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再论王国维的《五代两宋监本考》《两浙古刊本考》

2020-01-08丁红旗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20年2期
关键词:宋元王氏书目

丁红旗(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

时至今日,整理宋代刻书史料卓有成效者无疑仍首推王国维先生。王国维的《五代两宋监本考》《两浙古刊本考》(以下简称“《监本考》”“《浙本考》”,或合称“两《考》”),今早已成了经典之作,也得到了高度赞誉,“学者欲明南北宋官刊书之经过,读此书(笔者按:指两《考》),则思过半矣。”[1]306宋刻本研究者也大都会多加引用,如《浙本考·序》“北宋监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等观点。但是,也正如王氏本人在《浙本考·序》中所坦言的,“虽可考见者十不得四五”,客观而论,特别在材料的收集方面是受到了一些限制(见下);这也无庸讳言。为此,笔者曾撰写一文予以论述。[2]

宋代刻版的考订,一个根基就是端赖于现存宋元版书籍刻书序跋、敕文等的过录,但全面、实实在在地找寻宋元版书无疑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这也是这一版本考撰写较难逾越的最大难题。而今,随着一些综括性质、搜罗完备的书目题跋的出版,如《中国版刻图录》(文物出版社1960年版)、严绍璗编《日藏汉籍善本书录》(中华书局2007年版)等的出版,以及一些珍稀宋元刻本的大量影印,如《四部丛刊》、《中华再造善本》等,使一些稀有、难得一见的版本走出高楼深阁,能为一般的读者利用。同时,躬逢盛世,当下在各大图书馆,浏览珍稀的宋元刻本或电子文本,亦非难事。笔者已整理了约60万字的宋代刻书序跋。在这个层面上,从敬重前哲、尊重学术的角度,再一次审视撰写20世纪20年代、时隔100年的版本学专著,并揭示当下如何全面、科学地整理宋代刻书史料,也是一件颇有意义和价值的事。

1 撰作的时间、情形

对两《考》的撰作时间,王国维研究专家袁英光、刘寅生在《王国维年谱长编》中提出,1922年3月撰《两浙古刊本考》,8月撰《五代两宋监本考》,[3]学者多从其说。但两《考》的具体时间,或者说准备时间先后有别。

先看《浙本考》。王氏在《浙本考·序》中已明言“壬戌二月海宁王国维书”。壬戌即1922年,似无问题了;但其准备时间则在1919年,从1919年11月15日王国维《致罗振玉》的信可知此事。

近日拟作《宋元浙本考》,已从各家书目搜集材料。忆元人有《西湖书院记》,中列刻书目甚详,前曾见之,试不能忆其在何书中,此考系充《通志》材料也。王雪志亦拟作《蜀本考》,此二事不谋而合。然此书尚须一观宋人文集,颇不易成也。[4]299

此信能说明以下四个问题。

第一,1918年1月4日,王国维致函罗振玉,谈及曹元忠为乌程蒋孟蘋校书编目“终年未有一字”的情形,迫于一时生活的拮据,欲应聘。8月,开始为蒋氏编藏书志。加上这一时段王氏正在校勘《说文》《唐韵》等典籍,已接触到较多的书目材料。因此,首先从“各家书目”中搜集材料是可能的,这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为蒋氏校书、编藏书志的功劳。

第二,王氏着重提到了《西湖书院记》,因特定的位置,这也相当于南宋国子监的刻书——此显然对《浙本考》中“杭州本”部分的撰写具有重要意义。但实际上,《书院记》仅罗列书名,实无助于深入考辨(仅可按图索骥)。为此,王氏仅在《浙本考》卷上的按语中提及《西湖书院重整书目记》 (论其变迁)。但这说明王氏进行了广泛的搜寻。

第三,王氏撰写《浙本考》的目的是为了“充《通志》材料”。1919年,沈曾植任《浙江通志》总纂,邀请王国维担任分纂。同年11月覆函王国维商讨体例,信见《学术集林》卷三《沈曾植未刊遗文(续)》,题作《答王静安徵君书》。[5]王氏与张尔田一道负责寓贤、掌故、杂记、仙释、封爵等五门的撰述。这样约在沈曾植致函后,王氏开始考虑拟作《宋元浙本考》,以作为《杂记》一门的材料,这在时间上是一致的。考沈曾植于1922年11月21日逝世,此文正在沈氏逝世前后完成,故不得交与通志局。[1]303

