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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龙场悟道的释经学意蕴*

2020-01-10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五经龙场新编

郭 亮

王阳明龙场悟道既是王阳明内在精神世界发生自我更新、自我转变的突破性事件,也是中国思想史上“划时代的事件”(1)杜维明:《宋明儒学思想之旅——青年王阳明(1472—1509)》,《杜维明文集》第3卷,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133页。。有此一悟,王阳明解开了缠绕在内心已久的程朱一系的《大学》解,并把所悟“格物致知之旨”印证于他所默记之《五经》,在“莫不吻合”之后,开始创造性地诠释经典,遂著《五经臆说》,而后展开对《四书》的诠释。在此基础上,王阳明开创出了以“致良知”工夫诠释《五经》《四书》的具有强烈一己之风格的释经学。

长期以来,中外阳明学界对这一王阳明“一生中最著名、受讨论最多的事件”的思想内涵及其意义多有揭橥。已有研究或借鉴西方心理学中的思想资源,或站在政治文化角度,或参照比较宗教学中的神秘主义思想,或站在孝亲意识的现象学视域,或立足于个体生存论的生命体验,对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奥义作多方位的抽丝剥茧式的考察(2)相关研究有:借鉴西方心理学中思想资源的研究,如杜维明:《宋明儒学思想之旅——青年王阳明(1472—1509)》,《杜维明文集》第3卷,第131—140页。从政治文化角度来研究,如余英时:《宋明理学与政治文化》,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8年,第175—188页。参照比较宗教学中神秘主义观点的研究,如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64页。站在孝亲意识的现象学视域下的研究,如张祥龙:《良知与孝悌——王阳明悟道中的亲情经验》,《广西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立足于个体生存论的生命体验的研究,如陈立胜:《入圣之机:王阳明致良知工夫论研究》,北京:三联书店,2019年,第74—113页;董平:《王阳明的生活世界——通往圣人之路》(修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49—55页。。而近些年,渐有学者从经典诠释学的角度对王阳明龙场悟道后所著《五经臆说》有所关注,并挑明了王阳明龙场悟道与他对《易经》《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等经典的体悟直接相关(3)多数研究者认为《易经》对王阳明龙场悟道产生了关键性作用,参见温海明:《王阳明易学略论》,《周易研究》1998年第3期。戴琏璋:《王阳明与周易》,《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0年17期。朱晓鹏:《王阳明龙场〈易〉论的思想主旨》,《哲学研究》2008年第6期。任文利:《王阳明的经学诠释学思想》,载姜广辉主编:《中国经学思想史》第三卷·下,2010年,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1036—1044页。,甚至指出王阳明龙场大悟之后:“他所悟的并不是《大学》原文如何解释的问题——阳明对《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当然有他的解释,但那是以后的事,而龙场当时之悟道,则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来说明。阳明曾说:‘《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4)蔡仁厚:《王阳明哲学》,台北: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83年,第11页。

本文拟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阳明心学一脉因悟道而贯通地理解、诠释经典这一普遍现象出发,以《年谱》中对龙场悟道的记载为基础,并结合王阳明及其弟子对龙场悟道的回忆性记述,就王阳明龙场悟道的释经学意蕴作深入之发掘。

一、悟道与释经

与朱子一系慎谈悟道相比,陆王心学一脉多有悟道之体验。不过,因悟道而释经确属阳明心学一系的普遍现象。王阳明因龙场悟道而有《五经臆说》,此乃学界早已耳熟能详之常识,自不待言。受此种学风影响,阳明后学中亦多有因悟道而豁然贯通于经典者,这里仅以浙中王门、江右王门以及泰州学派中几位重要传人为例。

