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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阅读史(下)

2020-01-08李庆西

扬子江评论 2020年6期

李庆西

[四十六] 博尔赫斯不妨一读再读。他最早的一个小说集是《恶棍列传》,其中有一篇《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说的是蒙面骗子的故事。篇名中的梅尔夫是地名,哈基姆本来在那座古城做染工。后来此人套上面具就成了先知,用一种供给侧的宗教手法将自己抬升到神灵地位,然后作为上帝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主宰天下大事。蹊跷的是,其以牛头面具显灵假托于一部阿拉伯手抄古籍,可是那部书的原本早已遗失,而一八九九年发现的手抄本被认为是伪作。也就是说,骗子的话术源自某种僭述,实际上也就是博尔赫斯杜撰的文本性话语。谁说不是叙述先于存在,世上一切事端都可能来自某个说法。

[四十七]  杜甫、苏轼都是那种无所不能的诗人,二人心性迥异,老杜苦逼,大苏洒脱,忧者乐者,心中都能装下这整个世界。不但因物赋形的手段超强,更能体验人情物理,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如“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此等佳句后人难追。更令人称羡的是,把握具体情境每每恰到好处。如“灯前细雨檐花落”,如“沙头忽见眼相猜”,如“缺月挂疏桐”,如“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无我中有我,无我之境我亦在场。

[四十八] 读巴别尔的《骑兵军》,想到作家的感觉、体验与情怀。这一组系列短篇像是战地速写,是作者根据自己在一九二○年俄波战争中的亲身经历写成的,一九二三年就大体完稿,这样的创作在作家意识中不可能抹去那种“现场体验”。显然,这跟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情形大不相同。巴别尔写理想与现实的歧途,写那些血腥与混乱,并不是一种带有总结性的反思历史的究诘,而是以即时感受来表现历史的困惑。他是以时空转换而不是以性格成长来推进故事。写到部队开进小城别列斯捷奇科,两三千字篇幅中散散落落地嵌入了几百年的历史印记,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微妙地叙说着革命与恐怖,战争与犹太人的世俗生活,旧日的恶臭与新政的荒诞……

[四十九] 小学课文大多枯燥乏味,除了契诃夫的《万卡》,只是《雁窝岛》那篇给我带来诗和远方的想象,使我第一次知道北大荒这地名。偏偏后来还真的去了北大荒。知青分配时只有两个选择:不去北大荒就只能去浙江农村。当时内心更愿听从远方的召喚,因为之前读过一部开发北大荒的长篇小说《雁飞塞北》。那书颇有边塞诗的刚健风格,亦不乏男男女女,就是现在所说的小资情调;革命浪漫主义的虚拟人生和旖旎多彩的塞北风光,对那时不到十八岁的我很有吸引力。应该说,当时爱好文学的知青多半都读过。读大学期间,宿舍里还聊起这部小说。同学东刚说他跟这书作者林予很熟,说他就在哈尔滨,可以带我见见作家本人。找了个星期天,东刚带我去了林予家里,现在想起来林予是我认识的第一位专业作家。当时他还不到五十,看上去显得苍老,跟那个年代大部分文化人一样,待人很热情,坐下来就跟我聊创作,询问我的人生经历。我开玩笑说,就是您的《雁飞塞北》规划了我的人生,是让您给忽悠来北大荒的。他肯定不是第一次从我嘴里听到这个说法,便有些尴尬地自嘲说:“我那书真是造孽不浅。”后来又去他家拜访几次,他对我当时的写作多有鼓励和指教。他夫人赵润华老师是《小说林》杂志编辑,曾发过我的几篇习作。

[五十] 这十几年来,库切小说读过十几部,老A问我最喜欢哪一种,我想应该是《内陆深处》。那是一个弑父故事,孤独的玛格达干掉了庄园暴君,被解放的佣工成了新的主人……许多情景是现实与梦境的交错叙述,真真假假莫辨其详,那一切也许只是玛格达耽于幻想的叙述。当亨德里克粗暴地占有她之后,她意识到“他要的就是我的这份羞耻感”,可她又想:“亨德里克也许占有了我,但这实际上是我拥有一个拥有我的他。”

[五十一] 也许库切更出色的作品是统称“外省生活场景”的三部自传性小说,《男孩》 《青春》和《夏日》。“外省”即前殖民地南非,相对大英帝国而言。库切大学毕业后跑到伦敦写字楼里做“码农”,是漂泊在大都市的“外省人”。那种疏离感和困惑的体验都写在《青春》里边。读《男孩》,我才知道,南非白人有两种:一种是英国人后裔,一种来自欧洲大陆,后者也被称为阿非利堪人。库切家族是阿非利堪人,但库切父母在家里不说自己母语,却说英语。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到两次布尔战争以后南非白人社会的分化。库切自幼两种语言都会,但家里让他读英国人学校,这便给他从小带来了语言的困惑、文化的困惑,其实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困惑,当然还包括宗教(罗马天主教/基督教)的困惑。许多有意思的主题就产生在这种种困惑之中,在个人与世界相遇之际,任何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埋入宏大叙事的伏笔。但库切牢牢把握着自传性作品书写日常卑琐的权利。男孩约翰懵懵懂懂地走入这个世界,却留下耻辱和羞愧的记忆。日后逃离了种族冲突日益加剧的南非,依然在人生的岔路口徘徊不定。当他成为盘桓在大英博物馆里孤独的精神流浪者,却陷于高雅与高尚相悖的歧路彷徨。成长就是从简单的认知开始,逐渐去领悟人生哲学,这样的人生不可能被英雄化。从自我的视角审视自我,将自己作为他者来观照,这是库切的妙招——藉此传递一个时代的风云变幻,描述许多别人很难处理且又不能忘怀的历史场景。

