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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须 菜

2020-01-09

海燕 2020年1期
关键词:北野大柱炮楼

年轻时候的蛮生一身力气,脊背黝黑,拱起时像头耕地的老牛。蛮生光着膀子坐在一把摇椅上,那会儿的摇椅是雄壮、结实的。他问大柱,要怎么办?大柱说,这次行动,你不要去了。蛮生思来想去,把手指骨节掰得咔咔响,愁眉就紧贴在他的额头,像是一辈子都没有松开过。

五十年后蛮生仰躺在一把破摇椅上,老得像一节沉木。路过的乡里乡亲同他打招呼,他把头像拨浪鼓一般摇来晃去,又改不了长时间的傻笑。正当大家准备奚落蛮生时,蛮生突然警惕起来,像是一个战士,眼睛散发出光芒。

他常常看见失去英子的那个下午。英子看看蛮生,又看看手里的一小把黄须菜。蛮生又说,那可不中,我们不能当汉奸。英子才六岁,哪里懂得汉奸这个大词。英子只知道家里没有粮食了,而爹爹安排她收割的黄须菜有点咸有点苦,爹爹说可以凉拌、炝、炒、剁馅儿、炖汤。

英子看蛮生这样焦躁,自己只是委身在蛮生腿前,哭起了鼻子。

那个下午大柱带着邻村的半大小子埋伏在那片火红的黄须菜地,败退的日本兵正路过。有手欠的拔了两棵黄须菜,也不正眼看,只是放在鼻尖闻闻,又扔掉了。队伍中没有人觉醒,他们正在步入乡亲们的包围圈。

有英子的那年蛮生才十九岁。蛮生十八岁结了婚,妻子文蔚十七岁。蛮生永远记得那个高大的背影。当时蛮生兄弟俩用黄土盖了两间北屋,没有院墙,结婚的当日用大伯家几条破席子围了个茅房。蛮生的父亲持着一把铁锹站在茅房口。乡里乡亲喝多了,到茅房方便,蛮生父亲就默默地填两锹新土。

父亲又高又壮,蛮生的哥哥身形上也随父亲,俩人后来凫水到牛湾地主家里偷苹果,父亲让狼狗扑了个正着。哥哥本来下了水,眼看要跑掉了,又回去救父亲。之后爷俩再也没有回来。

村长奎安带着村民去牛湾闹过。村民打着赤膊,带着锄带着镐,把地主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地主给的回话是,打了他们爷俩一顿,当晚就放走了。村民不听,就是要地主把人还回来,村民们跺着脚呐喊起来。地主倒是慌了,忙把带头的奎安请进家里。

沏了茶,茶叶都是南方高山运来的上好的。奎安喝了地主的茶,嘴上还是说,要给村民一个交代。最后到底是没有了所谓的交代,只是后来奎安又私下里来过地主家,背走了一麻袋煎饼。

对于这一切,蛮生只是听村民说的。

蛮生结婚后很快就有了孩子,有了孩子的蛮生开始去羊口镇上贩盐。早上起个大早,自己推小推车走一天路。蛮生贩盐可纯粹是一本万利,因为当时的县城里已经有了日本兵,进进出出盐场也都要接受日本兵盘查。唯独蛮生能把一推车盐运出来。

但是,运来了盐,卖了钱却不往家里拿。他改不了去赌坊斗两把画眉的毛病,一辈子就好这个。在赌坊的日子多了,三教九流就认识个大概。日本兵里有个叫北野的,跟蛮生熟得很。熟是因为这个北野也爱玩鸟。蛮生运盐,专挑北野看守盐场的时候。

当然,在当时蛮生并不知道北野不是普通的日本兵,他是“皇军”的军官,军衔是大尉。

北野生性腼腆,不爱说话。尤其是几年后他带的小分队驻村庄,需要他讲话的时候更是犯了难。那些想法都是杂乱无章的,说出来也是颠三倒四、瞻前虑后。他又太胆小,在士兵里面没有威望可言。他受了委屈便常常去赌坊斗鸟。