浙中王门中以治经学而闻名的季本考中进士之后,居家十多年,广观博览,无书不读,然始终未得要领,一旦拜王阳明为师,“获闻致良知之说,乃悉悔其旧学,而一意于圣经。因取《大学》读之,沉思者半年,而始悟其一以贯之之妙,移视他书,无不一览而通者”(5)(明)徐渭:《师长沙公行状》,《徐渭集》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644页。。承袭“阳明一生精神”的江右王门中的邹东廓,“初见文成于虔台,求表父墓,殊无意于学也。文成顾日夕谈学,先生忽有省曰:‘往吾疑程朱补《大学》,先格物穷理,而《中庸》首慎独,两不相蒙,今释然格致之即慎独也’”(6)(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331页。。同为江右王门重镇的聂双江:“及闻阳明先师之学,精思力践,若虞机张而省括度也。晚而自得,恍然有悟于未发之中,而深惧以义袭为格物,其有意于寂以妙感已乎!”(7)(明)邹守益著,董平编校整理:《邹守益集》上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13页。一生几次悟道的泰州学派祖师王心斋在知天命之年以后,玩味《大学》:“因悟格物之旨曰:‘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乃叹曰:‘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轻于出则身屈而道不尊,岂能以济天下?’”(8)(明)王艮等著,陈祝生等点校:《王心斋全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5页。标点略有校改。受王心斋为学风格之影响,泰州学派中的几位传人均有悟道后贯通经典之经历,颜钧在阅读其兄手抄《传习录》之后,“静坐七日夜,凝翕隐功,专致竭思,一旦豁然,心性仁智皎如也。随翻《学》、《庸》经史,昭昭视掌,直有莫致而至之,分缘庆快”(9)(明)颜钧著,黄宣民点校:《颜钧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2页。。因读《传习录》而病愈的罗近溪苦参《大学》“格物”之旨而不得要领,在经颜钧指点,用功三年之后,“一夕忽悟今说,觉心甚痛快,中宵直趋卧内,闻于先君,先君亦跃然起舞曰:‘得之矣!得之矣!’迄今追想一段光景,诚为平生大幸大幸也。后遂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为天生明德,本自一人之身而末及国家天下”(10)(明)罗汝芳著,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等编校整理:《罗汝芳集》上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32页。。

可见,在阳明后学中,这种因静坐、沉思或他人之点拨一朝悟道而豁然心通,随后对经典的理解和解释发生根本性转变,显然受到王阳明龙场悟道的影响。其悟道之引发也大多与苦参《大学》有内在关联,而悟道之后,又用以心所悟《大学》之宗旨贯通地理解经典,创造性地诠释经典,并把不同经典中的思想观念打通为一。可以说“苦参经典—悟道而心通—理解和诠释经典”遂成为阳明心学一系在开创新的释经范式时所共同遵循的为学套路。

二、《大学》“格物致知之旨”与圣经统一论

据《年谱》记载,王阳明龙场所悟之道为《大学》“格物致知之旨”。这与其长期苦参《大学》“格物致知”之话头密切相关,王阳明在回忆早年为学经历时说:“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11)(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1—132,139页。“格竹子”公案虽属王阳明少年时期的往事,但多少可以反映出程朱一系《大学》“格物致知”话头对其龙场悟道之影响。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龙场悟道之后,王阳明并未立刻把所悟之道求证于《大学》或《四书》中的其他经典,而是直接求证于时间上更早出、更具有权威性的《五经》。随后,王阳明对自己默记中的《五经》展开创造性的诠释,乃至于耿宁(Iso Kern)先生在谈及龙场悟道时认为:“在他(指王阳明)当时撰写的《五经臆说》中找不到对‘格物’一词的诠释学分析,这种分析是对《四书》的诠释所必须的,但他当时并没有写下关于《四书》的文字。”(12)[瑞士]耿宁著,倪梁康译:《人生第一等事——王阳明及其后学论“致良知”》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21页。确实,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没有立即“专题化”的诠释《四书》,但是如果说《五经臆说》中没有对“格物”一词的“诠释学分析”则尚可商榷。

