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社会科学汇思(笔谈)
2020-01-10任剑涛郭台辉邓曦泽郭忠华谈火生
任剑涛 郭台辉 杨 阳 邓曦泽 郭忠华 谈火生
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
任剑涛(清华大学 政治学系)
论及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需要从自然时间和社会时间两个视角,去审视社会变迁在不同时间段上具有何种意义,由此对社会变迁的结构指向与功能变化的不同时间依托进行分析,进而凸显社会变迁的时间频率。所谓自然时间,是指时间按其一维性延续的长度,如一天、一年、一百年、一千年乃至于更长或更短的时长。所谓社会时间,是指在一定时间段中发生的社会事件,足以用来标明这段时间在人类历史长河或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特殊意义。自然时间尺度主要用来呈现时长时短,并不展现在其中活动着的个人、群体、民族、国家和世界的价值追求、制度探寻和生活状态。社会时间则重在呈现活动着的各类主体在一定时长中所展现的特殊事件、意义负载、历史定位与深远影响。这两个时间尺度一直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社会时间首先具有自然时间的属性,然后才能呈现其社会特殊性,并赋予自然时间以实质性内涵。
社会理论家重视时间因素在社会研究中的作用。他们指出,自然时间就是时钟时间,是纯粹数量的,没有质的变化,呈现的是主体-客体的关系。社会时间不重视纯粹数量、而重视的是质量,它呈现出社会的复杂性,展示的是主体-主体的关系。自然时间是可以预期的,如2019年接下来便是2020年;社会时间是难以预期的,它围绕价值、目标、道德、伦理和希望展开,受到传统、习惯和合法化因素的影响。时间的这两个尺度,是相对的区分。因为自然时间也是人类做出的规定,社会时间就更是人类在约定情况下对社会变迁做出测量的时长。(参见芭芭拉·亚当:《时间与社会理论》,金梦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79-187页。)人们确实习惯于重叠使用两种时间尺度来表达社会历史进程,并循此表明一定时长所具有的社会意义负载,从而对这一时长在人类社会历史中的特殊意义做出评价。
当下国人甚为熟悉的、凸显社会变迁的时间表述,是当今世界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是一个自然时间与社会时间双尺度重叠的宏大历史陈述:在自然时间上,点出了1919年到2019年这一百年时间段落;在社会时间上,点出了这是“大变局”的一百年。赋予自然时间100年以特殊意义的是社会时间。它引导人们去思考这一百年在人类历史中究竟以什么样的大变化,催生了这一时长所具有的特殊性,从而可以在人类历史上彪炳史册,且必须为人们所看重。
自然时间是中国人传统时间观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天不变,道亦不变”、“万变不离其宗”的恒久性观念,便是这一时间观的体现。但同时,中国人的传统时间观更重视社会时间。《周易》以降的中国哲学传统,在时间观上凸显的就是一个“变”字。这个“变”,一者以“日新、日新、日日新”的“日”和“日日”表现出某种自然时间的性质,二者也以“新”表现出每日呈现的状态的差异性,从而将社会时间的不同呈现状态、在实质情形上的变化展现出来。“变易”的中国传统哲学时间观,一方面是作为自然时间的尺度来呈现的,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来显现的。这种交错而在的时间观,让中国传统文化趋“变”的理念非常强烈。不过,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看,由于中国的王朝更迭具有某种历史的相似性,社会时间上浮现出的某种循环性,似乎让中国传统的社会时间显得更为复杂,而社会时间在社会结构上的实质变化指向,相对显得不那么鲜明。从特指的社会时间尺度衡量历史变迁,尤其是在社会结构发生剧烈改变的意义上呈现社会时间的尺度感,在王朝周期性更迭的情况下,并不是一个紧要的、关于时间的社会理论问题。
直到晚清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在社会大结构上国人遭遇的社会时间所指示的社会实质性结构改变,才鲜明地呈现出来。这里的“数千年”,以中国以文字记载的历史估算,大约3000年。因此,李鸿章所谓“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被人解读为“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并以这样的表述流行开来。可以说,以3000年为一大时间尺度,国人测量出一个在漫长的古代历史上未曾遭遇的社会时间:三千年中,国人一直延续着为自己所熟络于心的社会价值、制度安排和生活方式。无论自然时间如何绵延,社会时间的一贯性与既定性是保持着的。正是由于社会时间上的强延续性,让1980年代的著名学者金观涛认定,中国古代社会生成了一个“超稳定结构”。换言之,中国古代的社会时间停止了,在这一个漫长时间段中,似乎只有自然时间或时钟时间在测度中国历史的时长了。
一旦出现“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所谓“历代备边多在西北,其强弱之势、客主之形皆适相埒,且犹有中外界限。今则东南海疆万余里,各国通商传教,来往自如,聚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李鸿章《因台湾事变筹画海防折》)。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停止的社会时间,骤然间获得启动。这个获得启动的社会时间,是因为中外“界限”开始不明,中国的东南边疆尤其如此。各国云集此地通商,并且经此地进入京畿与内地,表面上是与中国友好往来,实际上是想吞噬中国,而且一个国家与中国冲突,其他国家寻声而上。其倚重坚船利炮,“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这种局面,是中国“数千年”未曾遭遇过的。在长达“数千年”的中国古代历史上,中国维持着中原主导的“天下” 体系,并且以“五服”设计维系着朝贡国际体制。尽管这样的体制在实行中大打折扣,但却支持着中国人的国家认知与认同体制。到了晚清阶段,这一体系不再具有延续能力,而且在新局势中,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强敌”,因此不得不以“万国之一国”的国家新认知,加强军备,强化国防,捍卫国家。这与数千年中国的治国模式迥然相异,是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国从此必须仿照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设计的民族国家来重新构造自己的国家。这一变局实在太大,不以“大”变局视之,不足以凸显其变化之大的惊人状态。
可见,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以其为时漫长和结构改变的交叠,而呈现其重要的社会意义负载。“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正是作为一个中国古代国家结构天翻地覆变化的社会时间提法而浮现出来的。这一社会时间,强调的是中国古代国家的基本结构遭遇到了颠覆性挑战,这自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局,不是《周易》意义上、波澜不惊的“日新”之变。把它命名为“大变局”,是因为在自然流逝的时间场合中,这一变局被凸显而出的、那个社会时间的极端重要性,它指示了中国社会数千年未曾遭遇的大结构重组问题:中国人曾经熟稔于心的夷夏之防,似乎不再能用来处理自我评价与中外关系了。
可见,社会时间是与社会变迁内在联系在一起的。自然时间因其不可改变,可以说是一种实在时间。社会时间,以人们对社会变迁的时间段落长短的主观-客观复合的认定,而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非实在性时间。社会时间总是与人们测量社会变迁的时段即某个自然时间连在一起的。但从总体上讲,社会时间是一个解释性时间。所谓解释性时间,就是人们设定一个或多个社会变迁的指标,围绕这些指标来解释一定时段中的社会变迁范围、程度、状态、走向与影响。因此,社会时间的复杂性程度,远远超过自然时间。从欧洲中世纪哲学传统来看,这大约相当于唯实论与唯名论界定世界构成状态的思路——前者认定,共相是真实的存在,殊相则是现象;或者认为,殊相才是实体,共相不过是概念、词语而已。这体现了理解世界万事万物构成状态的两种迥然不同的大思路。社会时间到底是一个实在结构,抑或只是一个概念、词语?在社会时间的解释上,为了保证解释空间和解释多样性,我们宁愿将之视为概念或词语。换言之,同一个社会时间,可以获得不同的解释性概念和词语命名。
从社会时间的角度来讲,将一段时间从社会历史过程中抽离出来,或以三十年大变局命名,或以五十年大变局命名;拉长一些,或以一百年大变局称之,或以五百年大变局称之;甚或拉得更长,或以一千年大变局定位,或以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定位,都能找到支持理由。由于社会时间是一个解释性时间,不同解释性时间各自确定的时间长短及其内涵的社会事件与之相称与否,就会对这一社会时间的命名是否恰当产生衡定作用。各种被界定的社会时间,以什么时长和社会内涵,可以命名为一个“变局”、一个“大变局”,便是一个相互比较才能被人们确认或认同的命名。在这里,实在时间跟解释时间,也即是自然时间与社会时间的重叠程度高低,是评估某一社会时间命名是否妥当并广获认可的基本依据。在这里,时间长短的相对划分,大小变局的相对设立,让时间拉得更长的变局,相对于时间较短的变局,更有理由称之为大变局;变局更为全面和剧烈的局势,相对于局部和温和的变化,也更有道理被称之为大变局。时间较短、变化不大的社会变迁,只能称之为变局,而不能被称为大变局。
前述“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指的变局之“大”,是因为在这一时间尺度中,测量出了中国古代社会结构稳定沉淀下来的基本价值与基本制度受到颠覆性挑战,因此“中国往何处去”的问题,在数千年中间都没有如此挑激国人神经,此时却挑激到让国人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变局当然是极“大”的:时间长度足够,范围巨大可知,程度之深显见,挑战之巨明显。当社会时间作为解释时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所谓大变局,其实就是一个解释社会变化时长、广度、深度交互作用程度之剧烈的变局。简言之,就是中国面临着固有社会结构的颠覆性重构。这一颠覆性重构,按照人们所熟悉的一般概括,就是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也就是从农业到工业、从乡村社会到城市社会,从集权政治到民主政治等指向的社会重构。
循此可知,“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百年”这样的时间尺度,一方面是自然时间尺度。这个百年,在自然时间上确定为1919-2019年。但“1919年”、“2019年”这两个自然时间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要理解“1919年”、“2019年”所具有的特殊含义,它们之作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间起点与时间终点,需要从社会时间上审视方才能明其究竟。同时,这个百年时间尺度测度的社会,由于其范围是“世界”的,而不是“中国” 的,因此,在社会解释时间的指向上,就应当在世界范围的广度上寻找支持理由。为此,至少可以在起点和终点两个端点上分别寻找到一些重要的支持理由:
从起点上看,“1919年”可以被看作大变局起始之年。一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1919年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历程。不过,“1918年”这个时间概念,并不是一个足以呈现社会大变局的概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确实是世界的一个重要变局,而一战结束后形成的新世界秩序,尤其是勃兴的社会主义运动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对抗,也许更有理由被视之为大变局。但从总体上讲,这一变局还是起自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现代”长过程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现代结构,长期在和平的状态下运行,一战、二战让其在战争冲突中存续。变局诚然是巨大的,但尚未引起人类现代社会结构的大变化。因此,由百年时间往较短时间尺度看,相对于三十、五十年而言,这百年可以说是大变局。但以较长或更长的时间尺度看,百年大变局的社会时间内涵,就不如“1500年”这个时间尺度更为丰富和充盈。
