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默尔核文学书写中的生命安全意识问题研究
2020-01-09林超君
江 山 林超君
(南昌航空大学,江西 南昌330063)
一、引言
核裂变最早诞生于1938年二战时期的德国,其主要目的是用于战争威慑和军事打击,1945年日本广岛长崎遭受的两颗原子弹轰炸就是美国对核能军事利用的结果。二战结束后的50年代,核能正式走上民用之路,其电力生产有效缓解了对化石能源的依赖。然而,随着60年代苏美两个超级大国冷战的兴起,两国以核武器相威胁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从而导致了整个世界的恐慌。随着70代初环保运动的兴起和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极限》的发表,人们的环保意识不断增强,他们认识到物质过度消费的有害、资源的有限和环境的日益恶化,特别是核战争、核泄漏事件更给人们带来一种巨大的生存危机。次年,宾夕法尼亚州哈里斯堡发生的核泄漏事件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有关核污染的抗议在美国不断升级。然而,1986年苏联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爆炸事件更是引发了全球性恐慌,人们对核能利用的安全可靠性不断产生怀疑[1],在此情况下,德语核文学也迎来了它的创作巅峰期,一大批一流水准的作品相继问世,如198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母鼠》、1987年鲍瑟王(Gudrun Pausewang)的《穿过云朵的少女》、同年前东德女作家沃尔夫(Christa Wolf)的《核事故,一天情况报道》等都是此时期发表的经典之作。受此影响,1990年奥地利作家西默尔也推出了《云雀在春天最后一次歌唱》这部小说作品,其作品和上述作品一样成为德语生态文学中的经典作品。
从当今核文学创作体裁来看,核文学作品一般分为“原发作品”和“原爆作品”两类体裁形式。“原发”顾名思义是指“原子能用于发电”,其作品是指以核能和平利用为题材而创作的文学作品,而“原爆作品”则是指以原子弹爆炸为题材而创作的文学作品。不管如何分类,这两类作品从狭义范围内来看均属灾难文学,而从广义范围来看都属生态文学作品,所以都充满了作家对社会发展、技术利用、环境破坏、伦理责任的反思,同时也倾注了他们极大的人文关怀和对人类命运的思考。进一步说,他们思考的问题是:核技术利用在对生命尊重、对人类情感关注、对人性保护方面会产生哪些重要影响,因为只有生命安全得到保障,人类社会的发展才有意义,所以,这种伦理责任的建立对于技术有效利用、环境有效保护和人类健康发展无疑起着决定性作用,如果偏离生命意识,忽视伦理责任,那么技术利用就要变成灾难,可以说,上述原子弹爆炸和核泄漏事件皆是生命安全意识和伦理责任的缺乏所致,同样,最近一次2011年3月日本福岛海啸引发的核泄漏事件也说明了这个问题。在充满地缘冲突、贸易纠纷、资源争夺、瘟疫流行的今天,由于越来越多的国家拥有核武器,同时还有31个国家拥有447所核电站(还有53所尚在建设中)[2],一旦哪个国家、社会群体或个体存在有道德伦理丧失、安全责任缺失、生命意识淡漠这样的行为,那么核打击、核污染事件就很有可能会再度发生,所以,这种可怕的后果就像一把达摩克斯利剑随时悬在人们头顶之上,绷紧着人们的神经,而西默尔的《云雀在春天最后一次歌唱》正是反映这一主题的生态文学作品,他将故事情节放置到这一主题之下进行构思挖掘,以此揭示核能利用不能忽视生命安全这一重大主题。
二、小说“原发”情节叙述所体现的生命安全思考