事实上,《五经臆说》中贯穿着王阳明对《大学》的理解,以《五经臆说十三条》中解释《春秋》《易经》为例,其解释《春秋》“元年春王正月”时指出:“故元年者,人君为国之始也。当是时也,群臣百姓,悉意明目以观维新之始。则人君者,尤当洗心涤虑以为维新之始。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13)(明)王阳明:《五经臆说十三条》,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1024,1027页。“维新”出自《诗经·大雅·文王》,“洗心”出自《易·系辞上》,“正心”出自《大学》。可以看出,王阳明以《大学》中“正心”的观念来阐释《春秋》,把《春秋》中的“元年”视为“人君正心之始”(14)以《大学》“正心”来解释《春秋》中“元年”无疑是王阳明的创举,冈田武彦曾引述日本学者东正堂的观点认为:“《五经臆说》的第一条说的就是《春秋》。《春秋·隐公》的开篇是:‘元年,春,王正月。’王阳明指出,此处元年的‘元’是‘始’之意,尽管这一释意千古未变,但是此处的‘元年’指的却是‘人君正心之始’。王阳明在此非常明确地强调了自己的‘心法’。”[日]冈田武彦著,钱明审校、杨田译:《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上册,重庆:重庆出版集团,2015年,第258页。。其解释《易经》中《晋》卦时说:“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15)(明)王阳明:《五经臆说十三条》,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1024,1027页。显然,王阳明以心之德本自明来理解《大学》中“明明德”,并以此来诠释《晋》卦。质言之,王阳明在龙场悟道之后,虽然没有对《大学》进行“专题化”的诠释,但是诚如《年谱》中所言,王阳明把《大学》“格物致知之旨”贯穿于对《五经》的诠释中了。

王阳明不仅把龙场所悟之道印证于《五经》,而且还印证于《四书》。正德乙亥(1515),龙场悟道之后的第七年,王阳明在《朱子晚年定论》的序言中说:“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16)(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31—132,139页。弟子王龙溪亦有类似之记载:“及至居夷处困,动忍之余,恍然神悟,不离伦物感应,而是是非非天则自见,徵诸四子六经,殊言而同旨。”(17)(明)王畿著,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3页。或许王阳明所说的“再更寒暑”确实意味着他把所悟之道印证于《五经》与印证于《四书》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而耿宁先生就是如此理解的:“王阳明更有可能是在通过对儒家正典长达一年的确证之后(或者也许更迟)才得到他自己对‘格物’的哲学诠释。”(18)[瑞士]耿宁著,倪梁康译:《人生第一等事——王阳明及其后学论“致良知”》上册,第121,118页。

具体来看,王阳明龙场悟道与《孟子》关系匪浅,他自谓:“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19)(明)王阳明:《补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第1548页。从文献出处看,王阳明的“良知”二字自然直接来自于《孟子》,而其晚年的“致良知”是综合《大学》“致知”和《孟子》“良知”而来。除此而外,《年谱》中记载的“与居夷人鴃舌难语”之“鴃舌”一词出自《孟子·滕文公上》,王阳明静坐石墎中所发“吾惟俟命而已”之誓言,亦可视为他对《孟子·尽心上》“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深有同感后所发出的感叹(20)[瑞士]耿宁著,倪梁康译:《人生第一等事——王阳明及其后学论“致良知”》上册,第121,118页。。而王阳明在居夷处境中能够以“得失荣辱皆能超脱”的淡然心态处之,无疑也与他对《孟子》的理解有关。正德壬申(1512),他在写给弟子王纯甫的信中曰:“及谪贵州三年,百难备尝,然后能有所见,始信孟氏‘生于忧患’之言非欺我也。”(21)(明)王阳明:《与王纯甫》,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66—167,167页。正德己卯(1519),他又在写给弟子蔡希渊的信中坦言:“往年区区谪官贵州,横逆之加,无月无有。迄今思之,最是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22)(明)王阳明:《寄希渊四》,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72页。可以看出,王阳明在龙场面对人生之逆境时常以《孟子》中“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和“三自反”的观念激励自己,并把其视为砥砺心性的绝好机会。