二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作为国际新秩序建构的中国反应,给这一年度打上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印记。在此之前,1904年晚清政府终结科举考试,实际上已经开启了中国社会转型的政治大门。但直到1919年,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政治抗争,才充分彰显了世界老大帝国现代转型的惊心动魄。这确实是当时世界的一个重大变局。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运动,它绝对不局限于中国意义。以此为世界社会时间的新阶段起点,是完全可以成立的。
从终点即“2019年”往回看,这一年也可以被视为世界范围大变局的百年终局之年。一是因为1919年一战后的分赃之争开启的东西之争,有了一个明显的改写。当时疲弱而必须诉诸社会运动以示抗争的中国,如今已经崛起为国内生产总值世界第二位的大国。这让世界经济版图与地缘政治都发生了巨大改变。二是这一年之前的数年,科学技术的迅猛突破,大大改变了人们生活的既定状态,开启了一个人类必须聚精会神对付的新局面:无论是基因工程,还是人工智能,抑或是引力波测试、纳米技术发展、区块链与物联网创制、三D打印技术,都为人类打开了一片全新天地。(参见皮埃罗·斯加鲁菲:《人类2.0:在硅谷探索科技未来》,牛金霞等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99-400页。)
“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个自有其理由、完全可以成立的命题。将其纳入“大变局”的社会理论史来看,“百年大变局”作为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其“大”的含义需要一个参照系来确认。从世界现代史的视角看,这个“百年变局”与“五百年变局”相比而言,时长与社会变迁范围及剧烈程度,还无法等量齐观。总的说来,这个百年是现代肇始以来的五百年中的一个时段,是五百年世界现代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如果将这个百年的时间尺度与相对较短的社会时间尺度如三五十年相比,它确定无疑是可以称之为大变局的。但往更长的社会时间尺度如三五百年相比,它被称之为变局而非大变局,就更为准确——今日科学技术无论如何突飞猛进,它也还在五百年前奠立的方向上前行;当下世界局势的东西不均衡性无论如何改写,它也仍然是在五百年前开启的民族国家进程中书写其演进与变化局面的,也还处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约定的那个民族国家体系之中。就此而言,五百年人类社会的大局未变,变化的是其中一些要素的构成方式和呈现情形。
从特定的中国视角来看,这个百年大变局,只有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大时间尺度中,作为其中一个历史发展阶段才能成立。因为对中国而言,这个“百年大变局”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下的社会变迁时间尺度。其百年的社会时间可测量性,是在中国现代转型的背景下获得的。因此,它并不是一个与“三千年大变局”在社会解释时间上对等的概念。相对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言,“百年大变局”是一个时长与结构上的小概念。其小,是因为大的结构调整即三千年变局还是既定的,百年变局只是为小的结构调整增加了活力。1919年,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催生了一个现代转变的新时代,让人对传统社会结构心生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由此从经济层面到政治层面,最后到文化层面,出现了社会总体结构转型的结论性断言。自1919年以降的一百年,中国还没有完成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为中国转型确立的结构转型任务。自1919年再往上推,今日中国似乎实现的“富国强兵”,其实是洋务运动就已经自觉确立的中国社会转变目标。这证明“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具有包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时间包容性。
从某种意义上讲,社会时间其实就是空间概念的时间转换概念。“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指向、社会结构变化,就是中国社会空间结构的总体现代转变。尽管这一空间结构转换的惯常表述,即“从传统到现代”的表述,有其不可小视的缺陷,但它起码提醒人们,大变局之“大”如何得到理性衡量的“现代”硬指标是什么。如果这一现代硬指标得以落实,那么大变局之“大”就消解掉了,就会开启另一段社会时间,以另外的社会空间结构组合来呈现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
由此可以说,“百年大变局”相对于中国的“三千年大变局”,再相对于世界范围的“五百年大变局”,是一个大时间尺度和小时间尺度的不对称的比较,也是一个社会空间结构上不对称的对比。如果要对称运用这三个时间尺度,就需要在时间尺度上取长补短,将三者都放到社会解释时间的同等意义上衡量。一旦确立这样的方法进路,就意味着百年大变局必须在时长更短、变化稍小的变局的映衬下方可成立。它不能与时长更长、变化更剧的社会变迁相提并论。据此需要强调,社会变迁的时间尺度,不能混淆大时间尺度和小时间尺度。只有如此,我们对社会变迁的结构性变化和功能性调整,才可以给予一个比较精确的时间定位。这当然不是说相对时长较短、变化剧烈程度较弱的社会变局就不值得重视,在具体的社会处境中,这样的变局更值得重视,否则就难以抓住社会变迁的重要转机。但大时段、更剧烈、结构性的社会变迁,是人类形成适当的宏观总体判断更为重要的社会时间尺度。做出这样的区分,将有利于人们形成更加理性地适应社会变迁的时间观。
“百年变局”再阐释
郭台辉(云南大学 民族政治研究院)
剑涛教授在前文把时间分为自然时间与社会时间两个维度,以理解“百年变局”这个当前引起热议的命题。然而,有两方面还可以进一步讨论。其一,自然/社会两个维度之间不一定能自由切换,诚如火生教授所言,“百年变局”是一个自我设定的大致约数。如果我们把“百年变局”之“百年”定格为某一个时段的自然尺度,有可能压缩“变局”意识对于过去、现在、未来的多重意义。其二,“局”是一种空间意识,而“变”表达对当下生存空间变动的一种忧患与期待,因此,“变局”包括时间意识之“变”与空间意识之“局”两层含义,是时间与空间双重意识的结合及反映。只有把过去、现在、未来的时空意识结合起来,才能准确理解“百年变局”这个时代与历史命题。
一、时-空意识与人-事意识
人是时空关系框架的存在物,既有时间流变的意识,也有空间存在的意识,二者紧密关联,缺一不可。其中,时间意识是人对外界客观事物渐变、突变、不变、周期变、线性变的感知,而空间意识是人对事物占位大小及其与周围关系位置的心理反映。
诚然,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有自然维度与社会维度。从自然维度而言,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明确指出:“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 “时间是运动和运动存在的尺度”。(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25、129页)时间反映事物存在及运动的前后次序、数量变化和持续性,从而把事物在空间的存在、运动、变化与时间意识关联起来。当然,事物的静止及其持续也是一种运动的存在,因而纳入时间与空间的计量范围。与空间一样,时间依赖于事物的运动及其客观存在,因事物的存在而关联在一起。然而,时空的自然维度因社会维度而赋予刻度标志的实在性,以事件发生先后的绝对序列关系为准则,锚定共同的时空意识与精确定位的时空坐标点。简言之,时间与空间的自然维度因事物的运动变化而彼此关联起来,并进入人的思维范畴。
与精确刻度的、标准的、自然时空意识比较起来,社会维度的时空意识复杂得多。任何个体、家庭、社会群体都有其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意识,从而形成不同层级的、立体的、复合交织的时空结构。显然,这难以换算为统一的、线性的、流动的自然时间,毋宁说被压缩为统一计量单位的物理空间。同时,时间与空间的社会维度存在本质差别。在存在方式上,空间因事物的区隔而划分,而时间是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和意识流,没有始点与终点,只有主体的人根据事物发生的次序,划分为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时间环节。时间以“现在”为中心,“没有‘现在’就没有时间”(同上,第126页),“现在”连接着过去与未来,是过去的结束与未来的开始。“现在”是时间真实存在的方式,使得过去与未来具有实在论意义。“过去”是“现在”对事物已变化的记忆和追因,而“未来”是“现在”对未竟事物的期待和限制,但二者都是因“现在”人们对事物变化的意识,才具有焦虑、恐惧、期盼等不同感知。然而,在运动方向上,时空意识紧密关联,时空因事物的运动而勾连在一起。其中,事物的运动与静止在空间上没有方向,必须参照并依赖于时间的流逝意识,而事物的时间变化是单向的、不可逆的持续性运动,“永远开始和终结之中”(同上,第134页),因“现在”的不同而不断变化。
此外,或许更重要的是,社会维度的时间与空间意识因权力和秩序的存续而构成对立共存的辩证关联。从古希腊城邦的意义来讲,空间即人造的政治共同体、公民联合体、权力结合体与精神栖息地,是一个稳定、确定、永恒、绝对、完满与统一的有序世界,使精神与肉体、信仰与世俗融为一体。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之所以指出“人在本性上应该是一个政治动物”(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33页),就在于“公民”与政治空间的共进退,没有空间无公民。但同时,古希腊公民对社会时间的意识很强烈,尤其担忧政体兴衰流变的“铁律”,特别强调以空间的确定性和永恒性来抵制时间的不确定性与易逝性。因此,正如历史人类学家维尔南在《希腊人的神话和思想》中所言,时间与空间存在一种张力,“空间要求有一个中心,一个具有特殊价值的支点,人们须以这个支点为导向,以它来确定各种存在本质差异的方向。但空间同时也呈现为一个运动时间领域,这就意味着须存在各点之间的位移和过渡”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3页) 。
综上理解,我们可以得出两点:其一,时间与空间因事物的存在与变化而有着紧密的关联,不可或缺,不可分割,而时空关系的自然维度因事物的社会维度而被赋予意义;其二,时间与空间及其间关联或对立,都是人对外界事物存在和变动的反映,而人对事物的意识、感知和判断是以现在(时间)的存在(空间)状况为中心,同时赋予未来和过去以具体的想象,并对应到特定的自然时间和空间位置,以精确性测量和操作化把握。
简言之,时-空关系因人-事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并且因此具有意义,人类在对待并化解重大的议题、事件和问题时,总是以“现在”的时空关系为思考框架,以此反思问题之形成的过去,并展望寻求问题之解决的未来。
