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申遗刍想与研究前瞻
2020-01-09何宗美
何宗美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四库全书》自其诞生以来,人们一直习惯于把它当作书籍和文献来看待。现在,我们不妨换一个视角,改变一种看法,即把《四库全书》当作文物、当作文化遗产,这种重新定位或许会带来《四库全书》及其研究的一个新时代。可以说,《四库全书》是迄今为止人类书籍和书籍文化的巨大瑰宝,是文献性质的伟大文化遗产。英国学者罗德里克·凯夫、萨拉·阿亚德所著《极简图书史》,在人类从“洞穴壁画”以来一万多年的图书史中精选出100部书籍,就以“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著作”为题将中国的《四库全书》列入在册[1]37。两位作者中,前者的身份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大英图书馆顾问,后者则为出版史、书籍史的专家,《四库全书》进入他们的视野及其人类图书史的重要行列,说明它在人类文化史上有其非同寻常的地位和价值。但《四库全书》的真正意义并不只在于它的“规模最大”,而在于它以无比宏大的体系反映了中国文化的源远流长和博大精深。至于围绕《四库全书》修书、藏书所形成的包括书籍文化和建筑文化等宝贵遗产,更是为中国乃至为人类留下了不可取代的文化遗产。
一、作为文化遗产的内容构成
2017年6月第二届中国四库学高层论坛在京举办,论坛以“《四库全书》申请世界记忆遗产,推动《四库全书》传播”为主题,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义的想法,为我们看待和研究《四库全书》带来了新的视角。世界记忆遗产是世界文化遗产的延伸,侧重于文献。我国已经列入这一遗产名录的有《中国传统音乐录音档案》《清代内阁秘本档》《东巴古籍文献》《清代科举大金榜》《“样式雷”建筑图档》《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侨批档案》《元代西藏官方档案》《南京大屠杀档案》等。据此,《四库全书》申报世界记忆遗产显然是非常符合条件的,或者说《四库全书》作为世界意义的记忆遗产理应是当之无愧的。结合这次论坛的主题,笔者在当时提出另一种设想,即将《四库全书》以及修书、刻书、藏书建筑群和遗址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来考虑,这与将它视为世界记忆遗产并不是矛盾的,而是可以结合起来共同思考和对待,或许这更有益于全面地清理和认识作为人类重要遗产的《四库全书》的基本内涵和非凡意义。
根据《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世界遗产包括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两大门类。在文化遗产一类中,又包括文物、建筑群和遗址三类[2]4。《四库全书》及其相关文化遗产包含了世界文化遗产中的这三个类别,属于一项具有高度综合特征的文化遗产。下面我们即围绕文物、建筑群和遗址三项,给作为文化遗产的《四库全书》拉一个大致的清单。
(一)文物——人类绝无仅有的“书籍长城”
中国有作为古代伟大建筑并体现“人类创造性的天才杰作”“人类历史的典范”和“文化传统的见证”的万里长城,在1987年已经载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3]294。其实,中国古代还有另一座更为辉煌的伟大“长城”——它是一座书籍的长城、文化的长城,它的主体由正、副本八份组成,每份三万六千册,共计二十八万八千册——它就是《四库全书》。为此,任松如先生曾说:“工程之巨,世界罕有。长城、运河不得专美于前也”[4]70。也就是说,《四库全书》是中国古代可与万里长城、京杭大运河相媲美的又一项伟大的人类工程,所不同于二者的是,它是一项伟大的文化工程,而它的意义并不亚于作为伟大建筑工程的万里长城和京杭大运河。
《四库全书》是书籍文物的万里长城,也是书籍文化的万里长城。从文物角度来说,《四库全书》相关文物属于书籍和书籍文化性质的文物,这是其不同于其他文物的特别之处。书籍在一般情况下都属于文献,但在满足以下条件时即可归于文物范围,即:一是原物;二是历史悠久;三是有重要价值或关涉重要历史人物、重大历史事件。《四库全书》及相关图书具有这几个特点,因此,它们不仅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文献,同时也是中国古代的重要文物,是文献与文物的高度统一,而其价值则是文献价值和文物价值的高度统一。
作为文化遗产的《四库全书》在文物一项至少包括纂修文物和书籍文物两类。这两类又由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书籍及相关文物构成,堪称多姿多彩,不一而足。
首先是纂修文物。即在纂修《四库全书》时产生的相关文物,此包括:(一)乾隆、嘉庆谕旨及大臣奏折等。这一项原件达一千五百八十件,主要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5]1。(二)总裁官于敏中手札,共五十六通,“旧为上海徐氏所藏,后归星沙黄氏,今归武进陶氏,由北平图书馆重为编次”[6]130。(三)《四库全书考证》内府写本,七十二册,今藏甘肃省图书馆。另有聚珍版印本。(四)修书、藏书的珍贵印玺等。如乾隆皇帝玉玺“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古稀天子之宝”“八徵耄念之宝”,如七阁库书之“文渊阁宝”“文溯阁宝”“文源阁宝”“文津阁宝”等,《四库全书荟要》之“摛藻堂全书荟要宝”“摛藻堂”“味腴书室荟要宝”“味腴书室”等。
其次是书籍文物。这是作为文化遗产的《四库全书》文物一项的主体。最初,《四库全书》有正、副本共八份,即北四阁、南三阁《四库全书》再加其底本,今存者或后来补齐者还存四阁,这四阁书现在看来就可以说是珍贵的文物了。四阁书的情况如下:
文渊阁《四库全书》,收书3 459种,共36 078册,6 144函[7]169。原藏北京紫禁城文渊阁,今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
文津阁《四库全书》,收书3 470种,共36 277册,6 144函[8]261。原藏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今藏于北京图书馆。
文溯阁《四库全书》,收书3 474种,36 315册,6 141函[9]362。原藏奉天行宫文溯阁,今藏甘肃兰州北山九州台文溯阁《四库全书》楼。
文澜阁《四库全书》,收书3 459种,36 465册,其中原书存8 389册,其余为抄补而成[8]262-267。原藏杭州西湖行宫文澜阁,今藏于浙江省图书馆。
