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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己之学的不二法门
——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研究

2020-01-09董兴杰

关键词:荀子孟子儒家

董兴杰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在古代儒家的修身思想中,自省是一个重要内容,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儒家自省意识的源头在先秦时期,孔子、孟子、荀子等先秦儒学思想家为后世开启了一个不绝如缕的自省传统,也为当代私德建设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

一、儒家自省意识的初步形成

《中国大百科全书》把“自省”“内省”“自反”等词汇同样看作古代儒家提倡的一种道德修养方法,“即以一定的道德规范或道德榜样为标准,对照检查自己”[1]。这一表述较为准确地概括了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虽然思想家们表达自省意识的用词有所不同,但其思想内涵是一贯的。

孔子开创了儒家学派,最早明确提出了“内自省”的主张——“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这里的自省是以人为镜对照检查自己,对他人的优长应主动学习自觉看齐;对别人的不足则要引以为戒防微杜渐。朱熹注曰:“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2]72孔子对其弟子能够日常自省表示欣赏,《论语·学而》载:“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曾参鲁钝厚道,在孔子诸多弟子中并不突出,但在儒家道统传承中的地位角色却不容忽视,二程的弟子谢良佐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观于子思、孟子可见矣。”[2]50-51曾参的诚切自治、三省吾身显然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孔子还用“内省不疚”来描述君子,指出人只有经常自省,做到不忧不惧、无愧于心,才能为学进德成为君子: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

能够做到三省吾身、内省不疚,客观地察己之过进行反思已属不易,孔子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讼”的更高要求:“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讼”乃责备之义,“内自讼者,口不言而心自咎也”,朱熹曰,“人有过而能自知者鲜矣,知过而能内自讼者为尤鲜”[2]81。

孟子的自省思想表达为“自反”“反求诸己”,其思想源自《论语》《中庸》。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中庸》)孟子把自省思想与古代的射礼密切结合起来进行阐述,行为实践不能达到预期目标,甚至产生消极后果,则反身求己,通过儒家的为己之学去实现“大丈夫”的理想人格。仁是先秦儒家的道德本体,代表着全德。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这里是以古代射礼作为比喻,发而不中反求诸己。射之于古人来讲意义重大,被赋予“求仁”“观德行”的意义内涵,也成为古代天子选士的重要手段。《礼记·射义》曰:“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可见射箭中的之前提须保持心志平静、身体正直、持弓牢固、举止合礼,即孟子所说的“正己而后发”。从反面讲,“发而不中”则要“反求诸己”,在自己身上省察原因,而不是责怨其他。孟子在“射”中得到的启发是根据行事结果来反省自身。“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孟子·离娄上》)“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孟子·离娄下》)“横逆”指的是强暴蛮横,当有人对其蛮横无理,君子一定反躬自问,从自身省察“横逆”产生的原因。

荀子生当战国末期,其思想学说可谓集先秦儒家之大成。荀子十分尊崇仲尼,常以孔子正统传人自居,由孔子开端的先秦儒家自省意识自然得到了荀子的传承与发扬。《荀子》开篇即写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战国末期礼坏乐崩,学废已久,故荀子力倡劝学。梁启超曰:“省,有察验之义,谓博学则智识日明,常以所学切己参验省察,则行无过。”[3]4可见句中“参省”当训为参验反省之义。这集中反映了荀子将“博学”与“参省”相结合的修养主张。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讲,学习知识知书达理固然重要,切己反省参验省察的自我道德修养在某种意义上则更为重要。《荀子·修身》写道:“见善,修然必有以自存也;见不善,愀然必有以自省也。”此为荀子自省的具体方式,“修然”是整饬严正的样子,“愀然”是忧虑恐惧的样子,“自存”“自省”都是自我反省,“见善必以自存者,察己之有善与否也;见不善必以自省者,察己之有不善与否也”[3]47。荀子的这一主张与《论语》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是一个意思。