[五十二] 库切小说篇幅都不太长,《福》是最薄的一本,但这书设置了学院派的机关布景,比较难读。这是对笛福的鲁滨孙船难故事的改述,但主人公由克鲁索换成女性船难者苏珊·巴顿,星期五则被割去舌头而不能表述自己,这或许是“黑人无声”的隐喻。但是,缺乏文字能力的苏珊也不能书写真相。所以,除了对笛福文本的改写,《福》本身还是一个三重叙述的故事,从苏珊、星期五(身体语言)到丹尼尔·福(笛福原名)和库切,恰如库切评论博尔赫斯的文章里所说,在语言叙述中,过去(历时)被还原成一系列叠加的现在(共时)的状态。这部小说让我认识了另一个库切。

[五十三] 王元化先生晚年在庆余别墅养病,我去上海有两次正好住那儿,有机会听他聊过一些事情。有回说到读书消遣,王先生说他喜欢十九世纪欧洲小说,如果不是视力不行了,还想再读一遍《约翰·克里斯多夫》。我插话说,这部小说应该算是二十世纪作品吧?说完就后悔,倒不是觉出放肆,是马上意识到应该听他说完。王先生的意思是,罗曼·罗兰的作品都是十九世纪的精神气脉,他很耐心地做了解释,让人听了心悦诚服。我说起知青时候读过这书,也读过他另一部长篇《欣悦的灵魂》,对罗曼·罗兰不是特别喜欢。王先生问为什么不太喜欢,我当时说不出什么道理。后来想到,也许是因为自己性格关系,感觉罗兰的主人公意志太强盛——那种英雄气不同于三国水浒故事里的英雄好汉,对我而言,那不是一种简单的审美对象,而是对应着自我的残缺,让人觉得自己太卑微。一个人的精神气亦决定了他的审美趣味。

[五十四] 前年,贺圣遂兄送我一套《三国戏曲集成》,煌煌八卷,十二大本。我读了前边三卷,即清代以前的杂剧和传奇,清代花部和昆曲京剧都还来不及浏览。元剧三国戏与之前宋人说话都是三国文学叙事的重要源头,从中亦可看出“三国如何演义”之衍化路径。有趣的是,三国戏从元剧开始就确立了尊刘抑曹、崇汉贬吴的叙事立场,而明清杂剧传奇更是有意避开蜀汉失败过程。至清代,讲史演史更是各有其招,一些剧目竟已放手重构历史,如周乐清杂剧《定中原》、夏纶传奇《南阳乐》,都是蜀汉灭魏吴二国而一统天下的反转叙事。允禄所撰二百四十出连台大戏《鼎峙春秋》,实际故事只到诸葛亮南征归来为止(那是蜀汉最辉煌时刻),后边则以十殿轮回将曹魏人物打入地狱,让献帝和蜀汉人物超升仙府。这些出奇的想象自是弥补历史之缺憾,果然“汉室可兴”。厉害了,我的蜀!

[五十五] 九十年代在明史资料里转悠几年,又重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渐渐有些体会。是书重点在于第五章“复明运动”,寅恪先生主要兴趣不是柳如是,是钱谦益,故以很大篇幅考辨钱氏与当日复明运动之关系,述其暗中交通东南海隅鲁王、唐王及郑氏所部,乃至广西永历瞿李诸辈。所论“牧斋参预郑延平攻取南都之计划,又欲以白茆港逃遁出海”云云,系据钱氏《金陵秋兴》诸诗推测之说,未必皆能坐实其论。另有一个似乎有力的证据是,顺治四年(或曰五年)牧斋因受复明分子黄毓祺牵连坐狱四十日。但因黄案罹祸,亦未能证明其确已“参预”谋反。不过,寅恪先生的推测往往极为精彩而有趣,也使人更愿意相信历史的漶漫之处本来是有一个更富戏剧性的故事的。应该说《柳如是别传》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史学专著,而是一部很特别的叙史作品,作者自谓“忽庄忽谐,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悯生悲死”,亦自深具文学匠心,说来也是寄怀之作。当然,史学大师的文学想象并非无中生有,做了贰臣的钱谦益的确是有复明之愿(我称之“文化复明”),只是完全不同于那种地下抵抗活动。有关这方面的看法,我写在《〈玉剑尊闻〉及钱吴诸序》一文中。当年梦公主编《中国文化》,来信约稿,我寄去文章时附信说明观点可能与他不同,后一字未改刊出固是前輩宽宥,不知是否亦有冯爷、葛爷的面子(其时冯、葛二兄共襄编务)。

[五十六] 八十年代弗洛伊德热,坊间一书难求。老A拿来一本据台版影印的《梦的解析》来炫耀,却不肯留下让我看几天。他指着封底“内部发行”的字样说,现在还在搞内部配送的,只有这本书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七姑八姨的内部途径,也没问。后来吴亮给我搞来一本。书页字很小,排得密密麻麻,而且影印的墨迹偏淡,阅读极费目力。我看了前边讲述以“符号法”和“密码法”释梦的不可靠性,后边就没再看下去。那时候《上海文学》周介人他们搞活动经常喊上我,一两年内跟吴亮见了七八次,每次都有一大帮人听他讲弗洛伊德。吴亮擅于讲述理论问题,弗氏的“精神分析法”陆陆续续从他那儿听得来,这让我想起知青时期听人讲《基度山伯爵》。后来,弗洛伊德的作品大量出版,我买过几种,一直搁在书架上没看过,也像买到了《基度山伯爵》却束之高阁。