《四库全书》相关书籍文物还包括《四库全书荟要》抄本。《荟要》收书464种,分缮二份,一份一万二千册,二份共二万四千册。一份藏于紫禁城摛藻堂,一份藏于圆明园之长春园含经堂内味腴书室[4]61。后者已毁,前者摛藻堂藏本今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院。
此外,还有几类也属于《四库全书》相关书籍文物:(一)《四库全书》底本。原藏翰林院,清末因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先后侵华,或毁或散,仅少量遗存,藏于英国万国楼书楼、台湾“国家”图书馆[4]72等,或散见私人藏书中。(二)四库正本或初写本。此为四库馆臣辑录《永乐大典》之“初写本、批改校订本、乃至写成正本后仍再重写”,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十余种[10]143-180。(三)《四库全书》传抄本。即“嘉道以还,士子登阁阅览者不计其数;各地藏书家更竞相雇请书手,从阁中抄出大量秘籍,于是江南藏书家之善本古籍中,多了一项新类目,曰:‘传抄四库全书本’或称‘阁抄本’”,今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有此类善本书“六七十种”[10]231。(四)《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内聚珍本)。《四库全书》纂修之同时,将《永乐大典》辑录书、采进书、敕撰书和内府本之应刊者由武英殿用聚珍版印刷[11]308-321,称“聚珍本”。此类书共一百三十多种,今散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天津图书馆、复旦大学图书馆等。
因纂修《四库全书》产生的书籍文物中,《四库全书总目》系列书籍是重要一类。这包括:(一)翁方纲《四库全书提要》稿本。今澳门中央图书馆有藏本,凡一百五十册,包括提要稿一千余篇[12]3。(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纪昀改本。今台湾“国家”图书馆藏有残卷,仅一册,“存卷四十五至四十九,正史、编年、别史之残篇数十页,文中多朱墨笔削,当是总纂官纪昀手记,十分珍贵”[13]3。(三)《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抄本,共四十八册,为“各书提要第一次的汇辑,堪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之雏形”[14]2。今藏台湾“国家”图书馆。(四)《四库全书总目》稿本残卷四种。上海图书馆藏123卷,天津图书馆藏70卷,国家图书馆藏63卷,中国历史博物馆藏13卷[15]1。(五)《四库全书总目》写本。文津阁写本,藏北京图书馆;文溯阁写本,藏天津图书馆;文澜阁写本,藏浙江图书馆[16]40。另有内府写本、残本,8册,藏国家图书馆[17]52。(六)《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殿本、浙本、粤本。殿本今北京图书馆有藏,浙本浙江图书馆有藏。(七)《钦定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文源阁精抄卷子本。今藏台湾“国家”图书馆,四卷,卷各一轴。“此件制作精美,轴心乃温润白玉,当系圆明园中文源阁之旧物……吉光片羽,仅此孑遗,殆天壤间之孤宝,兼具文物和文献价值。”[10]161
上述《四库全书》及相关书籍文物总计当在十五万册以上,其数量之大,实属罕有,且多珍稀之善本,此亦在世界书籍史和藏书史上叹为观止。
(二)建筑——皇家藏书楼之大观
与《四库全书》相关的建筑群包括修书建筑群、刻书建筑群和藏书建筑群。
修书建筑群中的翰林院已经毁于火,仅存遗址。武英殿则存,始建于明永乐间,位于北京故宫外朝熙和门西,主要建筑有武英殿、敬思殿、凝道殿、焕章殿、恒寿斋、浴德堂等。《四库全书》誊写、分校、总校、收掌、提调、监造等皆设于殿内,其中恒寿斋、浴德堂等为主要办事之所[10]50-53。
刻书建筑群,即聚珍馆,设在西华门外北长街东侧,有办事机构和若干作房[10]50-53,后被毁。
藏书建筑群是《四库全书》相关建筑群最主要和最精华的部分,包括原藏建筑和今藏建筑。原藏建筑即通常所说的“北四阁”“南三阁”,其中北京文源阁、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列入遗址或重建建筑。存者北有三阁即文渊阁、文津阁、文溯阁,南有一阁即文澜阁。
现存文渊阁等,作为清代皇家藏书楼即中国古代国家藏书楼的标志性建筑,具有重要的文化遗产价值。明清以来在中国传统建筑中,藏书楼属于重要的一类。而藏书楼又可分为民间藏书楼和官方藏书楼。民间藏书楼以天一阁等为代表,官方藏书楼则以为藏《四库全书》而建的七阁为典范。后者在建筑中汲取了前者的长处而加以完善,实兼有官、私藏书楼之长,所以,充分代表了中国古代藏书楼的建筑成就。值得庆幸的是,四阁的遗存为人们了解中国古代科学的藏书建筑和丰富的藏书文化提供了宝贵的物质实体。
从文化角度来说,这种皇家藏书楼的杰作从命名、结构、格局、色彩和环境等方面,鲜明突出了中国建筑文化和藏书文化的完美统一。特别是藏书楼所反映的辉煌成就,事实上是中国古代深厚的藏书文化的必然结果。此正如说,“中国几千年来的藏书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藏书文化,便不会有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国藏书楼的历史,是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的主体……”[18]2223也可以说,没有藏书文化就没有《四库全书》,因为只有在藏书文化如此源远流长的古代中国才可能具备《四库全书》产生的条件,也才有产生的必要性。所以,通过至今尚存的文渊、文津、文溯、文澜四阁,一窥中国古代丰富的藏书文化和藏书建筑文化,进而了解中国文化的一种重要传统,其价值和意义是十分重大的。
(三)遗址——历史与记忆的交汇