此外,王阳明龙场悟道与《论语》绾结甚深。王阳明居夷的生存处境自然让人联想起《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章、《论语·卫灵公》“在陈绝粮”章以及《论语·子路》“樊迟请学稼”章。正德戊辰(1508),龙场悟道之年,王阳明深感于孔子精神作《何陋轩记》,面对居夷时居住条件简陋的现状,以达观的态度处之,“忘予之居夷”,从而笃信“孔子之言”不欺吾也!而在他居夷时期创作的诗歌中亦多能看到《论语》之影响:“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观稼》)龙场悟道时的王阳明曾反问自己:“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而此时他也确实以圣人之标准衡量自己,这就体现在他效法孔子对待居夷的人生态度上:身处夷地的王阳明继承宋儒“一草一木皆有理”的格物观,甚至一改孔子鄙视稼穑之看法,通过稼穑、伐木等实际的格物行动,亲自建造“龙冈书院及寅宾堂、何陋轩、君子亭、玩易窝以居之”。而王阳明龙场所悟“‘良知’二字”,亦可以追溯到孔子,弟子王龙溪曾说:“及居夷三载,动忍增益,始超然有悟于良知之旨……其说虽出于孟轲氏,而端绪实原于孔子。其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盖有不知而作,我无是也。’”(23)(明)王畿著,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340页。

特别是,王阳明龙场悟道与他对《中庸》的体悟有很大关系。王阳明提到《中庸》“素位而行”的观念对他身处龙场人生态度的影响:“尝以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故无入而不自得。’”(24)(明)王阳明:《与王纯甫》,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66—167,167页。其静坐石墎自誓“吾惟俟命而已”与《中庸》“君子居易以俟命”观念亦有相通之处。更为关键的是,王阳明在龙场悟道的“关键时刻”通过《中庸》“致中和”工夫克服了“生死一念”,这在其弟子的回忆中是言之凿凿的:“曾闻阳明居龙场时,历试诸艰,惟死生心未了,遂置石棺,卧以自炼。既归遭谤,则以其语署诸《中庸》‘中和’章,并观以克化之。”(25)(明)王阳明:《补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第1687页。这里的“惟死生心未了”与《年谱》中“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的意思相同,而王阳明正是借助《中庸》“致中和”的工夫克化了“生死一念”,才逐渐“胸中洒洒”,并忘记“疾病夷狄患难”,从而最终在龙场悟道(26)王龙溪和黄宗羲都提到王阳明龙场悟道与体悟《中庸》“未发之中”相关,见(明)王畿著,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340页。(清)黄宗羲著,沈芝盈点校:《明儒学案》(修订本),第180页。。

总之,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在龙场悟道与他对《四书》的体悟紧密相关。他不仅把所悟《大学》“格物致知之旨”与《孟子》中的“良知”、《论语》中的“知”、《中庸》中的“致中和”贯通在一起,而且以《大学》“格物致知之旨”来诠释《五经》,遂有“《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之论,由此开创了以《大学》“格物致知之旨”贯通《五经》《四书》的“圣经统一论”(27)近溪子已经把《大学》“格物”之义与《四书》、《五经》相贯通,见(明)罗汝芳著,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编校整理:《罗近溪集》上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22页。熊十力先生亦有类似之看法,见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1页。。诚如其弟子钱德洪在《五经臆说十三条》序言中所说:“吾师之学,于一处融彻,终日言之不离是矣。即此以例全经,可知也。”(28)(明)王阳明:《续编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1024页。