除了《论语》《孟子》《荀子》这些先秦儒家经典文献,自省意识还多见于《礼记》尤其是《大学》《中庸》的文本之中。如《大学》载“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强调的就是自我修养应有打磨美玉、反复琢磨的精神态度;《中庸》载“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是说君子无愧于心则不会损害志向而守志弥坚。记录孔子及门徒思想言行的《孔子家语》对于全面研究和准确把握先秦儒家思想意义重大,书中用“思”“察”“省”表达自省意识:

孔子曰:“君子有三思,不可不察也。少而不学,长无能也;老而不教,死莫之思也;有而不施,穷莫之救也。故君子少思其长则务学,老思其死则务教,有思其穷则务施。”(《孔子家语·三恕》)

夫仁者,制礼者也。故礼者不可不省也。礼不同不异,不丰不杀,称其义以为之宜。(《孔子家语·曲礼子夏问》)

这从某些方面明确了先秦儒家自省的具体内容和道德追求。另外20世纪90年代出土的郭店楚简和上博楚简,作为“七十子”研究的重要文献,也为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研究提供了新材料。如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载:“行之不过,知道者也。闻道反上,上交者也。闻道反下,下交者也。闻道反己,修身者也。上交近事君,下交得众近从政,修身近至仁。”[4]意思是说通晓了道,行为就不会产生过错,因此要以道来反省与上级和下级的交往,以道反省自身的目的就是修身至仁。再如《成之闻之》篇认为君子之所以为贵,在于“求之于己为恒”,君子要取信于民就要注重身教,以身作则,“是故君子之求诸己也深。不求诸其本而攻诸其末,弗得矣”。据以上文献可见,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是明确的,思想内容是丰富的。

二、先秦儒家自省的着落意识

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是比较朴素的,还远没有宋明理学时期那样细致、深刻、系统,但作为重要的修身方式,先秦儒家自省已经有了明确的入手处和着落意识。

(一)省过

先秦儒家自省的直接目的是察己之过,改过迁善,“过”是先秦儒家自省的首要对象。省过的前提是正视和承认自己的过失,在此方面君子与小人表现迥异,君子闻过则喜,小人则极力掩饰。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论语·述而》)“小人之过也必文。”(《论语·子张》)荀子把中肯地批评自己缺点和错误的人看作老师,而小人反是,自己胡作非为,却痛恨别人的批评。认识到过失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第二步——改过。孔子反复讲“过,则勿禅改”,倡导人都能够“见其过而内自讼”,“不善不能改”则令人感到忧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过是人道德境界自我提升的必由之路,所以有过不足为惧,“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论语·卫灵公》)。在改过的主张上,孟子与孔子是一致的:

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孟子·公孙丑下》)

先秦儒家的省过思想还要求改过之速且能“不贰过”。既然发现错误过失,则应立即改正,避免犹豫不决、拖延耽搁。孟子主张如果所行非君子之道,“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孟子·滕文公下》)“不贰过”是指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省过就要吸取教训,不能重蹈覆辙,颜回“不贰过”得到了孔子的赞赏。

(二)为学

孔子、孟子、荀子既是哲学思想家,又都是教育家,对学习的内容目标、方式方法格外重视,为学便成为先秦儒家自省的一个重要对象。先秦时期儒门弟子的学习内容十分丰富,礼、乐、射、御、书、数,被称作“六艺”。“君子博学于文”,好学被认为是君子的重要特征之一。孔子十五志于学,是终身学习的践行者。他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学习的最终目的是求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如何才能学以致道呢?孔子在学习方法上强调第一要重视温习,传习结合。“传”是受之于师,“习”乃熟之于己。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论语·子张》)第二要做到学思结合,反对单纯的静思。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寐,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第三要坚持不懈,锲而不舍,正所谓“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孟子在这一点上做了充分论述,他在《告子上》篇中以学习弈棋为例,强调学习还要做到心无旁骛专心致志。荀子的思想学说集先秦儒家之大成,《荀子》首篇《劝学》开篇就说“学不可以已”,告诉人们学无止境,并明确将“博学”与“参省”相结合,“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智明而行无过矣”。对此日本学者物双松注曰:

方荀子时,学废久矣!世之小有才者,率恃聪慧,低视圣法,议论无统,百家鼎沸。故荀卿作书,首劝学也。[3]1

(三)进德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先秦儒家自省最终还是为了实现道德境界的自我提升、理想人格的自我超越。先秦儒家在道德方面的自省不是笼统的而是具体的,不是务虚的而是务实的,具体体现在对不同德目、德行的自我省察上。首先是君子“三达德”——仁、智、勇。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孔子反省自己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论语·宪问》)如何实现“三达德”呢?“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中庸》)孟子经常自反的三达德是仁、智、敬或仁、智、礼。他认为仁是人之安宅,义乃人之正路,礼者所以正身也,所以孟子主张的大丈夫人格一定要“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滕文公下》)。其次是忠信和忠恕之道。孔子一生“主忠信”,“三省吾身”也要反省为人谋事是否尽己之忠,与朋友相交是否讲究诚信。忠恕与忠信又有不同,“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孔子定义“恕”的涵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先秦儒家处理人己关系的一条金律。再次是对多种德行的检视自省,如“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中庸》),是从子、臣、弟、友四方面自反自责;《论语·季氏》中提出君子要有“九思”;在从政方面孔子提出要“尊五美,屏四恶”(《论语·尧曰》),《中庸》载“为天下国家有九经”;孟子主张人有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人之行当内求诸己,以演大四端,充广其道,上以匡君,下以荣身也”[5]。最后是省礼。“六经”以“礼”为锁钥,从经邦治国到洒扫应对,礼无所不统无所不包,孔子说“不学礼,无以立”,清代凌廷堪曾有诗句“儒者不明礼,六籍皆茫然”。孔子主张在视、听、言、动各方面都要做到克己复礼,孟子将仁义忠信视为“天爵”,荀子提出“内省以谨于分”(《荀子·王霸》),正是从“人性恶”出发以礼治国,使各阶级、各群体各安其分,维护国家的等级制度和社会秩序。

三、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的理论特征

(一)主体性

先秦儒家自省意识首先突出的是个体修身进德的主体性。如果把主体的自觉与努力称为道德修养的“内力”,那么来自师友环境的影响则是“外力”。在先秦儒家那里,这些“外力”并没有被忽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喟叹环境之于道德修养的重要性。荀子把君师与天地、先祖并列,把老师当作道德礼义的守护神。尽管如此,相对于道德修养主体的“己”,这些外力作用只能退居次位。我们从《论语》中获得的自我概念,是一个自我省察和自我调节的个体,这个自我是有意志的,无论如何,其自省的动力都是由自我产生和控制的[6]108-109。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孟子则善于从反面突出自我的主体性:“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孟子·离娄上》)

先秦儒家的主体自省用力方向是层层向内的,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把这种心理现象称为“内倾性”。内倾(introversion)“表现出一种主体对客体的否定性关系。兴趣不是朝着客体运动,而是向着主体退却。每一个其态度属于内倾型的人的思维、感受和行动的方式都清楚地表明,该主体是引发这些活动的主导因素,而客体至多只具有第二位的作用”[7]。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研究的总体哲学分析框架是主体自我的对象化,即将自我一分为二,一个是作为省察者的主体自我,另一个是作为被省察者的客体自我,儒家自省便是良知良心的自我审判,是主体自我依据儒家道德规范体系来省察、评判客体自我的德行。清末学者俞樾《春在堂随笔》中记载,顾子山之子顾承曾绘《自讼图》,“图中坐者立者各一人,若官与吏然;跪者一人,若对簿然。三人实即一人,皆自肖其像也”。借自讼意以成图,化一我幻影成三,正是形象化了的儒家自省。