打斗中的画眉鸟,方头形的最凶。鸟头、颈要大,头部连接嘴筒之处起棱形最佳,顶平,毛头紧贴而毛片大片为最佳。以大方头,小方头,梭子头,蛇头,蛤蟆头为最佳。如何相毛,相嘴,相脚,相眉形,相身段,都是蛮生教他的,蛮生说比相女人还要麻烦。

蛮生手把手教北野斗鸟,那是因为蛮生注意到北野看守盐场。后来,北野不看盐场了,蛮生也就不同他接触了。

蛮生虽然爱看斗鸟,自己却从来不下注,因为忌讳父亲的藤条。

蛮生的父亲不喜欢斗鸟,不喜欢北野,也不喜欢日本兵。父亲和哥哥从地主那里出来,父亲由哥哥搀扶,正好撞见驻扎在县城的日本兵巡查队。其中一个日本兵喊住哥哥,问他干什么的。哥哥听不懂日本话,仍然要走。几个日本兵怒气冲冲地围了上来。

北野当时也在巡查的日本兵中,而且队伍还是他负责带的。北野并不知晓这两个人是蛮生的家人。这晚是日本的秋分节,在家乡的话照例是要同家族长辈敬祖先思亡灵的。如今身处异乡,妻子也进了国防妇人会。不知道几时才能妻儿团聚。北野心里苦闷着。

士兵搜完了爷俩的身,啥也没有找到,本来打算在地上画个圈,圈住爷俩。等他们喝酒回来就放他们走。北野觉得这样戏弄不妥,毕竟戏弄两个村民,能有多少满足感呢?

可是底下的士兵像是故意跟他唱反调,不仅上了刺刀,还作势准备战斗。

哥哥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一把拽住父亲,父亲的腿让地主家狼狗啃伤,一直流着血。随即,俩人在暗夜中狂奔了起来。

街上的人不多,先是响起了两声钝重的枪声。沿街商铺里还有人探头看,接着是密密麻麻的几声,父子俩人相继倒了下去。

北野本来不赞成开枪,但是他还是开了三枪,至于打在了蛮生哥哥还是父亲身上,他自己也不好说。总之北野这天很不开心。就这一个周,屯田大佐已经枪毙了三个同乡,都是搭一条客船从浅草过来的。他们在船上还分享过家乡的饭团。有个叫浅草小子的在今早上切了腹。他们还要面对无休止的游击战,那些兜兜转转的游击队战士真是无处不在。他们打死了日本兵就把尸体挂在电线杆上。他们手里有枪,北野走在街上,免不了提心吊胆。

蛮生的妻子文蔚知道父亲、哥哥出了事,在告诉村长奎安之后,便把女儿英子暂放在大娘家里,然后一个人去镇子上找蛮生。到了镇子,知道蛮生是进了县城了。

蛮生进县城不是为别的,只有文蔚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文蔚便顾不上往脸上抹灰,迈着小脚往县城赶。

日本兵刚来羊口就集体扒了个精光,众目睽睽之下跳进海里洗盐水澡。这之后村长奎安就教育起村民,大姑娘小媳妇凡是出门,必须要往脸上抹厚厚的锅底灰。

北野的这帮日本兵在县城边上遇见了文蔚。这次,北野不在,他去总部开会了。

当时日本兵逮住脸上抹了灰的妇女,都是一人往脸上吐一口唾沫,大家图个乐,便也放人。现在抓到了文蔚,脸上没有灰,倒不知道怎么处理了。他们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个说给文蔚灌水。这是对付老太婆的手段。往老太婆肚子里灌水,然后上去踩,让人两头出水。

商量来商量去他们觉得对文蔚这样的小媳妇,不能这样。

文蔚把下巴紧紧地戳在自己胸口,她一脸哭相急着要走。日本兵松松散散围着她,耳边一直吼着高高低低的“八嘎”。有个日本兵当众抓了她一把,她嘤嘤嘤哭了起来。显然是弄得几个日本兵不耐烦了,最后一个年纪最大的日本兵说了话,他一开口说话,其他日本兵都说,嗨依。