三、以经印心与以心解经

王阳明龙场悟道后以默记《五经》之言印证,“莫不吻合”,从而坚定了他对所悟之道的正确性信念,此之谓“以经印心”。随后,王阳明又以所悟之道来解释《五经》,遂著《五经臆说》,此之谓“以心解经”。如此一来,“以经印心”“以心解经”颇可印合陆象山“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经典诠释方式,两者共同构成了王阳明龙场悟道后解经即解心的释经方式的车之两轮和鸟之两翼(29)王阳明的解经即解心之论当与张载的“心解”的经典诠释方法有内在思想渊源,张载在《经学理窟·义理》中言:“心解则求义自明,不必字字相较。譬之目明者,万物纷错于前,不足为害,若目昏者,虽枯木朽株皆足为梗。”(宋)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76页。。

先看“以经印心”。一方面,“以经印心”意味着儒家经典对于王阳明龙场悟道而言并非无关紧要。虽然王阳明在其“诗性智慧”中有“悟后《六经》无一字”之论,并且杜维明先生也指出,“倘若阳明发现他的大悟经验与‘五经’的教导相冲突”,那么“他会沿着他的新认识前进”(30)杜维明:《宋明儒学思想之旅——青年王阳明(1472—1509)》,《杜维明文集》第3卷,第139—140页。。但是我们可以进一步设想一下,如果王阳明把龙场所悟之道验证于《五经》,他会发现其所悟之道与《五经》中的圣人之言完全冲突,这定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他对龙场所悟之道的“自我肯定”。因为,对于任何一个以儒家正统自居的学者而言,完全悖离或否定儒家圣经的地位都是不可想象的,哪怕在阳明看来,尊心、尊道确实要比尊经、尊圣更具有根本性和优先性,所以,王阳明亦有诗曰:“千圣本无心外诀,《六经》须拂镜中尘。”(31)(明)王阳明:《夜坐》,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823页。

实际上,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有关经典在“心学”中的地位基本上有两种论说:一个是“糟粕说”,另外一个是“阶梯说”。一般而言,“糟粕说”更为人们所熟悉,王阳明曾在《五经臆说序》中说道:“《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32)(明)王阳明:《五经臆说序》,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917页。在此之外,他把经典视为进入“心学”的“阶梯”:“圣贤之学,心学也。道德以为之地,忠信以为之基,仁以为宅,义以为路,礼以为门,廉耻以为垣墙,《六经》以为户牖,《四子》以为阶梯。”(33)(明)王阳明:《外集五》,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943页。标点略有校改。又有诗曰:“万理由来吾具足,《六经》原只是阶梯。”(34)(明)王阳明:《林汝桓以二诗寄次韵为别》,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822页。作为“阶梯”的经典犹如通达“吾性自足”的中介性通道,而经典中的圣人之言也犹如“形式指示”词,时刻指点着良知心体,而“《六经》、《四子》,亦惟指点此而已”(35)(明)王阳明:《补录二》,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第1614页。。

另一方面,“以经印心”又意味经典中记载的是“吾心”,从而“六经皆我注脚”。王阳明晚年有“《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之论便是此意。西哲有言,一部西方哲学史都是柏拉图的注脚,而在王阳明这里,一部中国思想史都是良知的注脚。王阳明指出:“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36)(明)王阳明:《语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9,5页。圣贤之书记载的是“人心天理浑然”,其之所以具有神圣性在于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在此意义上,王阳明一再强调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心体之同然”,而“圣贤垂训,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经》、《四书》是已”(37)(明)王阳明:《示弟立志说》,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76页。。“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38)(明)王阳明:《语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9,5页。因此,要想寻讨“人心天理浑然”,则“只在良知上用功,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39)(明)王阳明:《答陆原静书》,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77页。。钱德洪在《五经臆说十三条》的序言中也沿袭阳明之观点认为:“只致良知,虽千经万典,异端曲学,如执权衡,天下轻重莫逃焉。”(40)(明)王阳明:《五经臆说十三条》,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1024页。