二、“现在”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然而,如果“现在”只是“一瞬间”,就失去其持久性与稳定性,也没有存在论意义上的本质属性。因此,米德在《现在的哲学》开篇提出一个悖论:“现在的标志在于现在总是正在生成,而同时它又正在消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页)这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可能解构现在、过去与未来的有机联系。唯有把正在进行的“事件”视为“现在”得以持久的实质标志,并且把过去与未来关联起来,“现在”才能从“一瞬间”转换为无时间意识或时间停滞的一段时期,由此才能建构所谓“真实”的过去,也相应限制了通向未来的可能条件。换言之,只有把“现在”从时间流逝中抽离出来,假定为“非历史性”的“无时间”世界,才可能把“现在”视为中心,并且把过去与未来关联起来:“我们在过去中寻找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先决条件,然后根据这些事情和先决条件的关系来判断未来。”(同上,第24页)通过正在进行的事件变化来体现时空意识及其关联,并且立足于人对“现在”事件的判断,才能与过去和未来建立稳定联系。从此,“现在”不仅成为思考问题的中心,还是一个通往过去与未来两个相反方向的“列车始发站”。
然而,即便如此,“现在”事件发生的性质判断及其局势发展和形势变化的影响程度不同,导致现在与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存在明显不同的心理距离。换言之,“现在”通往过去与未来的“列车时速”不同。这存在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过去与未来之间完全对接。当“现在”处于社会平稳期,人们往往坐上通往过去的“火车”,以同样的“时速”驶向未来,从过去的经验中寻找对未来的想象与期待。二是“现在”处于社会急剧变动期。为了摆脱当下困境而追求更美好的未来,“现在”通向未来的火车可能斩断与过去的联系,与过去的传统经验拉开距离,为当下的行动指明通向新时代的新方向。然而,“现在”并非必然处于“中心”位置,经常被动地受制于过去的束缚与未来的指向。比如德国概念史家科塞雷克在过去的“经验空间”与未来的“期待视域”确立一个二分法则,“现在”成为过去与未来交汇、交织和争夺的“历史鞍型期”,旨在从中找到人类文明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或断裂或联系的真实路径。(R. Keselleck,FuturesPast:OntheSemanticsofHistoricalTim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59)
就这样,“现在”既可以是主动的,挑选有利于论证和启示当下抉择的过去经验教训,并开启明确的未来,也可以是被动的,成为过去与未来之间相互冲突、竞争和交织的“战场”。不仅如此,“现在”并不是同质的、稳定的,其内在也充满斗争。由此,用卡夫卡的一个寓言可以最为贴切地理解三者之间的关系:“现在”“有两个对手:第一个来自他的发源地,从后面推挤着他。第二个挡着道,不让他向前走。他同时与二者斗争着,其实第一个支持他与第二个的斗争,因为他要把他往前推,而第二个同样支持他与第一个的斗争,因为他把他向后推……并非只有两个对手,而是还有他自己……”,其梦想是“离开战线,由于他的斗争经验而被提拔为判决他那两个还在互相搏斗着的对手的法官”(《卡夫卡散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7-8页)。
然而,在现代世界,过去的传统经验越来越难跟上快速变化的历史进程,并且不断被现在所抛弃,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两个决裂”所言,“共产主义革命”与“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和“传统的观念”实现“最彻底的决裂”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3页)。同样,托克维尔也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指出,“我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往上回顾,一直追溯到古代,也没有发现一个与我现在看到的变化相似的变化。过去已经不再能为未来提供借鉴,精神正在步入黑暗的深渊”(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65页)。从此,革命后的现代社会让牢固的传统观念失去合法性,而赋予不确定的未来以丰富的想象。“现在”构想了“未来”,也受制于“未来”。“未来”不仅打败“过去”,甚至有时更极端的是,取代了“现在”的中心位置,并置之于工具性的存在。当然,“过去”似乎又时刻阻碍“现在”通向“未来”的道路,把“现在”拉回到过去的传统经验中,旨在寻找教训与启示,或寻求内心世界的确定性。由此,“现在” 挣扎与徘徊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以过去的经验启示未来的期待。
概括起来,上述表达了时间意识与空间意识的内在关联性,时空关系是人事关系的意识转换,人们立足于对“现在”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件进行理智判断,充分感知与把握,有选择性地把过去经验与未来期待结合起来,使过去、现在、未来成为一个连续体,现在又时刻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拉开距离。这些关于时空意识的学理讨论有助于我们接下来阐释“百年变局”意识。
三、“百年变局”的现在与人-事
“当今世界正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正成为一个时政与学术热议的命题,可以置之于时空意识与“现在”意识来讨论,反过来,该命题可以成为上述学理讨论的一个现实案例。
首先是“局”的时-空与人-事属性。“局”作为空间的社会维度,是一种人为制造的秩序空间与权力空间,展示人在其中生存的空间意识、对人之自由的束缚意识、获得保护与和平的安全意识,表现为形势、格局、大局。同时,正是因为意识到人造格局与秩序的总体存在,必然涉及时间意识,即形成“局”结构的历史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局”需要从时间与空间双重意识来理解,并且只有“局”的结构在空间上达到完满以及在时间趋于完成时,才可能开始反思其时空关系,评估其可预料或不可预料的系列后果,也只有在“局”结构的功能障碍或走向衰落时,才可能思考其替代性的方案和可能的未来。这种批判性、反思性的思考唯有立足于“现在”,唯有受到特定人物与事件的直接刺激,或者为了解决由“局”引发的大问题,才可能把“局”结构的过去与未来关联起来。
其次是“变局”的世界空间视域与当下忧患意识。“局”因有了“世界”范围的限定,也相应获得其全球意义的自然维度和物理空间。这意味着,该命题指向国际格局与秩序结构,涉及世界上的所有国家,所以是无所不包的“大变局”和“大问题”。“现在”思考的国际大格局已经不再是冷战时期美苏对立的格局形势,而是后冷战时期美国独霸而多元并存的世界格局。之所以引发“现在”的思考,在于独霸之美国的系列政策变动,尤其是因贸易战而与中国的交恶。这种“现在”的变动带来对国际“大局”之过去与未来的关联性思考。换言之,既定“局”的内在变动带来对“局”前世今生、未来趋势以及“局”与“局”之间迭代的结构性联想。在这个意义上,“局”之“变”意味着世界秩序空间出现兴衰更替,面临一个不确定的中间状态,即旧“局”消解、变革与再调整,而新“局”尚未稳定与呈现。这种对过去世界格局的反思意识与对未来不确定的判断是观察、评估、判断与总结当下外部事物变化的感知,认为世界空间的国际秩序格局正出现新的结构性变革,充满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和多变性特征。“现在”忧患意识的出现意味着,在既定国际秩序下形成的历史经验开始失效,无法为当下的政治决策提供参考,更无法指导未来的走向。
其三是“大变局”之“百年”意识。“现在”通向未来的忧患意识是基于“局”内的政策变动与趋势,而期待机运的未来意识是基于对“局”的历史形成和基本走势的把握。这样,以“现在”对国际形势与世界格局的判断为中心和立足点,把世界格局的过去“百年”作为一个独立时段,从而消除“过去”之无限延伸的不足,有利于聚焦“现在”的问题形成与化解,也有利于想象并勾勒“未来”格局之蓝图。但是,此世界格局之“百年”无法精确转换为自然时间,而是推进问题思考的社会时间。正如霍布斯鲍姆的“漫长的十九世纪”是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到1914年的一战爆发,其中又划分为“革命年代”“资本年代”与“帝国年代”,而此后至1991年的苏联解体则是“短暂的二十世纪”。 阿锐基的“漫长的20世纪”关注美国资本积累体系的崛起、扩张与消亡的三个阶段,从19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后期的经济危机。只有波兰尼的《大转型》提出欧洲“百年和平”之“百年”才正好对应到自然时间,从1815年的拿破仑退位到1914年的一战。这些事例说明,世界大格局变革的时间均为人-事设定的社会时间,并且是以分析“现在”问题为中心,而且,必须以影响深远的具体历史事件为操作性的标志,才能转化为统一标准刻度的自然时间。当然,总体而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百年”的大致时间应该是始于一战,因为兴盛百年的英帝国在一战后走向衰落,而此后是美帝国与美元的崛起,并逐渐主导国际的政治经济格局和世界的主流价值观。
最后是两个命题的结合。“百年变局”的命题表达出一个帝国生命周期的历史循环意识,具有历史变迁的结构性意义。与此命题并举的还有另一个命题,即“当前中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这不是历史周期律的循环史观,而是渐进发展的历史观,而中国是世界大结构中的行动主体。从时空意识来说,两个命题都是把延续至今的过去视为一个独立时段,也是以“现在”为中心,世界与中国的同频变革在“现在”交汇,但后一命题却是聚焦近代以来中国的180年历史,如果转换为习惯性的自然时间的历史事件则是始于1840年的鸦片战争。近代以来百年屈辱与反抗的历史,造就了现在的制度优势、经济崛起与政治强大,文化、制度、理论与道路的自卑逻辑被自信逻辑替换。帝国的周期性兴衰带来世界大格局的结构性变动,给正在崛起的中国制造了机会结构,使之进一步把“现在”的形势与可预见的未来趋势关联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构成为一个逻辑上自洽和经验上可证的连续统一体。换言之,如今的世界大格局变动为中国发展提供一个可以充满期待的结构性机运,而在世界旧格局未解体而新格局未形成之间的中间阶段,必然给中国带来未来的不确定性和无限挑战。
总之,把时间与空间两种意识结合起来,把时空中的人与事关联在一起,并且围绕“现在”的时-空与人-事,把过去的经验与未来的期待置于“现在”的问题意识,才能合理评判“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个大命题的时代与历史意义。
中国文明:进入世界体系后的再生机遇
杨 阳(中国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
屹立于欧亚大陆东南的中国文明,在存续的4000多年间,其特独个性随着时间的延伸不断被强化。19世纪中叶以来,现代化进程的持续推进虽然一直在消解着它的个性,但现代性要素的累积叠加,却也使其迎来了再生的契机。
一、生成路径与早期基因:文明独特性的由来
中国文明的特殊性首先来自于其独特的生成路径。与“摩尔根分析模式”对雅典城邦起源的经典描述相对照,中国早期国家的生成更多依赖了政治程序。在我看来,国家或文明的起源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关键条件:一是财富的相对集中和由此导致的社会分化;二是聚落合并导致的共同体的不断扩大,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制度创新和技术改进的持续压力。在雅典,财富的相对集中和社会分化都是通过不断扩大的商业活动自然达成的;聚落合并、共同规模的扩张则是通过与商业活动方式相近的“说服”来实现的。但是,在远古中国,这两个关键的条件却都是通过张光直所说的“政治程序”来完成的。这些“政治程序”,虽然肯定包括张先生所指出的族系分化、巫术组织活动等等,但结合相关史料看,其最关键的却是部族征战和由此带来的武力征服。在短时期内造成高度的财富集中,剧烈的社会分化和共同体规模的急剧扩大,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征服。
在以往研究中,我将上述这两种国家起源方式分别概括为“说服”和“征服”模式,并指出在持续的征服中,酋邦首领与贵族之间会发生权力的逆向运动,随着贵族地位的普遍下降和酋长及其家族权势的显著提升,酋长制会自然演化成为早期的君主专制制度;因制度创新和技术进步无法满足共同体急剧扩大的政治整合需要,改造氏族制度,将其转变为早期国家的制度体系,也会成为其制度创新的基本途径;利用原始巫术打造意识形态,依赖其实现政治整合,就成为应有之义。