在这部作品的核文学描写方面,小说主要由两个情节组成,即德国国内的核故障情况和马文考察美国华盛顿州汉福德原子核能区所见到的核污染情况,另一个情节为马文向外界揭露德国向巴西出售原子弹计划的惊天阴谋,其中的第一个情节涉及了是“原发”情节描写,第二个属“原爆”情节描写,在这两种情节描写中,作家都围绕着一个中心点展开,即人的生命安全,这始终是核文学创作的出发点或核心主旨,在这方面,作家不惜笔墨,讴歌生命,反对技术滥用,批评伦理缺失和责任缺失的不当行为,给人以深思反省。
首先,在德国核电站核故障实践发生事件方面,小说一开始就展现了马文与女儿发生冲突的场景,身为政府技术人员的父亲禁不住女儿的盘问,在事实面前,为维护政府形象,不得不违背良心,试图撒谎以掩盖核故障事实真相。而在女儿看来,“我的父亲竟然是原子能黑手党成员”,“他竟然在监督局工作!监督——真是个笑话!”“你们还隐瞒了什么?隐瞒了多少最严重的核故障发生事件?”女儿的责问并非没有根据,因为就在“一年前,在比布里斯A反应区发生了一起严重级别的核故障”,为隐瞒事故等级,该企业在向马文汇报时故意降低事故级别,身为绿色和平组织成员的女儿将事实调查结果拿来与父亲当面对质:“厂方向你们汇报的是一般性故障,是吗?一般性故障!你们花了五个月时间才查出这是一起严重故障。然而,在一年后的今天,由于报纸报道,我们才知道,自己差点在这起最严重的事故中丧生!”对于漠视生命的父亲,尽管父亲一再苦苦哀求女儿不要再穷追猛打,但了解事故真相的她仍不依不饶,坚持要与父亲决裂:“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抗议建造核电站,而我父亲竟然是这种人!竟然把这起事故隐瞒了一年时间,这种无耻的行径让我只想到一点: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你,且越快越好!”被逼无奈的父亲最后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想让政府成为“恐慌制造者”,因为企业中像这样的“正常事故本身就有四五千起,如果我们每次都向公众报告的话,那我们就成了不负责任的恐慌制造者”,振振有词的父亲原来是这样隐瞒事故级别,将这次特别严重的“严重故障”级别轻描淡写降为一般性“正常级别”。对于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的地方官员的这种行为,身为女儿的苏珊娜告诫父亲,连大洋对岸的美国原子能监督局也检测到这起严重事故,如果还没有改观,比布里斯核电站很有可能会发生核泄漏事故。更令人气愤的是,直到这起最严重的故障发生被报纸披露,德国国家环境部才得知事件真相,而厂方在此之前发生的四五千起低级别事故它仍一直被蒙在鼓里。在女儿的一再追问下,父亲不得不承认:“我们并没有向国家环境部,而是向核反应器安全局作了汇报。不过,现在已达成协议,将来我们也会向国家环境部汇报的。”[4:2-4]
这里需说明的是,在小说中,作家尽管虚构了人物,但整个事件确有其真实背景,因为在1987年2月6日这一天,德国黑森州南部比布里斯核电厂最早建造的A反应区确实发生了一起特别严重的核紧急故障,而在此之前发生的四五千起低级别事故也属事实。公布消息后的德国上下为之震惊,人们对企业、地方环境监督局隐瞒作弊的行为感到愤慨。[4:2]随着90年代德国环境法律法规的不断完善,尤其是各地方主管部门对核电项目的严格监管,核泄漏危险才得到有效控制,根据2011年5月德国核电站事故调查统计数据显示,尽管1987年之后比布里斯核电站仍发生不少级别的事故,但由于加强了严格的监督管理,所以,到目前为止,该核电站和全国其他核电站一样都能对核故障进行及时有效的处置,这对于环境污染治理和人民生命安全保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5]。