第四,王氏已充分认识到难度,“尚须一观宋人文集,颇不易成也”,面对庞大的宋人文集,这确实不容易做到。事实是,对宋人文集,王氏也的确没加引用。这也毋庸讳言。

至于《监本考》,《王国维全集·书信》中有两处直接提及此事。

1922年8月7日《致王秉恩》:顷拟作《古监本五代两宋正经正史考经》一卷,昨已脱稿。因思毛钞《五经文字》《九经字样》前有开运丙午(946)田敏序,当是宋时重刊五代监本。此本现在海源阁,无由得见,赵意林所刊《九经字样》一种亦此本。长者于经、小学收罗最备,当有其书,抑曾见其本否?其书于田敏序外似尚有校勘经进衔名,故邵、莫二目谓之和凝本,祈赐教一二。[4]324

1922年8月24日《致马衡》:《国学季刊》索文,弟有《五代监本考》一篇录出奉寄。[4]328

这两则材料至少反映出以下三点境况。

第一,从时间来看,8月7日,《古监本五代两宋正经正史考经》一卷已脱稿,不过,此应断为《正经正史考·经》,即只撰就了经部。其后,17日间,即在24日前,已撰就五代部分(量少)。除此之外,《监本考》中涉及的医书类,以及极少的《荀子》《庄子》《列子》等书,以王氏功底,在较短的时间内撰成,当无疑问。因此,《监本考》的拟写、撰定均在1922年的下半年——这大约是随着编撰《传书堂藏书志》已近完成而熟习各版本的结果。这里也可举一条内证:《监本考》卷中“《三国志》条”,以及《浙本考》卷上“南宋监本”中对正史的案语,实际上正构成了《观堂集林》卷二一《残宋本〈三国志〉跋》的主体内容;而《残宋本〈三国志〉跋》在论证的充分、完整方面显然高于《监本考》中的内容——这只能是在《监本考》的基础上进一步增添、考释的结果。正是这条跋文,有撰写的时日“庚申中秋”,庚申是1922年,中秋按阳历则为10月14日,即在《致马衡》信中谈及寄出《五代监本考》之后的一个多月。这说明确实业已完工了。

第二,从内容来看,其起始的标题是《古监本五代两宋正经正史考经》(这也显示王氏确实想做历代的监本考),强调的是“正经正史”,这也构成了《监本考》的一个基本特色,即对正经正史的著录比较完备、丰富。当然,这一点也事出有因,因为当日两宋国子监重视刻印的书籍,也以此两类为核心。

第三,与《浙本考》的撰写一样,王氏尽可能地广泛搜集重要的史料——刻版序跋、准印文书、校勘的经进衔名等,但这一难度颇大。为此,王氏曾专门致函王秉恩,并赞其“长者于经、小学收罗最备,当有其书”,或“曾见其本否”,但无果,因《监本考》中最终还是没能列出田敏的《序》和经进衔名。

2 史料来源

对史料来源的直接说明,除上引《致罗振玉》的信外,另有《浙本考·序》:

南渡以后,临安为行都,……胄监在焉,板书之所萃集。宋亡,废为西湖书院。……又,元代官书,若宋、辽、金三史,私书若《文献通考》《国朝文类》,亦皆于杭州刊刻。……而宋季临安书肆,若陈氏父子遍刊唐宋人诗集,有功于古籍甚大。至诸州刊版,天水以后,公库郡庠仍世刊刻,而绍兴为监司安抚驻地,刊书之多,几与临安垺。……宋元人所撰方志,若《宝庆四明志》、若《新定续志》,若《至正四明续志》,颇记郡中版刻,而他州阙如。今最录世有传本,及见于记载者为《两浙古刊本考》,分郡罗列,釐为两卷。虽可考见者十不得四五,然大略可睹矣。壬戌(1922)二月海宁王国维书。