《世界遗产名录》中收录了为数不少的“遗址”类遗产,如英国的“斯托德利皇家公园及方廷斯修道院遗址”,日本的“平泉——象征着佛教净土的庙宇、园林与考古遗址”,中国的“元上都遗址”[3]248等。《四库全书》藏书楼遗址作为《四库全书》整体文化遗产的附带内容有其不可忽视的独特价值。它们散存于北京、扬州、镇江三地,其中北京圆明园中的文源阁于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被毁。扬州文汇阁位于城北天宁寺西园,咸丰四年(1654)太平军攻入扬州,为战火所毁,遗址位于今扬州市丰乐上街。镇江文宗阁位于金山寺,先后毁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军和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清人麟庆曾经记载当年入文汇阁读书的见闻:“文汇阁在扬州行宫大观堂右……庚子三月朔,偕沈莲叔都转、宋敬斋大使(原注:名佩纮,河南贡生),同诣阁下。亭榭半就倾落,阁尚完好,规制全仿京师文渊阁。回忆当年充检阅时,不胜今昔之感。爰命董事谢奎(原注:仪征,职员)启阁而入,见中供《图书集成》,书面绢黄色。左右列厨贮经部,书面绢绿色。阁上列史部,书面绢红色。左子右集,子面绢玉色,集面绢藕合色。书帙多者,函用香楠;其一二本者,用版片夹开,束之以带,而积贮为函。计函六千七百四十有三。谢奎以书目呈,随坐楼下详阅,得钞本《满洲祭天祭神典礼》《救荒书》《熬波图》《伐蛟捕蝗考》《字孪》①按,原作《字孳》,乃《字孪》之误。《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一《字孪》提要曰:“是编乃取字形似而义殊者,分类注之……凡例谓:孪子眉目发肤虽无别,而伯仲先后弗淆。当察乎子母相生之微,而引伸触类。”(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551页。)等书,嘱觅书手代钞。”[19]486-487但这种情景已经是一种纸上的历史,因文汇阁的毁灭它唤起的永远只能是一个民族不堪回首的梦幻。文宗阁、文源阁也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2010年3月镇江市人民政府斥巨资复建文宗阁,2011年10月竣工,历经沧桑的文宗阁以其新的面貌再次成为江南人文风光的一道靓丽景观[20]。
世界上很少有哪一部书能像《四库全书》那样与一个民族苦难命运和历史变迁休戚相关。不仅上述三阁见证了一个民族曾经的苦难史,而且如今幸存下来的文溯阁《四库全书》同样是历经沧桑。经历了20世纪日俄战争、“九一八”事变、抗日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苏冲突等重大历史事件,文溯阁《四库全书》的幸存本身就是人类书史的一种奇迹,其中几度差点落入日本侵略者手中。从沈阳到北京再到沈阳,再从沈阳到黑龙江讷河到沈阳,三从沈阳到甘肃永登到兰州,万里辗转,百年坎坷,先后藏于沈阳故宫文溯阁、北京故宫保和殿、沈阳文庙大成殿、文溯新阁、奉天图书馆、讷河县关帝庙、永登县连城鲁土司衙门大经堂、榆中战备书库、兰州北山九州台文溯阁《四库全书》楼等所,真所谓历尽艰难,最后终能使瑰宝传世,炳耀千秋。如果我们把文溯阁《四库全书》百年迁移路线及其收藏遗址作为《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一项重要内容加以整体规划、修缮保护,它彰显的历史价值是无与伦比的。其重大意义不仅在于见证了一部伟大书籍的命运史,而且见证了一个伟大民族的命运史,同时还说明中华民族不仅是一个能够创造辉煌文化的伟大民族,而且是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文化遗产的伟大民族。这对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最为生动、最为感人的典范,它深刻地体现了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内在精神和价值取向。以此而论则可以说在人类文化史上很少有哪一部书能像《四库全书》那样更能深刻体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的主旨精神。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对作为文化遗产的“遗址”定义为“从历史、审美、人种学或人类学角度看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人类工程或自然与人联合工程以及考古地址等地方”[2]4。与其他遗址相比,清代三大皇家藏书楼文源阁、文汇阁、文原阁遗址以及文溯阁《四库全书》迁移遗址所体现的“突出的普遍价值”在于定义中所举的“历史”一项。
遗址是一种特别形态的历史。它的特别性在于三种历史态交互于一体——其中它的产生是一种历史态,造成它变为遗址的原因及过程也是一种历史态,成为遗址之后则又是另一种历史态。以此而言,即使被重建或修复也改变不了它特有的历史蕴含。这是因为遗址本身或重建后的载体往往引起人们对它的前两种历史态的记忆和想象,而记忆和想象并不能让人们回到历史本身,反而由此引起人们对真切历史感的深深失落和重重想望。因此说,遗址是一种曾经的历史,也是一种失去的历史,但它的“曾经”和“失去”并不是没有意义的,相反它能触动人类认识到“曾经的”和“失去的”历史的弥足珍贵,使之更珍爱历史的一切。由此来看,遗址的这种意义和价值是文物和历史建筑物反而不具备的,它的意义和价值已超越物质本身而升华到人类精神的高度。
二、“突出的普遍价值”之所在
无论作为文物、建筑物还是遗址的文化遗产,国际上制定的共同标准都要求“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分别做出的要求对“文物”则为“从历史、艺术或科学角度看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建筑物、碑雕和碑画、具有考古性质成分或结构、铭文、窟洞以及联合体”,对“建筑物”则为“从历史、艺术或科学角度看在建筑式样、分布均匀或与环境景色结合方面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单立或连续的建筑群”[2]4,“遗址”的要求已见前述。这里强调的“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指的是什么呢?此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近年出台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的操作指南》(2013)落实为:“突出普遍价值指遗产自身文化和自然的价值是如此罕见,超越了国家的界限,对全人类的现在和将来均具有普遍的重要意义。因此,该项遗产的永久性保护对整个国际社会都具有至高的重要性。”[21]31-38由此,自然引起的问题是:《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是否“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或者说,它的“突出的普遍价值”是什么?它的“价值”是否称得上“如此罕见”而“超越了国家的界限”,从而“对全人类的现在和将来均具有普遍的重要意义”等等。
笔者在《四库学建构的思考》一文中曾对“四库学”的三大价值进行了概述,这也完全适应于对《四库全书》“突出的普遍价值”的理解,现略引如下。