[五十七] 早年陈平原出过一本读书札记《书里书外》,是我和育海策划的“学术小品”之一种。其中写他往芜湖、南京、苏州、上海、杭州等地图书馆访书之行,细述琳琅触目之状,多见其情致意趣。想起平原君那篇文字,心底忽而怅然有失,自己平生阅读与公共图书馆竟无瓜葛。当然,不能说一点没有。大学时在学校图书馆借过几本小说。到出版社后办了一张浙江图书馆借书证,清楚记得只去过两次。那时省图还在大学路,走进阅览厅见四周书架上尽是印制粗劣的武侠言情。到卡片柜上查到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和几种古人笔记,抄下书目递给工作人员,等候良久,被告知有的被人借走,有的不能外借,反正最后空手而归。后因编辑一本现代文学研究专著,去省图查阅二三十年代出版的柔石小说,才知道民国版本都归古籍部收藏,普通借书证不能借阅,还须单位开介绍信。马上回社里开了证明又去孤山脚下的古籍部,管理员看了介绍信,又查验我的工作证(那时还没有身份证),还有一个头儿模样的人过来盘问为什么要看这些书。审查通过了,去书库找出《三姊妹》 《旧时代之死》那几本破烂的“旧平装”(那时才知道这是他们的术语),说只能在这儿看,不能带出去。于是坐在那个闷热的阅览室里看了一整天。跟平原君的访书记相比,我的记忆中实在没有一丝愉悦之感。从那以后我就不再与图书馆打交道,用得着的书我尽量自己买,或是设法从私人手里借。前年去北京,有一天步行路过白石桥,文敏要进国家图书馆去看看,我就在门口等她,死活不进去。当然,现在的公共图书馆不再是当初那种衙门作风,听说反倒是服务很好。文敏就常去浙图看书和借书,说那儿食堂饭菜可口还便宜,还有免费停车,冬天盥洗室有热水,每次去总有许多人拖着塑料编织袋在里边洗漱和休憩……

[五十八] 二十年前有一次坐飞机,旁边座上是一金发碧眼的女老外,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是竖排繁体《西游记》。空姐送餐时,我把餐盒递给她,她问我是否看过这书,中国话说得相当不错。我说当然看过,中国人都知道孙悟空的故事。她问,六耳猕猴是有六只耳朵吗?我不是很有把握地说,应该是吧。又问六只耳朵各在什么部位,我只能告诉她,“六”是指“六路”,即上下前后左右。她在自己脑袋上下前后左右比划着——是这样长的吗?我不记得书上是怎么说的,更不记得幼时看过的小人书上是怎么画的,那会儿只想搪塞过去,学老外腔调哼哼着yeah!yeah!可是问题又来了——你们老话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个假悟空为什么不是八耳猕猴呢?yeah!yeah!我说丫就是六只耳朵……

[五十九] 八十年代流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一次杭育向我推荐一本《胡安·鲁尔福中短篇小说集》,说其中《佩德罗·巴拉莫》一篇尤其不错。读后果然觉得好,其他各篇也都有味道。鲁尔福的笔调偏向日常口语,有点漫不经意地扯东扯西,但那种口气却非让人相信生活本身就浸透着历史与哲学。那是墨西哥的江湖叙事,起义者和流浪汉,杀手与圣徒……我喜欢这种题材,那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除了苦难还有想象和情感。鲁尔福往往采用梦幻与暗喻,意识流与时空交错,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拆散又重新拼镶。这样,形成一种错综复杂若隐若现的叙事线索,甚至生者与死者的界限也模糊了。在鬼魂昼行的科拉马村,那些亡灵都在讲述佩德罗·巴拉莫的故事,迷离惝恍的魔幻气息扑面而来……

[六十] 近年读过两种巴恩斯小说,对这位英国小说家略有了解。《终结的感觉》写一个不伦之恋的故事,情节剪裁颇见功夫,最后才抖开包袱。存在之荒谬之中贯穿着一条“责任链”,以一连串的个体责任锁定了整个世界。从事情发生到终结的感觉,充满或然性和许多不确定因素,看上去叙述相当琐屑(从头到尾带有窥私特点),但整个追寻的过程亦贯入了柯林武德所谓“构造性”的历史想象,透露出一个具有延伸性的宏大题旨。 《时间的噪音》是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传记小说,有着真实的人物和历史背景,从题材到叙事手法都跟《终结的感觉》完全不同。在作者带有想象和虚构的描绘中,表现一种懦弱的反抗。这部小说中译本刚出版时,《新京报》编辑约我写书评,我没写,因为觉得时下懦弱的表达也很困难。文敏倒是没想那么多,给另一家刊物写了书评,懦弱者的言述也有不同的表达方式。

[六十一] 一九八四年,理论界关于异化问题有过争论和思想交锋,因为连带着人性和人道主义问题,对文艺界出版界影响都不小。可是,異化之说很快就备受诋毁。本来我对哲学概念没有深入探讨的兴趣,但报刊上都在讲这个事情,看了那些文章,又去看马克思论涉异化的著作《关于伊壁鸠鲁的哲学笔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自然的异化,人的自我异化,劳动的异化,劳动产品的异化,马克思都讲到了。社里政治学习,几位老编辑偏从不同角度阐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社头拉长着脸听着。他们说完我也想说说自己的看法,先用马克思的话铺垫几句,刚说着就被打断——小李你有想法很好,我们会后再聊,就别在这儿捣乱了。头儿严肃地说,对马克思的有些观点,现在我们恐怕也要重新理解……

