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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接续词统与追求词境“高格”的新理据*

2020-01-10杨柏岭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6期
关键词:词话叔本华王国维

杨柏岭

近现代中国发展所面临的中西、古今双重关系,是当时学者需要思考的理论命题。不过,在评析王国维的词学成就时,人们还是倾向于在中西关系中揭示他兼收并蓄的创造性,未能真正重视他以此为基础,在词史演进中沿革传统的词统观念。识见如此,方能较为客观地评析王国维在古今之巨变的大势下,汲取中西学理、谋求词体之尊、力推词学发展、革新文学观念的自觉用心。

一、标举“境界”说,揭示五代、北宋词之门径

宋代之后的学词门径,一直存在晚唐五代、北宋、南宋词孰为正宗的词统之争。时至清代,尽管各类主张依然并存于不同阶段,但浙西词派宗南宋,常州派张惠言以“深美闳约”诠释温庭筠词的语言风格①张惠言:《词选序》,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17页。,周济提出“问涂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②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643页。的宋四家门径,蒋敦复持“以有厚入无间”词说“力追南唐北宋诸家”③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3,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3674页。,至王国维指出“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④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461页。,清代词家的词学门径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由南宋追北宋、直至唐五代的逆归现象。周济“宋四家门径”尽管上溯至清真词,然其意仍在上追五代、北宋诸家。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门径易学”的考虑,像清真词之浑化是以有辙可循为前提的,而非其艺术理想的最佳代表。

至于北宋词的浑涵之境,正是周济学词程序“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的目标。只是北宋词“无门径,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①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643、1645页。,周济终究未能寻觅到学习“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②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634页。的易学门径。此后,像谢章铤、况周颐等均反思过那种机械比附的填词门径,王国维更是旗帜鲜明地指出:“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词可学,北宋不可学也。”③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3,465,473,470页。“近人”既包括“祖白石”的浙西词派,也包括师法梦窗的周济、朱祖谋等常州派词家。《玉篇》曰“祧,远庙也”,即“迁庙”,将世代远隔的祖先迁入远祖之庙一起合祭,引申为远去、忽视,但其中固有尊重、敬重等意。学者们多将“祧北宋”理解为“不以北宋之词为法”④胡云翼:《历代文评选》,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第139页。,显然未能精准把握王国维的原意。

一方面,像朱彝尊等主张学南宋,除了因为“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还有因“为明季人孟浪言词者示救病刀圭”⑤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3,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2467页。,救明词之弊端,而不是批评北宋词。对此,王国维论及“词家时代之说,盛于国初”时,即征引过朱彝尊“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之论,且评曰“后此词人,群奉其说”,认为朱氏并没有疏远北宋。又如王鹏运、朱祖谋等学梦窗词,同样表示了对唐五代、北宋词的尊重。王国维即指出王鹏运和五代冯延巳《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有“郁伊惝恍,令人不能为怀”之美。至于“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其中便与朱祖谋汲取王安石、欧阳修等北宋词家“高华”的艺术基因有关⑥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08、510、509,509页。。

另一方面,词家标示门径注重“有辙可循”本无可厚非,而周济论词长于形而上的思考,短在形而下的揭示。倾向形而上思考而又为之觅门径的王国维,对此有着深刻的体认。他曾言周济“《词辨》所选词,颇多不当人意”⑦王国维:《人间词话补遗》,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44,544页。,将李煜词“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⑧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3,465,473,470页。,其词亦“颇浅薄”,“然其推尊北宋”则系“卓识”⑨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08、510、509,509页。,故其“论词则多独到之语”,令王国维发出“始知天下固有具眼人,非予一人之私见也”⑩王国维:《人间词话补遗》,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44,544页。之叹,颇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慨。

至此,在王国维看来,所谓“北宋不可学”之“不可学”,并非“不能学”,更不是“不必学”;所谓“祧北宋”,乃是一种对北宋词“敬而远之”的态度,译作“远祖北宋”为宜。于是,与部分词家“避难求易的做法”不同,王国维对北宋及晚唐五代词则是“亲而近之”。首先,揭示清词史上“祖南宋”以及上追北宋而止步于清真词等门径之弊。在他看来,“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而那些“学南宋者,不祖白石,则祖梦窗,以白石、梦窗可学,幼安不可学也”,至于“学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处可学,佳处不可学也”,完全未能识得“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之处⑫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3,465,473,470页。。至于周邦彦“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然而除了其艳词在貌不在神,终类欠品格的倡伎,更关键的是其词“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3,465,473,470页。⑬,尚不能成为习词者的真正典范。