首先,通过四库学几乎可以展开对中国古代典籍主体的宏大研究,这是其他任何一个研究对象不可替代的……(四库学)几乎包括了中国古代典籍的主体部分——“《四库总目》所录,凡一万零五百八十五种,十七万一千五百五十八卷”[22]1,这个巨大的文献量显然是其他研究对象不能相提并论的,更何况围绕《四库全书》修纂的征书、禁毁、初撰提要等所涉及的书目还有不少是在上述范围之外的。作为四库学研究对象至少所涉的一万多种典籍,从其时代而言,上起先秦,下到清中期,这便从浩如烟海的文献总量和绵延数千年的悠久历史构成四库学研究的巨大武库和展开空间。
其次,通过四库学几乎可以开展对中国古代知识谱系的整体研究,这也是其他任何一个研究对象不可比拟的。《四库全书》及《四库全书总目》将中国古代典籍分为经、史、子、集四大板块……合为四大类四十四小类,由此形成一个浩如烟海、经纬天地、包举洪纤、综括百家而无所不及的超大型文献宏构和知识宏构。特别是《总目》在以时为经、以书为纬的巨大脉络中,将中国古代经学、史学、子学和文学的历史及其演变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梳理、大审视,从而完成了中国第一部特殊意义的经学通史、史学通史、子学通史和文学通史的书写,堪为书目叙录形式的经、史、子、集之通史。一部皇皇二百卷的《总目》包含四大通史在其中,且在四大通史之下,又细分为四十四个具体门类史,如经学通史下涵盖易学史等十个分支,这样不仅将经学史做了学理上的全面展开和总结,同时各个分支又自成体系,他如史学、子学、文学一皆如是。以此而言,《总目》是一部融贯百史于一体的大通史、大专门史。它对中国古代思想通史、学术通史和文学通史等研究和书写是具有开创意义的,其贡献是其他任何著作都不可取代的。而四库学研究面对的不仅是一个宏大的文献体系,而且是一个宏大的知识星系,这也构成它绝无仅有的学术地位和价值。
再者,通过四库学几乎可以涉猎传统中国学的基本门径,这同样是与其他研究对象根本不同的。张之洞曾说:“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23]139梁启超也指出:“四库馆就是汉学家大本营,《四库提要》就是汉学思想的结晶体。”[24]27《四库全书》这部规模宏大的古代丛书及其编纂过程包含了中国固有学术思想和学术方法的丰富内涵,加之它诞生于通常所说的乾嘉学术之高峰时期,与产生于学术平庸时代是不一样的,这决定了《四库全书》及相关系列成果代表一种难以达到的高度。不说《四库全书》及其《总目》本身无所不包的丰富内容,虽然其编纂不可能完美无缺,单就修书过程之中作为乾嘉学术代表人物的馆臣对中国固有学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就为四库学研究提供了无限的学术宝藏,包括目录学、版本学、辑佚学、校勘学、辨伪学、考据学、编纂学等等,无一不是它的价值点所在[25]。
这三个方面原来仅仅是就中国知识谱系内而言的,如上升到世界范围去看,《四库全书》及其相关文化遗产的普遍价值同样在此基础上而充分彰显。在全球化推动下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日益促进并不断深化的今天,中国文化作为人类共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意义不可替代。上述方面决定《四库全书》能够成为中国文化进入世界并促进跨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桥梁,而且这可以说是一座极具体系的、超大型的中国文化通向世界其他文化的“立交桥”,因为它有无限多的文化“互通”,可以让其他文化最集中、最便捷同时也最原生态地了解中国文化的丰富和博大。这应该就是它作为世界文化遗产而“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重要所在。
具体而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实施世界遗产公约的操作指南》对文化遗产的所谓“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制定了明确的标准,这包括以下数则:
(1)代表一项人类创造智慧的杰作;或
(2)展示在一段时间内或一个世界文化时期内在建筑或技术、纪念性艺术、城镇规划或景观设计中的一项人类价值的重要转变;或
(3)反映一项独有或至少特别的现存或已消失的文化传统或文明;或
(4)是描绘出人类历史上(一个)重大时期的建筑物、建筑风格、科技组合或景观的范例;或
(5)是代表了一种(或多种)文化,特别是在其面临不可逆转的变迁时的传统人类居住或使用土地的突出范例;或
(6)直接或明显地与具有突出普遍重要意义的事件、生活传统、信仰、文学艺术作品相关。[2]18-19
以上六条后来又被进一步归纳为五个方面,即“人类创造性智慧”“文化传统的见证”“人类历史的典范”“传统的人类居住地”和“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相关联”[3]887。符合这五项中的一项以上即可认为是“具有突出的普遍价值”的文化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如周口店北京人遗址即以“文化传统的见证”“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相关联”两项标准、敦煌莫高窟则满足了所有的五项标准同时在1987年入选[3]298,韩国海印寺及八万大藏经藏经处符合以“人类历史的典范”“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相关联”两项标准在1995年入选[3]462,等等。
以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准来衡量包括《四库全书》等书籍文物、皇家藏书楼及遗址的《四库全书》系列文化遗产,它符合除“传统的人类居住地”之外的其他四项标准。
首先,它突出体现了“人类创造性智慧”,堪称“代表人类创造性的天才杰作”[3]887。不仅《四库全书》体现的是人类创造性的智慧,文渊阁等七大皇家藏书楼亦皆如此。前者作为人类书籍史的“天才杰作”,后者则是藏书楼建筑的“天才杰作”。而就《四库全书》而言,又有两个层面突出地体现了它的“创造性”:一是就它包含的内容本身来说,如前所言,它是中国文化和智慧的集中体现,原本就是博大精深的;二是它的编纂工程之浩大、动用人力之规模、持续时间之长久、规划组织之精密以及纂修本身所需知识、技术等之复杂,都无不体现它的完成无疑是称得上“代表人类创造性的天才杰作”的。