[六十二] 我大学毕业之前,文艺理论方面的书籍可看的很少,发现丹纳的《艺术哲学》不错(况且是傅雷的译本),便认真读了好几个月。除此,E.M.福斯特的 《小说面面观》对我亦大有启示。那书分为故事、人物、情节、幻想、预言和叙述节奏等章节,逐一讲述现代小说的叙事要诀和看点。稍后还有伯吉斯的《现代小说佳作九十九种》,那是一种很精当的书目提要,给我打开了解欧美现代文学的一扇窗子。等我离开了学校,各种文论和美学译著已像潮水般涌来,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过,我还是喜欢波德莱尔、斯塔尔夫人那些老派的评论。最近这些年译介的文论著作中,我读过最好的是库切的两个集子,《异乡人的国度》和《内心活动》。库切的评论告诉我们,能够用常识解释的文本现象,就不必扯入那些似是而非的学理,说到底文学评论不是学术游戏。

[六十三] 上大学前,我认识的有学问的长者,唯独Z公子的父亲。他不是人文学者,是搞博物学的。那时候遇到什么问题只能向他讨教,老头劝我不要钻到诗赋词曲里边,有空可多看点历史书,尤其野史笔记之类。他不主张我读历史教科书,说那些东西容易把人框死。现在想来,Z伯这说法不无道理。为什么读正史不如读野史,我很久以后才能领会。他跟我说这些,不是指导我如何治学(他连Z公子的学习也不曾操心),只是由阅读推及看问题的某种眼光。我提的问题大概都很傻,太史公《五帝本纪》记述的事情是否可信?《项羽本纪》鸿门宴那番描述是否虚构?Z伯说,正史上这么说,你也没法说不是。他原话怎么说的不记得了,意思是历史是因那种书写而存在,所以你没法证伪。现在理解他的意思是,史官的记述都是带有大意图的建构,不像一般文人笔墨,大略见其个人心性。

[六十四] 《猫与鼠》,人与城市,少年与时代,君特·格拉斯的叙事呈现多重指向,不啻鞭辟入里的质疑和反省:那场战争难道仅仅只是一出尼伯龙根悲剧?这本书我反复读了几遍,深深感受其中的反省之义。它从青少年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审视纳粹起源的踪迹,是一部少见的反面成长小说,那些争强好胜的狗血剧情不但表现了前青春期和青春期的迷惘,亦勾勒出铁血强国的精神梦魇。格拉斯将当时青少年的英雄崇拜视为一种危险信号,只是这种危险起初蕴藏在游戏的竞逐之中,没让人觉得可怕,危险是从“力比多”的驱动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六十五] 鲁迅《阿Q正传》最早也是从小人书上读到。小时候有一个玩伴正好是绍兴人,头上也长癞疮,受人欺负时也是愤愤地嚷喊“儿子打老子”,他的样子就成了我心目中的阿Q形象。那时我尽学着他的样子。他带我们(他比我们大两三岁)玩极限跳水,从钱塘江大桥上跃入江中,听他抖瑟瑟地唱“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我们顿时热血沸腾。长大后的阿Q,稍不同于长大后的闰土。我离家后,他顶替退休的老爸,在疗养院管水泵房,到处跟人说:“嚓!老子也是工人阶级耶。”大学课堂上听老师讲“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迷迷糊糊想着,管他怎么不着调,人家已是工人阶级了。大变动时期真正陷入惶惑的恐是未庄的士绅们,《阿Q正传》更深层的意思是揭示士绅阶层的没落。两个半世纪之前,南下的清兵正是在江浙一带遭遇最顽强的抵抗,江南士绅的抵抗意志和号召力使清廷惊诧不已。直至咸同之际,这种意志和能量在与太平天国的对抗中又一次得到验证。可是,现在未庄的士绅们却是阿Q化了,阿Q去城里“发财”回来,连赵太爷亦竟对他刮目相看。然后是赵秀才、假洋鬼子和举人老爷跟城里“柿油党”拉上关系,咸与维新之际已将他们的体面输得一干二净。举人老爷和赵府全家号咷,未庄人自然都说阿Q坏。

[六十六] 初三时候,一个初二男生借我看过《说唐》,他说家里还有张恨水的《五子登科》。但这书他不肯带到学校,叫我去他家里看。一个周六下午,我跟他去了官巷口附近他家里。老式的木板楼房,老式家具配着红木螺钿挂屏,是过去那种殷实人家。背地里他管他父亲叫“老资本家”。那天他父母都不在,带我进了他们的房间,从床下拖出一个带蓝布套的藤条箱。里边是带有色情意味的民国书刊,印有裸女画像和半裸的女人照片,是那种靛蓝或茜红的单色印刷物。之前从未见过这类玩意儿,大有初尝禁果之概(那些东西其实远远够不上现在“扫黄”尺度)。他说,以前家里还有好多书,现在只剩下这点了。我问起张恨水的书,他说这不比《五子登科》好看吗。他说那书让他老娘点煤炉用了,只把封面贴在他床头上。他老娘觉得“五子登科”这话头吉祥。