其次,澄清“学习”本义,还“门径”固有价值。王国维明确指出“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因此,正确的学习态度在于“观古之人之所观”,如此方能创作出真境界之作。相反,“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倘若只虑“易学”,必然是“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摹拟,遂不复知意境之为何物”⑭王国维:《人间词乙稿序》,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682—683页。!可见,王国维屡言之“可学”“不可学”,尤其是“佳处不可学”这类颇具讽刺意味的用语,其意正是批评清人填词学习前人时避难求易,相习以模拟之风。言下之意,他要探索的是那种能观、求真、创新的学习态度以及被近人敬而远之的“佳处”之门径,还寻觅门径意在发掘“创意之才”的目的。

再次,揭示学五代、北宋词的门径在“境界”。为此,王国维从能观之(以我观物、以物观物)、能感之(真景物、真感情)、能写之(不隔)、能赏之(豁人耳目、沁人心脾)等审美创造过程,较为系统地构建了境界创生的理论体系。与此同步的,便是承继叔本华“图画也,诗歌也,思索也”①[德]叔本华:《意志及观念之世界》,转引自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87页。之论,主张“亦哲学亦文学”的创作路径,认为“特如文学中之诗歌一门,尤与哲学有同一之性质”②王国维:《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37页。,能揭示宇宙人生之真相。不过,南宋雅词多有寄托,表现出显豁的理性色彩,那么王国维为何弃南宋而选择五代、北宋?对此,叶嘉莹曾说王国维总是贬低南宋词,是“因为他没有找到一个通向南宋词的道路”③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长沙:岳麓书社,1989年,第184页。。此说只触及一端,因为王国维对南宋词的门径,主要是“不喜”而非“不识”。

一则,他标举五代、北宋词,乃植根于词家“创意之才”,主张“境界”是词家的“兴到”之作。与此相对的,清代祖南宋者多是摹拟学习,其批评周邦彦词也与此有关。正因为认识到创意之才方能创造意境的道理,故其自评所填词云:“君词之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摹拟者,同类而笑之也。”④王国维:《人间词乙稿序》,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684页。可见,王国维亦不想陷入专事摹拟五代、北宋词的误判之中。至于“兴到”之笔,王国维借批评张惠言读词方法云:“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⑤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10,493页。“深文罗织”,固然能从读者角度丰富词作的理性意义,然王国维“诗歌也,思索也”之有境界的创作要求,还要遵循“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⑥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7,472,478页。的“不隔”呈现方式。这更接近于朱光潜所说的“凡是第一流艺术作品大半都没有道德目的而有道德影响”⑦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13页。的思路,只是要将其中的“道德”替换为“哲学”。然而,南宋词家除了辛弃疾等,像姜白石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他们“思索”中刻意、摹拟的成分偏大。由此,创意、兴到的“北宋风流,渡江遂绝”⑧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7,472,478页。,故不宜选择南宋词。

二则,王国维曾明言“余填词不喜作长调”⑨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10,493页。,其所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之说,“似亦只以五代北宋之令词为主”⑩叶嘉莹:《〈百年词选〉序》,《迦陵杂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0页。。他推尊五代、北宋词,与其青睐令词、不喜长调慢词也有关联。这除了其性格、气质等原因,还有就是他的文学史观。他遵照“寄兴、言情”之有无、优劣,指出“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与诗歌比较,“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⑪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7,472,478页。。进而,针对文学演变,他说:“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⑫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6页。故而,选择五代、北宋这个令词的全盛时代,乃是他对文学演进认识的历史选择。

三则,他尊重五代、北宋词,与其主张文学“无题”观有关,此乃无功利文学观的重要体现。在词可歌的时代,晏殊《浣溪沙》(杨柳阴中驻彩旌)“小词流入管弦声”的过程,才是人们关于词体艺术的审美对象。此时,音乐性是歌词的本质属性,词调既是依谱而唱的音谱,也是歌词的主题,因而一首词就好像一首无题诗。王国维所填词,除了少数几首题跋之类的作品有题目,余皆无题,因为他清醒地认识到“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的规律。至于为何“无题”才堪为诗词的本真状态,他亦有新解:一方面,题目固有局限性,即“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①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7页。;另一方面,古人命名题目有陋习,“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于是,从文学之题目有无可观文学之演变,当题目失真,“于是豪杰之士出,不得不变其体格,如楚辞,汉之五言诗,唐、五代、北宋之词,皆是也。故此等文学皆无题”②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99,493页。。