其次,20世纪80年代美国核污染造成的生命安全威胁远比德国严重得多,这从马文亲临美国华盛顿州考察汉福德原子核能区的所见所闻中可以看出:商业核反应器、核试验废料仓库、氚工厂、钚工厂以及加速器试验基地等排放出的有毒物质严重污染了该地区,哥伦比亚河被污染,高原上河水灌溉后的玉米地、马铃薯田、牧场、葡萄园以及水果园也被污染。食用了牧草的“母牛慢慢立了起来,摇晃着,又倒在地上”,它们很多生下来就是畸形,“它们不是用蹄子,而是用膝关节在走路”,遭受附近二十几座反应堆核辐射污染的动植物生命已受到如此严重的污染[4:6-7]。除这些动植物外,人的生存境况也十分糟糕,正如驱车带着马文参观这一带地区的司机埃文斯自身显示的,37岁的他“看上去有60岁。脑袋上几乎每一根头发。双眼无神,甲状腺肿大”,而附近三城地区的15万居民都直接或间接靠核工业为生,很多人都像埃文斯一样甲状腺肿大,进入一家酒馆的他们发现一个小黑板上赫然写着近些年遭受核辐射后死于各种癌症的人员名单:有一家母亲和女儿皆死于甲状腺癌;有一对夫妻分别死于乳腺癌和肝癌;还有一家母亲死于乳腺癌,儿子得了严重痤疮;还有一个母亲死于骨癌;还有一家更惨,孩子们全部死亡,而剩下的夫妻俩也都身患绝症,生命垂危。看到这些悲惨场面,深感震惊的马文在同情美国人遭受不公命运打击的同时,也为德国民众的健康状况和环境污染感到担忧,此时的他开始有所觉醒。作家在此想要表达的是,人类的技术伦理已受到严重挑战,无视生命的企业对技术进行无节制滥用,以此实现其经济效益的最大化,他们根本就无视人的健康安全和劳动生产条件。他们巧妙利用政府掌控下的银行贷款这一杀手锏,民众若有反抗,便遭受失业和银行停贷的威胁,最终,为求得生存,附近这些居民和工人不得不委曲求全,放弃健康和自由诉求,最终听命于他们的安排。想到自己在德国还能过上好日子,此时的马文不禁用但丁的话安慰起自己来:“在不幸时刻回忆幸福时光,那痛苦也就不算什么痛苦了。”[4:8]
三、小说“原爆”情节中的生命安全问题展示
技术伦理丧失和责任缺失带来的后果是人的生命安全受损、其它动植物物种毁损以及自然环境遭受严重污染,这从上文“原发”情节中可以看出。不仅如此,作家在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个“原爆”情节,他想以此说明,政治权力背后的原子弹交易同样也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太平,如果政治权力被拿来交易,那么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类情感的关注、对人性的保护就会成为一句空话,这些原子弹拥有国家虽有可能获得一时之利,但人类的长远利益(包括其自身利益)也会受损,甚至走上万劫不复的深渊。很难想象,像巴西这样看似没有敌人的国家在德国的帮助下居然也要生产研制原子弹。尽管没有政治敌人,但经济敌人仍然存在,因为巴西“29%的对外贸易要通过海运进行”,而海运却经常遭受美国干扰和卡脖子,正如马文的巴西同事冈萨雷斯所说的:“我们不想发动战争,但我们要以此来保护我们的商船。我们会掩护我们自己的船只。请不要骚扰我们的船只,否则我们会予以还击!”[4:280]由此可以看出,经济冲突的背后是美国世界霸权主义的无所不在,正是这样一种不安定因素的存在,世界和平、政治互信、经济交往和文化交流才不断受阻,由此引发的地区冲突和战争就不可避免,随之发生的就是人的生命代价和世界的纷争。
尽管德国的战败不允许再拥有核武器,但这并不代表它就不可以偷偷研制。其实战争结束还不到30年,德国就已突破国际对其实行的核武制裁。据后来的柏林自由电台披露,德国卡尔斯鲁厄核能研究中心最终还是研制出原子弹技术。不仅如此,在巨大利益驱使下,1975年,德国拟将其出售给巴西。这起事件“给德国政府带来政治上的不良影响。”“美国人抱怨德国违反禁令,不仅出售原子能设备,而且还出售用于军事方面的核原料使用说明书等。”由此,和平利用核能成为和平幌子下的一种“变相利用”,“德国瓦克斯多夫核电站研制的钚铀净化再生产技术”就这样变相地出售给巴西用于原子弹制造[4:273-295]。