依靠征服模式生成,早期国家就难免具备上述特征。随着文明的存续,它们也将作为“基因”影响文明的内在品质和主要面相。虽然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文明曾经历了一次重要变革,但文明重构所凭依资源的内部性特征,决定了这次“转型”实质上不过是早期文明的进一步展开,最多也只能看做一次重要的自我升级。这次升级过程,延续至西汉中期,完成了中国文明在古典时代的最终定型。
定型后的中国文明,进入了“大一统”王朝政治阶段。特殊的地理环境——东部的太平洋,西部和西南部的青藏高原,北部的大漠,都构成了文明存续的天然屏障,也限制了文明扩展的地理空间,更阻断了其与其他文明的深度交往。闭锁在特定的地理空间中,决定了中国文明无法像环地中海的各大文明一样,可以在广泛吸收先前和相邻文明要素的基础上实现文明创新,只能依靠早年基因的自我复制和内部资源的发掘来获得文明发展所必需的营养。
二、三大政治传统:政治学视角下的文明特征
在长期延续中,中国文明发展出了独特的知识系统、价值系统和思维方式。但仅从政治的视角观察,与欧洲文明相比,它具有三个显著特征。
首先是权力配置上的集权偏好。早在春秋战国时,社会就形成了“天下无一贵,则理无由通”(《慎子·威德》),“隆一而治,二而乱”(《荀子·致士》)的普遍共识。由于思想家们深信“使天下两天子,天下不可理也;一国而两君,一国不可理也”(《管子·霸言》),故都极力主张在国家最高权力的横向配置上,尽可能多地将权力集中在君主手中。在他们的设计中,君主成为独揽最高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的“独裁者”。总之,在国家权力的最高层面,依据性质对权力进行分类,进而将不同的权力配属给相应的机关,形成相互制约和制衡的权力组织架构,从未成为他们思考中的选项。
这种普遍共识,也表现在对国家结构的设计上。当时的思想家们不仅主张“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中庸》第二十七章),“制令之布于民也,必由中央之人”(《管子·君臣下》),中央完全掌握立法创制权,还力主“贤与不肖之知于上,必由中央之人,财力贡于上,必由中央之人”(《管子·立政》),将人事权、财政权尽皆收归中央。他们追求的是“百县之治一形”(《商君书·垦令》)的中央集权的治理架构。
上述集权偏好,深刻影响了由战国到秦汉数百年间的制度创新进程,最终凝结为中国政治制度文明的首要特征,进而沉淀为重要的政治文化传统,深刻地影响着近代以来的中国政治制度建构。
其次是权力支配社会。20世纪80年代,刘泽华通过对战国“授田制”的研究,揭示了中国古代社会普遍存在的“权力支配社会”现象,提出了“王权主义”概念。尽管他一再申明“王权主义”只是用来概括中国古代社会的“运行机制”的概念,但在我看来,较之传统的“专制主义”概念,“王权主义”因其内含的观察视角之独特,能更准确地描述古代中国国家与社会的关系。
在古代中国,国家权力可以进入任何它想控制的领域,它可以垄断主要的民生和社会资源,影响和决定主要生产和生活资料的分配、生产要素的配置、资本和财富的流向、政治和社会的分层、精神和文化产品的内容与供给。
上述现实的形成,既是政治实践的结果,也是思想运思的归宿。中国古典国家理论很早就赋予了国家几乎无所不在的经济、社会和意识形态管控职能。事实上,早在轴心时代,中国的古代先哲们(先秦儒家)就将帮助世人实现“做人成圣”的宗教性使命托付给了政治权威,自此之后,政治权威就始终僭居着宗教权威的地位,而履行宗教责任这一神圣使命的需要,赋予了政治权力进入和操作人们精神世界无可置疑的正当性。
诚然,思想家的意愿和运思逻辑,政治家的制度设计的主观意图,在复杂多变的实践中往往不可能完全得到落实。在历史上,王权支配社会的程度,也会因为各种制约条件的变化、制度和体制功能实现上的差别而有所不同。一般而言,中国古代社会自由空间的存在,往往是由国家能力不足、技术条件欠缺等客观因素造成的,而在王朝晚期,因为叠加了意识形态涣散、制度失效、体制功能弱化等因素,社会自由空间呈现出急剧扩大的趋势,但是客观条件的限制和体制功能的弱化,显然不能用来证明思想家运思的主观意图(即以此判定其思想不具有极权主义倾向),而且因为上述情况往往只短暂出现在王朝晚期,属于非常态表现,所以也不能从事实层面证伪中国古代社会大多数情况下存在权力支配社会这一判断。某些学人所说的“皇权不下县”和乡村自治共同体,或许在王朝体制功能衰退时短暂存在过,但它不可能是王朝常态政治下的普遍情形。正如秦晖早已指出的,这种说法不仅无法解释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官逼民反”的现象,而且其以是否提供公共服务来判断权力控制程度的论证逻辑,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国家权力对社会控制的强度显然应表现在其对社会资源的汲取能力上,而不是其反哺社会(提供公共服务)的程度上。
再次是政教一体化(为避免“儒教是否是宗教”的无谓争论,也可以表述为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的高度一体化)。中国文明诞生伊始就形成了政教合一的内在结构,经由春秋到秦汉文明的进一步展开和升级,这一结构最终稳定地表现为皇帝—官僚士大夫这一政权体系与儒教意识形态的高度一体化。这一政治权力与宗教权力由同一载体所掌握,不仅会造成社会权威的一元性,也会导致政治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的高度重叠。
将政治秩序建筑在文化秩序的基础上,可以降低政治整合所需的成本,帮助国家克服诸如财政能力欠缺、市场纽带粘合力不足、通讯交通等技术手段落后等整合障碍。历代王朝通过完善以科举制为核心的激励体系,推动儒学的意识形态化,将传统社会整塑为“儒教中国”,成功造就了拥有相同知识结构、价值信念、艺术志趣和行为模式的精英阶层。在朝的士大夫,在野的乡绅(儒生),因儒学而连接在一起,进而将地域广袤、情形各异的“中国”连接为统一的政治共同体,国家因此得以避免设置正式建制带来的难以承受的财政负担,可以通过乡绅(儒生)的义务工作将权力延伸到偏远的乡村和边疆,实现低成本的政治整合。
政治权力和宗教权力的高度重叠,在形成整合合力的同时,也会在权威危机到来时产生“并发效应”,致使社会在一定时段内出现“权威真空”。严重依赖意识形态实现政治整合,也会导致政策选择中奉行意识形态优先原则。政治运行以维护意识形态稳定为首要目标,会使王朝政治呈现出显著的保守特征,也会使文明长期板结于特定意识形态而无法实现革命性的突破。
三、 未解之“死结”:三大传统与文明的演进逻辑
在广袤空间范围内长期维系中央集权,且在相当长的时段里保持对社会的控制和动员能力,在前现代时期是很难做到的。古代中国之所以能做到,甚至让社会总体上呈现“大共同体本位”特征,所依靠的不仅是“法家体制”,而是意识形态提供的持久助力。将政治秩序建筑在文化秩序之上,不仅保障了合法性资源的“超稳定”供给,还可以在财政和技术等条件缺失的情况下,将意识形态等非物资资源的整合动员效能发挥到极致。
但政教一体化结构对君主专制中央集权体制及其动员能力的支撑与强化,显然不能改变这一体制的“前现代”性质。在本质上,它存在和正常运行的基础仍是静态简单的农业社会。一旦这个基础发生了改变,其结构就会瓦解,功能也会随之消散。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小说家的“戏说”,应和了两千多年前孟子“一治一乱”的预言,道出了王朝政治的演进逻辑。历史上,大凡国祚长久的王朝,都建立在残酷的内战之后。内战摧毁了商业、城市,以及前朝累积起的文明成果。一切回到历史的原点,新王朝的建立不过是在重复前朝的故事,意味着下一轮治乱循环的开始。
新王朝立国伊始,耕地的充足供给会带来普遍“归心于农”的局面。以家庭农业为基础的自然经济的全面复苏,意味着社会再度回归到质朴、恬适而又简单的状态。总体上仍属“前朝旧制”的治理体系仿佛又焕发了往日的活力,发挥出惊人的治理效能,在不久的将来,“文景”“贞观”“康乾”之类的盛世就会降临。
然而,盛世的降临,也意味着危机的到来。人丁的兴旺,不断增加着耕地的供给压力,剩余人口不断从土地、农业和农村中“溢出”,劳动力由农业转向工商学杂,行业分工的持续细化,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和社会自组织的成长,作为经济和商业中心的大都市也逐渐形成。
现代性要素的累积叠加,逐渐传导到体制顶端。皇帝和士大夫们惊诧地发现,原有的诸如以“编户齐民”为基础的财税、兵役、徭役等相关制度渐渐失去了以往的效用,大量的“人丁”逃离了体制控制,支撑王朝运行的财源出现了减少和枯竭迹象,而类似的游离于旧体制之外的社会领域还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增长着。社会在自然生长中已悄然告别了它的静态和简单阶段,开始以动态复杂的姿态挑战着旧有的制度体系和治理模式,似乎唯有维新变法方能走出困境。
克服危机最简单的途径是通过持续的制度创新,将游离在外的领域重新纳入体制控制之下。就实施的步骤而言,首先是要有办法将大部分现代性要素,特别是工商业繁荣创造的财富转变为国家的财政能力和治理能力,只有如此,才能维持王朝政治稳定,展开更为系统的改革。但是迈出这一步,需要一定程度的制度创新,需要体制的结构性调整,需要对意识形态价值系统做出某种程度的修正。在古代中国的历史实践中,王朝后期旨在克服危机的改革,无一例外都无法成功地迈过这第一道门槛。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复杂,无法在此详细论说,简单地讲,保持意识形态稳定性的需要,规约着维新的内容与方向,造就了“托古改制”这一特殊的改革模式,并最终决定了维新的限度和效果。
历史给定的改革模式不足以克服危机,文明就需要寻找其他的存续途径。危机是由现代性要素累积造成的,如何处置不断增长的现代性要素,便成为根本的解决之道。历史上,王朝晚期因体制松动和功能丧失,最终会失去对社会的掌控能力。“富有天下”的诱惑,对“圣人革命”正当性的政治文化承诺,滋养着“彼可取而代之”的“鸿鹄之志”,成就了一代代枭雄奋起的传奇故事,而留下的却往往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茫茫荒野。随着大多数现代性要素在新王朝的建基“伟业”中被碾成齑粉,旧日简单静态的农业社会再度呈现,文明也再次找回了它早已习惯的运行节奏。
四、 另外的可能:进入世界体系后的再生机遇
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实现文明的延续,说起来让人扼腕,但却是难以否认的事实。几乎封闭的存在空间,限定了化解矛盾、延续文明所必需的条件供给。在贸易范围很难超出给定的地理空间,技术进步又无法实现革命性突破的情况下,有限的土地只能养活有限的人口。无限增长的人口与有限的资源供给间的矛盾,也只能通过消耗人口的方式加以解决。
进入世界体系后,中国文明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可资利用的外部资源。肇始于洋务运动的现代化进程,为解开数千年未解之“死结”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现代性要素的成长,需要松动三大传统对社会的控制,为社会自由的生长开辟空间。现代化的启动必定与启蒙结伴而行,通过解放思想淡化意识形态使社会获得适度的解放,再通过权力在横向(从社会)和纵向(从地方)两个向度上的持续收缩,最终为现代性要素的成长让渡出所需要的自由空间。
意识形态的淡化和消解,会影响三大传统社会整合功能的实现,在制度创新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会引发严重的整合危机,这又会迫使社会在深化改革与保持稳定之间做出艰难的抉择。“救亡压倒启蒙”,类似的选择在20世纪一再重现,反复印证着文明创新对三大传统的“路径依赖”。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在一波三折中走到今天,业已迈过了上述的第一道“槛”:抓住进入世界体系带来的机遇,利用市场、技术、制度等一切可以借助的外部资源,通过激活三大传统特有的治理功效,利用资源垄断这一体制优势,以局部的制度创新将现代化的成果最大限度地转变为国家对社会的掌控能力,最终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和政治的长期稳定。
现代中国之所以能够完成古人难以完成的任务,关键是生存的环境和境遇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们掌握的诸多技能,诸如造富能力、科学技术、财政和金融体系、组织形式、治理方式等,都是现代文明衍生出的重要成果。正是通过对它们的主动移植与吸纳,为中国文明赢得了再生的契机。
我们究竟处身什么样的大变局
邓曦泽(四川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
百年大变局,是官方、学界和民间的热门话题。那么,我们是否真的处身大变局?又处身什么样的大变局?的确,我们(无论指人类、国家,还是个体)正在无可避免地处身一个大变局。首要的问题是:如何理解这个大变局?