那天文蔚没有找到蛮生,也没有回去。

很多很多年以后,老的像一节沉木的蛮生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扇自己两个嘴巴。这是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大娘说,文蔚十有八九让日本鬼子害了。村长奎安说,文蔚是被日本兵抓去炮楼了。

蛮生就去了炮楼。

蛮生是自愿去修炮楼的。炮楼在羊口镇依山而建,另一面是蔚蓝的大海。羊口镇隶属寿光县城,虽是弹丸之地,但是有山有海。文圣仓颉,盐圣夙沙氏,农圣贾思勰都出生后来又老死于这个弹丸之地。日本兵骑着高头大马到了羊口地界,一见就很是喜欢。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住在羊口。进镇子前他们聚拢在三圣的石像下面撒尿,镇上的老少爷们都隔窗探头探脑地看他们。

他们来时全副武装,身后还跟着从县城挟来的乐队,浩浩荡荡的队伍举着长枪一路踩踏着鼓点前进,当晚便搭起了戏台子,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之后,他们放低刀枪,像当地的老百姓那样光着膀子下地。只是他们扛着锄头下地,老百姓就没地了。麦地没了,日本兵建了许许多多的玫瑰园。每当花季,羊口镇便处处花团锦簇,像是谁家待嫁的新媳妇。

在建玫瑰园的同时,他们还把各个村子的壮丁抓去修了炮楼。

在这之前,蛮生他们村子的村长奎安,带着村民挖了几口深井,井壁往里挖,藏了村里不少青年。村长奎安的原话是,一定要保住村里的壮力,等游击大部队一来,咱们就反抗。本来蛮生也应该在井里。蛮生虽然身板没有父亲或者哥哥那样强壮,但是一身力气还是有的。蛮生脊背黝黑,拱起时像头耕地的老牛。只要游击队一来,他领了枪,就跟日本兵干。可是,蛮生放心不下闺女英子。在记挂英子的同时,他还会想,英子她娘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真的抓到炮楼了?

蛮生便决定去修炮楼。

修炮楼半年,一日三餐日本兵都要吹号,饭菜比自家吃的要好一些。吃不完的煮地瓜,蛮生还会偷偷摸摸带回去给英子和大娘。蛮生不在家,英子就受着大娘的照顾。有一次蛮生返回炮楼晚了,站岗的日本兵把出逃的蛮生抓了个正着,他用枪托推了蛮生一下。蛮生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赔着笑,努力思索着从北野那里学来的几句日语,“谢谢你,再见”之类的。日本兵又用枪托推了蛮生一下,蛮生骂了句小日本,日本兵气急败坏上了刺刀。

这个日本兵后来还扎过村长奎安。

这是一个刀法精湛的日本兵,他扎起马步,“啊”地叫一声,便迅疾地扎出去一刀,然后孩子似的蹦蹦跳跳。村长的衣服上到处是口子,但是又刀刀不伤皮肉。村长给他扎完,脸都黄了,之后便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

现在,日本兵瞅准了一刀扎过来,蛮生高举着两手躲闪着,左边腋下已经被一刀豁开了。

蛮生浑身都是热辣辣的,脑袋也在冒着大汗。

日本兵蹦蹦跳跳起来。开心了一会儿,便眯起小眼睛,准备下一刀。刀刃反射着月亮的寒光。

蛮生的腰里别着一把匕首,他摸了摸。

这时另一个日本兵过来。俩人说了几句话,前一个日本兵收了刺刀,看来是下岗了。走之前向同伴指了指蛮生,要他接着处理蛮生。接岗的日本兵把蛮生带到海边。除了海浪声,四周静悄悄的。蛮生摸了摸刀把,英子还小,英子她娘生死未卜,再没了他,以后可怎么办?