[八十四]  汉末三国人物中,吕布是一个比较奇特的存在。老来重读三国,这个人物让我思忖良久。李傕、郭汜杀入长安时,吕布率数百骑出武关,在中原纠集一方人马,先后辗转南阳、濮阳、定陶、徐州等地,流窜于沂沭汴泗之间。汉末诸镇各领州郡,他却没有自己的地盘。唯独刘备,起初跟吕布约略相似。但刘备有汉室血统,有关羽张飞为爪牙,有诸葛亮辅佐,更懂得生存之道,所以刘备后来自成大业。吕布始终是独狼,终而被曹操剿灭。纵然汉末刀兵起四方,要说争天下,还是士族豪强的游戏。吏佐出身的吕布即便纵横一时,也成不了气候。这一点很不公平,但历史不讲公平,只是听人讲史难免意气难平。所以,后人眼里偏就有了武将排名第一的吕布(史书上只是关羽张飞称“万人敌”)。尤其戏曲舞台上的吕布,又跟文字传述的吕布大不一样。十年前在《书城》写过一篇《白门楼记》,说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传统戏曲中的吕布形象大多倾向正面化表达,跟《三国志》 《三国演义》的相去甚远。从京剧《凤仪亭》 《战濮阳》 《辕门射戟》 《白门楼》这些剧目来看,舞台上的吕布是一个英姿勃发、武艺高强的角色,而且其角色行为符合受众心理期待,所以一般采用观众所喜的翎子生扮相。吕布的舞台形象早在元杂剧里边就有了,元剧现存剧本中有《虎牢关三战吕布》(郑光祖)、《张翼德单战吕布》 (无名氏)、《张翼德三出小沛》(无名氏)三种。元剧多以“尊刘”为主旨,剧中尽显刘关张之英豪,吕布自是陪衬,但并未作丑化处理。三英战吕布,亦是吕布战三英,张飞单战吕布的关目后来就不见说起。郑光祖以“画戟金冠战马犇,征袍铠甲带狮蛮”为吕布造型,实是讨人喜欢。小说人物造型尚须读者去作视觉想象,舞台上的装束直接展示其英雄风采。

[八十五] 梦见多年不见的Z公子,邀我去他家里坐坐。沿河边小路,走过石桥,眼前是“依依墟里烟”的景象。这地方似乎来过,印象却模糊。问这是什么地方,说是他家原来的地方,五十年前你经常来的。但房子是回迁的商品房,抹去了所有的记忆。客厅里整套的仿红木家具,装饰着挂落和槅扇,就像翻开一部没有年代的历史小说。他跟我讨论AI,讨论自动驾驶,讨论信息监控……中学时期Z公子连勾股定理都整不明白,如今是科技潮范兒。不过,他并不看好人工智能,他说机器的解码功能总是有限,因为人类从未读懂自己。有一句话说得很哲学:解码的工具不能代替工具的解码。听着耳熟,原来是套用马克思的一句名言。聊了半天,茶没让我喝一口,也不留我吃饭。出来一看,周围是簇新的街道和楼宇,对面是乐堤港购物中心……我这就醒了。梦里情境很怪,进去是榆柳深巷,出来是喧闹的市廛,好像是一个反聊斋叙事。

[八十六] 《朝霞》快到结尾处有这样一节:“果品杂货仓库现在是一派狼藉工地,被隔断的敞廊堆满弧形瓦片,高墙阴影覆盖那片小小菜地,曾经的栏杆与平台都用石灰水涂过,房柱,竖窗,阁楼,厨柜,穹顶,长椅,楼梯,门洞,空空荡荡的神龛被浮尘遮掩,想象中的彩色玻璃,想象中的管风琴和想象中的十字架,一只苍蝇停在灰绿色的走廊墙上,走近看,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出一句用法语写下的潦草字迹:我将在尘世找到我的天堂。”教徒们总是那么执着或是过于乐观。在所谓“艰辛探索”的荒唐年代,另一类信众更愿意浪漫地将地狱想象成天堂。前面提到,尘世的白蚁随着乱七八糟的果品杂货进入被用作仓库的教堂,从石灰岩的缝隙钻入地板渗入墙壁和肋拱,侵蚀了整个建筑的骨骼和肌体,从灭蚁工程开始这里就成了一派狼藉的工地。老A说,白蚁,那是个重要的隐喻。是么?我说下回见到吴亮问问他。老A应该去做大学教授。海明威说,老人就是老人,孩子就是孩子,鱼就是鱼。不知吴亮会怎么说。白蚁就是白蚁,阿诺就是阿诺?

[八十七] 一九八二年,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即获得普遍好评,至一九八六年重印时已有三万五千印数。黄仁宇兴致勃勃写了一篇《〈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附于重印本卷末。我手里的初印本让老B拿去一直未还,再买就是这个重印本。当时这篇“大历史观”的文章反复读了几遍,对他所说的“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未及深思,他将技术、法律与道德相对应,将中国历史停滞状态归咎于道德观念的窒碍,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黄仁宇后来又写了《中国大历史》 《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等书,全面发挥他的“大历史观”,一再强调“数目字管理”。不过,他以西方工业革命以后的情形衡估古代中国管理之窳陋,未免不得要领。这番基于韦伯和布罗代尔的推衍,实非治史之义,却也是用心良苦,说白了是要指点中国的改革者如何从技术上补上资本主义这一课。这位历史学家还是过于天真。其实,以现代技术手段,实行“数目字管理”朝夕可成。果然不几年工夫,效率崇拜就成了一个本土神话,各种考核指标、量化手段乃至排名榜之类纷至沓来,时至今日大数据早已将每个人都拴在区块链上了。可见搞“数目字管理”并没有遭遇“道德”阻碍,这跟道德没关系,何况道德已无从前那种力量。如今想来,黄先生讨论明史所用“道德”的概念,似乎尚可斟酌,不如说儒家意识形态更为贴切。

[八十八] 疫情期间,在家自我隔离,无聊中重读博尔赫斯,集其小说中的语句作《牧羊犬死在人行道上》一首:

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荒凉的下午,

茫茫平原上的空气潮湿寒冷。

我没有听到脚步声,一个离我很近的声音对我说:

“我来了!”