再结合两《考》中实际引用的书目,即可窥见其史料来源的基本情形。要而言之,有以下两大类。

第一,“最录世有传本”,一个“最”字,说明作者最重视的就是从传本上过录相关的刻书序跋、准印文书、经进衔名等(这也在事实上构成了两《考》的核心内容)。但这得力于一个前提,即能目验业已珍贵无比的各种宋元刻本。在那时,王氏所居之地海宁、上海,地域上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明清以来,江浙一带早已是藏书家的聚居之地。到了清末,乌程蒋汝藻(传书堂)、南浔刘承干(嘉叶堂)和张钧衡(适园),更被称为江南藏书三大家,名噪一时。王氏也曾有两次大的接触版本的实践,一次是1911年10月至1912年春,在日本京都协助罗振玉整理“大云书库”所藏的古籍、古彝器拓本等;另一次是从1919年8月至1923年7月,整理、撰写了蒋氏传书堂藏书志。以此为背景,得力于传书堂丰富的藏书,王氏亲见的善本书,主要就是蒋氏藏书。[4]309、318、320除此之外,据《王国维全集·书信》《观堂题跋选录》[6-7]、两《考》本身的提示语,王氏也力所能及地向就近的涵芬楼、艺风楼、盛意园、江南图书馆等商约借书,如《监本考》卷下“《书集传》六卷、《大字毛诗》四卷”下“常熟瞿氏藏元刊本”、“《排字九经直音》二卷”下“归安陆氏藏元刊本”等;以及私人如罗振玉、缪荃孙、沈曾植、王秉恩、查翼甫、刘承干等人,以资参考。这一点,还能在两《考》中找到直接的证据。如两《考》中大量不注明出处的准刻牒文、序跋,就当是录自蒋氏藏书,因为多了,实在没必要一一注明。这从《观堂题跋选录》中能清楚地看出,如《书古文训》十六卷、《尔雅疏》十卷等都是以蒋氏藏书来校勘。

但是,在王国维的时代,秘不示人仍是一个藏书家族恪守的信条,如天一阁藏书自明末以来,仅有如大学者黄宗羲等十余人曾被获准登楼翻阅。虽然王氏世居海宁,毗邻天一阁所在地宁波,但在王氏求援阅书的人中,是没有天一阁的。这足以说明其当日借书的艰辛。

整体上,其著录的内容主要为三个方面:版式、行款;敕刻牒文;有关刻书的序跋、记载。但三个要素都全的条目不多,主要是敕刻的牒文,序跋则极少著录。

第二,“见于记载者”。就两《考》的实践看,主要是指引用的各类宋代史料如《玉海》《麟台故事》《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等,之所以如此,是因《玉海》卷四三《艺文》以及《麟台故事》卷二之《书籍、校雠》篇都是专门谈论校雠、刻本情形的篇章。

此外,还有一些早期的方志。对此,王氏进行了全面搜寻,其引用的《宝庆四明志》《咸淳临安志》《景定建康志》《嘉泰会稽志》《景定严州续志》《宝庆会稽续志》《至正四明续志》均可在《宋元方志丛刊》(中华书局1990年版)中见到。这是因方志中的《学校》《文籍志》中多载有当日存放或刻印的书籍。还有一特殊的就是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因其每一书下大多有解说详细的题序,而受到青睐。

偶尔涉及宋人的笔记,如洪迈的《容斋随笔》、陈世南的《游宦纪闻》、沈括的《梦溪笔谈》、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

零星提及征引的各家书目,如元人《西湖书院记》,即胡师安等撰的《元西湖书院重整书目》。又因明初把西湖书院的书板移到南京国子监,因此,明梅鷟的《南雍志·经籍考》也成了重要的参考书目。但这两种书目仅能起到按图索骥的功能(《西湖书院记》仅载书名,《南雍志》略有解说)。除此之外,实际上多用的仅是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馆阁书目》,张萱的《内阁图书目录》《九经三传沿革例》,于敏中的《天禄琳琅书目》等。这些书目较具体地载明了一些刻书史实而受器重。而与王氏同时代的,提及的仅有常熟瞿氏(瞿镛的《铁琴铜剑楼书目》)、归安陆氏(陆心源的《皕宋楼藏书志》)——则其所见书目,大抵不越江南藏书的范围。