日本兵问了蛮生几句话,蛮生也听不懂,只是日本兵突然把蛮生放倒了。接着从蛮生腰间摘下匕首,一脚接一脚踢蛮生的大胯。把大胯踢下来之后,军靴又踩在脸上、肚子上,蛮生在漆黑中睁大开眼睛看他时,海水正在涨潮。

日本兵又举着匕首说了几句话,见蛮生什么也不说,便住了嘴。拿出一只烟,像是镇上的男人那般举着让了让,蛮生只是躺着喘息,日本兵这才自己抽。

也是很多年以后,蛮生回忆起这一段,并不知晓日本兵的名字,只感觉他和北野很像,嘴巴是歪的,一说话牙齿像是乱坟岗上立的碑。也许这个日本兵也姓北野,也是跟妈妈姓,家乡也在日本浅草。

俩人看了会儿海,往回走。炮楼上有了妇女的惨叫,越走近叫声越惨烈。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如此。很快又有了禽兽一样的欢笑声,之后便把一个姑娘从炮楼上扔了下来。

炮楼窗口处,堆满了日本兵黑压压的脑袋。姑娘在地上痛苦地蠕动,惹得他们前仰后合地笑。他们刚到羊口时,见到戏班子唱戏,也是这样围满了黑压压的脑袋,前仰后合地笑。区别是他们打赏了戏子,大手大脚往戏台上扔钱。

蛮生拖着腿走到姑娘身边,喊了几声文蔚。不是文蔚。下来的姑娘无一例外,衣衫不整,脸上都是刺刀割出的深深浅浅的刀口。

蛮生便脱了衣服裹住她,很快姑娘便没了气息。

大娘家里养着兔子,兔子在羊口镇叫豁子,大娘白天到半山坡割草,就是喂养家里的豁子。英子在大娘家里住着,懂事早,早早把粗茶泡到黄碗里,待大娘午睡醒来,喝一口粗茶。英子像是小兽蹲在大娘跟前,帮着穿鞋,系绑腿。大娘喝够了,拍拍英子的小脑瓜子,英子便把除草的小铲子、麻布袋放到大娘跟前,大娘便放心地出了门。

此时的游击队伍像是盛夏的雨水,越来越多。县城的日本兵也调整了连队编制,驻扎进各个村庄。

日本兵举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长枪进了大娘的院子。

一个日本兵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语气又粗又硬。英子躲到大娘身后,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大娘裤腿。大娘也不懂了,一脸木讷。

其中一个面容清秀,个头不算高的日本兵打开了笼子,揪住耳朵把一只豁子拎在半空,豁子激烈地蹬着两条后腿。

俩日本兵相互瞅瞅,一个日本兵笑时声音嘶嘶的,像是在倒吸凉气。他突然面皮一颤把豁子摔在一块岩石上。

这是英子常用来给大娘磨刀磨铲子的一块大石头,上面都是红褐色的铁锈。

豁子像个人一样站起来了,接着又像人一样瘫痪了。

俩日本兵又是嘻哈笑了一阵,拎着耳朵把豁子带走了。

这还只是个开始,当天下午还有两队异常兴奋的日本兵进来练刀。一刀刀扎进笼子里,豁子在局限中四散而逃,最后一只只都老实了。日本兵走的时候一人拎着两只。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个子最矮,嘴巴有点歪的日本兵,跟着大伙走到门口,他叹息一声,又把两只鲜血淋淋的豁子扔回了院子里。

大娘还算好,村长奎安家里倒是养满了鸡,日本兵进门要鸡子儿。奎安实在,没来得及到集市上卖的鸡子儿,连同篮子都交给了第一个进门的日本兵。后面又来了几波人,要不到鸡子儿,他们把奎安按在磨盘上,用一把挂在墙上的镰刀,给奎安砸出了一脑袋疙瘩。

