵观《华佗传》全文,由“舍去辄愈”“果下男形,即愈”“立吐蛇一枚”等,可见华佗治病立竿见影,马上见效,以上“辄”“即”“立”皆可理解为“立即”[9]。所以,“即”可译为“立刻”“马上”。此用法在其他文献中也常见。如《史记·项羽本纪》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载:“(孙权)即遣兵三万人以助备。”
既,常作副词[10],用于谓语前,表示动作已完成或状态已存在,相当于“已经”“……以后”。如《左传·庄公十年》:“既克,公问其故。”《论语·季氏》:“既来之,则安之。”《孟子·梁惠王上》:“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楚辞·九章·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以上“既”皆释为“已经、已然”。而在《战国策·燕策》“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轲既取图奉之”中,“既”释为“即,便,立刻”。可见“既”有一义项同“即”,意为“立刻”。
通行本“守瞋恚即甚”表示郡守立马更加大怒。而“守瞋恚既甚”除表示郡守立刻变得更加愤怒外,还可释为太守已然大怒。而既“立刻”“已然”的用法均有,即只有“即刻、立刻”的用法。通行本中为“守瞋恚即甚”,而用于校勘的15个版本皆为“守瞋恚既甚”。联系上下文义及各本书写情况,可推测此处应为“既”更合理一些。
2.“类此”与“此类”辨析与校勘
“佗之绝技,凡此类也”与“……凡类此也”。
从上古到中古,再到近代,“此”一直是“这,这样”之义,这里也是。“类”常见的训释有“类别,种类”,如《论语·卫灵公》:“有教无类。”还有“类推”义,如《孟子·告子上》:“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此类”意思为“这样的类别”;“类此”由“类”的“类推”义,“此”的“这,这样”义,可释为“像这样”。综上可知,“此类”与“类此”在上下文中均可解释得通。
但15个版本中的明万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南京国子监刻本、明万历二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刻本、明天启云林积秀堂刻本、清同治六年金陵书局木活字版和日本宽文十年(一六七零)刻本这5个版本为“凡此类也”,其余10个版本,包括早期的宋元刻本均为“凡类此也”。故此处文字“凡类此也”似更正确。从文献看这里发生倒文应该在明朝晚期,宋元以及主要的清代版本均无倒文。
3.“所”与“许”辨析与校勘
“长可尺所”与“长可尺许”。
所,“左右”,表约数。《说文》:“所,伐木声也。从斤、户声。今本《诗·小雅·伐木》作‘伐木许许’。”此处“所”通“许”,表示对数量的约略估计。类似用法在以下例句中也有。如《史记·留侯世家》:“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二里所,复还。”(二里所,二里许)《汉书·原涉传》:“涉居谷口半岁所。”(半岁所:半年光景)所,山母、鱼部;许,晓母、鱼部。山、晓准双声,鱼部叠韵,属音近通假。
“许”,不定数词,或用于数词、数量短语后,或用于数词与量词之间,相当于“约,左右”等,表示约略估计之词。此用法在后世文献中也有延续。如“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世说新语·俭啬》)“述果使其将谢丰、袁吉将众十许万,分为二十余营,并出攻汉。”(《后汉书·吴汉传》)在“长可尺所”中,“所”通“许”,按“许”的意思理解。
在15个版本的宋衢州州学刻元明递修本、元大德十年池州路儒学刻明修本、明万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南京国子监刻本、明万历二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刻本、明天启云林积秀堂刻本、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清同治六年金陵书局木活字版和日本宽文十年(一六七零)刻本8个版本中皆为“长可尺许”,其余版本为“长可尺所”。而下文“佗别传曰”中,宋刻本、元刻元印本和朝鲜铜活字版皆为“长三尺所”。元、汲、孔同时批注云“本作许”[11]。前人如毛晋等认为《华佗传》里表约数的“所”字“本作许”。