要理解一个事件,有一点极为重要,即为该事件建立合理的坐标。否则,事件就无法被有效定位,犹如随机分子在飘移,做布朗运动。为理解事件建立的坐标,就是理论。在不同理论坐标下,同一事件会被做出不同的理解、解释和预测。尽管很难说哪种理论正确,但理论坐标并非随意选择,而是可以讨论、比较并区分优劣的。所谓变局,就一定有变化前后的区分和比较。本文从人类、国际、国家和个体四个层面,以六个具体坐标来理解和定位当前大变局。
一、晚清变局与当前变局的基本差异
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只是中国变局,而不是世界变局。鸦片战争对于中国、英国和世界的意义是完全不对等的。英国轻松打完鸦片战争后,又迈开大步继续南征北伐。对于英国(史)来说,鸦片战争只是它扩张的一个步骤,给它的记忆未必深刻。对于世界(史)来说,鸦片战争也只是资本主义扩张与全球化的一个波纹。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所言,“资产阶级,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但是,对于中国(史)来说,鸦片战争及晚清困局打断了中国几千年的惯性和轨迹,粉碎了中国传统的文明路径和结构,“礼坏乐崩”,“天崩地裂”,绝非夸辞。晚清变局的不对称,犹如一个强者(不论是豪杰还是强盗)帮助或打劫了一户人家,对于强者,这是一种日常生活,但对于弱者,却是命运的改变。也犹如,海纳百川,对海改变不大,对川却是根本性改变。
所幸的是,中国并非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历经近两百年的努力,尤其是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努力,中国终于从现代世界秩序的被动接受者,逐步成为参与者、改革者、担当者。可以说,中国这条大川汇入大海后,逐渐开始具有改变大海成分和颜色的能力。中国对于现代世界的意义,已远非晚清可比。这是中国的巨大进步。中国的变化不可避免地影响世界,世界的变化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中国。因此,中国不能再是被动者,而必须积极、主动思考、参与和投身正在到来、无可逃逸的大变局,成为促使大变局成为良性变局的积极力量。
二、人类层面
(一)知识生产坐标:机器开始生产知识
“知识生产是人类最重要、最基础的活动。”人类的一切创造物,包括有物理空间的实物和没有物理空间的精神产品,都是人类知识的衍生品(邓曦泽:《发现理论还是验证理论——现代科学视域下历史研究的困境及出路》,《学术月刊》2013年第4期)。
在传统时代,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的知识生产,都是由人进行。但是,进入信息时代以来,有些知识生产可以由机器间接进行,如用计算机进行计算和控制。到了21世纪,以初级人工智能为标志,人类开始进入智能时代。尽管机器仍然不能进行直接、主动的知识生产,但在程序的支配下,机器的间接知识生产能力大幅提高。例如,机器人写的诗(以唐朝格律为标准的格律诗),已让人难辨究竟是人所写还是机器所写。再如,几年前,机器翻译的错误还较多。现在,机器翻译的错误已越来越少。写诗和翻译都是复杂劳动,但机器都可以做得很不错,而且会做得越来越好。更甚者,机器(通过大数据)可以分析和判断人的行为,还可以诊断疾病,等等。
即便高级人工智能不能实现,初、中级人工智能肯定是能实现的。既然机器已经能够进行间接知识生产,那么,即便人类不能发展出能直接、主动生产知识的高级人工智能,机器的间接知识生产能力也会越来越强大。
(二)劳动形态坐标:机器开始取代人类
机器生产知识,开始全方位影响人类。劳动是人类的基础活动。人类产生以来,就一直在开发工具,使自己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进入智能时代,机器能够生产知识后,开始使人类从某些脑力劳动中解脱出来。
有一个常识是,技术是对人的解放,技术越是进步,人就越是能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从事实层面看,这个常识完全正确。但在价值层面,技术对人的解放只是一种乐观主义的表达,它只看到了技术的积极作用。其实,技术使人摆脱劳动,既是技术对人的解放,也是技术对人的抛弃。
以劳动形态为坐标,可以发现,进入智能时代后,技术对劳动形态的改变发生了质的变化。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之前,人类的绝大多数劳动都是重复性劳动。甚至直到现在,大多数劳动也是重复劳动。迄今为止的人类社会都是允许甚至鼓励庸人的(技术而非道德意义的庸人)。即便备受推崇的日本“工匠精神”之关键,也不是技术上的终生学习和创新,而是态度上严谨认真,推崇精致的重复。重复的劳动,重复的生活,重复的人生,一直都是人类的常态。智能时代之前,技术进步表现为用一种高级重复劳动替代低级重复劳动,如汽车替代马车。智能时代以后,技术进步表现为替代重复劳动。按照创新工场董事长李开复提出的“五秒标准”,凡是只需要5秒时间做出决策的劳动都将被人工智能取代,如翻译、简单的新闻报道、保安、销售、客服等(来自网络)。决策时间越长,劳动越复杂。其实,大多数劳动的决策时间都在5秒之内。在未来,也许决策时间在10秒甚至更长时间(如1分钟)内的劳动都会被人工智能取代。这意味着,人工智能将淘汰非常之多的岗位,且淘汰速度非常之快。
概言之,人工智能将粉碎人类有史以来的重复性劳动和生活样态。
上述两个变局还有四个相同特征:第一,都是人类层面;第二,都是基础层面,会直接、全面、深刻影响和改变其他层面;第三,趋势都会继续扩大;第四,都不可逆。可惜,对这两个变局,关注者似乎不多,但实际上,此二者是最基础、最重要的。
三、国际层面
(一)全球治理坐标:以气候变暖为例
全球化时代以来,越来越多的问题绝不可能只靠一个国家就能解决。发生在某个国家的事件很容易外部化,进而成为国际问题或全球问题,例如,环境污染、资源短缺、人口增长。而有些问题自始至终是全球问题,如国际恐怖主义、跨国犯罪等。
以气候变暖为例,科学家从专业角度讨论气候变暖,非专业人士恐难以理解。实际上,气候变暖已经成为经验可知的现象。2019年,我在青海玉树州与一位经验丰富的藏族局长交流,他说,四十年来,雪线(常年积雪带的下界)上升了近200米。即便200米不是垂直高度,也说明气候在变暖。再一个例子,2019年冬,四川平原和盆地地区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暖冬。在自然因素没有明显变化的情况下,气候变暖主要是因为人类活动,尤其是二氧化碳排放。科学家认为,如果气候变暖达到一定的临界点,地球生态就会被彻底破坏,而不再适合人居,且不可逆。
以全球气候为代表的一些全球问题,是超国家、超民族、超阶级的。如果气候真的被破坏,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幸免。但是,世界主要国家仍各打小算盘,囿于国家利益,未能就二氧化碳减排达成协作。
(二)大国关系坐标:修昔底德陷阱
毫无疑问,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大国关系。近年来,尤其是特朗普上台以来,中美关系日益紧张。中美关系能否避免争霸陷阱(或曰“修昔底德陷阱”),尚是疑问。
美国学者艾利森(Graham Allison)列举的500年来新兴大国与传统大国(霸权国)关系的16个案例中,掉入“陷阱”(即发生战争)的有12个。因此,许多人怀疑中美能否超越“修昔底德陷阱”陷阱。
关于中美之争,有一点需要厘清:中美之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是政治之争,即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之争;有人认为是霸权之争。前者认为,如果中国政治制度经过变革,跟西方大体一致,中美之争就会化解。我认为是后者。艾利森列举的掉入“陷阱”的12个案例都不是因为政治制度差异,而是利益争夺。最近的一次大国对峙即美苏争霸,虽然两国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尖锐对立,却从未发生直接的军事冲突。从更长的历史尺度看,《春秋左传》中齐楚、晋楚等大国冲突,都不是政治之争,而是霸权之争。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雅典与斯巴达之争,也是如此。
其实,不待今日,苏联解体后,美国的一些人就把中国视作威胁和防范对象,准备遏制中国。1998年,扎卡利亚在其《从财富到权力》中就明确提出了“中国威胁论”:“许多人认为,中国的崛起似乎具有威胁性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像要完全走回老路,先扩大自己的实力,再扩张其利益。”2001年,进攻性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米尔斯海默在其《大国政治的悲剧》也说:“美国面对的外交政策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如果中国快速增长下去,变成一个巨大的香港,那么它可能采取什么样的行为”,“如果中国成为一个经济增长中心,它必然会把经济实力转化为军事能力并主宰东北亚……当然,当中国不断增加权力时,中国的邻国和美国谁也不会袖手旁观,而会采取行动遏制它,很可能通过组建一个均势联盟的方式达到此目的。结果是中国与其对手进行激烈的安全竞争,大国战争的危险常常环绕在它们头上。简单地说,当中国的权力增长后,美国与中国势必成为对手。”近年来,尤其是特朗普政府上台以来,美国对中国的遏制和打压加剧,中美关系恶化。在中国看来,中国并未主动挑战美国霸权以及美国主导建立的国际秩序。但在美国看来,中国的强大就是一种挑战。所以可以说,中美之争首先是美国的一种战略考量,甚至是美国的一种假想敌策略。由此不难理解,在上世纪末,中国还比较弱小时,一些美国精英就已经开始把中国作为挑战者来设想了。
中美之争,政治因素不能说没有,但不是主要的。中美之争的本质是霸权争夺,即美国不相信中国会和平崛起,视中国为其霸权的挑战者,因而要遏制中国发展,从而引发和加剧双方冲突。不明白此点,而将中美之争定性为政治之争,就会陷入国际政治幼稚主义。亲兄弟的意识形态可以极为相近,但兄弟之间也常常充满利益斗争,甚至反目成仇。民主固然是一种积极价值,但也不能理想化。有些人把民主理想化、道德化,认为民主国家都是良善的。其实,这是没有区分民主的对内和对外。即便对于真正的民主国家,也不能从其对内民主推出对外民主。对内民主(或仁慈)与对外扩张,并不矛盾,甚至是互补的,因为对外扩张攫取资源可以满足国内民主需要。经典案例是,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挑起冲突的,正是民主城邦雅典。现代民主国家也是民族国家,而二者都是经济人,都会以本国的国家利益为最高原则。
中美关系对国际环境和国内环境都有直接、快速和显著的影响。可以说,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能逃脱中美关系的影响。中美关系发生的改变,是典型的百年变局(的一个表现)。倒回一百年,中国内忧外患,自身难保,哪里可能与他国争霸。今天,美国对中国的打压和遏制,从反面证明了中国实力的进步。当然,中国不能以此沾沾自喜,因为中美关系处置不当,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都会遭殃。中国应该努力避免中美走向“修昔底德陷阱”陷阱。但是,我们尚未找到协调两国关系,避免走向热战的战略。