(二)自觉性

儒家道德学说是为己之学,目的是涵养身心、提升境界,儒家自省要落到实处,首先要做到诚意。《大学》有言:“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朱熹把诚意看作自修之首,要想为学进德、存善去恶就要实用其力,禁止自欺。《中庸》也讲君子慎独要在他人“不睹”“不闻”时戒慎恐惧,越是幽暗之中越是隐微之事越应做到独善其身。“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大学》),“潜虽伏矣,亦孔之昭”(《诗经·小雅·正月》),不管外人是否看到听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是最清楚的。朱熹把“独”解释为“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2]8是准确深刻的,无论是在幽暗隐微处,还是在光天化日下,诚意慎独不自欺都是儒家自省的前提。在此基础上,儒家自省还是积极主动的自我省察,曾子的“三省吾身”、孟子的“反求诸己”、荀子的“博学参省”不是形势所迫也不受他人驱使,而是以提升自身道德境界为目标的自我要求。对于自省者来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成为了一种思维定势,习惯成为自然,才会“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论语·季氏》)。孟子主张人人皆可为尧舜,但不可他求,要靠自己为之。“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孟子·万章上》)孟子坚信人能够通过洁身自好、反省自修达到完善境界,正所谓“操则存”,这种自觉主动的自省意识正是人保存本性所必需的。

(三)乐感性

先秦儒家的自省是内容全面的也是严厉深刻的。自省是一种日常行为,“三省吾身”中的“三”不是一个确数而是一个概数,意思是每天多次自我反省。周公是先秦儒家心目中的古代圣人之一,孔子曾讲“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自叹其衰之甚,哀其不能行周公之道。周公也是自省的表率。孟子曰:“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孟子·离娄下》)“三王”是夏、商、周三代的君王,“四事”是禹、汤、文王、武王所行的勋业。周公不合而思,通宵达旦,思而得之,则急于实行。卫国大夫蘧伯玉被孔子赞为君子,因为他“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淮南子·原道训》),可见自省修身、克己复礼是要从始至终贯彻终身的。

深刻的自省显然并不轻松,否则孔子也不会感叹“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自省要求人有羞耻感,“知耻近乎勇”,有了羞耻感才会有自省改过的觉悟和勇气。孔子主张“行己有耻”(《论语·子路》),作为君王,臣民既贫且贱,应以为耻;为人子女,不能尽孝,应以为耻;平日做人,言过其行,巧言令色,自当耻之。孟子更为重视耻感的道德意义,感叹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孟子·尽心上》)自省还要求人有敬畏之心,敬畏的对象往往构成自省的标准和追求的目标,正是因为自身与目标之间的差距才让自我始终心怀敬畏,时刻反省。《周易·震·象》曰:“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君子因存有恐惧和敬畏之心而自觉地修德省过。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先秦儒家将天命与人性贯通,依天命而行乃修性之道,“大人”“圣人”“大丈夫”都是儒家修身以求德高品正的人格典范,“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君子则须有此三畏并据以自省。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还常与“戒”“毋”相关,这是从反面划出的自省界限。孔子讲君子要有三戒:少年时戒色,壮年时戒斗,老年时戒得。《论语·子罕》载孔子戒绝四种毛病——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悬空揣测,不绝对肯定,不拘泥固执,不唯我独是。在交友方面,孔子主张“毋友不如己者”,因朋友分损益二类,益友有三:“友直、友谅、友多闻”;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论语·季氏》)。

尽管先秦儒家自省意识往往同“耻”“畏”“戒”“毋”等字词相关,但它并不悲观消沉,是乐感的而不是罪感的。李泽厚先生早就提出过儒家文化“乐感说”,先秦儒家严苛自省,但在省察中提升自己,修身近仁,为圣成贤,体验的正是一种道德心理的愉悦感。美国著名哲学家赫伯特·芬格莱特(Herbert Fingarette)研究《论语》中的自我问题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论语》中的自我是自省的个体,但与西方宗教文化中普遍认识到的个体自我担负着“原罪”的痛苦,渴望得到上帝的救赎不同,“孔子好像是一位肯定论者。他的语言和意象一般都是积极的、肯定的、健动的”[6]106。