当然,“以经印心”最终目的是要“吾心”与圣贤之心相印对,追复圣人作经之“原意”。故而王阳明特别强调阅读经典时需要以“吾心”印证于“圣贤之心”:“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41)(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10,102页。王阳明又借助于禅宗中的“心印”来申发此意:“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42)(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10,102页。

再看“以心解经”。一方面,“以心解经”是一种带有“主体解释学”意味的释经方式,它诉诸的解释学主体就是良知“真己”,并且具有为我所用之面向。王阳明在《五经臆说序》中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43)(明)王阳明:《五经臆说序》,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3册,第917页。嘉靖丙戌(1526),他在写给弟子季明德的信中说:“凡看经书,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学而已。则千经万典,颠倒纵横,皆为我之所用。”(44)(明)王阳明:《答季明德》,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28页。弟子徐爱在问及朱子解释“格物”皆有其文献上的证据时,王阳明则回答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45)(明)王阳明:《语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9,5页。正是由于王阳明强调“致吾之良知”“反求诸己”“为我之所用”的理解和诠释经典的方式,令其在释经时“不必尽合于先贤”,并对“创造性误读”有所包容:“凡看书,培养自家心体……有昔郢人夜写书与燕国,误写‘举烛’二字。燕人误解:烛者明也,是教我举贤明其理也。其国大治。故此志真切,因错致真,无非得益。”(46)(明)王阳明:《补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第1550页。

另一方面,“以心解经”意味着王阳明龙场悟道后以“心”(良知)统率对《四书》《五经》的诠释,“良知是贯串《六经》之枢纽”,因此,悟道之后的王阳明从古圣先贤的经典中所看到的“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良知’”。弟子王龙溪曾指出:“阳明先师云:‘凡看古人书,只提掇良知二字,略为转语,便自分晓。’且如精义入神以致良知之用也,利用安身以崇良知之德也。过此以往,良知之外更无知也。穷神知化,只是良知到熟处,德之盛也。何等明明白白!如好仁不好学,学个什么?盖好仁而不在良知上学,其蔽为愚。六者皆然,可不费词说而自明矣!”(47)(明)王畿著,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第60页。王阳明在《示弟立志说》中亦曰:“故今以立志为说,中间字字句句,莫非立志。盖终身问学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说而合精一,则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说而合敬义,则字字句句皆敬义之功。其诸‘格致’、‘博约’、‘忠恕’等说,无不吻合。”(48)(明)王阳明:《示弟立志说》,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78页。而当其弟子在问及为何“思无邪”贯通《诗经》“三百篇之义”时,王阳明则答曰:“岂特三百篇?《六经》只此一言,便可该贯,以至穷古今天下圣贤的话,‘思无邪’一言也可该贯。”(49)(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12页。由此可见,《五经》《四书》之言都可视为“良知”与“致良知”义。

职是之故,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在解释《大学》《孟子》《论语》《中庸》经典时提出了“至善是心之本体”“知是心之本体”“乐是心之本体”“诚是心之本体”等命题,并在晚年的《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中把“吾心之阴阳消息”“吾心之纪纲政事”“吾心之歌咏性情”“吾心之条理节文”“吾心之欣喜和平”“吾心之诚伪邪正”理解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的宗旨。王阳明对自己如此创造性地诠释《六经》颇为自信,并在寄示给道友湛甘泉时自谓“于此学颇有分毫发明”,从而在中国思想史上建立起独树一帜的阳明心学式的经学观(50)王阳明对《六经》之看法可追溯到宋儒杨慈湖。王阳明用兵江西之时,弟子顾惟贤曾把《慈湖文集》呈给他浏览,虽然他自称“客冗未能遍观”,但是,根据他对《六经》的看法,或可以推断,他的经学观确实是受到了杨慈湖的影响。杨慈湖不仅多次强调《六经》之宗旨为一,还指出:“由是心而品节焉,《礼》也;其和乐,《乐》也;得失吉凶,《易》也;是非,《春秋》也;达之于政事,《书》也。”(宋)杨简著,董平校点:《杨简全集》第7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846页。。