四、国家层面:民族复兴坐标
对于中国来说,国家命运的确迎来了百年变局,国家从厄难走向复兴。有人对“民族复兴”这个提法有质疑,但我认为这个口号和目标没有问题。中国不是一般的国家,由于领土、资源、人口、历史、文化等因素,两千多年来,几乎一直是视野中的天下(东亚体系)的中心。晚清以来,民族复兴一直是中国或中华民族的目标。经历4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实力迅速增加,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都大幅提高。民族复兴不再只是梦想,而且是正在前进的步伐。
中华民族复兴不存在合法性问题。只不过,在复兴过程中,需要处理一些重大关系。民族复兴不是一个国家闷声发大财,更不要简单地理解为重新夺权(夺取世界领导权,重回世界中心)。中华民族复兴的确关涉全球财富与权力配置的改变,但要考虑远近两个大问题。就近看,要协调好国际关系。因为任何民族的复兴都不是一个民族自己的事情,而是一个体系问题,它直接关涉该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这里民族与国家不分)。国际社会的权力和利益都是稀缺资源。中华民族复兴了,就会享有更多国际权力和利益。尽管国际权力和利益的蛋糕可能做大,但复兴必定意味着占比更多,所以,民族复兴一定会引起国际关系的变化,这与前面说的国际层面密切相关。中华民族复兴一定会影响美国的国际权力和利益的份额,因此中美两国一定会产生各种纠纷。如何协调这种国际关系,是中华民族复兴的重要课题,也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切近问题。就远看,更宏大一些,当今世界处于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变革期,知识生产方式、劳动形态等发生重大突变,全球性问题也越来越多,这些都需要中国更积极、主动地考虑、参与和担当。孟子讲,“以力假仁者霸”,不错,但还可以补充、完善,加一句,“以力行仁者王”。中华民族复兴,要走王道路线,不要走霸道路线,更不要走荀子所言的亡道路线。
五、个体层面:生存竞争坐标
前述四个层面会影响每个中国人,而前三层面会影响每个地球人。在个体层面,每个人的遭遇都与历史不同。在过去,由于全球关联还不够紧密,某些个体甚至某些国家都可以置身事外,几乎不受他国或世界局势的影响。但是,今天,这种隔绝状态已不复存在。从国家层面回溯,中国或美国对对方的判断导致的行为调整,都会影响两国关系,进而影响全世界。所以,(大国)国家层面与国际层面根本不可能分开,并且都会影响到每个个体。而在人类层面,知识生产方式变革及其导致的劳动形态变革,使竞争越来越激烈,个体生存面对前所未有的挑战。
过去,只要认真,依靠重复性劳动就能生存。如果再加上积极学习,个体生存就更加容易。但在未来,不但认真的重复性劳动很难让人正常生存,甚至努力学习也很难保证个体有一份可靠、稳定的就业机会。
有人认为,要在人工智能时代立于不败之地,需要终生学习。终生学习,似乎是个体规避人工智能等技术进步所带来的挑战的直观方案。我一直努力学习,难道还不行吗?但悲剧的是,终生学习论根本就经不起质疑。对于绝大多数人,即便终生学习,也无可避免地走向失败,也就是失业。
我们可从四个方面来讨论终生学习几乎无助于个体应对人工智能的挑战。
第一,绝大多数人不可避免地失业。无论地球上的所有人多么努力,并且,无论每个人多么聪明,绝大多数人都会失业,因为岗位非常有限。如果岗位只有10亿,即便70亿人都是牛顿、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并且都很勤奋,仍会有60亿人失业。众人皆聪明、努力,只会提高就业的门槛,而不会增加就业机会。此点几乎是刚性的,也是最重要的,它使绝大多数人即便终生学习也无法改变命运。
第二,终生学习反人类历史。这一命题可以说振聋发聩,甚至耸人听闻,但真理常常是冷酷的。人工智能时代否定技术平庸,劳动者必须终生学习才能打破技术重复性或技术路径依赖,不断掌握新技术,从而才可能立于不败之地。这种学习,不只是读读闲书,还得具有一定的专业性、难度和实用性。如果一个人追求成功,要求他终生学习,这无可厚非。但如果一个人只追求平凡的生活,那他可以不终生学习。即便备受推崇的日本“工匠精神”之关键,也不是技术上的终生学习,而是态度上严谨认真。在人工智能时代,这种工匠也只是技术庸人。但是,人工智能时代不允许平庸,它要求人们终生学习才能获得一份就业机会(仅仅是就业机会,而不是成功),这就使有史以来人类的主要生存样态——庸人——无存身之地。这意味着,终生学习因反技术平庸而走向反人类历史。
第三,终生学习反庸人本性。从人生态度看,绝大多数人不可能终生学习。庸人因为选择平凡的生活,所以不想终生学习;或者因为不想终生学习,所以选择平凡的生活。不终生学习与平凡的生活互为因果。可以说,对于绝大多数人,要他终生学习,就等于要他死。从常情看,如果绝大多数不追求成功的常人要终生学习才能有份工作,维持生计,那人生太凄苦了。
第四,终生学习不能达到预期效果。绝对大多数人资质平庸(按照中国目前的标准,他们连二本大学都考不上),即便他们有终生学习的意志,其学习效果也非常让人怀疑。他们能走多远呢?恐怕很难逃脱失业和被淘汰的命运。如果绝大多数人竭尽努力仍不免遭失业和淘汰,那他们为什么要努力?
因此,终生学习,看似童话,实为悲剧。终生学习设想得很美好,很励志,看似童话。但实际上,一经分析,便可知道,绝大多数人不可能终生学习。即便终生学习,绝大多数人也会被淘汰。所以,终生学习本质上是一个悲剧(邓曦泽:《马云“终身学习论”:童话还是悲剧》,《联合早报》,2018年3月26日)。
这意味着,个体面对的生存竞争会越来越激烈,个体生存越来越艰难。这是个体面对的大变局,也几乎不可逆。个体生存境遇之变化,其实已经表征出来了。多数发达国家人口出生率持续下降,日本也进入大研前一所说的低欲望社会。这表明,许多人对生活丧失兴趣,对未来丧失信心,对人生丧失意义。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六、结论:人类前所未有之大变局
以上讨论,大体可以从宏观层面为正在到来且加速到来的大变局建立基本坐标。
在上述几个层面的变局中,只有民族复兴层面和国际层面的大国关系是人类经历过的。国家命运、国际格局,百年一变,属于常态。但是,其余几个变局都是人类没有经历过的新问题。就知识生产和劳动形态的变革看,虽然人类发明出了新技术,但尚未妥善设计好新技术与人类的相处关系。对于个体来说,居然认真从事重复劳动都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生存机会,甚至努力学习都无法维系稳定的生存机会,这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这些新问题,比人类历史上的国家侵略、自然灾害、瘟疫、饥荒、世界大战等老问题都更难解决。后者之于人类,是常见病,犹如感冒或大病一场,恢复过来后又能继续前进。但是,知识生产的突变、劳动形态的突变及由此衍生的个体生存竞争环境的突变,还有全球治理问题,都是人类从未经历的,因而尚未获得免疫力。人类是否能够妥善解决这些问题,还未见分晓。同时,在上述几个层面中,人类未曾经历的这些问题,尤其是知识生产、劳动形态和个体生存竞争环境的变局,是最基础和最重要的,它们决定了大变局的基本性质和特征。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类正在经历前所未有之大变局。
百年大变局下的中国社会科学
郭忠华(中山大学 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
感谢清华大学任剑涛教授的盛情邀请,感谢主持人的热情介绍,每一次来到清华,每一次都是思想的洗礼。今天会议的主题既非常顺应当前中国发展的大形势,也非常顺应中国政治学界的大潮流。从前一方面而言,随着中国经济规模处于世界第二,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不断提升,随着国民信心的全面增强,提升中国社会科学在全球学术共同体中的地位和权力,也越来越成为国人不断增强的呼声。从后一个方面而言,中国社会科学从上世纪初诞生到今天正好走过了一百年左右的历程。一百年来,中国先后经历了“以西为师”、“以苏为师”等不同阶段,只有到近年来,建构本土或中国特色的社会科学才开始成为学术界有意识的追求。今天的会议或许正好处在这样一个交汇点上,其意义自不待言。各位同仁已经或者从作为整体的社会科学,或者从政治理论、政治思想等更加微观的角度对中国社会科学的百年历程进行了富有启发的反思和展望。接下来,我将从更一个更加微观的角度——概念的角度,对百年大变局下的中国社会科学做出反思,对其未来做出展望,以求教于各位。
一、中国社会科学的转捩与追求
政治学是社会科学家族中的核心成员,与中国社会科学大致同时发展,因此我们可以通过政治学的学科历史来理解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历程。如果以系所建立、专业设置、专门师资、专业人才培养等作为标志,中国不乏在1920年前后就创立了政治学科的大学,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山大学、武汉大学、南开大学等。一百年的峥嵘历程,其中充满艰辛和曲折。如果从大阶段着眼,我把中国政治学的发展划分为四大阶段:一是初兴时期“以西为师”的阶段,二是发展过程中“以苏为师”的阶段,三是“补课”思维下的重新西化阶段,四是21世纪以来的本土化发展阶段。这种轨迹大致也是中国社会科学所走过的轨迹。
不论是作为整体的社会科学还是更加特定的政治学,毋庸置疑,西方国家都是先行者。在17世纪的欧洲,由于自然科学的大发展,催生了人们以“科学”方法来理解人类自身的热切想望,这种想望是催生社会科学的强大动力。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哲学、历史、文学等传统人文学科内部开始涌动和分化,出现了一批企图以“科学”范式来理解人类自身的学术共同体或者说准学科。到18世纪末,这些学科已经变得制度化了,开始成为大学中系科建制和人才培养单位,最早分化出来的社会科学成员包括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经济学等。如华勒斯坦所言,19世纪是学科化和专门化的一个关键世纪。在这一世纪中,不仅原来的学科划分得以壮大,而且出现了更细、更新的学科划分,当前社会科学的主要成员大概都可以溯源到这一个世纪。到20世纪初,英国、法国、意大利、日耳曼国家和美国代表了社会科学发展的几个中心。社会科学从其产生开始便具有其“双重特性”:一方面,由于它着眼于对人类自身的研究,从而不可避免地荷载“文化性”和“价值性”色彩;另一方面,它又以自然科学为榜样,力图以“科学”的方式来获得有关人类自身的规律性认识。社会科学是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交汇的产儿,挟人文学科的价值关怀和自然科学的求真方法于一体。