总之,不管是核发电还是用于原子弹制造的核废料处理从来都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因为它们都关系到对人的生命和环境直接构成威胁的核辐射问题,这一点作家在小说中结合历史事实也将德国对核废料处理以及所遭遇到的抵制抗议予以了深刻揭露:根据德国原子能法规定,在核电站反应过的核燃料必须进行处理,要么被存储起来,要么通过再生技术减轻其危害。由于民众反对将核燃料存储,所以最后的选择是将放在戈莱本中转仓库的核燃料运往法国拉艾核燃料再生处理厂进行再生处理。这种再生实际上就是一种再生处理过程,即从反应过的核燃料中可获得95%的铀、2%的钚和3%的其它混合物质。随后将铀重新提炼成核燃料,这样一直不断循环提炼下去。为了让铀、钚和其它物质不产生核辐射,即需要在拉艾通过加入铀硝酸盐这类物质进行再生处理,即使进行了这样的处理,最后处理过的核废料中仍含有很多放射物质,无法做到彻底清除,最后的结果是:“德国每年有三百多立方米的核废料穿越国境被运往拉艾。”拉艾的境况也很是糟糕,因为“拉艾在处理过程中也遭受到污染,放射性垃圾也急剧增多”。此外,最终处理的核废料还要运回德国,最终再被埋入早已废弃的矿井坑道,如康拉德矿井和戈莱本坑道即是这些核废料垃圾的最后掩埋地。然而,就目前人类所掌握的核废料处理技术来说,仍很难下结论这是否就是一劳永逸的妥善处理方法,正如马文所认为的:“没有人知道,这种极其危险的垃圾是不是真的能安全地存储几十万年。其结论是:对我们的核垃圾而言,根本就不存在最终仓库,根本就不能说,存在着符合原子能法所规定的核反应元素的无害利用和处理。”[4:257-259]总之,无论是核战争爆发还是核废料污染,人类在自己制造的囚笼里很难把握自己的命运,这不仅意味着地球动植物的毁灭,也意味着自身的灭亡。
四、结语
在国际原子能组织机构干预和社会舆论压力下,德国最终还是没能做成这笔“世纪交易”。然而,这并不意味着20世纪70年代的世界核威胁局势就此有所缓和,恰恰相反,由于受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相互不断的核威胁,整个世界都处在核战争的阴云笼罩中,而德国的核武出售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所以,失去伦理观的政治寡头往往将人类责任抛诸脑后,他们将技术滥用变为自己欺凌他国的私人利器,以威慑他国,从而实现自己吞霸世界的野心。其实在如何处理好生命、技术和责任三者之间关系问题上,战后以来已有很多社会精英对此进行过深刻反思,并给出很多有益启示,如美国哲学家约纳斯在其1978年发表的经典著作《责任原则》中就告诫人们:“你的行为必须和地球上的人的生命的持续存在相符合”,这就是技术时代技术伦理的核心要义所在。在他看来,除政治权力外,知识和能力也是一种权力,而权力就意味着责任。随着权力的增加,人的责任也应不断增加[6]。所以,把人命当儿戏,把技术当作自己政治筹码的核武器战争必然会遭到进步力量的抵制和时代的抛弃,这正是西默尔这部小说创作的动机所在。即使到今天,这种理念也不过时,因为当今人类社会正处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而在这样一个时代中,理性的道德约束、知识运用和能力发挥将可有效遏制人的私欲膨胀、政治独裁企图和漠视生命等行为,人们已懂得这一法则:自然不能受欺凌,环境不能被破坏,生命不能被轻视,如果忽视这一法则,人类必将会遭受大自然的惩罚,正如小说中的马文同事、巴西林学家冈萨雷斯所总结的:“人可以杀人,可以彻底消灭所有的种族和民族,但他无法消灭大自然。他可以去尝试。但从某个特定时刻起,大自然将予以还击,那些曾经伤害过它的人就会毁灭。大自然将永存,它将会在不断更新的形态中得到休整。”[4:115]所以,大自然不需要人类,而人类却离不开大自然,这已是当今人类普遍达成的共识,只有敬畏生命,和自然友好相处,人类才能最终实现与自然的协同进化和共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