二、倡导文学“游戏”说,提升词体的美学价值

王国维论词推尊的五代、北宋时期,也是词为诗余观念盛行的阶段。欧阳炯《花间集序》说歌曲之作旨在“用资羽盖之欢”③赵崇祚辑,李一氓校:《花间集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页。,陈世修《阳春集序》说“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④陈世修:《阳春集序》,《四印斋所刻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2页。。直至南宋胡寅《向子〈酒边集〉后序》仍说词曲为古乐府的末造,“曰谑浪游戏而已也”⑤向子諲:《酒边集》卷首,《百家词》本,天津:天津古籍书店,1992年影印本,第595页。。“游戏”为偏正结构,中心在“戏”上,与“玩”字意思颇为相近。《韩非子·难三》将“游戏”与“饮食”并列,与“大物”(正事)相对,主要指人们在闲暇中的行为及状态。在传统“三立”价值观的指引下,中国古代“游戏”一词尽管有玩物适情、超然物外的“不迫遽之意”⑥刘宝楠:《论语正义》(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57页。,但占主导的仍是“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观念下的游乐、嬉戏。像北宋李之仪说的“宋景文以余力游戏为词,而风流闲雅,超出意表”⑦王弈清撰《历代词话》引李之仪语,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151页。之言,便反映出中国古代“游戏”一词于道德无地位而于审美(艺术)有意义的矛盾性。

王国维笔下之“游戏”,时有延续古代传统之处。如云“余填词不喜作长调,尤不喜用人韵”之后,举例说“偶尔游戏,作《水龙吟》咏杨花用质夫、东坡倡和均(韵),作《齐天乐》咏蟋蟀用白石均(韵)”⑧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99,493页。等。不过,随着王国维对西方美学理论认识的加深,“游戏”说渐次成为他认识文艺审美活动及人生本质论的重要依据。在1905—1906年间翻译《哥罗宰氏之游戏论》,到1907年发表《人间嗜好之研究》以及期间撰写的《文学小言》《人间词话》等著述,即运用“游戏说”理论分析文学现象。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游戏说深受谷鲁斯、席勒等人的影响。

概括而言,其一,游戏是人性本质的体现。就游戏生成机制而言,谷鲁斯、席勒等主张,“游戏者毕竟表示其生存竞争以外之剩余势力也”⑨王国维翻译:《哥罗宰氏之游戏论》,佛雏校辑:《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70—271页。,席勒甚至认为:“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⑩[德]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4,123页。王国维承此说,亦云“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⑪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2,92页。。其二,游戏是人类审美的固有行为。席勒云“人惟以美为游戏者也”⑫转引自王国维翻译《哥罗宰氏之游戏论》,《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第266页。,“如果一个人在为满足他的游戏冲动而走的路上去寻求他的美的理想,那是绝对不会错的”,因为“人同美只应是游戏,人只应同美游戏”⑬德]席勒著,冯至、范大灿译:《审美教育书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4,123页。。基于此,王国维明确主张“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⑭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2,92页。。在他看来,“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学、美术,亦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的游戏”①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15,116页。。可见,王国维说的“文学者,游戏的事业”,虽与李之仪所言文字表述相似,然而前者尊词,后者贬词,二者导向完全不同。

因为王国维从“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角度强调了文学无功利的审美属性。在他看来,“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决无文学家之资格也”②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3,96页。,理性地认识到中国文学的弱点就在于过多地强调了“以文学作为政治教育、改良社会之工具的要求,而忽略了文学作为超脱利害关系的、类似于游戏的独立本性”③乐黛云:《涅槃与再生:在多元重构中复兴》,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75页。。自心理学言之,那些根柢皆存于势力之欲的嗜好(游戏),“其作用皆在使人心活动,以疗其空虚之苦痛”,此“乃事实之问题,而非价值之问题”。唯有先尊重事实之问题,而后“若欲抑制卑劣之嗜好,不可不易之以高尚之嗜好”④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15,116页。。在这个层面上思考游戏、嗜好的高尚与卑劣等次,方能维护并崇尚文学活动的独立性。言下之意,传统贬词观念中的“游戏”说,呈现的是“价值之问题”,未能真正尊重心理“事实之问题”,故而难以洞达词体艺术的审美特征。