鸦片战争及以后的事件把中国强行纳入到西方的现代性工程,社会科学在中国的兴起扮演了这一总体工程中的重要成员。当西方现代性以其强大的力量感在全球支流四溢之时,在中西社会科学发展处于强烈不对等之境,移植和学习西方社会科学便成为一种自然的选择。其中最直接和快捷的方式就是翻译。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思想界甚至出现过一种“翻译救国”的共识,认为要使中国变成强大的现代国家,那就必须以翻译西方社会科学著作作为出发点和手段。当西方社会科学著作被大量引介到中国后,其对中国知识界所造成的影响不难想见。它既推动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现代转型,也使他们深受西方价值的影响。因为如前所述,社会科学集价值性与科学性于一体,当西方社会科学知识体系被横移到中国之后,携手而来的还有西方的价值元素。说得更清楚一点,西方社会科学力求以科学的方法来实现自由、平等、民主等启蒙思想家所允诺的目标,是以这些目标为指导所建立起来的一套完备知识体系。因此,随着这一知识体系被移植到中国,其隐含的价值目标也就成为新生的中国社会科学的选择。
但是,20世纪上半期无产阶级的迅速壮大及其最终胜利为中国社会科学的转捩提供了强大动力,那就是,以苏联为模板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日益取代西方社会科学而成为主流。及至1949年全国解放以及随后大规模政治运动的整肃,西方社会科学被当作“反动”、“资本主义”的知识而失却存在的空间,苏联版式的社会科学在中国社会科学中一枝独秀。其时,我们不仅仿照苏联建立起了学科和专业体系,这种学科设置某种意义上一直延续到今天,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以苏联为模板建立起了一套完备的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如阶级划分、武装斗争、革命专政、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新的话语体系不仅帮助巩固了新生的无产阶级政权,而且极大地冲击和挑战了西方社会科学的支配地位。
改革开放不仅开启了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方式,而且为中国社会科学的再次转捩提供了动力。由于改革开放前的长期政治运动,中国社会科学在话语基调上已变得难以接榫西方和融入以西方为主流的全球社会科学,中国社会科学在知识形态和研究方式上已然落后于时代发展的步伐。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敏锐地意识到这一问题,作出政治学、社会学、法学都要赶快“补课”的指示。社会科学界对这一指示迅速做出了回应,从而再一次开启了引入西方社会科学概念和理论的热潮。在这一方面,翻译再一次扮演了“补课”的角色。从20世纪80年代初到21世纪初,大量反映西方社会科学最新动态的概念和理论进入中国学术界,成为学者们学术思考和理论构建的工具,比如政治发展、政治参与、政治文化、民主化、现代化等诸多概念,以及新制度主义、新(后)马克思主义、新自由主义等诸多政治思潮。与这些概念和理论同时进入中国的还包括大量以科学化、数量化、模型化为追求的新研究方法。可以说,“补课”不仅使我国在短时间内实现了赶上西方社会科学前沿的目标,而且带来了中国社会科学知识形态和研究范式的根本转型。
由此可见,中国社会科学从襁褓开始就对外来社会科学亦步亦趋,很少以本土为基础构建出真正“中国”的社会科学。这并非中国早期的社会科学家没有意识到这一问题,而是反映了社会科学后起国家必然走过的轨迹。当本土社会科学仍然处于起步阶段而外在社会科学已然成熟之时,学习和模仿是缩短差距的理性选择,因为这样可以节省摸索成本,但问题是,学习也会导致外来社会科学的思想殖民,造成议题选择、概念供给、理论应用、研究范式、价值追求等不自觉地被外来社会科学所左右,也就是社会科学界不断在检讨的“食洋不化”问题。这一问题已越来越被学者们所认识到,近几年来,社会学、政治学等学科内部持续进行的有关知识“本土化”与“普遍化”争论,本质上是对这一问题的反思,对中国社会科学的下一步发展十分有益。争论表明,在“补课”任务基本完成之后,构建本土化的社会科学被提上了日程,而习近平总书记2016年在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上的讲话则表明,构建本土社会科学已经上升成为国家战略。
二、社会科学概念与本土选择
在过去一百年的学习和补课历程中,外来社会科学在概念、理论、学科、话语等方面对中国的影响是全方位的。有关中国百年社会科学的反思,可以从所有这些方面着手。我这个会议发言显然不能涵盖所有这些方面,因此,接下来我将从社会科学概念的角度谈谈构建本土化社会科学的想法。但我必须澄清一点,我这里所说的“本土化”与当前存在的某些关起门来自说自话的倾向毫无共同之处,与以打仗方式“夺取”社会科学话语权的提法也不相为谋。我们可以把全球社会科学看作一棵结满来自世界各民族的果实的“知识之树”,“本土化”指的是这棵树上的果实有多少是来自中国社会科学。
概念是理论建构之砖、知识探索之臂,概念对于社会科学研究之重要性自不待言。但要阐明中国社会科学概念选择的可能路径,首先必须理解有关社会科学概念的一些基础知识。如果选择“概念形成”“概念层级”和“概念性质”作为分析准则,我把概念分成以下诸类型:
一是基于“概念形成”角度的“描述性概念”与“建构性概念”。“描述性概念”是自下而上提炼而成的,是社会科学研究者通过对特殊类型的经验现象进行理论升华的结果。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概念,通过对东南亚农民在日常生活中以偷懒、磨洋工、破坏机器等方式进行反抗之现象观察,他把这一现象提炼成“弱者的武器”概念。中国在这方面的例子亦不少见,“依法抗争”“依气抗争”“依势抗争”“依人格抗争”等均属此类。如果说描述性概念所针对的是已然存在的事实,“建构性概念”则是从研究者到社会的过程,具有自上而下的特征,那就是研究者出于特定理念而首先建构出某种概念,然后再把其普及到社会、并改造社会。该类型的典型例子是西方社会科学中的“天赋人权”概念。世间没有哪一种经验事实可以证明人权是天赋的,但通过启蒙思想家的构建和阐发,这一概念得到普通社会成员的理解和普遍接受,从而呼唤出改造社会的磅礴力量。
二是基于“概念层级”角度的“上位概念”与“下位概念”。社会科学知识之树上的概念存在着不同的层级:越是上位概念,适用的范围越广,普遍性程度越高;反之,则适用的范围越窄,特殊性程度越高。如果把“民主”看作一个上位概念,其下可以统辖代议制民主、精英民主、多元民主、协商民主、社会主义民主等一系列概念。从民族社会科学在知识之树上的地位和权力而言,来自于特定民族的上位概念越多,其地位也就越高,其对全球社会科学所造成的影响也就越大,反之则越小。
三是基于“概念性质”角度的“形式性概念”与“实质性概念”。形式性概念是不具有任何价值表态的概念,比如“身高”“价格”等,它可以用在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中。实质性概念则是负载明确价值倾向的概念,比如“矮子”“天价”等,它是站在特定价值立场上所做的观念表达。尽管两种概念都可以为分析和构建理论提供工具,但价值性概念还隐含着“价值规训”的含义,表达了概念使用者的好恶、高下等情感色彩。比如,历史上中原周边的少数民族均称作“夷”,来自英国等遥远国度的商人等则被作“远夷”,由于其中传达着汉族中心的睨视性立场,“夷”字引起的族间纠纷可谓史不绝书。
当外来社会科学体系被横移到中国后,其所包含的元素是复杂的。即使从概念的角度衡量,亦可以发现,它既给我们提供了赖以进行分析的概念工具,但也夹带了相应的价值元素。一旦该概念体系被接受,便会对本土研究者的思维形成支配,导致本土学者不由自主地沿用外来价值进行本土分析,从而造成本土社会科学的扭曲。那么,中国社会科学应当如何避免这一境况以增强自身的自主性?我这里提出以下四条路径供各位参考:
路径之一:概念清理,所针对的主要是部分实质性概念。知识之树上尽管结满果实,但这些果实良莠不齐。有一些概念已经长期存在于知识之树上,但描述的却非真实而是扭曲的中国。对于此类概念,有必要以更新、更准确的概念进行更新,即用新果实取代旧果实。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东方主义”(orientalism)概念。该概念是近代以来西方思想家解释和定位中国等东方社会的一个重要概念,德国思想家魏特夫为此出版了《东方专制主义》皇皇巨著。但这一概念却具有明显“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偏见,它站在西方立场上看待中国,把中国说成是集权、专制、依附、愚昧、奴性的社会,以此反证西方社会的优越性。如萨义德所言,这一概念表明,西方一切皆好,东方一切皆坏,东方就是一个容纳西方弃物的垃圾桶。但东方主义已经形成了广泛的影响,部分本土学者甚至亦援用这一概念来言说自身,造成“东方主义”的国内回声。对于此类偏见明显的概念,出路在于清理和解构,还东方以本来面目。
路径之二:概念挪用,所针对者主要为形式性概念和上位概念。如前所述,形式性概念不荷载特定价值,仅仅是用来表示特定类别事物的符号。概念层级越高,普遍性程度也越高。对于已经得到广泛接受的形式性概念,即使其源于西方,我们亦可以挪用来服务于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比如,政治学中的“政党”“政体”“权力”“政治参与”等,它们所表达的仅为政治学特定主题,对于中国政治分析同样适用。
路径之三:概念拉伸,所针对的主要是部分下位概念。知识之树上存在大量反映西方文化的概念,但这些概念经过一定程度改造也可以适用于中国。概念拉伸主要体现于两个方面:一是概念涵义的损益,二是概念“桥接原理”的建设。例如,西方社会科学中的“交易成本”概念,反映了西方以个人为基础的契约性社会关系,与中国以人情为基础的社会关系未必完全适用。但在中国,“人情”“面子”“关系”等与之亦有部分重合。因此,在使用“交易费用”概念来解释中国社会时,必须完善好这些概念之间的桥接原理,使具有中国特色的人情、面子等概念在西方学术界亦能被理解。
路径之四:概念建构,所针对者主要为建构性概念。中国社会科学界为全球知识之树所贡献的概念不多,即使有所贡献,亦主要为描述性概念。通常做法是,研究者基于特定中国现象提炼出概念、写作成论文。就当前知识之树上的果实而言,中国社会科学界所提供的建构性概念极为有限。尽管不是所有的建构性概念都能被接受,但一旦被接受,其所带来的影响比描述性概念要广泛得多。正如马克思所言:“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天赋人权”概念唤醒了整个西方社会,“主权”概念则塑造了整个民族国家体系,建构性概念所隐含的变革之力不容小觑。作为一种呼吁,中国社会科学界不仅要有提出建构性概念的敏锐力,而且要有形成建构性概念的知识力。
百年大变局与政治理论研究议程的重新设置
谈火生(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
感谢主持人,我将从政治理论的角度谈一点自己的体会。我主要讲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如何理解百年大变局?其二,从历史经验来看,政治理论是如何面对百年大变局的?其三,展望未来,面对新的百年大变局,政治理论的研究议程应该如何重新设置?
第一个问题,百年大变局,哪个百年?