见还是要不到鸡子儿,日本兵上了刺刀,一刀刀扎破了奎安的衣裳。

晚上,蛮生一瘸一拐从炮楼跑回了家。蛮生是给英子和大娘送吃的。大娘在给英子烤豁子,大娘说,这样蛮好,一直养它们,吃还是头一遭。可是,英子只知道呜呜哭,哭得天边的月亮都在苍白的云层一颤一颤的。

一年后蛮生不修炮楼了,负责日本军官的内勤。他们不光招了内勤,还招了厨子和翻译。蛮生只是早上起床后打扫军官寝室,收拾被褥,擦桌子,扫地拖地。

一日三餐都要送到军官房间,因为军官有会议或者房间有女人,是不方便到伙房用餐的。蛮生出入过很多军官的寝室,终究没有找到文蔚。

这么好的差事是北野给他的,伺候的对象也是北野。

北野倒是不难伺候。

因为他从没有在房间布置过作战计划,也从来没有过女人。所以,村长奎安的儿子,也就是羊口镇游击队的队长大柱,问起蛮生北野的习性时,蛮生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准。

只能说北野常常趴在书桌上,有时是写信,有时是看书。他命令手下时,有时候手下不听。有时手下听,但是,和北野的命令无关。北野只是顺从了手下的意愿。

北野不喜欢残暴,尽管和上头的方针不相符。但是北野在组织讲话时,手下会站出来讲一些大东亚共荣,为军国效力之类的话。手下的话,总是得到更多人的拥护。

北野偶尔安排蛮生,打一些酒到房间。

北野都是在灯下独酌。

北野像是终日无所事事,他把一只斗鸟放到蛮生面前,要蛮生讲讲这只鸟。

蛮生说,一眼便看出是极品。身长、胸阔、背厚,两翅紧身,尾小而薄而直,脚壮,眼神锋利。几天后这只鸟就饿死了。正当蛮生叹息这只凶恶无比的王霸之鸟时,突然隔壁传来一声长啸,接着是振聋发聩的几句日本话,接着走廊出现了杂沓的脚步声。

后来知道是修炮楼的村民用一把锥子扎死了一个军官。

蛮生常常想起那个军官死去的那一天。日本兵像是发了疯一般,把所有修炮楼的村民集中起来,之后分头搜查村民临时居住的几个破屋子,搜到了一些子弹,剪刀,木棍,榔头。一前一后只有两个日本兵,赶着百十号村民,赶到了一片空地上。

接着分发了铁锹,要村民自己挖好万人坑。

接着就要执行枪决。

这时,日本兵忙来忙去,忘掉了尚在北野房间里的蛮生。

北野的中国话不算利索,北野说,中国人,你不会行刺我吧?

蛮生忙说,不会不会。

显然北野不信任他,搜了他的身。北野说,对不起了,你是我在中国唯一一个朋友,可是,我得把你交给他们。

北野用一把手枪押着蛮生出门。这时一只斗鸟飞进了屋子。斗鸟在死去的斗鸟旁边叫了起来。

俩人回头看鸟,斗鸟在清脆、有力的鸣叫。蛮生说,这只鸟眉细顺滑,很容易驯服。你让我试试。

北野说,对不起了,这是我的职责。

蛮生声音近乎哀求说,你看看这只鸟,牛筋脚,色净皮紧,准保是好材料,你让我训练训练吧。我家里还有个女儿,才六岁,我妻子文蔚生死未卜。我不能死。

北野想了想说,不行。

北野还是把蛮生放回了家。北野也见到了蛮生的女儿英子。之后北野常常来,每次来都给英子带夹心糖。

北野的两个女儿一个比英子大一个比英子小。

北野许久没收到妻子的明信片,许久没见过女儿的照片了。

后来北野被举报革了职,戴上了钢盔,成了普通士兵。北野被一群新来的十五六岁的日本兵殴打了之后,也跟着大家进村扫荡,见到可疑人也举枪射击。有些人倒下去,北野喜欢过去补枪。直到把子弹打光了,把人的后背打成筛子。