其次,它是“文化传统的见证”。说《四库全书》是中国文化传统的见证,显然是十分恰切的。中国文化传统既属于中国文化,也属于人类文化,它是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最精粹的部分之一。《四库全书》作为“文化传统的见证”,也应该从两个层面加以理解。第一个层面是,作为一部包括3 400多种著述在内的中国古代规模最大的丛书,它本身就是中国文化传统的最好见证。这一点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文化载体能像《四库全书》那样如此广泛地体现中国文化的广博和深邃,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中没有,非物质形态的文化遗产中也没有,它是一个特例。第二个层面是,在编纂、抄写、出版、收藏《四库全书》过程中所体现的中国固有文化包括编纂学、目录学、版本学、辑佚学、考据学以及图书文化、书法文化、印刷文化、藏书文化、建筑文化等,可以说《四库全书》最为集中地展现了传统中国学和传统中国文化的众多核心的方面。从这个意义讲,称它为“文化传统的见证”完全当之无愧。
再次,它是“人类历史的典范”。在已收入的世界文化遗产中像印度果阿教堂和修道院,韩国海印寺及八万大藏经藏经处、宗庙,中国长城、莫高窟、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等等,都被赋予“人类历史的典范”的意义[3]237。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作为一种建筑或建筑群或景观的杰作典范,展现人类历史上一个或几个重要阶段”[3]887。这一点作为清代也是中国皇家藏书建筑标志的七阁藏书楼及遗址,是具有这种意义的。如果不局限于建筑物而言,《四库全书》也应该是“人类历史的典范”。
同时,它也满足“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相关联”的条件。这一条据《实施世界遗产公约的操作指南》和《世界遗产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目标》,都有一个补充说明,如后者:“委员会认为,该项标准应该配合其他标准一起使用,才能成为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理由。”[3]887也就是说,对于《四库全书》来说必须在满足以上三项标准前提下这一项标准才起作用。《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其本身属于一个综合体,同时它还关涉一些重大历史事件或重要文化因素,其“关联”性是它的一个显著特征。《四库全书》关联于中国古代有史以来规模最浩大的采书运动和禁书运动,关联于清朝严酷的文字狱,也关联于中国古代学术集大成的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文源阁及其《四库全书》关联于清代由150多年经营建造起来的有中国凡尔赛宫之称的圆明园,它的被毁又关联于英法联军在近代所发起的一场侵华战争;文宗阁及其《四库全书》、文汇阁及《四库全书》的被毁,则关联于中国近代暴发的一场声势浩大的农民战争,同时也关联外国的侵华战争;至于幸存的文渊阁《四库全书》和文溯阁《四库全书》,又关联于20世纪中国人民所遭受的那场灾难深重的日本侵华战争,这两部《四库全书》南迁西转,无不行程万里、饱经沧桑才得以幸免。综合上述这些方面,可以说,人类历史上除《四库全书》外还没有一部既作为一个时代标志同时也作为一个国家标志的重大书籍,只有《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经历了如此灾难深重的命运,而且它的命运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命运是如此深切的紧紧相连。所以,说它“与具有普遍意义的事件相关联”,不仅是毫无问题的,而且是最突出的一个范例。
三、必要性及申遗认识
《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价值和意义尽管如我们上文所述,但是否有必要申报世界遗产仍然是一个需要单独讨论的问题,亦即《四库全书》有没有申遗的必要性,申遗与否是不是有什么根本不同,换言之,即申遗到底重要不重要。对此,事实上涉及的是申遗首先要解决的认识问题,认识不确立起来,申遗也就无所适从。
对《四库全书》申遗的认识,体现在对其必要性或重要性的看法。这种必要性或重要性,我们认为至少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申遗可以强化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保护意识,并有效提升保护层级,充分优化保护条件。
举凡文化遗产,总是历史形态的。它有其自己的生命,而且它的生命不免受到来自历史长河中自然和社会诸多因素的危害而显得十分脆弱。即使坚固如埃及之金字塔、中国之万里长城,如果离开了人类的保护意识和保护措施,必然也将遭到损害甚至最终毁灭。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之所以制定《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也是出于这样的初衷:“注意到文化遗产和自然遗产越来越受到破坏的威胁,一方面因年久腐变所致,同时变化中的社会和经济条件使情况恶化,造成更加难以对付的损害或破坏现象”,并“考虑到任何文化或自然遗产的坏变或丢失都有使全世界遗产枯竭的有害影响”[2]3。中国政府高度重视文化遗产的保护,对文化遗产可能遭受的破坏有充分认识,2005年专门制定了《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指出:“文化遗产是不可再生的珍贵资源。随着经济全球化趋势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我国的文化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化,文化遗产及其生存环境受到严重威胁。”高度肯定:“保护文化遗产,保持民族文化的传承,是联结民族情感纽带、增进民族团结和维护国家统一及社会稳定的重要文化基础,也是维护世界文化多样性和创造性,促进人类共同发展的前提。”[26]213-214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的《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和中国政府颁发的《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精神的落实,需要进一步发掘中国文化遗产的资源,通过具体的遗产保护项目加以有效地践行。《四库全书》申遗,就是这样一项重要举措。这并不是说,在没有申遗之前,《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没有得到应有保护,而是通过《公约》和《通知》的精神更进一步强化对这部人类“书籍长城”以及作为中国古代藏书建筑典范的清代皇家藏书楼的保护意识,它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突出的普遍价值”以及其规模之大、涉及头绪之复杂需要更高层级的保护来满足其客观需要,从而获得更优化的保护条件而使它永远惠及中华民族乃至人类。