四、体知与释经

黄俊杰从“身心体验”之学的角度考察王阳明释经时指出:“在王阳明的心路历程之中,读经与解经是一种浸透身心的‘体验’、‘体知’之学。”(51)黄俊杰:《东亚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经典与理念:互动、转化与融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75页。王阳明在回忆龙场悟道时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52)(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1—132,103页。这里的“着实曾用来”和“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便是王阳明从“体知”工夫的角度来理解《大学》“格物”的观念。可以说,王阳明是把谪居龙场视为一个“身心修炼”(bodily-spritual exercises)的道场,亦是其解释经典的一个“解释学处境”,而对经典的理解则是在“百难备尝”之后以一种“体知”的方式才能最终兑现。

王阳明之所以重视以“体知”的方式来解经,是与他对“体来”和“听讲”两种理解经典方式差异的认识密切相关。王阳明曾以《大学》“致知”之说问弟子陈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53)(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1—132,103页。在阳明,“听讲”是一种浮于表层的阅读行为,“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而“体来”则是一种与“身心”交涉的深度阅读方式。对于经典的字面含义或许可以通过“听讲”方式通达,但蕴含在文字背后的义理只有借助于“体知”的方式才能兑现,并且对同样的经文,随着“体知”时间越长,对字面背后义理的理解就会愈深刻,王阳明尝言:“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54)(明)王阳明:《语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16页。弟子欧阳崇一曾认为其师对《大学》“致知之旨”发挥已尽,而王阳明却认为:“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55)(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02,104,113页。

然而,如何“体知”以及“体知”到何种程度上才算真正理解了经典?弟子陆原静曾问:“看书不能明如何?”王阳明曰:“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56)(明)王阳明:《语录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3,16页。这里“在自心上体当”指明了“体知”之方向,可是,有时自认为在“心上体验明白”了,但还是“解书不通”,该当如何?弟子陈九川便有此困惑,王阳明则指出:“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57)(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02,104,113页。在阳明,以“体知”的方式“解书”,说到底还是在于“心通”,心通之后经自然能明。如果心上不通,而只是“书上文义通”,虽“解得明晓”,便也是“自生意见”。

而关于“心通”,王阳明在解释《论语·述而》“默而识之”章时曾曰:“识当音失,谓心通也。心之精微不能言,下学上达之妙在当人自知。不言者,非不言也,难言也。存诸心者,不待存也,乃自得也,此之谓默识。若训作‘记’,则有可言矣……默识心通,事理无间之妙,以此为学,以此诲人,如是而已。”(58)(明)王阳明:《补录二》,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5册,第1645—1646页。对于阳明而言,只有通过“默识”才能“心通”(59)关于“默识”,王阳明曾有“四伪”“八诚”之说,可参看拙文《尊经即尊心——王阳明释经学发微》,《河北学刊》2017年第5期,第38页。。而“默识”与“默记”有本质区别,朱子在解释此章时曰:“识,记也。默识,谓不言而存诸心也。一说:识,知也,不言而心解也。前说近是。”(6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93页。显然,在朱子,“默识”之“识”是指“记忆”,而非阳明意义上的“不言而心解”。在《传习录》中,一友人曾问:“读书不记得如何?”王阳明则曰:“只要晓得,如何要记得?要晓得已是落第二义了,只要明得自家本体。”(61)(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02,104,113页。“记得”“晓得”和“明得自家本体”是王阳明理解和解释经典的三个层次,而在他看来只有“明得自家本体”即“默识心通”之后,才能算是真正的理解了经典。