蛮生越来越害怕北野,村里遇见北野,装作没看见或者根本不认识。那阵子北野的中国话越来越好,能同英子讲半天话。有时是有说有笑,有时会突然冷起一张脸。

北野把英子抱过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蛮生看着这一幕,额角流淌着汗珠。北野飞快地用刺刀削一支竹笛,蛮生很紧张,很快由害怕转为愤怒,脖子上青筋暴起。北野只是笑笑,他把原本就干净的手在自己军装上擦一擦,像是要擦掉什么脏东西,然后握住英子两只小手,教英子吹竹笛。

蛮生只感觉嗓子眼里黏黏的,之后哇的一口吐了。

北野教英子说日本话,会说几句日本话之后,英子跟街上巡逻的日本兵说日本话,果然像北野说的,能从他们手里骗到饼干、糖果。

蛮生知道后,狠狠地打了英子一巴掌。

蛮生说,那是日本子的话,谁叫你说日本子话的?

英子说,可是说日本子的话,就能拿到饼干。

蛮生抬手又是一巴掌,英子很皮,瞪圆了眼睛,只是瞪着蛮生,也不哭。再上街,她还是说日本话。有时候会有三五个日本兵围住英子,特意听听她说蹩脚的日本话。

过年的时候北野过来找蛮生,北野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既不能让中国人知道,也不能让日本人知道。北野带着烧酒来的,蛮生把他藏在地窖里。这本来是用来藏游击战士的地窖。

俩人在地窖里喝酒。北野吃了蛮生做的水焯黄须菜和黄须菜大包子,问蛮生这是什么食物,如此美味。蛮生说因为地被你们占去种了玫瑰,我们只好去盐碱地挖黄须菜。

这一夜两个人都喝多了。北野又一次回忆起他来中国最舒适的一件事。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每一次穿在女人身上的衣服都是不同的。这一次是一件棉麻和服。

北野说,这个女人一直在反抗,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恐惧。

蛮生说,北野先生,我觉得这场仗快结束了。结束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北野说,我哪里也去不了。

蛮生的腰里别着匕首,他试着摸刀把。北野忽然说,我从你的眼睛里也看不到恐惧。

蛮生试着看北野眼睛里面是否同样没有恐惧,可地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戏班子在寿光县城搭台,北野跑来问英子看不看戏。英子说,看。北野和几个日本兵便带着英子蹭了去县城的补给车。

蛮生看不见英子,到处找。大娘说,日本子抱走了。蛮生说,什么时候抱走的,为什么抱走?大娘说,估计他们要弄童妓了,他们什么心眼儿都有,日本子的心眼儿不是肉长的,你快去找大柱他们。

大柱作为羊口镇游击队的队长,马上同分散的几个游击队伍联系上了,然后一同商量去县城打一场阻击战。

留守的游击战士还呸了蛮生一脸唾沫。战士说,你八成是把你媳妇卖了,现在又卖了女儿吧。

蛮生说,英子他娘这些年音信全无,你们知道的。我心急,你们救救我家英子。

战士说,我们不帮汉奸走狗卖国贼。

蛮生说,你看我像汉奸走狗卖国贼吗?

战士说,那你说说,日本子的盐场,为什么只有你随便进出,你还去县城卖盐是不是?修炮楼的村民都死了,就你活着?你们家英子说日本话是不是?

蛮生心里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就是说不清楚。

驻守县城的同乡人里也有今天休整的,北野跟他们都认识,大家买了糖炒栗子,边吃边看戏。有老百姓兜售香烟,他们都买了,各自装进兜里。

北野看不懂,戏中人又是哭又是笑,弄得北野一头雾水。问英子,这是讲的什么?英子也不懂。武生连着翻了九十九个跟头时,大家都拍手叫好。能看出来看戏很热闹,见英子喜欢,北野便一直举着英子骑在自己脖子上。

英子试着说一半蹩脚的日本话,一半羊口话,北野也是理解一半中文,理解一半日文,拼拼凑凑,最后得出了几句:统领貔貅战沙场,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难叩问,怎不叫人泪涟涟。有懂戏的日本兵说是《北天门》,杨四郎探母。

日本兵试着讲给大家听其中的故事,除了英子,倒是都哭了。

北野说,我们还有多久,才可以见到富士山?