第二,申遗可以搭建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保护和研究的整体平台,集中各方力量,协调不同资源,由此形成同步保护和共同研究的大格局。
《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特殊性在于,不仅有文物、建筑和遗址不同的类别,而且其分散性大大增加了对它保护和研究的不便和困难,由此也造成了在这两方面的工作都缺乏同步性和一体性。以书籍文物来说,现在分散存放在北京、浙江、甘肃等地,甚至像文渊阁《四库全书》则在远隔海峡的台湾,由于历史遗留下来的两岸关系,使这部国宝图书在两岸共同保护和研究方面的渠道受到限制,通过申遗可以使这一历史性问题得到稳妥解决,由此让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更好地造福两岸子孙。其他如现存《四库全书》藏书楼也分布在北京、河北、辽宁、浙江四地,遗址则分布在北京和江苏两地。至于其他相关文物则散见各地甚至世界其他国家。因此,《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研究,必须建立一个共同机制,但是迄今为止从来还没有哪一个部门或机构将《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研究协调起来,使之在统一规划、统一步骤下开展工作。以此而言,唯一有效的做法就是申遗。
第三,申遗可以提升和推广《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突出的普遍价值”,使它成为中华民族对人类的真正文化馈赠。
通常而言,价值越重大的文化遗产,对本民族本国家而言则越具有民族性和国家意义,在跨民族、跨国家而言则越具有人类价值和世界意义。《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是我们国家和我们中华全民族价值重大的文化遗产,也是人类和世界价值重大的文化遗产。不过,就今天的现状来讲,我们对于这一文化遗产虽然给予了相当的重视,但是很多工作做得还不够,有些工作甚至还没有起步。通过申遗,我们一方面可以加大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在世界范围内的宣传,让世界更多的国家、更多的人知道它,认识它不同凡响的价值所在;另一方面可以加大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研究,吸收世界各国汉学家以及相关研究者对它加以探究,让四库学及相关领域研究成为有世界影响同时也惠及世界思想、学术的重要领域。正如《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所说:“我国文化遗产蕴含着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价值、思想方式、想象力,体现着中华民族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各民族智慧的结晶,也是全人类文明的瑰宝。”[26]213《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正是充分体现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和“全人类文明的瑰宝”的文化遗产,理应通过申遗使它的“突出的普遍价值”得到更加充分的彰显。
第四,申遗可以避免遗产被毁的惨痛历史教训,使《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不再遭受曾经的厄运。
在人类发展历程中,文化遗产的毁灭是屡屡发生的事情,由此留下的惨痛教训不可计数。而中国作为世界文明古国和有着辉煌发展历史的国家,在这方面尤其经历了更多的文化遗产被毁灭的灾难。被罗德里克·凯夫和萨拉·阿亚德在其《极简图书史》描述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著作”的另一部中国巨型典籍《永乐大典》,“有超过2 000名学者参加到这项工作中,他们研究和编辑了超过8 000本书……在誊写过程中,抄写员写了超过3.7亿个汉字,最后装订成11 000多册”,就是这样一部称得上人类书籍史奇迹的宏大著作,其结果“仅有400册存世,现在分散保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中”[1]37,这无疑是中国文化也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重大损失。至于《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曾经遭毁的历史教训更为惨痛。毁于管理不善和战火的《四库全书》底本,毁于外国侵华战争的文源阁及《四库全书》,毁于内乱的文汇阁、文宗阁及其库书,因内乱而受到极大破坏的文澜阁《四库全书》等等。总起来看,文化遗产损失之大不可估量,更无法弥补。而这些破坏的发生,就时间而言都是在《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问世之前,无论被破坏方还是破坏方对文化遗产的保护意识和保护措施都是欠缺的。现在既然有了《公约》,又有了成熟的保护条件,也就理所应当把现存的《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纳入申遗范围,并促成它最终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第五,申遗可以促使《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在“一带一路”建设的宏伟构想中发挥重要作用,为“一带一路”提供文化交流的高大平台。
“一带一路”构想是世界协同发展的伟大愿景和宏伟蓝图,但单有经济一翼是有其缺憾的,必须要有文化的另一翼与之相辅相成。这实际上为“一带一路”背景下的文化交流提出了一个崭新的重要命题。一般来说,作为“一带一路”如此宏大的经济平台,它所需要的文化平台便也应当是宏大的,这样才能与之相匹配。《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也就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具言之,在“一带一路”建设的具体推进过程中,我们可以配合着重大经济或政治行为举行一些中外文化交流的大型活动,可以在相关国家做《四库全书》的友好巡展,也可以在相关国家做《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大型影像的展览,还可以影印《四库全书》线装版作为与友好国家之间、与世界著名图书馆和博物馆之间文化交流的载体,可以加强《四库全书》与“一带一路”相关联的研究,包括《四库全书》中的国外著作、涉及中国之外部世界以及中国古代的世界意识、外交思想等重要内容的研究,由此为“一带一路”寻求深厚的文化基础,同时也为“一带一路”建设提供思想借鉴和观念支持。这一点是新的时代背景下赋予《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伟大价值。