3 缺憾

整个看,两《考》具有明显的时代印记,或者说是有一些缺憾。对此,其门人赵万里先生在《静安先生遗著选跋·两浙古刊本考》中业已指出:

兹姑举其舛误之大者言之,一曰不应收入而误收也。如杭州府项下有钱塘王叔边所刊前后《汉书》一目,案王叔边虽自称钱塘人,然其书实刊于建阳,故为之雠校者乃武夷吴骥,聊城杨氏旧藏宋刊四史中之《后汉书》可证也。……二曰以他本款式误为原刊也。如记元修《宋史》行款……则应为半页十行,行廿二字,与同时所刊辽、金两史,及大德间以建康路儒学为中心所刊之十史,款式固无二致也。此外卷中失记原书款式者,亦难擢数。……凡此皆偶尔疏失,或草此编时,未及见原书,固未可一概而论也。[1]304

实际上是三个问题。第一和第二条,赵氏以聊城杨氏藏宋刊《后汉书》为证,以及误认原刊款式来指证王氏的错误,实际上牵涉到王氏未能目见的缺憾;第三条,王氏失记原书款式,可能是著述体例的局限;固然清初以来,书目早已有意地区别板式、行款,且此际王氏也在为乌程蒋氏编写“书目著录”与“题跋”双重结合的藏书志,但一些书还是没能注明板式、行款。这不能不是一个缺憾。因此,为其补足板式、行款,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作为门人,赵先生的语气实较委婉。但这只是一个方面,整个看,两《考》还存在以下不可忽略的缺憾。

第一,一些关键的典籍未能征引。虽王氏本人已言,“可考见者十不得四五”,明确意识到搜罗完备是不可能的(时至今日还依旧如此);但在此基础上补苴、增添一些,使之尽可能完备却是可能的。现在看,能考见宋朝刻书史实的典籍,首推《宋会要辑稿》中的《崇儒》《刑法》,《南宋馆阁录·续录》中的《储藏》《修纂》,以及《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事实类苑》《玉海》《麟台故事》《系年要录》等。但王氏终究没能利用,是有一定的原因。

清嘉庆十四年(1809),徐松利用修《全唐文》的便利,从《永乐大典》中签出《宋会要》,让写官抄出。同治年间(1862-1874),书稿散出。1915年售给了嘉叶堂的刘承干,其后十多年间,刘氏请人修成清本。1931年北平图书馆从嘉叶堂购得原稿。而1916年2月至1923年6月,王氏正好在上海,而且现在能考证的是王氏不仅与刘氏有交往,1917年还曾向刘氏借阅亟需的宋本《魏鹤山集》,“丁巳(1917)夏日,余研究《唐韵》,作《唐韵别考》,亟欲睹此序(指魏鹤山《吴彩鸾唐韵·后序》),适闻归安刘翰怡京卿新得宋本《魏隺山集》,因移书求抄寄此文,亟录于此”。[6]但在现今所能见到的《王国维全集·书信》中,无一字提及《宋会要辑稿》,也未从其结交的上海名儒如沈曾植、缪荃孙等人处得知一二。这或许只能说,此际的刘承干对《宋会要辑稿》一事真是守口如瓶了。这样,王氏就与对两《考》极具重要参考价值的《宋会要辑稿》失之交臂了。

南宋陈骙的《南宋馆阁录》及《续录》,也是编《四库全书》时从《永乐大典》中辑录的。

南宋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原有九百八十卷,但因卷帙庞大,传刻不易,自元以后,世鲜传本。至清代,传钞本仅剩一百零八卷。清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录,厘为五百二十卷。虽然,抄本借阅不易,但清光绪九年(1883)浙江书局已有刻印本了——这样,尽管在其家乡,一时也未能充分利用。

或者说,王氏当日实没能对从《永乐大典》中辑佚、抄写的书籍给以足够的关注,或未能够及时了解最新学术信息。

至于《宋朝事实类苑》,不知缘何未加征引。但据1918年5月1日(阳历6月9日)罗振玉与王国维往来的书信中提到过《事实类苑》,“又查翼甫家有宋元本书出售,中有宋乾道本《路史》、元刊《释名》、麻沙本《事实类苑》等”。[8]由此可见,王氏是有机会通过借阅而目见的。