过分的指望自然会带来过分的沮丧。

在那几乎无休无止的清醒中,他气得老泪纵横。

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

诗人一出王宫就自杀了;国王成了乞丐……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怎么形成的,原因何在?

岁月不能改变我们的本质,如果我们有本质的话。

城市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有点时代错移,

物件比人的寿命长。也许我自己就是我寻找的目标。

我们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于睡眠,却对它缺乏了解。

人的夙怨沉睡在他们的兵刃之中,窥伺时机。

“假如我们继续做梦呢?”他急切地问道。

“这一切像是梦,”我说。“而我从不梦想。”

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

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

[八十九] 当年,知青中间流传的手抄本有《少女的心》 《梅花党》 《一只绣花鞋》等。这类读物“非法”性质明显,万一被查获罪名不轻,都是以隐秘的方式流传。回想起来,我那时经眼的只是绣花鞋一种,歪歪扭扭的字,写在黑皮软面抄上。文字很粗劣,一点也不好看,现在想不起是个什么故事。当然,也有略微像样的,如《第二次握手》,在农场时听人说过,没见过抄本,粉碎“四人帮”后此书得以正式出版。这些手抄本都是原创作品,当时以匿名方式秘密流布。其实,还有另一种手抄本,就是某些稀见书籍的誊录件,多半是带有色情描写的故事。因是书荒年代,三言二拍的个别单篇作品亦以抄本形式传来传去,如《赫大卿遗恨鸳鸯绦》,秀才与尼姑淫乱就是卖点,我看的那个抄本胡乱将标题改了,后来才知道是《醒世恒言》的一篇。老B吹嘘说,他看过《肉蒲团》手抄本,唾沫横飞地一连说了三个“结棍”。

[九十] 什么是“淫秽读物”,似乎不太好界定。一百年前,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在美国因某些团体诉以“淫秽”,被列为禁书。后来兰登书屋老板贝内特·瑟夫为这本书打了一场官司,直至一九三四年才开禁。一九八六年,湖南出了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社被停业整顿,书也下架处理,不过后来九十年代初又解禁。老B嘴里相当“结棍”的《肉蒲团》,国内一直未出单行本,浙江古籍社出版的《李渔全集》收有这一种,据闻另有个别出版单位做了仿古线装本。我曾入手一套《李渔全集》,尚未打开就被哪位朋友拿走了,不知道其中的《肉蒲团》是否有删节。八十年代中期,人文社和齐鲁书社出版了不同本子的《金瓶梅》,虽有不小的删节,亦相当紧俏。九十年代以后,市面上能见到的《金瓶梅》版本已是五花八门,自然都是洁本。不洁的足本,其实人文社早就出过,只是有其特定发行对象,“淫秽”与否的界限似亦因人而定。

[九十一] 想起了茨威格。《昨日的世界》追忆昔日的光彩,说到底是一个令人心酸的历程,相比之下他那些小说都无足轻重。茨威格有着敏感而隐忍的双重性格,他从早年起就养成一种临时观念,即便有钱也不置办像样的家具,那是不想将自己拴死在维也纳。人生到此,我也很想学着老茨那样四处漫游和漂泊。倘能将人生收拾到拉杆箱里,一定会找到许多新的故事。舟車逆旅不妨是一个想象的世界。诗和远方,管它生命终点在哪里。白沙瓦或是贝鲁特街头,满街拉稀似的呻吟。我在嗡嗡作响的引擎声中睡去。听见呜呜咽咽的口琴声,听见一个声音咿咿呀呀唱道: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的风儿透疏棂,忒愣愣的纸条儿鸣。枕头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九十二] 窗前是满树雪白的玉兰花,室内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白色花朵映衬着阳光或阴霾,衬着周围一片嫩绿,显得如此刺目,几乎不像是真的。《尤利西斯》完全是这种图像过度锐化的效果,乔伊斯让布鲁姆睡去,扯开莫莉冗长的独白。风雨摧花的夜晚,你悲伤地想着那些坎坷的往事,你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老A的建议。为什么要让布鲁姆满城瞎逛呢?你想象着明日门前会是另一种水墨淋漓的画面。雨后,门口台阶上积满飘落的花瓣,然后被进进出出的脚步碾碎。庞德诗里说“湿漉漉的黑树枝上点点花瓣”,其实湿漉漉的黑树枝上已是光秃秃的了,台阶上湿滑的花瓣让你脚下打了跐溜……

[九十三] 古人所谓“诗教”传统,源自对《诗经》的诠释或是创造性误读,从王官采诗到孔子删诗,再到汉儒宋儒注诗,这个持续的正典化过程,使之成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的德育课本。所谓“兴观群怨”,自是中国文论的支撑话语,而用以教化的核心内容则是“温柔敦厚”“后妃之德”之类。不料老A又来找茬,质问为什么只有“诗教”,没有“古文教”,也没有“小说教”?好像是我不让他乱出章程。你看古文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还整出个唐宋八大家,怎么就没有“古文教”之说?我的理解是,“诗教”是将文艺的情感表达转化为儒家伦理条律,自然包括了韩愈他们“志乎古道”的主旋律回归。老杜说“再使风俗淳”,听上去也是这个意思(别说杜诗本身就不够温柔敦厚)。至于小说,那里边离经叛道、血腥暴力乃至涉嫌淫秽的东西太多,都很难被选入中小学课本,怎能以此设教?