一部词学史,正可谓一部尊词观念的演变史。大体说来,一种路径是“破体”而“尊体”,以诗文等观念改造词体。如张惠言以“比兴”说词,主张“意内而言外谓之词”,依据儒家君子“博学以文,约之以礼”(《论语·雍也》)的人格内涵,提出了“深美闳约”的词作经典观。一种路径是“词体固尊”,在与诗文等文体比较中,挖掘词体内在优长,给予其独特位置。如况周颐针对由来已久的“诗余”观念,指出“余”乃“赢余”之意,认为“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⑤况周颐著,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页。。上述两种路径对推尊词体均发挥了积极作用,不过,张惠言是“价值之问题”先行,况周颐则违背唐宋时期“词为诗余”的历史事实。比较而言,王国维从人的势力之欲这个“事实之问题”出发,赋予了“余力游戏为词”的合理性,进而从“游戏”与“求美”的同一性,正面肯定了“游戏”在解脱人生之苦痛,慰藉人之情感上的积极作用。这既跳出了道德判断的束缚,又为培育高尚之嗜好提供了理论前提,加之他“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文体演变观,的确为推尊词体寻觅到了新的学理依据。

首先,这个学理依据基于心理学视角,从心理“事实之问题”出发,革新了中国传统游戏说中“玩物丧志”之类的价值观念。王国维锐意填词时期,正是他集中阅读、翻译及讲授心理学的阶段。他不仅确立了“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之论断,而且其填词亦强调直观“心”本体,以“善道人心事”⑥张尔田:《致王国维》,马奔腾辑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52页。见长。其次,王国维坚持心理学是哲学一部分的传统观念,至于“心理学之为自然科学而与哲学分离,仅曩日之事耳”,然“今夫人之心意,有知力,有意志,有感情。此三者之理想,曰真、曰善、曰美。哲学实综合此三者而论其原理者也”⑦王国维:《哲学辨惑》,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8页。。由此,以心理之事实问题刻画为本,追求人生意义之哲理味,遵循“亦哲学亦文学”的文学经典观,成为他乐此不疲的兴趣之所在。若如此创作,被视为“诗余”的词何惧无独立之价值?又何尝得不到推尊?再次,王国维习词时期,也是他适度汲取进化论思想的阶段。文体之间始终存在以新代旧的竞争法则,旧体染指遂多,自成习套,带给“豪杰之士”的就是痛苦、困惑与压力。只有创造出新的文体,方能解脱,以慰藉他们抒发真实心灵的需要。自“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五代、北宋之“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⑧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3,96页。,故五代、北宋时期之词固尊。

由上述诸多理论自觉可知,王国维为被视为“游戏”语境下的五代、北宋词找到了学习门径。而其填词之成功,则从实践层面检验了他为真理寻觅到了最佳的呈现方式。故在他看来,“六百年来,词之不振”①王国维:《人间词甲稿序》,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681—682页。,而“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②王国维:《自序二》,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22页。。

三、引入“天才”观,深化词体以悲为美的传统

审悲意识可谓中西文学的一大传统,钱锺书即说中国文人“撰述每出于侘傺困穷,抒情言志尤甚,汉以来之所共谈”③钱锺书:《管锥编》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36页。。词本娱乐艺术之一种,然受制于伤春悲秋、儿女情爱居多的主题偏好,悲感更成为词人们的一种普遍心理。前者自不必赘言,审悲意识亦是爱情词创作的基本心理。在“无物似情浓”这个情感至上的观念中,词人们不仅深刻地认识到因为社会、文化等外在因素带来的情与理的冲突,而且细致地体会到相见、相知、相思等爱情心理固有的不安全感。因此,与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多赘以“团圆”结局的伦理关怀不同,唐宋词人在抒写爱情体验时则频繁地呈现着一种“无言的结局”④杨柏岭:《唐宋词审美文化阐释》,合肥:黄山书社,2007年,第82—90页。。可以说,以悲为美是有关词体特性的重要词统观念之一。

中国文学的审悲意识积淀着厚重的忧患心理。受此影响,王国维从词人传承诗人忧患意识的传统角度说,《诗经·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句,“诗人之忧生也”,而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前者“我瞻四方”,后者“望尽天涯”,均在宇宙人生之大格局中探寻生命的意义;又说,陶渊明《饮酒》“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句,“诗人之忧世也”,而冯延巳《鹊踏枝》“‘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⑤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67—468页。,则“淡化了诗人的主体意识,表达了一种关怀世道时运的淑世情怀”⑥彭玉平:《王国维的“忧世”说及其词之政治隐喻》,《文艺研究》2015年第4期。。当然,王国维的审悲意识除了涵养于中国文化浓厚的悲感传统,还与他“体素羸弱,性复忧郁”⑦王国维:《自序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19页。的体质、性格有关,与他屡遭亲人别离以及身处动荡社会的时代变局有关,更与他吸收叔本华等人悲观主义人生观密不可分。