然而,仅一两本书未能目验、征引,固也无甚重要;但此颇具重要参考价值且史料众多的书未能有效利用,却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考订宋朝版刻史实所能达到的深度,这可说是一个大的缺憾。如《监本考》卷中“《宋书》一百卷、《南齐书》五十九卷”等“七史”下,王氏仅举《玉海》卷四三“嘉佑校七史”及《郡斋读书志》卷二上“《宋书》一百卷”条,实际上可依次举出:《麟台故事校证》卷二中[9]、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三十一《词翰书籍·藏书之府》第十八条[10]、《宋会要辑稿·崇儒四·勘书》之十八-十九[11]2239、《玉海》卷四十三《艺文》“景德群书漆板”[12]等相关条目的内容。一番参校、互证后,能考知嘉祐四年(1059),宋仁宗谈及校勘七史,八月,命史臣编校。校勘过程中,因馆阁藏本多误,不足为凭,编校官建议广收异本。但直到六年八月始下诏征书。七年十二月,虽有诏命校定稿送国子监刻版,但实际上进展缓慢,直到治平二年(1065),除《宋书》《北齐书》之外的五史才校订完毕,诏下杭州镂版。后一直持续到政和四年(1114)“始皆毕,颁之学官”。据此亦能知北宋国子监校勘、刻书的艰辛和曲折。也只有综合各种史料才能正确判断,否则,就会误判《麟台故事》“政和四年”记载错误。这样,三馆编校、刊刻“七史”的详细进程,就一目了然,而非是王氏仅举《玉海》《郡斋》和牒文所得到的粗略印象。

再如《监本考》卷中“《三国志》六十五卷”下,王氏仅引《麟台故事》卷二中《校雠》篇中的文字说明,其末尾小字注“《玉海》云《唐书》将别修,不刻板”。今核,此语见《玉海》卷四十三“淳化校三史”条,其原因,则可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四·勘书》之二补足:“初诏校《晋书》,或谓两晋事多鄙恶不可流行者,帝以语宰臣,毕士安对曰:‘恶以戒世,善以劝后,善恶之事,《春秋》备载。’帝然之,故命刊刻。惟《唐书》以浅谬疏略,且将命官别修,故不令刊板。”这样,就进一步知晓了刻板的前后原委。同样道理,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四》之七李淑的进言,能补《监本考》卷中“《荀子》二十卷”仅罗列经进衔名的不足。

(景祐四年,1037)十月十七日,翰林学士李淑言:“窃见近日发解进士,多取别书、小说、古人文集,或移合经注以为题目,竞务新奥。朝廷从学取士,本欲兴崇风教,返使后进习尚异端,非所谓化成之义也。况考校进士,但观词艺优劣,不必嫌避正书。其经典子书之内,有《国语》《荀子》《文中子》,儒学所崇,与六经通贯。先朝以来尝于此出题,只是国庠未有印本,欲望取上件三书差官校勘、刻板,撰定《音义》,付国子监施行。”诏可。[11]2233

据此,《监本考》卷中的书目还可添加《国语》《文中子》两条,而此条对于理解科举与版刻的关系也有大的助益。同时,也可补入书目中所见版本,顾广圻撰《思适斋集》卷十五《宋书荀子跋》:“艺芸书舍藏宋椠《荀子》二,北宋则吕夏卿监本,南宋则钱佃江西漕司本也。”[13]561还能补充进熙宁元年(1068)诏敕国子监刻印《荀子》公文的出处,见《四部丛刊》第56册中《古逸丛书》中《荀子》所附。

至于《监本考》所列医书类,如《黄帝内经》《素问》《难经》等,以及律法类,如《律文音义》等版刻的情形,也可据《宋会要辑稿·崇儒四》补充相关史实,此不一一例举。

除此之外,重要的还有一大宗,尽管王氏在拟作《浙本考》时说“然此书尚须一观宋人文集”,但其几乎没征引宋人文集。因此,今可据宋人文集或《全宋文》中关涉刻书的题跋等,尽可能地补全,如续藏经本《闲居编》卷首《重刊〈闲居编〉题记》:

《闲居编》,孤山杂著也,岁久亡版。夷齐居士章氏乐善好施,崇孤山之行,而贵孤山之文,慨然作偈,捐金贰千缗,命工重刊于西湖玛瑙。……淳祐戊申(即八年,1248)秋季,玛瑙住山元敬书。

有时,王氏虽然录有序跋,但还可略作补证、考释,以便进一步提升其价值,如《浙本考》卷下“宁波府刊板·郡斋本”条,列绍兴十九年徐琛刻《徐文公集》三十卷的跋,其一,可补明出处,“《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校宋本《徐文公集》卷首”;其二,可补徐琛的生平事迹,据《乾道四明图经》卷一二《太守题名记》以及《宝庆四明志》卷一《郡守》详列的太守姓名、职官,徐琛,绍兴十七年(1147)四月至二十年(1150)四月任太守;其三,《宝庆四明志》卷二载绍兴十九年“徐琛即明伦堂之后建稽古堂”,重视文教。这样珠联璧合,自可彰显更具体的一些史实,而非仅是简单的条目罗列。

第二,最大量的还是据现存的宋元刻本去广泛辑录序跋、牌记等。因藏书秘不示人等原因,有一些宋元刻本王氏没能目验。大体上,其所见如前文所述,限于浙江、上海为中心的江南一带,如盛名一时的山东聊城杨氏海源阁等,就没能借阅(其自言“无由得见”)。还能说明的是,即便是王氏1919年8-9月在天津,1923年8月以后均在北京,其也没能到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等查寻一些善本(今有《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一书)以进一步补充。这不能不是一种失策,或是一个较严重的问题。这样说可能有些苛责了,毕竟当日阅书不易。

而今,则可在更广泛的范围内找寻一些宋元刻本。现存宋元刻本的三个主要分散地,即中国和日本(日本汉学家阿部隆一估计,宋版存世者总共不过六七百种)。

(1)充分利用已影印出版的各种宋元版书籍。大陆方面,如《四部丛刊》(含初编、续编、三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续古逸丛书》(1922年始编,广陵书社1994年版)、《中国版刻图录》(采录国图、上图、南图、辽图和天一阁的藏书,宋刻共190种)、《中华再造善本》(其中《唐宋编》《金元编》共758种,其《续编》重明清时期)、《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即民国时期北平图书馆宋元明早期善本的专藏,其中宋刻53种、元刻102种)、《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宋元版汉籍选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日本国会图书馆藏宋元本汉籍选刊》(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中国古籍珍本丛刊》(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版)等。又如《甲库善本》,抗战期间运抵美国会图书馆,后运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也构成了台湾所藏宋元刻本的半壁江山。

(2)利用已出版的图录等,按图索骥查寻相关刻书史料。这主要有《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珍品图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古籍善本部分)、《上海图书馆藏宋本图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日本汲古书院1992年版,宋版122部),以及台湾省“故宫博物院”编《“故宫博物院”宋本图录》(“故宫博物院”1977年版,载录78种)、《宋版书特展目录》(“故宫博物院”1986年版)等。

(3)从前人或当下的研究成果中间接获取。可充分利用严绍璗的《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对序跋、牌记等著录较详细、全面)、《静嘉堂文库宋元版书录》(1992年),林申清的《宋元书刻牌记图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亦可参照。

这样广泛查找的结果,一方面能补充、充实一些新的刊刻史料。如《监本考》卷中“《文选》六十卷、《文苑英华》一千卷”条下,可补如下。

《麟台故事》载:“大中祥符四年八月,选三馆秘阁直官校理勘《文苑英华》、李善《文选》,摹印颁行”。并录诏敕节文,“窃见李善《文选》援引该赡,典故分明”等。其具体摹印情形,则详见《宋会要辑稿·崇儒四》之三载:“景德四年(1007)八月,诏三馆秘阁直馆校理分校《文苑英华》、李善《文选》,摹印颁行。……又命直讲黄鉴、公孙觉校对焉。”[11]2231而刘崇超上言的具体时间,据《宋会要辑稿·职官二十八》,在天禧五年(1021)七月。其第一次诏印情形,又见王应麟《玉海》卷五四《艺文·总集文章》“雍熙《文苑英华》”条:“祥符二年(1009)十月已亥,命太常博士石待问校勘,十二月辛未,又命张秉、薛映、戚纶、陈彭年覆校。”至于北宋监本《文选》的经进衔名,可见韩国奎章阁所藏六臣注《文选》卷末所附的跋语,“天圣三年(1025)校勘了毕。校勘官将仕郎守许州司法参军国学说书臣公孙觉……”。又案,这种刻版校勘经进衔名,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据现存宋元刻本等过录,如前所言的“中华再造善本”等影印本,而尽可能一一补足。