四、措施与研究前瞻
显然,申遗绝不会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以2014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路网”为例,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亚洲和太平洋部主任并全程参加丝绸之路申遗全过程的景峰先生,在其《丝绸之路文化线路系列跨境申遗研究》一书中讲述了这一遗产最终被列入世界遗产的漫长过程。从1988年教科文组织发起“丝绸之路:对话之路整体研究”大型跨学科国际合作项目,到1990年、1991年沙漠路线和海上丝绸之路的考察,2001年“倡议中国和中亚国家对丝绸之路沿线文化遗产的历史价值进行重新认定、保护和弘扬”,2003年、2004年“两次研究考察丝绸之路中国段,与中国政府一起探讨丝路申遗的方法和可行性”,再到2005年正式启动申遗工作,最终到2014年申遗成功,前前后后达二十多年之久,就是从正式启动开始也用了将近十年时间[21]7-8。事实说明,申遗并不容易,它必然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是一件需要长期不懈努力的工作。《四库全书》申遗同样如此,要实现这一设想,必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必须采取一系列切实的措施以保证其顺利进行并力争最终获成。
第一,积极争取得到国家政府和相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中国自1985年12月加入《世界遗产公约》以来,在申遗方面取得了丰硕成就。这充分体现中国政府对文化遗产和申遗工作的高度重视。前文已经提到,2005年中国政府还专门颁布《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该通知把文化遗产提到“继承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推动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和“维护世界文化多样性和创造性,促进人类共同发展”的新高度[26]213。习近平总书记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的演讲中明确指出:“要用好历史文化遗产。”(新华社北京2017年5月14日电)《四库全书》申遗必须深刻领会习总书记的指示精神,充分依靠国家有关文化遗产保护的政策,并取得相关主管部门如国家文物局、文化部、宣传部等的指导和协助。在以后的工作中,我们还要进一步取得各级部门一如既往的帮助和指导,并力求争取得到政治、思想、文化、学术各界更多的有识之士关注、重视和助力,由此齐心协力共襄这一惠及千秋的盛举。
第二,广泛学习和吸取国内外文化遗产保护和申遗的已有经验。以国外而言,英、法、美、澳、日、韩等国在文化遗产保护方面都走在前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提供了宝贵经验。如日本,它的文化遗产保护不仅起步早,在19世纪明治初期即已开始,而且文化遗产保护的完备以及保护体系和制度的健全都是可以作为典范的。自1871年以来,日本先后制定了《古器物保存法》《古社寺保护法》《古迹名胜天然物保护法》《国宝保存法》《文化财保护法》等一系列文化遗产保护的法律法规,“特别是《文化财保护法》的颁布……对后来整个国际社会文化遗产保护法规的制定,对于人们观念的更新,都发挥了重要作用”[26]169-173。申遗的关键首先是一个对文化遗产保护的认识问题,《四库全书》申遗也是一样。只有我们充分认识到《四库全书》作为国家文化遗产的重要性以及对它进行保护的迫切性,申遗的工作才可能行之有效地付诸实施。所以,我们要中之要是学习像日本这样的国家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和做法,然后才是取法日本申遗的具体经验。再如韩国,1962年颁布的《文化财保护条例》,将国家文化遗产分为国家珍品、珍品、历史遗址等八大类,其中“建筑、经典书籍、书法作品、古代文件、画作、雕刻品挑选出来的、并具有考古价值、历史价值或艺术价值的物品”称为“珍品”,“从珍品类中选择的比较稀有并有特殊价值的文化财”即为“国家珍品”[27]256。这些对文化遗产所形成的宝贵认识对于我们正确把握《四库全书》作为文化遗产的重要价值及其申遗工作都有直接的借鉴意义。
至于国内,迄今为止申遗成功的数十个项目都可以为《四库全书》申遗提供参考和启示。例如景峰先生总结的“丝绸之路文化线路申遗理论、实践与创新”,就丝绸之路申遗的“理念与实践”“定义和范围”“步骤”“‘共同价值框架’与对比分析”“与其他文化路线系列跨境世界遗产的对比分析”等方面做了详细介绍[21]142-218,这对《四库全书》申遗来说无疑是有重要参考价值的。例如他在谈论“丝绸之路申遗的步骤”时,甚至列出了“丝绸之路文化遗产‘预备清单’的标准格式”,并指出:“按照1972年《公约》的精神,申遗的第一步是准备在5—10年拟申报遗产项目的‘预备清单’。这个‘预备清单’是会员国认为其境内具备‘突出普遍价值’的文化和自然遗产的详细目录……一般由专家、政府主管部门或顾问小组共同编制……如果会员国提交的申报文件没有在一年前列入该国的‘预备清单’,世界遗产中心将不予审查。”[21]168这涉及到申遗的具体操作,其指导意义至为重要。