可以说,上述众多因素造就了王国维这位具有时代象征意义的文化苦旅者。在近代中国,之前龚自珍堪可一比。龚自珍屡言“孤”,有人诟之为“不祥人也”。对此他应之曰“百世为纵,一世为横;臣孤于纵,不孤于横”,“横者孤矣,纵孤实难,纵者益孤”⑧龚自珍著,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95、172页。,将那个时代的思想觉醒者的苦痛揭露无遗。然龚自珍主要还是从“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⑨龚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二,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第485页。的时代心理以及“一事平生无龁,但开风气不为师”⑩龚自珍:《己亥杂诗》第104首,王佩诤校:《龚自珍全集》,第519页。的士人自觉意识,发出自己“个体的焦虑”的呐喊。王国维则强化了文化哲学层面的理性自觉,他在悲观主义人生观的基础上,又汲取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天才”观,从学理层面解释苦痛之于人生的必然性以及苦痛对于文学家身份的固有价值。

“天才”相对于常人而言,叔本华《论天才》云“天才具有双重的智力”,一是“为他自己的,为他的意志服务”的主观的智力,二是“为世界的,由于他对待它的纯粹的客观的态度,他成为它的镜子”的客观的智力,然“对于正常的人来说,则只有一种单一的智力”,即主观的智力①[德]叔本华:《论天才》,蒋孔阳:《蒋孔阳全集》(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83,483页。。对于常人来说,“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②[德]叔本华著,石冲白译:《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27页。,而“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且是知力(知识)上的贵族,“故有天才者,往往不胜孤寂之感”③叔本华语,转引自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85、86页。。对此,王国维均予以吸收,他解释天才之苦痛云:“天才者,天之所靳,而人之不幸也。”与“饥而食,渴而饮,老身长子,以遂其生活之欲,斯已耳”的蚩蚩之民不同,“若夫天才……彼之生活也与人同,而其以生活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彼之生于世界也与人同,而其以世界为一问题也与人异”,因此,“夫天才之大小,与其知力、意志之大小为比例,故苦痛之大小,亦与天才之大小为比例”④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92—93页。。

进而,“‘美术者,天才之制作也’,此自汗德以来百余年间学者之定论也”⑤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06页。。“夫文学家与美术家,固天才之所为”⑥王国维:《书叔本华遗传说后》,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109页。,故而,在王国维的语境中,诗人、文学家、美术家等,均与“天才”相近。诚如叔本华所言:“天才所产生的艺术、诗歌或哲学著作,不过是这种观照的态度(引者按:指客观的智力),按照一定的技术规律精心经营的结果或结晶。”⑦[德]叔本华:《论天才》,蒋孔阳:《蒋孔阳全集》(5),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83,483页。“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⑧叔本华语,转引自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79页。也就是说,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63页。,揭示宇宙人生的苦痛本相上,“诗人”们既能“发明此真理”,也有“以记号表之”之能力⑩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131页。。鉴于此,王国维赋予“诗人”特殊地位:“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亦如叔本华区分了天才与正常的人,王国维说“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唯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⑪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2卷,第424页。。

与此同时,王国维谈艺论学极重人格品第:“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⑫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4页。其论词便贯彻了这种人格为先,不胜孤寂的“天才”观。像李煜名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细味之,王国维此处所推崇的“气象”,正是那种以忧生、忧世为情感态度、思想之流,直揭生命本相的恢弘阔大的境界。李煜词所以能有如此深刻的忧思,乃因其“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彰显了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天才”气质,同时跳出了“自道身世之戚”的个体焦虑,而“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故而“其大小固不同矣”。他说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而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二句,“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个中缘由,即在于“菡萏”二句所显现之悲凉,具有洞达宇宙人生之苦痛本相的感发意义。至此可以说,“眼界始大,感慨遂深”⑬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65、465—466、464、465页。的审悲意识,是王国维衡量境界有无、深浅的重要标准。其“三境界”说揭示苦痛者在孤独中求索的心灵路程,第三境界中正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就是一位不怕孤独、不媚世俗、洁身自好的“天才”形象。