或增添新的条目,如《浙本考》卷下“嘉兴府刊板”,能增加“秀州本六臣注《文选》”一条,并据奎章阁藏六臣注《文选》末所附,能补出秀州州学的刻书跋文:“秀州州学今将监本《文选》逐段诠次,编入李善并五臣注,其引用经史及五家之书,并检元本出处,对勘写入。……”

或补出牒文,如《监本考》卷中“《三国志》”条下所录中书门下牒,王氏没注明出处,今可补出:牒文可具见日静嘉堂文库藏本(原陆心源皕宋楼等藏)《吴书》二十卷前目录后。[14]349

或补充王氏曾明言遍觅不到的跋文,如上引《致王秉恩》一信中,欲寻找宝礼堂潘宗周所藏七十卷《礼记》中的黄唐跋以及《九经字样》中田敏的序。今据潘宗周《宝礼堂宋本书录·经部》“《礼记正义》七十卷”条下能予以补出:

六经疏义自京监蜀本皆省正文及注,又篇章散乱,览者病焉。……壬子(1192)秋八月,三山黄唐谨识。

此外,还可补进参与人员的衔名,如“进士 傅伯膺”“迪功郎充绍兴府府学教授 陈自强”,以及校正官“朝请郎提举两浙东路提举茶盐干办公事 黄唐”等。[15]至于田敏《序》,则可见《中华再造善本续编》(唐宋编·经部)中《五经文字》所附(清初席氏酿华草堂影宋抄本)。

另一方面,也可纠正一些错误。如《监本考》卷中“《后汉书志》三十卷”条下,其所录的“乾兴元年(1022)十一月四日牒文”。今据《中华再造善本》中刘昭《后汉书志》比核,其录文有一些错误,“伏□(况)晋、宋《书》……乞差臣与各官(学官)共同(同共)校勘,……十一月四(日)牒文。……守司徒中书令(守司徒兼侍中)”。(括号内的为《再造善本》的文字)又据《宋史》,乾兴元年七月,以王曾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吕夷简、鲁宗道为参知政事,与牒尾三人的列衔正吻合,即可补足人名。

或对两《考》条目补充一些内容,以使其进一步完备。如《监本考》卷中“《毛诗正义》十卷”条下,王氏排列经进衔名后,注“右见日本竹添氏所藏南宋覆本”。案:王氏所说的“竹添氏所藏南宋覆本”,今可见《日藏汉籍善本书录·经部·诗类》“《毛诗正义》(残本)三十三卷”下所载;而在李沆上表列衔后,有“绍兴九年九月十五日绍兴府雕造”一行,并列衔如次。

校对官右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 韩彰

校对官右迪功郎监潭州南岳庙 穆准

管干雕造官右文林郎绍兴府观察推官 曾掞

管干雕造官右承直郎绍兴府观察判官 白彦良

此实际上也是《浙本考》卷下“绍兴府刊板·乙绍兴府本”的内容。但王氏说的板式“每半页十五行,行二十五字”,与严绍璗所录“每半页有界十五行,行二十二字至三十二字不等,其中以二十五字或二十六字居多”略有不同。[14]62岛田翰的《古文旧书考》卷二《毛诗正义》亦言“半版十五行,行二十二字三字四字五字不等”。[16]可见王氏所录有一定的偏差。又,岛田氏考证《毛诗正义》的版刻情形较为详细,可参考。