[九十四] 读史的趣味,有时在于窥识史家心事。譬如,建安二十六年是一个不存在的年号,却明确载入一份历史文献,见于《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备登基之日,祭告天地曰:“惟建安二十六年四月丙午,皇帝(刘)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玄牡是作为祭物的黑色公牛,《三国演义》第一回写桃园结义就用到此物,俗称乌牛。刘关张结契是文学虚构,按小说家想象蜀汉江山来自这种歃血叙事。问题是,汉献帝的建安年号至二十五年(220)已然终结。是岁正月,曹操薨,曹丕即魏王。三月,曹丕改元延康。十月,献帝禅位,曹丕做了皇帝,魏国年号为黄初元年。故万斯同《三国大事年表》将此定为三国之开端。第二年蜀汉建国,刘备升坛祭天之日,自然不能以曹魏年号为标识,也不用曹氏改元的延康,便衍用献帝建安年号,于是这个不存在的二十六年就成了刘备“祚于汉家”的时间节点。这一年是蜀汉章武元年(221)。让刘备以“建安二十六年”这个空白年份宣告登基,未必不是陈寿撰史的曲笔。汉家世系既已终结,却让蜀汉贴附于那个逝去的王朝,与其认为是完善从“匡扶”到“承祧”的表达,毋宁说故意打上虚无的印记,暗示“祚汉”之虚妄。再查曹丕和孙权的登基文告,均未署年号及月日。其时开国之君升坛祭天之际不用纪年应是正例,如《后汉书·光武帝纪》所载刘秀登基之日“燔燎告天”的祝文,亦未署纪年。

[九十五] 两年前读过约翰·威廉斯的《屠夫十字镇》,有一种重温青春的感动和失落。大学生安德鲁森得到一笔遗产后,便辍学来闯荡西部,那是一八七三年。在科罗拉多的屠夫十字镇,一处野牛皮贸易集散地,他凑起一个四人组,往荒原深处去猎杀野牛。他们在野外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可谓历尽艰险,归途中还有一个同伴丧生。总算弄到了四千张野牛皮,这是一个惊人的收获。可是当他们回到镇上,一切都变了,没人收购野牛皮了,皮货商早已跑路,货栈里皮张堆积如山……批评家可藉此讨论资本主义经济的脆弱性——这当儿美国正好陷入持续三年的经济萧条,作者选择这个时间背景自是让人有话可说。然而,这个徒劳的故事也是表现勇气和坚韧的过程,小说似乎要证实人生的某种虚妄,其中又有一种结结实实的东西。它让我想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完全不同的人物和故事,却有着相似的主题思维。如果没有海明威的故事,威廉斯此著也许称得上伟大,现在倒被人视为一种类型小说。明明“崔颢题诗在上头”,作者还是写了这番失败的折腾,也许是偏要以这番“徒劳”证实自己的勇气。

[九十六] 黄裳先生谈书谈戏谈明史的文章读过不少,但有一篇记人的散文读后记忆尤深。文章题目叫《老板》,是写一个旧纸铺的主人。自抗战前一年到上海,黄先生就在那个铺子里淘旧书,跟老板混成了忘年交。老板夫妇原是南汇农民,在徐家汇做上门收购旧书旧报纸的生意。从一部罗振玉做的徐枋年谱开始,他在这个铺子里找到了不少有价值的旧书,如汲古阁的残本,自谓是购买明版书的开始,还淘得郁达夫的手稿之类。老板与文化人交往日久,逐渐懂得哪些书刊更有价值(黄先生说是听了他的“宣传”),收售业务蒸蒸日上。便又另外租了仓库,将珍贵的书籍藏在那边,开始经营木版线装书。文章说到,老板忽然风雅起来了,刻了一枚白文图章“不读书人”,不读书人在朝读书人这边靠拢。可终究还是不太懂书,让三马路的书估坑了一回……黄先生这篇散文约五千字篇幅,不但有淘书的乐趣,老板这个人物也挺有意思。此文收入黄先生《榆下杂说》那个集子。

[九十七] 前年,三联书店重新出版吴方的《世纪风铃》,担任责编的吴彬女史发来微信,问是否可用我以前给吴方《斜阳系缆》那书写的序作为此书代序。我当然很愿意用自己的文字纪念这位亡友。《世纪风铃》梳理清末至民国一些文化人物的言语、行状,记录了社会转型时期人文伦理的变化脉络,是一部很受读者欢迎的人物志。三联这回重出更名为《回响的世纪风铃》,实际上是原书的增订版,将作者同类文章一并收入,传述的人物有谭嗣同、林纾、严复、章太炎、梁启超、蔡元培、张元济、杜亚泉、王国维、胡适、吴宓、林语堂、弘一大师、刘半农、周作人、赵元任、顾颉刚、朱自清、俞平伯、丰子恺、梁实秋、沈从文、曹聚仁、梅兰芳、张大千、梁思成、林徽因等三十余人。过去读吴方这些文章,每每感触良多。不仅由衷地喜欢他的文字,亦喜欢他的行文语调和叙事态度,从他淡然的语态中可以读出一种苦涩和悲凉,那里边有着诚朴而深邃的文化反省意识。