(四)人文性

在一定意义上,先秦儒家自省意识同宗教忏悔一样都是一种内在超越,李泽厚先生曾肯定“三省吾身”具有浓厚的宗教情怀,即宗教性道德的追求色调;认为“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就是宗教性人生境界[8]。但实际上二者的区别又是非常明显的,儒家不是像宗教那样到感性的个体生存或神秘的宇宙主宰那里寻求解脱,而是在人与社会的联系之中确立自我,通过心理与天理的交流、良心良知的存养省察来实现肉体的超越、灵魂的不朽,具有更为浓厚的人文色彩。儒家自省意识的人文性突出表现在通过深沉自省,执着追求完善人格、道德境界之上。先秦儒家的自省也常与“天”“天命”“道”等概念密切联系在一起。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但在儒家那里“天命”不是虚幻神秘的。朱熹论道:“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天命可谓是儒家的“道”,而作为道德本体的“仁”即“道”,仁既是国家兴废存亡的关键,又是个体安身立命的根本。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孟子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孟子·公孙丑上》)先秦儒家自省在道德上的终极追求即是仁,郭店楚简《性自命出》载“闻道反己,修身者也……修身近至仁”,率道而行,端然正己,才是君子。在人格典范上,《论语》中出现了109次“君子”,孟子赋予“大人”以道德内涵,更响亮地提出了气有浩然的“大丈夫”人格,荀子则划分出了士—君子—圣人这一人格晋级的“三阶段论”,这些理想人格典范具有一种神奇非凡如同磁性一般的引力,使儒学思想家们面向圆满的人性激发出为学修身、层层内省的决心和毅力。西方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曾对自我进行了等级区分,在“本我”“自我”的基础上,提出了作为自我典范的“超我”。“超我”代表着人的高级本性,是超越的、理想化的,“超我”与“自我”之间的悬殊差别往往使个体产生谦卑感,促使对自己进行道德稽查,并积极做出自我控制、自我提升的努力。

孔子所设想的不是负责任的、理性的道德行为者作出一种不可化约的原初的选择,而是一种理想的人格典范——过着最高尚的人性的生活方式,这种人格典范对那些具有潜质的人散发出一种完全非强迫但却富于强大吸引力的力量,继而,那些具有潜质的人受到典范的鼓舞,从而能够作出一种真诚的努力,通过掌握典范的生活方式并以这种方式艺术地生活,去学习参与到那种典范的生活方式之中[6]94。

“仁”的道德本体、圣人君子的典范人格,都让儒学思想家们产生一种使命感,对它们坚信不疑执着以求,自身与道德本体、典范人格的落差使他们深刻地自反自省。“任何有使命感的人都会听到内心另一个声音:他受到呼唤”[9]171。

四、先秦儒家自省意识的价值意义

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由《论语》开端,经《大学》《中庸》《孟子》《荀子》等文献的进一步阐发和充实,成为先秦儒学思想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既与先秦儒家的其他理论思想相互渗透,又具有自身特定的思想内涵和价值意义。

(一)界分君子小人

君子与小人是先秦儒家道德学说中两种截然对立的人格属性,君子是思想家们为学修身孜孜以求的理想人格境界,小人则反是,成为儒家道德批判的众矢之的。先秦儒家从多方面论及君子小人,能否做到和善于自省是区别君子与小人的一道分水岭。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遇到问题时,君子善于自省,从自身找原因,而小人则只怪罪别人而不知省察自己。孔子主张“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他回答樊迟关于“修慝”的疑问时说:“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论语·颜渊》)“慝”是藏匿于心中之恶,这里的“其”即是“己”,专于治己而不责人,则自身之恶无所藏匿。孟子对此以耕田为喻:“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孟子·尽心下》)荀子曰:“失之己,反之人,岂不迂乎哉!”(《荀子·荣辱》)由此可见君子与小人面对问题过失时截然不同的反应。此外,君子自省往往与耻、畏相联系,要有敬畏之心、羞耻之心,小人在这方面也表现得完全不同。君子心怀畏惧而行己有止,小人无畏惧之心则肆意妄为;君子行己有耻,小人“无耻之耻,无耻矣”。最后在外物与利益上,先秦儒家把仁义忠信视为“天爵”,把公卿大夫称作“人爵”,修身是本,外物为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荀子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也。”(《荀子·修身》)