英子抬头看着泪涟涟的北野,只是露出一个牙齿不全的笑容。

往回走,北野给英子买了糖球,他像溺水那般紧紧抱着英子。英子的小嘴一直在他耳边吹气,他又想起了他的小女儿。街上人很多,有些人见过他们远远地定住。他并不看这些人,而是问英子还要吃什么。英子伸手一指说,大柱伯伯。

天空是乌暗的,看不见星星月亮。

他的同乡先开的枪,对面开始猛烈还击。

街上的人在逃散。枪管是热的,四周明明灭灭。

两个同乡被击毙了。还有一个被打瘸了一条腿,狼狈的逃,跑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是打瘸了腿。

英子在他怀里叫。

很快游击战士追上来,用红缨枪扎透了瘸腿的同乡。

他发现只有他没事。

他的两条腿也像是瘸了,他把英子架在自己的胸口。

后来他疯狂地往县城日本兵炮楼奔,游击战士害怕子弹打穿到英子身上,便不敢背后放枪。

半个月后日本子大撤退,这才知道驻守在羊口镇的连队的日本兵不多,只有区区三十三人。本来人就不多,被村民用锥子扎死一个军官;大柱他们游击队伏击了几个;还有犯了军规,被处理了的。他们来羊口侵略这么多年,竟然就是这区区几十人,就是这几十人掀起了数十年的腥风血浪。

撤退的下午,炮楼内外,到处是日本兵的酒瓶子、肉罐头、烟卷盒,炮楼空了。大柱他们带着人埋伏在日本子必然会经过的黄须菜菜地里。

黄须菜是生长在盐碱地里的野菜,夏季是绿油油的,冬季是灰蒙蒙的,春秋两季是红灿灿的。

它在动荡不安的年月里养活了羊口镇的老老少少。

大柱他们在火红的黄须菜地里给火枪上了弹药,红缨枪、大刀也磨得锃明瓦亮。还有一些乡亲们带着铁锹、锄头跟来了。八月份的黄须菜地里还有不少蚊子。有画眉鸟在很远的枝头高高低低地叫着。

那些树活的时日不多了,树皮都被乡亲们扒光了,呈现出了疲态。

北野的队伍路过了。

走在前面的战士耷拉着脑袋踩踏在黄须菜地里,后面的也是耷拉着脑袋,是吃了败仗该有的样子。

大柱他们蛰伏在菜地深处,等待着最佳时机。他们联合了县里七支游击队伍,两百多个乡亲。他们要给妻儿、乡亲报仇。

英子也来到了菜地里。还是那个日本兵抱着她,她的手里握着一支竹笛。她在挣扎,在哭,日本兵并没有心情理会她。

远处趴着的是蛮生。大柱问他,怎么办?他也没有了主意。当年刚刚加入游击队的大柱找到他们一家。他父亲和哥哥拒绝加入游击队,他们觉得打仗是国民革命军和日本子的事,老百姓还是要过自己的日子。

后来蛮生加入了,是妻子文蔚要他加入的。此刻他遥遥地望着英子,又想起文蔚,他的眉心皱得笔直。

他一次次把卖盐得来的钱交给文蔚,要她转交给游击队。他握紧拳头悄声却坚定地说,动手吧!

刚才拔黄须菜的日本兵第一个感觉到不好,他端着枪口四处看,离他最近的游击战士一枪撂倒了他。双方立刻展开了枪战。子弹鞭炮一样噼噼啪啪,又像是下饺子那样杂乱无章,一棵棵黄须菜摇摇晃晃着。也有土块被打中飞溅起来。

英子叫了一声,北野倒了下去。

尘土落地后又飞起来。

北野早被打成了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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