当然,王国维从骨子里来说毕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是其所要秉承的优良传统。因此,尽管叔本华、王国维均将苦痛上升到人生的本体论层面,但叔本华可以在现实世界及时行乐,而王国维则是“情感最丰富而情操最严正之人”,“充不屑不洁之量,不愿与虚伪恶浊之流同立于此世”①梁启超:《〈王静安先生纪念号〉序》,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87页。。于是,“强烈的忧患意识,却逼促着他注重于现实的非‘道’,且将此视为人生痛苦的根源”②邵盈平:《清华四大导师》,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165页。,这便是他青睐“人间”一词的重要原因。抑或可以说,王国维所关注的乃是体察“人间情味”的“天才”。鉴于此,他认为《红楼梦》所揭示的人生本相,乃是“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更具人世间的普遍意义;而歌德的《浮士德》中“法斯德(引者按:即浮士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63—64页。。

虽说孤独者也是中国古代文学去国怀乡、羁旅行役等题材乐于抒写的形象,但王国维是在中西文化碰撞中对孤独予以哲学思考的学者,他本人就是一位孤独智者,而其所体认的人生寂寥又是智者孤独之一种。不少学者均注意到,王国维十分喜欢通过俯视人间的方式,展示其思想的独特性、深刻性。如其名作《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乍看就是一首登高远望的作品,然古人登高多抒写心中不解怨气,展示自己旷达的胸襟,而王国维关注的则是识破人生惨相的那双“天眼”,凸显其作为一名清醒的苦闷者所感受到的深沉的孤独感,渗透着浓浓的悲观主义哲学态度。因此可以说,王国维乃是一个本性忧郁而又持悲观主义人生观的伤感者;一个人格为上,自视甚高,敏感而善于思索的观察者;一个立足人间世,能洞见痛苦之根源,故而识得与众生格格不入的苦闷者。由此,经过王国维改造后的审美意识,在貌似伤春悲秋等传统题材中,实已浸润了浓浓的近代哲学元素。

四、标举“自然”“真实”观,革新学人之词的内涵

“学人之词”乃系词史上的普遍现象,然诸如唐宋时期学人填词,多以余力为之,且受当时词人意识弱化的影响,故难有“学人之词”的共识。时至清代,词家学人化现象日渐突出,像擅长经学、史学、佛学、声韵学、律法、甲骨文、西学等词家的比例明显增加,那些终身为词人者也几乎都是博恰方闻之士。鉴于词家群落的实际情况,清末词家便将“学人之词”视为一种词人作品类别。在学人之词一时成为风尚的清末词坛,借用南宋钟嵘《诗品序》批评骈体诗文、拘于四声八病之说的话,就是“属词比事,乃为通谈”,“务为精密,擗绩细微,专相凌架”,“致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④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74、340页。的文风流行。于是,清末词家遭遇了类似钟嵘品评五言诗的批评语境。故而,像郑文焯论词便汲取钟嵘吟咏情性须以“自然英旨”为要的主张,强调词人填词须遵循“直寻”原则,要求“不使才、气”⑤杨柏岭:《郑文焯词学理论体系的审美之维》,《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对此,况周颐亦颇有同感,他提出“词之为道,智者之事”⑥况周颐著,屈兴国辑注:《蕙风词话辑注》,第3页。,其所谓“智者”关乎“天资”“襟抱”“学力”“阅历”等要素,有个“养成”的过程。于是,他吸取古代诗学“性灵”说,主张抒写“真性情”方能摆脱“闻见道理”束缚的情思状态。

对原本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词”而言,“学人之词”的繁盛昭示着词体观念的变革,镶嵌着“尊体”与“破体”观念的缠夹与冲突。这对倡导学习五代、北宋词的王国维来说,如何接续五代北宋学人填词之“真境界”“有高格”词统,回避清末词坛以学问为词、多用典用事、语句晦涩等创作现象,还“学人填词”之本相,自然就是他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于是,他借评价朱祖谋词指出:“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然古人自然神妙处,尚未梦见。”①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09,527页。所谓“自然神妙”,即是王国维为破解清末学人之词弊端开出的药方,而他自己更是积极思索并实践着学人填词臻至自然神妙之境的路径。不过,需要辨析的是张尔田对王国维略带批评口吻的评价:“尊词意境沉挚,在诸派中固当独标一帜,然终是学人之词。”②张尔田:《致王国维》,转引自刘?:《王国维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86页。其实,若考察张尔田与王国维的交往便可知,他对王国维的评价前后多有冲突。张尔田初识王国维的印象是:“静安治泰西哲学甚,古学亦颇究心,词则酷学纳兰者也。”③张尔田:《孱守斋日记》,《史学年报》1938年第二卷第五期。王国维作为以治泰西哲学又究心古学的学人,填词则学习“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④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6,465页。的纳兰容若,此番治词路径既如王国维对朱祖谋词“学问”与“自然”并重的期待,也似夏敬观评价张尔田词时说的“君学人也,亦词人也,二者相因相济而不相扞格,词境之致极者也”⑤夏敬观:《遁庵乐府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2004页。。