(二)人己忠恕之道

人的本质是社会性的,恰当处理好个人与他人的交往,建立和谐融洽的人己关系是儒家道德学说的重要内容之一。先秦儒家很注重在人际交往中自省,见贤思齐,希冀己有是善;见不贤而内自省,恐己亦有是恶;自觉地以人为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同时先秦儒家也注重以自省来处理好人己关系。首先要善于以人为镜,根据他人的反应来省己之过。孟子讲:君子以仁统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有礼者敬人,敬人者人恒敬之。在交往中,如果他人对我蛮横无理,君子则应反躬自问,是否自己不仁无礼、不敬不忠?这种自我检讨、自查自纠的确有助于改善人己关系,但这种自省也是有限度的。孟子讲,如果经过再三反省,自己并不存在以上问题,他人仍待我以横逆,那么责任就不在我而在对方了。“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孟子·离娄下)与此类似,君子自省应注重来自良师益友的评价和反应,而非来自群小之口。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孟子·尽心下》)

反省人己关系,先秦儒家明确主张换位思考的立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孔子定义“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则是“恕”的积极一面,用孔子自己的话讲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忠恕之道集中体现了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和推己及人换位思考的道德准则。从正面讲,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首先要做到,人先正己才能正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对于从政者,“政者,正也”,君王身正则天下归之,“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孟子·万章上》)从反面讲,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要求别人去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较之上一层意思,更加突出了他人优先原则,主体意识进一步降低,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

(三)唤醒当代自省

先秦儒家的自省意识是儒家自省学说的源头,后经汉唐,到两宋明清时期迎来了儒家自省的思想高峰。孔子不太认同的“静思”之法在朱熹那里得到重视,孔子希望看到的“见过而内自讼”在刘宗周那里得到践行并具有强烈的仪式感,“立日谱”“儒门功过格”等自省方式的创新和流行,继承和发扬了先秦儒家的自省思想,在《朱子家训》《曾国藩日记》等为代表的古代儒生的书札日谱、诗文学案中都存在着大量的儒家自省文献和自省思想[10]。自省意识是人类共有的,它可以超越民族与国界。先秦儒家自省意识在其他国家也得到了传播并产生了深远影响,举例来讲,有朝鲜古代文人暗引“三省吾身”之典取自己斋号为“省吾斋”,友人姜世晃(1713—1791)为之作《省吾斋序》,紧扣自省与进阶的主题:

曾子曰:“日三省吾身”,此乃学者最切要之工也。凡今之人,类多评论人之长短、歆羡人之富贵、营财贿之多寡、较荣利之得失,何尝有自省吾身以无负曾子之训耶?[11]

作为儒家学说重要组成部分的自省思想也有其重要的当代价值,从国人的道德现状出发,当代自省意识亟待唤醒。首先,要自觉恢复和重建对崇高的向往与追求。古人崇尚圣人君子的理想人格,而今天不少人信仰缺失,在道德追求上茫然无主。我们再也不能亵渎崇高、污名化道德楷模了,相反应理直气壮地在全社会营造崇尚崇高的道德风尚。国人通过自省找到与核心价值观、道德标准、道德楷模的差距,才会觉醒,才有动力去修身进德。其次,国人自省应该学习古代儒家的心性修养工夫,见贤思齐,闻过则喜,修身养性提升自己的道德境界,使自己被自我所认可悦纳,这样有助于缓解当代人的焦虑浮躁,甚至抑郁厌世。再次,以自省意识处理人己关系无疑会使社会更加和谐。古人与今人都可谓“重己”,古人重的是修己、反己,而今人则重私己、利己,自省意识要求今人从速改正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的痼疾,向古代儒家学习忠恕之道,让人与人之间互相理解,使社会充满善意与温情。在当今的互联网时代,人际关系更多被人机对话所取代,在网络空间人们以虚拟身份发声交往,似乎又到了古人所说的幽暗隐微之处,“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应慎独省察、依道而行,这正是儒家工夫论的独家法门。当前中国道德建设提出要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毫无疑问的是,唤醒当代人的自省意识,做到慎独慎微应是私德建设的题中应有之意。面对日益尖锐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多重关系问题,像先秦儒家那样反求诸己、自反自讼显得尤为迫切。如果今天的人们都依据自己的良知和良心深刻自省,在心理和德行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相信国人的整体道德状况会得到不断的改善和提升。在此意义上,先秦儒家自省意识为唤醒当代人的自省意识,推进当代私德建设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和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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