刚才各位师友从不同的角度对“百年大变局”的内涵进行了解读。我非常赞成剑涛教授的观点,这个“百年”不仅仅是自然时间意义上的“百年”,更是“社会时间”意义上的百年。我也非常赞成金友教授的观点,“百年大变局”不仅仅是立足于中国来观察,更要将其置于世界格局的转换中来加以观察,将国内视角和国际视角结合起来。因此,“百年大变局”不仅是“两个一百年”意义上的大变局,我们更应站在世界历史的意义上,以百年为尺度来观察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变迁。“百年”不是一个定数,不是特指整整100年,而是一个约数,它可以是300年,也可以是500年。
我们可以将目光投向过去,看看过去的500年、300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500年前,世界正经历大航海时代。大航海是真正世界史的开端,同时也是欧洲对全世界进行殖民的开始。也正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整个世界格局开始发生根本性变化,欧洲开始从世界舞台的边缘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
300年前,世界格局的转换进入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尤其是对于中国而言,这个时间节点更为重要,因为正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西方人的中国观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中国从过去被羡慕的对象变成了被鄙视的对象。在这一转换中,就有西方政治理论的功劳。当其时也,西方的殖民活动发生了两个变化:其一,殖民的主角逐渐从过去的葡萄牙、西班牙、法国变成了英国,从此开启了盎格鲁-撒克逊人统治世界的历史;其二,殖民的对象从过去的美洲、澳洲等所谓未开化地区扩展到对印度、中国、阿拉伯地区等文明世界。这对西方的政治理论带来了新的挑战。如果说此前对美洲、澳洲的殖民还可以用文明与野蛮的两分来加以论证的话,那么,面对印度、中国和阿拉伯世界,西方人无法简单地用文明与野蛮来为自身的殖民活动进行合法化了。于是,西方人通过政体理论的更新和自由帝国主义的话语来为其帝国主义实践进行论证。
也正是在过去的300年中,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位置经历了戏剧性的变化,画出了一条“U”字型的轨迹:先是从世界舞台的中心滑落到边缘,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饱尝了“落后就要挨打”的屈辱,经过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和社会主义建设,现在又重新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在西方殖民的过程中,西方的政治理论曾经为世界格局的转换提供了一套普世性话语,用以论证其帝国主义实践的合法性;今天,当世界格局面临新的转换时刻,我们该如何面对既有的、仍然占据支配地位的政治理论遗产,如何通过政治理论的重构,为正在发生的世界格局的转换提供新的论证?这是今天中国政治理论研究需要严肃对待的课题。为此,一方面,要重新清理300年前世界格局转换过程中西方政治理论与其殖民实践之间的互动;另一方面,要重新思考今日世界格局转换过程中我们政治理论的研究议程该如何重新设置。
第二个问题,回望过去,西方政治理论与其殖民实践相互塑造。
很多自由主义者,同时也是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詹姆斯·塔利(James Tully)的《语境中的洛克》一书在讨论洛克的财产权问题时就注意到,其财产权理论与英帝国殖民实践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塔利指出,《政府论》下篇第五章“论财产权”的核心是“要为欧洲人未经土著居民的同意而在美洲殖民进行辩护”。在洛克看来,“驱逐美洲印第安人,破坏他们的生活方式,把以改良为基础的欧洲农业和工业强加给他们,这些都是合理的”。塔利强调,“这是《政府论》的另外一面”。确实,这是我们过去常常有意无意地加以忽视的一面。
就像历史学家大卫·阿米蒂奇(David Armi-tage)所言,25年前,如果有人说洛克是一个帝国主义的理论家,大家会觉得很奇怪。因为按照通常的解读,洛克是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而长期以来人们会认为自由主义和帝国是不相容的。但是,近年来,学界开始修正过去对于自由主义和帝国之间关系的认知,尤其是洛克与北美殖民政策之间的关系。人们开始认识到,作为英帝国的思想家,洛克将世界各地的人民纳入一个等级秩序之中,其中,欧洲人位居顶端,并在一种进步论的历史观下为欧洲的帝国主义行径进行合法性辩护。不仅如此,洛克还直接卷入英帝国的殖民实践之中,其程度之深在17、18世纪的思想家中几乎无人能望其项背。洛克在担任萨夫兹伯里勋爵秘书期间为英国的殖民地卡罗莱纳州起草基本法,担任过贸易和殖民地委员会的秘书,他还投资从事奴隶贸易的“皇家非洲公司”。按照塔利的判断,洛克是复辟时期在旧的殖民制度形成中发挥作用的6-8人中的一员。
也正是因为其深深地卷入到殖民实践之中,洛克对奴隶制的看法让人大跌眼镜。一方面,洛克在《政府论》的开篇即声称,“奴隶制是一种可恶而悲惨的人类状态,它同我们民族的宽宏性格与英勇气概那样直接相反,以致难以想象,一个‘英国人’——更不用说一个‘绅士’——竟会替它辩护”。另一方面,洛克起草的《卡罗莱纳基本法》却坚持“每一位卡罗莱纳的自由民都对其黑人奴隶拥有绝对的权力和权威”。洛克这种伪善的态度遭到同时代人和后人的严厉批评。
事实上,自由主义与殖民主义相互纠缠的现象不只出现在洛克身上,在很多自由主义者身上我们都能看到这一现象,比如约翰·密尔和托克维尔。密尔在东印度公司工作了一辈子,直接参与到英国殖民实践活动之中,并参与相关政策的制定,提供相应的理论论证。在《论自由》这本自由主义的经典著作中,密尔在“导论”部分就明确地讲,“在对付野蛮人时,专制政府正是一个合法的型式,只要目的是为着使他们有所改善,而所用手段又因这个目的之得以实现而显为正当”。在1854年1月26日的日记中,他讲得更露骨:“英国人是最适宜于统治野蛮或半野蛮民族的,例如,东方的那些民族。”
可以说,洛克、密尔等人的理论建构工作为后来英帝国和美帝国美化自己的侵略行为提供了基本的思路,时至今日,仍经常被政治家们所借用。当美国前国务卿奥尔布赖特说“俄罗斯占有西伯利亚广袤的土地,却对世界没有什么贡献,是不道德的”时候,我们是不是从中隐约看到了洛克财产权理论的影子?当加拿大自由党党魁、国际事务资深专家米哈伊尔·伊格纳季耶夫(Michael Ignatieff)在其著作中一再用“野蛮人”来描述美帝国的敌人时,我们是不是仿佛听到了密尔遥远的回声?
正是通过文明与野蛮的区分、东方专制主义的发明、民主与威权的政体分类等理论建构工作,西方政治理论为以西方为中心的等级化世界秩序提供了理论证明。政治理论并不像我们过去所想象的那样,完全是一套在政治上超越的、中立的理论话语,实际上它和殖民主义的实践紧密相连,它需要解决西方国家在殖民过程中所碰到的实践问题。一方面,面对国内政治,近代以来西方政治理论的任务是提供一套普遍主义的话语,以摧毁中世纪以等级制为特征的封建制社会政治结构的合法性,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扫清障碍;另一方面,面对世界,西方政治理论的任务恰好是要建立一套以等级制为特征的世界秩序,将西方置于文明等级的顶端,并以此来为其殖民统治的合法性进行辩护。所以,在西方政治理论指导下建立的世界体系一定是一个不平等的支配性体系,西方发达国家位于体系的中心,发展中国家位于体系的边缘。
第三,面向未来,政治理论的研究议程应该如何重新设置?
今天,当百年大变局的宏伟画卷徐徐展开之际,我们需要超越300年前开启的以西方中心论为特征的政治理论,实现政治理论的重构,为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界秩序提供理论上的说明。面对这一任务,我觉得有两个方面的工作需要做。
第一,认真清理和反思西方近代以来的政治理论。对于西方政治理论中的殖民主义或帝国主义维度,我们以往关注不够。不仅国内学界关注不够,整个国际学术界都关注不够。直到1970年代以后,国际学术界才有人留心于此,如萨义德于1978年出版的《东方主义》一书。2001年以后,随着美国的单边主义和以反恐为名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学术界强烈地意识到应该重新审视帝国观念,检讨西方政治思想与帝国主义实践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作为现代西方主流政治思想的自由主义和帝国主义实践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最初开展这项清理工作的主要还不是从事政治理论研究的学者,而是来自人类学、文学和历史学等学科的学者。就像帝国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詹尼弗·皮茨(Jennifer Pitts)所言,非常遗憾的是,在整个1980年代和1990年代,政治理论作为政治学的一个二级学科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议题几乎失语。在政治思想史领域,对这一问题保持持续关注的主要是剑桥学派的一些学者,如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政治科学和历史学杰出教授安东尼·帕戈登(Anthony Pagden)、维多利亚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和系主任詹姆斯·塔利、霍普金斯大学历史系教授约翰·波考克(J. G. A.Pocock)、哈佛大学政府系教授理查德·塔克(Richard Tuck),以及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大卫·阿米蒂奇。现在,学界的基本共识是,现代政治思想必须置于帝国和全球的背景下来加以考察,现代欧洲政治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和词汇,如自由与专制、自治、自治的个体,都是为了回应和证明其在欧洲之外的帝国扩张和商业扩张。而且,自由主义和帝国实践之间是相互建构的,帝国主义的冲动是内嵌于自由主义之中的,而不是像以赛亚·伯林所认为的那样,自由主义是反帝国主义的。
300年来,西方国家打着文明的旗号,干着殖民的勾当,完全不将发展中国家当做平等的政治主体,而是将其降格为被管理的客体。直到二战后,美帝国的各种“发展”项目仍延续着同样的思路,不负责任的帝国统治所具有的破坏性力量远远大于建设性力量。新世纪以来的伊拉克战争、形态各异的颜色革命,包括早已演变成“阿拉伯之冬”的所谓“阿拉伯之春”,这些事实一再提醒我们,当我们思考百年大变局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时,直接取法西方,取法于与殖民实践保持着高度亲和性的自由主义政治理论恐怕是有问题的。由此引申出第二个方面的工作。
第二,对传统思想资源的创造性转换。其实,对自由主义的反思与批评在西方思想传统内部一直没有消停过。如果说西方政治理论在其国家理论的重构中,更多的是借助其自身的社群主义和共和主义等思想资源来实现理论的更化,那么,在面对百年大变局时,政治理论的重构可能需要跳出西方思想传统,站在多元现代性的立场上,通过不同文明传统之间的相互对话来实现政治理论的更新。换言之,政治理论的更新需要从不同的文明传统中汲取营养,并以平等的姿态来对待不同的文明传统,彻底抛弃西方中心论的错误立场。从中国自身来讲,一方面要不断增强文化自信,从对西方的迷信中走出来,通过对西方政治理论的重新清理来破除其普遍主义的幻象;另一方面要通过对中国传统思想资源的创造性转换,积极参与新的政治理论的构建,从而为我们理解百年大变局做出知识上的贡献。
在这方面,赵汀阳对传统“天下”观念的发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天下”这种四海一家的世界秩序理念超越了西方文明中的“帝国”概念所包含的殖民冲动,它追求的是世界之治(order),而不是支配(dominance)世界,是王道,而不是霸道。这一努力不仅得到国际学术界的关注,甚至被西方学界所采纳。例如,2017年英国的政策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名为《美国天下》(AmericanTianxia)的书,采用中国的“天下”概念来分析21世纪以来的世界格局转换,认为美国在当今世界中的地位已经从“国家”转变为“天下”,即“美国天下”。在作者看来,“美国天下”接替了过去500年(1500年到2000年)所建立的现代世界体系,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的世界体系。尽管将“天下”安在霸权主义的美国头上多少有些滑稽,但这一现象本身确实反映出中国传统思想完全有可能为百年大变局下的政治理论创新提供有益的思想资源。应该说,在这方面进一步拓展的空间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