王国维希望“学人之词”要有“古人自然神妙之处”以及论文“主清真,不尚模仿”等,实则是他借助文学揭示“真理”,遵循“亦哲学亦文学”文学观的一部分。王国维锐意填词时期,既是他纠结于“诗歌乎?哲学乎”⑥王国维:《自序二》,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21页。的抉择阶段,也是他集中学习、讲授、研习心理学的时期。其中,1903年始读,1907年翻译出版的丹麦海甫定《心理学概论》,对其文学观的形成有着重要意义。其《屈子文学之精神》(1907)一文即直接吸收了海甫定“感情乃其(引者按:思想)根柢”的主张,认为“诗歌者,感情的产物也,虽其中之想象的原质(即知力的原质),亦须有肫挚之感情为之素地,而后此原质乃显”⑦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01页。。同样,在词学上,王国维主张“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⑧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09,527页。,此“内美”即有“肫挚之感情”之意。《礼记·中庸》曰:“唯天下至诚……肫肫其仁。”可以说,“修辞立其诚”(《易传·文言》),乃中国文艺的基本精神,王国维更是汲取西方哲学思想,尤重“肫挚之感情”在直观、呈现“天下万世之真理”中的作用。

一则“能感”“能观”是诗人面对外物获得“肫挚之感情”的前提。与儒家“至诚”重视人伦道理不同,王国维“推崇专注于内心经验的原初真实”⑨姜飞:《经验与真理:中国文学真实观念的历史和结构》,成都:巴蜀书社,2010年,第293页。。叔本华基于赤子生理、心理发展的规律,认为“赤子能感也,能思也,能教也”,“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⑩叔本华语,转引自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85页。。所谓赤子“能感”,指的是“能感自己之感”,而非仅仅“感他人之所感”,那种“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⑪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5页。的创作,均非赤子之“能感”的范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⑫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6,465页。。当然,文学(美术)所志在揭示“天下万世之真理”,在殊相中显现共相,这才是“真”。“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⑬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76页。,这才是真正的“能感”。因此,那种仅仅忠实于自然现象的表面,并非艺术中的“真理”,反之亦然。

二则“博爱”“谦逊”是诗人对待外物获得“肫挚之感情”的基础。前文讨论游戏说已述,王国维主张艺术“其渊源之存于剩余之势力,无可疑也”⑭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115页。。所谓“势力之欲”,是王国维在叔本华等意志学说的基础上,基于“生活之欲”发展而来的新概念。既然如此,那么从伦理学、美学上考察“诗人”与“外物”的关系,便极可能走到将人之意志极端化的路径上。在王国维看来,叔本华就犯了这个错误。一方面,叔本华认为其“于本体之方面,则曰‘世界万物,其本体皆与吾人之意志同,而吾人与世界万物,皆同一意志之发现也’”①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93,87页。。既然如此,那么诗人就应该重视世界万物,要有“博爱”情怀。由此,王国维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②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22,527页。,其学理依据便在于此。然而,另一方面,王国维又指出“叔氏以持知力的贵族主义,故于其伦理学上虽奖卑屈(Humility)之行,而于其美学上大非谦逊(Modesty)之德”③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93,87页。。关于后者,叔本华有言:“若以谦逊为教,则将并其自赏者而亦夺之乎?然人之有功绩者,不能揜其自知之明。”④叔本华语,转引自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88页。对此,王国维表达了强烈的不满:“彼之说‘博爱’也,非爱世界也,爱其自己之世界而已。”⑤王国维:《叔本华与尼采》,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94页。于是,在诗人与外物的关系上,王国维屡次指出:“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⑥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522,527页。“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⑦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9,476,472页。可见,王国维所谓“忠实”,除了“真实”之意,还有从“忠诚老实”词意中生发出的“博爱”“谦逊”等意。而通过王国维对叔本华意志学说的反思,亦可看出他对中国古典美学“心物共感”等传统的继承,在诗人与外物二者关系的伦理学意义上强化美学的价值,拓展了中国现代审美伦理学研究的方向。