事实上,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以“默记《五经》之言”来印证所悟之道,其“默记”当与“默识”有关。据《年谱》记载:“(王阳明刚能言时)一日,诵竹轩公所尝读过书。讶问之。曰:‘闻祖读时已默记矣。’”(62)(明)王阳明:《年谱一》,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4册,第1226页。标点略有校改。仔细体味,王阳明的“默记”既有“记忆”方面的含义,又是通向“不言而心解”的基础。可以说,“默识”作为一种理解和诠释经典的方式自王阳明幼年起就扎根于他的人生体验之中,而在龙场悟道时,他以静坐的方式“大悟格物致知之旨”无疑就是“默识心通”的结果。

结语:道与言的辩证

王阳明龙场悟道后有“道一而已”“理一而已”“性一而已”“情一而已”“学一而已”“心一而已”“良知一而已”等等之论。他常以其贯通地理解和诠释经典:“道一而已,论其大本大原,则《六经》、《四书》无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学》而已。”(63)(明)王阳明:《答方叔贤》,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97页。在阳明,“道一而已”之命题意味着“道”之普遍性,但不可回避的是:古人论道却往往不同。那么,如何处理“道”(“良知”)之普遍性与“言”(“释经”)之多样性的关系?有弟子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64)(明)王阳明:《语录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122—123页。标点略有校改。王阳明还认为:“假使伯夷、柳下惠与孔、孟同处一堂之上,就其所见之偏全,其议论断亦不能皆合,然要之不害其同为圣贤也。”(65)(明)王阳明:《答友人问》,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23页。因此,“道一而已”“良知一而已”并非意味着“言一而已”。

然而,如此释经是否会让王阳明陷入诠释学中的“相对主义”和“历史主义”?其在解释经典时因人之“资性”不同,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的言说方式,是否又会导致诠释学中的“情境主义”?面对诸种问题,王阳明曾说:“自古圣贤因时立教,虽若不同,其用功大指无或少异。《书》谓‘惟精惟一’,《易》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孔子谓‘格致诚正,博文约礼’,曾子谓‘忠恕’,子思谓‘尊德性而道问学’,孟子谓‘集义养气,求其放心’,虽若人自为说,有不可强同者,而求其要领归宿,合若符契。”(66)(明)王阳明:《示弟立志说》,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77,278页。经典中的圣贤之言是因时立教,故而言之多样性就不可避免,但是不同经典由于“要领归宿,合若符契”,这就保证了不同经典所论之道的同一性。

总之,在王阳明看来,因立教之时代、人物的不同,“道一而已”“良知一而已”所呈现的并非是“言一而已”,而是释经之“言”的开放包容性和综合创造性,但这又不影响立教宗旨的同一性以及儒家之道的“正统性”(67)关于王阳明“以心解经”之优点和弊端,可参看拙文《释经与治疗:王阳明的〈中庸〉首章解》,《现代哲学》2015年第2期,第107—108页。。王阳明曾在面对《书》《易》《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中圣贤立言的差异时指出:“夫道一而已。道同则心同,心同则学同。”(68)(明)王阳明:《示弟立志说》,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新编本)第1册,第277,278页。在此意义上,王阳明龙场悟道后所开创的释经学确实有“圣经统一论”和“单一目的论”的取向,这也正是他一再强调“立言宗旨”“为学头脑”的根本原因之所在(69)西方人在研究《圣经》时指出,“圣经统一论”(the coherence of scripture)和“单一目的论”(a single skopos)意味着《圣经》作者的单一性(a single author)以及不同篇章之含义的整体同一性,见Frances M.Yong,Biblical Exegesis and The Formation of Christian Cul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pp.21-27,pp.183-184。。诚如罗近溪所言:“《四书》、《五经》中,无限说中、说和、说精、说明、说仁、说义,千万个道理,也只是表出这一个体段。前圣后圣,无限立极、立诚、主敬、主静、致虚、致一,千万个工夫,也只是涵养这一个本来。往古来今,无限经纶宰制,辅相裁成,底绩运化,千万个作用功业,也只是了结这一个志愿。”(70)(明)罗汝芳著,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编校整理:《罗汝芳集》上册,第206页。标点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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