第三,引书不够规范,只列书名,不言卷次,过于简略,更难以复核,应以现代的学术规范补足。细分又有两种情形。① 遍布于全书的引文只列书名,如《玉海》《麟台故事》等,此固然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但今人运用、核检起来颇不方便,实有详列出处的必要。② 过录某一所见刻本的牒文、上表时,如《监本考》卷中“《后汉书》”条下“黄复翁所藏宋本有此牒”“大德本《汉书》有此条”,也过于简略,需明示此书曾藏在何处,或某书目所载。这还好一些,更多的牒文下是不注明出处,这更不便于利用。今为方便读者,则应力求全部注出,如上一处,黄复翁指黄丕烈,其《百宋一廛赋注》“后汉翻雕……规叠矩重”下注:“残本《后汉书》,每半页十行,每行大二十字,小廿四字。……乃北宋间翻雕景祐本也。……予所藏班书前□入乾兴元年中书门下牒国子监文一通”。[13]399这些内容可据补。

另外,王氏行文中涉及的一些人物、书籍也有注明的必要,或进一步说明,以方便使用,同时也进一步提升其学术价值。如《监本考》卷中“《唐书》二百二十五卷”条下“《天禄琳琅书目》所著录《唐书》有此二行”,今核此书,可补出“此见《天禄琳琅书目》卷二”。[17]27又,王氏未录的经进衔名,亦可补出:“提举曾公亮,刊修欧阳修、宋祁,编修官为范镇、王畴、宋敏求、吕夏卿、刘义叟,后载是月二十六日准中书劄子,奉旨下杭州镂版颁行,富弼、韩琦、曾公亮董其事,校勘官为裴煜、陈荐文,同校对官吴申、钱藻。”又,更具体内容可参见陆心源的《仪顾堂题跋》卷二《宋嘉佑杭州本新唐书跋》。[18]

再如,《监本考》卷中“《后汉书》九十卷”条下,牒后结衔仅录其姓,“工部侍郎参知政事冯 兵部侍郎参知政事王 兵部侍郎平章事寇 吏部侍郎平章事毕”。而据《天禄琳琅书目》卷一《监本附音春秋公羊注疏》下,知四人分别为冯拯、王旦、寇准、毕士安,[17]10可据补。

第四,王氏所列的一些刻书条目(即书目)有误,今可据原书改正。如《浙本考》卷上“南宋监本”条,是据《景定建康志》列出《周易正文》《尚书正文》等书;今复核《宋元方志丛刊》第二册《景定建康志》卷三十三《文籍志·书籍》,还应补上《周易注》《尚书正义》等共十三种书,[19]即有较多的遗漏。再如《浙本考》卷下《严州府刊板》,王氏据《新定续志》,列板书八十种;今据《宋元方志丛刊》第五册《景定严州续志》卷四《学校·书籍》所列,[20]王氏所列的《复斋易说》《仪礼注》两书,《景定严州续志》中无,就应说明、删去。

当然,如若想补苴、完善,在此基础上,如有的话,再补出各现存版本的刻书牌记,如《诗集传》后“庚子淳熙七年四月十九日曾孙朝奉大夫权知筠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营田事 诩 重校证刊于本州公使库”,《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后“龙山书院图书之宝”(均见《中华再造善本》),以互相发明,也是一种更好的方式。

时至今日,两《考》在宋代刻本的研究中仍具有其重要的参考价值。不过,也毋庸讳言,其所列刻书史料的遗漏、错误,或疏略、不规范处,即便是粗略来看,也还是很有一些(除一时没能目验一些珍稀的宋元刻本外,一些重要典籍没能参阅,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今据相关文献,不是小修小补,而是尽可能地补充、更正,全面辑录相关的刻书序跋、敕刻牒文、牌记和其他文献记载等史料,一一标明出处,并加按语考辨一些史料、史实等,这就构成了现代学术意义上的刻书史料全面、深入、科学的整理。当然,这也是一个难度较大的工作,但以此为发端,却可以构建一个较好的全面研究宋刻的根基。

猜你喜欢

宋元王氏书目
推荐书目《初春之城》
再发展期|宋元明清
算命
梦里梦外
梦里梦外
梦里梦外
浙江湖州寺前宋元遗址
《宋元语言词典》释义商兑
神龟的智慧聪明的盲点是自己
《全国新书目》2009年1月荐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