三则,“自然”“不隔”是诗人“肫挚之感情”呈现的标准。王国维讨论文学对真理的呈现,始终立足于审美创造的全过程。在他看来,“美术”是“以记号表”“天下万世之真理”⑧王国维:《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131页。的形式,因此,尤为重视将“肫挚之感情”中的“思索”呈现出来的方式。故而,他在强调“能感之”的同时,要求“能写之”,且“言自己之言”,反对“言他人之所言”⑨王国维:《文学小言》,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卷,第95页。。王国维从无功利文学观出发,主张文学要以“真理”之兴味为兴味,须脱离政治等因素的束缚。因此,他在借用了“赤子之心”概念的同时,又沿用并丰富了“自然”的术语,除了要求诗人“以自然之眼观物”,还要求“以自然之舌言情”⑩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9,476,472页。能如此,那么就是“大家之作”。所谓“不隔”,就是语言表达不能遮蔽“真情”“真理”的显现,“语语都在目前”,避免“隔雾看花”之恨⑪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卷,第479,476,472页。至此,王国维对“在艺术中寻找真理性价值”有着清醒的理论自觉。王国维的探索,正如王德峰在谈到“情感显象与真理性认识的统一”问题时所说:“通过创造形象,我们才能发现我们的生存情感的本质真相。这是人类心灵中了不起的创造能力,即一种用形象之创造来领会情感中的真理的能力。”⑫王德峰:《艺术哲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3页。从叔本华“诗歌也,思索也”到王国维“亦哲学亦文学”(反之亦然)的主张,正是此番思路的凝练。

结 语

许慎《说文》曰:“统,纪也。”“纪,别丝也。”⑬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45页。“统”的本义指丝的头绪,引申为系统、传统等,指称事物的连续关系;以及体统、统纪等,强调世代承传系统之纲纪、准则。因此,在以宗法制为政治结构基本走向的中国古代社会,这个兼有传承、纲纪等意涵的“统”,自然成为中国文化伦理型范式的核心观念。于是,在政治、道德、文化等领域,辨其统序,明其正统,示其统纪,成为人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⑭司马迁:《报任安书》,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5页。的重要内容和方法。文学家们在此观念下,亦多以文、诗、词等体裁为界,建构各自的承传统序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话语体系。可见,文学的统序观,既关乎文体变化及发展源流等事实层面的客观展示,也关乎文学内部秩序体系及建构等价值层面的观念认识,后者更具本质的意义。虽说在此意义上的“词统”术语,较早见于题为明代卓人月汇选、徐士俊参评的《古今词统》,然从苏轼自认为所填词“自是一家”、李清照主张词“别是一家”等现象来看,北宋词坛实则已开启了较为明显的统序之争,至清代词统之争就更为自觉。

可以说,王国维正是承继清代词坛的词统意识,进一步弱化早期以婉约、豪放、雅正等风格为主要内容的正变论、本色论等词统之争观念,强化了词家时代之说,延续明清词坛由南追北的思路,探寻学习五代、北宋词的门径。他承继词史上“尊词”这个关乎“词统”能否确立的根本观念,基于西方心理学、哲学及进化论视角,掘发中国古代“游戏”一词的审美意义,从而突破了因桎梏于传统道德观念而不得已选择由“破体至尊体”的路线。至于他引入“天才”观深化词体以悲为美的传统,标举“自然”“真实”观革新学人之词的内涵等,既是从作者论、创作论等角度解释或规避之前某些“词统”观念,也是将“词统”拓展至“诗统”“文统”范畴之举,反映出王国维词学研究中根深蒂固的“诗词同体的观念”①彭玉平:《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上),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56页。以及追求广义诗学的文化哲学特色。总之,王国维基于自己中西结合的知识结构及文化观,重释之前词学史主要隶属于古今关系的词统观念,开启并深度推进了中国古代词学的现代转化的进程,具有鲜明的文学承传意识、变化风气的时代精神。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国维确立了中国现代词学奠基人的地位,而他寻觅新理据接续词统,追求词境“高格”的词学研究路径,也成为20世纪以来词学研究者们努力探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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