结合刻本情况可推断,早期的宋元刻本及据宋元刻本的朝鲜铜活字本此处书写的是借字“所”,而宋刻元明递修本或元刻明修本,有过将借字回改为本字“许”的情况,但又没有回改尽,所以早期宋元刻本还能看见“长三尺所”的表达。而且回改为本字“许”的版本在明清还被多次翻刻,形成了较多的书写“许”的版本。因此,这里“长可尺所”的“所”字似为早期版本中出现的借字现象,而“许”字版本的存在为重修本回改借字为本字的缘故。
4.“每处不过七八壮”与“每处七八壮”辨析与校勘
“每处不过七八壮”与“每处七八壮”。
“七八壮”即七八灸,“不过七八壮”,不超过七八灸,除了表示七八灸的意思,还包括比七八灸少的1~6灸,这符合华佗施灸中病即止的理念,也符合临床治疗实际。“不过”二字体现了华佗精准的辨证和精湛的技艺。而且除了通行本外,宋刻本、明万历二十四至二十八年南京国子监刻本、明万历二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刻本、明吴琬西爽堂刻本、元刻元印本、明天启云林积秀堂刻本、清同治六年金陵书局木活字版、日本宽文十年(一六七零)刻本和朝鲜铜活字版9个版本均为“每处不过七八壮”,其余6个版本为“每处七八壮”。结合上下文义,通行本等文本的“每处不过七八壮”似正确。
5.“反”与“及”辨析与校勘
“数乞期不反”与“数乞期不及”。
《说文》:“反,覆也。”《诗·周南·关雎》:“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反,翻覆。《仪礼·士冠礼》:“主人受眂,反之。”注:“反,还也。”《孙子兵法·用间篇》:“生间者,反报也。”梅尧臣注:“使智辨者,往觇其情,而以归报也。”杜佑注:“择己有贤材智谋,能自开通于敌之亲贵,察其动静,知其事计,彼所为已知其实,还以报我,故曰生间。”“反”通“返”,可释为回、退出,归还。反,帮母、元部;返,帮母、元部。帮母双声,元部叠韵,属双声叠韵通假。“及”,《仪礼·燕礼》:“宾入,及庭。”“及”可释为到、至、达到。
通行本中的“反”可理解为“返回、回来”。“不反”表示“不回来”。其他版本中“及”可理解为“到、至”,“不及”则表示华佗归家以后,以妻子生病为借口,不至曹操身边侍奉。不管是“反”还是“及”,都表示华佗不愿意回到曹操身边侍奉。所示意义无甚差别,对于课文的理解没有很大影响。
但宋衢州州学刻元明递修本、元大德十年池州路儒学刻明修本、元刻元印本和朝鲜铜活字版4本都为“及”,其余各版本均为“反”。有学者将“及”修为“反”,认为“反”更贴合原文。我们站在史书编纂者的角度,放回上下文的语境中,返回的“反”比到达的“及”更符合上下文的语义。因此,通行本及另外11个版本“数乞期不反”的文本似更真实,而“反”与“及”在古籍文献中常因形似而误写。
6.“去”与“出”辨析与校勘
“伤娠而胎不去”与“伤娠而胎不出”。
去,《说文》:“去,人相违也。”引伸为离去,离开。此用法于古有证。《孙子兵法·计篇》:“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出,释义有“从里到外,出去或出来。”如《庄子·盗跖》:“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楚辞·九歌·国殇》:“出不入兮往不反。”《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言出子口,入于吾耳。”
“伤娠而胎不去”可释为“伤胎后胎儿没有离开母体”,“去”可释为“离开”,而“伤娠而胎不出”可理解为“伤胎后胎儿没有出来”,结合下文“将军言:‘闻实伤娠,胎已去矣。’佗曰:‘按脉,胎未去也。’”华佗前后相嘱的语句表达角度应该一致,似“伤娠而胎不去”更接近原文。
而且15个版本中除了宋衢州州学刻元明递修本、元大德十年池州路儒学刻明修本和明吴琬西爽堂刻本3个版本为“出”外,其余各版本皆为“去”。据下文“胎已去矣”和“胎未去也”,“去”多次出现,可推测通行本及其余12个版本的“伤娠而胎不去”的“去”字正确。
7.“汤”与“酒”辨析与校勘
“佗令温汤近热”与“佗令温酒近热”。
“汤”,在《灵枢·九针十二原》“刺诸热者,如以手探汤”中,释为“热水”。在《素问·评热病论》“饮之服汤”中,释为“汤药,汤剂”。“酒”,在《论语·子罕》“不为酒困”中,释为“用高粱、米、麦等发酵制成的饮料”。
若“汤”释为“热水”,则“令温汤近热”可直译为“使热水温近乎热”,于上下文义不合。若“汤”释为“汤药,汤剂”,则“令温汤近热”可释为“使汤药温近乎热”,具体是什么热汤药渍手其中可解虿毒不得而知。
“令温酒近热”可释为“使酒温近乎热”。《本草纲目》“酒”条下有引用《名医别录》认为其主治为“行药势,杀百邪恶毒气”,而“东阳酒”李时珍认为其主治为“用制诸药良”。特别的《本草纲目》在“酒”药后的附方中,引用了《广利方》中的三个用热酒疗各种毒虫螫咬的方子如下:“蛇咬成疮∶暖酒淋洗疮上,日三次(《广利方》)。蜘蛛疮毒∶同上方。毒蜂螫人∶方同上。”可见被蛇、蜘蛛、毒蜂螫了之后,可以用热酒来淋洗。这与文中彭城夫人的手被虿等蝎类毒虫所刺,“温酒近热,渍手其中,卒可得寐……其旦即愈”的用法一致。因此,“温酒”是正确的。