第三,联合所有与《四库全书》相关的机构,并建立协调机制,达到保护、管理和研究的一致性。《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具有多对象、多形式的特点,与《四库全书》相关的管理和研究机构涉及不同地区、不同部门,这给《四库全书》申遗带来了工作难度。就文化遗产而言,与《四库全书》相关的机构或部门至少涉及国家文物局、北京市文物局、北京市旅游局、故宫博物院(文渊阁、现为典籍馆和书画馆的原武英殿)、国家图书馆、北京图书馆、圆明园遗址公园管理处(文源阁遗址)、河北省文物局、河北省旅游局、承德避暑山庄景区管理处(文津阁)、辽宁省文物局、辽宁省旅游局、沈阳故宫(文溯阁)、甘肃省文物局、甘肃省旅游局、甘肃省图书馆、甘肃兰州北山九州台文溯阁《四库全书》管理处、江苏省文物局、江苏省旅游局、江苏镇江金山风景管理处(文宗阁)、江苏扬州文物局、扬州旅游局(文汇阁遗址)、浙江省文物局、浙江旅游局、浙江杭州西湖景区管理处(文澜阁)、浙江省图书馆、台湾故宫博物院、台湾“国家”图书馆等等。就《四库全书》研究而言,则涉及武汉大学四库学研究所、首都师范大学四库学研究中心、湖南大学中国四库学研究中心、中国四库学研究基地、甘肃文溯阁四库全书研究会、南京大学新四库全书编撰研究中心以及北京大学世界遗产研究中心等等。《四库全书》申遗离不开上述各机构、各部门以及更多的单位通力合作,或者说申遗必须建立起联结上述各机构、各部门的有效机制。曾担任国家文物局局长、故宫博物院院长、中国文物学会会长的单霁翔先生《在世界文化遗产管理体制调研座谈会上的报告》指出我国文化遗产往往存在“由多个部门分割管理,缺乏统一的管理机制,缺少行业管理和指导,政出多门,文化遗产资源得不到整合,给保护和管理带来了很多问题”[28]123,这种现象在《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体现得最突出,申遗必须首先解决这一问题,同时申遗也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契机。
第四,切实制定申遗的具体规划和工作纲领,尽快把申遗工作纳入议事日程,以此稳步地推动申遗的进行。首都师大举办以申遗为主题的四库学高层论坛,标志《四库全书》申遗正式拉开了序幕。笔者曾建议成立申遗筹备委员会,为申遗工作迈出重要一步。但现在所做的一切还仅仅是一个开头而已,大量的工作则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至少包括:制定《四库全书》申遗的总体方案,确定《四库全书》申遗的范围和内容,提出保护和完善《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规划,编制申遗的具体文本等等。在此过程中,还应组织一支包括政府、文物、建筑、旅游、出版、学界等在内的强有力的专家团队,有计划地开展系列考察、交流活动,举办各种形式的研讨会、座谈会,包括大型国际学术会议。同时,加强《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中外宣传也是一项尤为重要的工作,应当制定内容丰富、形式新颖的多语种宣传影视片,以此促进非汉语国家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伟大成就和不朽价值的了解和认同。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联系并取得该组织的大力支持自然是要中之要的事情,包括争取得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亚洲和太平洋主任景峰先生的指导和帮助至关重要,他“见证了中国几乎全部的世界遗产国际合作”[21]6,身份重要而又经验丰富,对我们《四库全书》申遗必然能起到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
申遗的过程还当伴随《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来展开和推进。申遗与研究密不可分。一方面《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可以成为《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申遗的重要促进因素,另一方面《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申遗将开启《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的新时代。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申遗作为刷新《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的契机至少将带来以下一些重要影响和变化。
首先是将大大提升研究层次,这无疑是重要的一点。此前,《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是作为中国固有学术的研究对象来展开的,申遗则将使它上升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所提出的“全世界”“全人类”[2]3的大框架、大视野下对《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内涵和价值加以审视,这是一次从未有过的大提升和大开掘,必然会促使《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的重大跨越和根本飞跃。
其次是将有效拓展研究领域,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方面。申遗将所有与《四库全书》相关的领域都纳入一个整体,这本身就极大地扩充了《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内容,而且世界遗产的定格也使《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从遗产学方面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研究路径。围绕《四库全书》与世界文化遗产这一崭新话题将产生大量新的研究领域,如《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世界文化遗产价值研究及其与中国其他世界文化遗产的比较研究、与其他国家世界文化遗产的比较和交流研究,还有《四库全书》部分精选要籍和四库学研究部分要著的外译等,这都将开拓《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研究的新世界。这也将促进《四库全书》及其研究走出国门,成为中外文化和学术交流的重要渠道。
再有就是将迅速扩大研究队伍,这与前一点息息相关。随着研究领域的拓展,研究队伍的扩大也将成为必然的趋势。过去的研究队伍,就学术领域的构成而言,主要集中在文献学、史学、文学等,申遗显然将彻底打破这种格局,文物学、文化遗产学、建筑学、艺术学、旅游学、书籍学、传播学、文化学等领域的一些学者也将汇聚到《四库全书》及相关文化遗产的研究中来。就国家或地区而言,过去的研究队伍主要集中在中国大陆和台湾即海峡两岸,外国则像日本也有四库学研究的部分力量,申遗以后这一领域研究的国际化随即增强,由此吸收更多的海外学者参与它的研究亦势在必然。总之,申遗必将壮大《四库全书》和四库学的研究阵营,而且也将优化其研究阵营的结构,由此而带来一个研究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