[九十八] 整理抽屉,发现一个标识“小说选目”的牛皮纸信袋,里边有用各种信笺和稿纸抄录的作品名录。我想起来了,那是当初着手编纂的小说选本的初步选目。一九九三年,有家书店找我编选一本新时期以来的小说集,书名定为《小说九十九种》(显然是仿照伯吉斯的取名),当然所选作品都是中短篇,拟编为三卷。我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阅读量,再说以我个人名义编这样的书也缺少影响力,于是找了吴方、黄子平、程德培、蒋原伦、蔡翔、吴亮、季红真、南帆一起来编这本书,连我在内一共九个人,每人选十一篇,总数就是九十九篇。考虑到选目会有重复,各人初选不限于十一篇。从我手里的这些资料看,他们八位评论家都寄来了选目。去掉其中重复的篇目,初步选目相加已有一百十余篇,涉及作家五十余人。这里边没找到我自己提出的选目,是没来得及做,还是塞到别处,竟想不起来了。但事情就到此为止,书店方面旋而取消了这个出版计划,大家白忙乎一阵。翻检这些选目,有作品被选入的五十余位作家中,绝大多数是一九四九年以后出生的,亦即从阿城、张承志到余华、苏童等六〇后,众多前辈作家只有三位进入初选名单,是汪曾祺、林斤澜、王蒙。是不是有些偏了?但说不上是偏狭,没有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这不是评奖或撰写文学史,这种选本只是体现编选者的喜好或曰审美趣味。当然,这里可以看出文学的代际问题。操选者年龄最大是吴方(一九四八年生),最小的是南帆(一九五七年生),跟进入初选名单的作家大致在相近年龄段上。这似乎也印证了黄子平一再提示的“同代人的批评”现象。

[九十九] 前人日记应该是一个重要的阅读门类,但回想起来,我读过的并不多,大概只是鲁迅、郁达夫、胡适、杨树达、郑孝胥、袁寒云、周佛海、顾颉刚、吴宓、浦江清、王元化等十余种,而且其中多半还只读了一部分。这些日记面目各异,盖因作者身份大不相同。胡适日记是什么都写,从人事关系到治学心得,还有运作政府事务之类。杨树达日记谈论学术问题较多,有些地方根本看不懂。周佛海日记几乎是官场掠影,所记多是每日例会、批阅文件或是会晤什么政要或工商人士,做了汉奸还有如何应付日本人。他好像连饭局都不大有,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电影。某日飞到南京,得知汪精卫患脊骨瘤,与陈公博、梅思平聚谈六七小时,见局面百孔千疮,感觉无一良策,“终夜彷徨,不知所措”。说到叹苦,作家文人日记里不能没有,如郁达夫常为钱和女人发愁,其忧己忧国,赤子心迹惝恍而出。但鲁迅日记几乎不表露心迹,是纯粹记事的“流水账”写法。其早年壬子(1912)、甲寅(1914)日记中偶尔也有率性之笔,如夜半被邻家闽语骚扰,称之“狺狺如犬相啮”,又如针对临时政府撤销美育课,大骂“此种豚犬”。但此后这类恶语就完全没有了,人情往来之中绝不臧否人物。鲁迅并非谦谦君子,后来更是给人一种“爱骂人”的印象,但他的骂人都是公开骂,写文章在报纸上骂,不是在日记里动怒。袁公子日记差不多也是这种自我遮蔽的笔墨,除了场面上的应酬,还有就是记录新入手的珍稀钱币和邮票。《寒云日记》存世仅丙寅、丁卯(1926、1927)两册,以原稿影印,其书法隽丽,拿在手里颇有赏心悦目之感。

[一〇〇] 迪伦马特小说往往有些硬做的意味,犹如过去杭州人常说“硬吃螺丝”——这种工人阶级切口不大好解释,不妨从字面上去领会——螺纹对不上,却硬将螺栓拧进去。譬如《抛锚》中的模拟法庭游戏,将那位纺织品代理商判为“杀人犯”,只是游戏的结局,誰知那人入戏太深,最后还真的上吊自杀了。当然,他对自己勾引上司妻子一事供认不讳,正是那事情导致上司猝死。推销商说起这些糗事未免有几分得意,却也触发了内心的道德谴责,当然这一切都出于某种假定的逻辑关系。逻辑推衍没有问题,但这种叙事并不自然。这人的自杀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判决》,那儿子的投河亦相当突兀。“硬吃螺丝”产生一种强烈的心理冲击力,偏生用那些不谐调的情节推进故事,刻意营造某种特殊审美效果。在以《抛锚》为书名的这个短篇集子里,还有一篇《坠亡》亦被人推崇。译者后记中对这篇作品做了扼要介绍:“小说描写了国家最高统治者A妄想达到独揽大权、解散议会和政治局的目的,挑唆派别之间互相斗争,结果反而被他的政治局委员会清除出局。小说明显带有前苏联的痕迹……”其实,这篇前半部分读起来比较乏味,只是A的结局绝对出人意料。这种毫不掩饰的现代宫斗戏直接撩开铁幕黑幕,书写概念的癫狂史。

[一〇一] 钱锺书的《谈艺录》 《管锥编》皆由平日读书笔记和卡片积累而成,皇皇大著,跬步千里,许多学人都有这种良好习惯。葛兆光的读书笔记几乎就是一则则完整的短文,读《且借纸遁》很能体会那种沉潜书中的思想者心情。九十年代初,我曾编辑王元化先生的《清园夜读》,那个集子不少文章也是读书笔记的展开与发挥。寻绎王先生梳理材料的理路,略微学到一些门径,也意识到读书做笔记的重要。其实,早年大学课堂上老师就说过,读书做笔记能让你受用终生。可是我一直没养成做笔记的习惯,固然由于疏懒和随性,也是缺乏即时锲入对象的能力,因为一时抓不住重点逮不着人家的思路。所以,我在《闲书闲话》弁语中交代,自己那些类似书话的短书评都是“事后补写的读书笔记”。当然,事后补写,也能梳理和归拢记忆中的思想碎片。现在写这个“个人阅读史”,也是在记忆中搜搜刮刮,大半辈子的阅读仅有这一鳞半爪的心得,说遗憾后悔都没用,阅读毕竟给我带来莫大的享受。

得过且过,读书快乐!

记于二〇二〇年四月十五日至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