除宋刻本和元刻元印本外,为何其余13个版本都为“汤”呢?我们认为依下文“但旁人数为易汤,汤令暖之”,人们可能以下文之汤来类比了此处之酒而误改。但我们细究古代的温酒技术,直到宋代还在使用一种温酒用的温碗工具,此碗盛热水,将盛酒器置碗中温酒。用热水温酒是古人常用的方法,且“旁人数为易汤,汤令暖之”的“之”应指代盛在器皿里“渍手其中”的酒。因此,联系实际病例,我们认为华佗使人将酒温热,让彭城夫人把被虿蛰的手渍于温酒中(与《广利方》中“淋洗”用法近似)……只是叫旁人多次为她替换温酒用的热水,以便热水能使酒保持温热。而《三国志·华佗传》的宋刻本和元刻元印本支持了这种理解。因此,此处通行本应校改为“酒”。
8.“深”与“甚”辨析与校勘
“君病深”与“君病甚”。
《素问·玉版论要》:“揆度者,度病之浅深也。”浅指人体表皮组织(皮毛、络脉);深则指经脉、脏腑等。“病深”指病位深,与体表疾病相对应。结合下文“当破腹取”,此处应表示病灶位于人之脏腑,需要破腹手术才能除去。而且在《后汉书·华佗传》“君病深”为“君病根深”。由此可见,此处的深与浅相对,指病位在人体内部深处,具体指病在腹腔之内。
“甚”,副词,用于形容词、动词前,表程度之深,相当于“很”“极”等,作状语、补语。如“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悬帜甚高”(《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虽然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中为“君病甚”,但“甚”不符合上下文义。所以,通行本和其余14种版本“君病深”更接近原文面貌。
9.“请”与“谓”辨析与校勘
“荀彧请曰”与“荀彧谓曰”。
请,《论语·八佾》:“仪封人请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秦昭王闻之,使之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左传·隐公元年》:“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请”在以上各例中,皆释为“求,请求”。谓,可释为“告诉”,用于对别人说话。如《论语·为政》:“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孟子·梁惠王下》:“孟子谓齐宣王曰。”
封建社会,礼仪为上,不可僭越。荀彧为臣,曹操为君,臣对君说话,应是下级对上级说话,而不是平级间的对话。华佗被抓入狱,荀彧为其求情,理应为请求曹操放过华佗。清乾隆四年武英殿刻本中为“谓”,其余各刻本及通行本皆为“请”,张元济认为“谓字疑误”。[11]依据文意,此处为“请”更合情理。
讨 论
通过《三国志版本荟萃》中15个《华佗传》的本子与通行本进行一一辨析考订,可以看出,古籍文本在流传中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文字问题。依据版本信息的可靠性与上下文内容的逻辑关系,可大致推断出《华佗传》中字词的原本书写及词义。利用版本资料等证据可知“守瞋恚既甚”中,“既”应更接近原文;利用上下文义可知“伤娠而胎不去”的“去”为本字的概率稍大;利用医学常识可知“每处不过七八壮”,“不过”二字表示范围,更符合医学知识的逻辑常识。总之,通过版本资料与文义训释考辨,“守瞋恚既甚”“凡类此也”“长可尺所”“每处不过七八壮”“数乞期不反”“伤娠而胎不去”“佗令温酒近热”“君病深”“荀彧请曰”9处文字,似更接近《华佗传》的文字原貌。
古籍文献在流传中,会不断出现新的文字问题,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通行本选自中华书局1959年校点本《三国志·华佗传》,此版本虽由各位学术大家倾力而著,由权威出版社出版,但由于当时只用了南宋绍兴、绍熙两种刻本为底本的影印百纳本,据明北监本校刻的清武英殿刻本,据明南监冯梦祯本校印的金陵活字本和毛氏汲古阁本校刻的江南书局刻本,而对其他版本特别是海外《华佗传》的版本利用不多,因此随着时代的推移,其文字问题也逐渐浮现。随着海内外《三国志·华佗传》版本不断被发掘,我们可以利用相关新材料对通行的《华佗传》开展进一步的文本校勘释义工作,以便更好地传承这位著名医家在历史上的医药文化故事。(本文得到四川大学历史学院周斌教授的《三国志版本荟萃》一书资料协助,在此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