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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伦理学的实践价值取向与路径生成

2020-01-08王继创

天府新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伦理学伦理文明

王继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多年来,中国的生态文明研究经历了从理论到实践,又由实践到理论的过程。生态伦理学研究在中国虽然起步较晚,但经过半个世纪的孕育发展已是哲学伦理学中的“显学”。某种意义上,中国的生态伦理学成长经历了从“学徒状态”译介学习西方理论,到寻求中国“实践智慧”的理论“自我主张”。作为应用伦理学呈现样态的生态伦理学既是现实实践诉求的理论“应然”,也是理论阐释实践的现实“必然”。

长期以来,现代生态伦理学对生态环境危机的哲学反思,主要体现在从认识论和价值论维度对机械论思维和价值认知范式的批判,简单化地判定主客二分的哲学范式导致了生态伦理学理论困境和实践难题,一定程度上使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和处置陷入了“经院式”思辨论争。唯物史观认为,人与自然之间不仅是“存在论”的关系,也是“实践论”的关系。(1)刘福森:《新生态哲学论纲》,《江海学刊》2009年第6期。当代全球性生态环境危机归根结底是由于工业文明以来人类不合理的实践方式造成的。因此,中国生态伦理学如何寻求到自我主张,就是在理论上走出西方生态伦理学单纯的概念分析和逻辑推演,寻求由实践到理论的言说路径。新时代的生态伦理学研究必须实现实践论转向,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视野下进一步探寻人与自然关系冲突的实践论根源,深刻揭示实践哲学维度生态伦理学理论建构路向如何可能和新时代生态伦理实践观何以可能。

一、实践的困惑:生态伦理学的现实缘起

生产实践活动是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前提基础,大自然是人类生产实践活动的必备条件。现实人的社会生活依赖于大自然,人类生产实践的活动场所、生产劳动的对象以及物质资料都来源于大自然,由大自然提供。所以说,人类社会生活必然与自然环境发生关系,必然受到大自然的影响和制约。正如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 Ⅲ)所说: “我们应该拥有某种与环境有关的伦理,只有那些压根就不相信伦理学的人才会怀疑这一点。”(2)Holmes Rolston III,Environmental Ethics:Duties to and Value in the Natural World,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p.1.这就意味着,在我们的伦理观念体系中,无论你是否意识到,从文明产生伊始,人类就拥有着某种与自然有关的伦理实践观念。

一方面,现代生态环境危机是人类不合理实践方式直接作用的结果。现代生态环境危机有其特定指称,不是指由于地壳漂移运动引起的地震、火山、海啸等自然灾难,不是指地球冰期更迭引发物种繁盛与灭绝等地球自然演化规律作用的生态环境灾难,不是指大气运动、超强台风对工农业生产和人们生活的破坏等,而是指人类历史进入工业社会以来,由于大量化石燃料使用造成雾霾天气,工业化生产大量温室气体排放引发全球气候变暖,无节制的森林资源开采使野生动植物的栖息地大面积减少、破坏,化学合成化肥、农药无节制使用出现“寂静的春天”式生态链断裂,以及转基因抗生素大剂量添加造成食物不健康不安全等。前者显现的生态环境危机是自然演化的必然结果,而后者呈现的生态环境危机则是人类不合理实践方式造成的。

其实,早在20世纪70年代,巴里·康芒纳(Barry Commoner)在《封闭的循环》一书中反思现代生态环境危机产生的根源: “环境紊乱的错误不在于自然,而在于人,是人类在地球上的活动中的某种错误所引起的。”(3)巴里·康芒纳:《封闭的循环》,侯文蕙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9页。正是工业文明以来,现实的生产生活和经济社会发展造成了自然生态环境“千疮百孔”。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对美国西部曾出现的恶劣沙暴天气的成因进行研究,揭示了“之所以有‘肮脏的30年代’,就如它的称呼一样,主要是人之所为,而非自然所致”(4)唐纳德·沃斯特:《尘暴:1930年代美国南部大平原》,侯文蕙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7页。。由于美国西部开发进程中反生态式的生产生活实践超出了自然生态环境所能够承受的极限,从而走向自我崩溃的“环境悬崖”边缘。其实,诉求从人类实践维度聚焦“当代环境危机产生的根源”已有深入探讨。中国生态伦理学会首届年会暨成立大会提出: “就实践方面言,人类经济活动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如无节制的开垦土地、污水排放、交通拥挤等,导致生态平衡破坏生存空间环境恶化威胁到人类存在”(5)王文东:《中国生态伦理学首届研讨会情况综述》,《道德与文明》1994年第6期。。可以说,在实践论意义上,现代生态环境危机的产生不是自然事件,而是人为原因造成的。

由此可见,生态环境危机某种程度上不仅仅表现为人和自然之间的矛盾,而是由于人类不合理的生产生活实践改变着自然生态环境的本来面貌,造成自然资源枯竭、物种灭绝、全球气候变暖等一系列危机,威胁到人类的生产生活。现代生态环境危机的出现是工业文明及其实践方式的直接后果,其最终根源在于工业文明及其实践方式在价值追求上具有反生态的本性。

另一方面,工业文明危机的价值忧思诉求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根本变革。在唯物史观看来,社会生活不仅塑造着社会价值追求和时代价值观念,也再塑着社会生活实践。在一定时代、一定情景中人们的生产生活实践与时代价值观念密切相关。肇始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现代社会价值观,实现了从蒙昧信仰走向理性求真,从宗教式禁欲清修走向世俗式情欲合理,从禁锢于宗法等级壁垒走向寻求个性自由解放。科学大发现和技术发明创造成就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进步,自然资源开采几何式增长和物质资料生产市场化运作,带来社会财富的极大丰富和社会生活的富足充裕。正如一百七十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揭示,现代工业社会创造的物质财富比之前人类历史社会财富的总和还要多。

同时,现代工业社会塑造着时代社会价值底色,物质主义滋生“商品拜物教”,经济主义助长“增长无序”,消费主义带来“异化消费”等。现代性的价值观念也再塑着社会生产生活实践,被“欲壑难填”裹挟的社会生产实践造成有限自然资源难以满足无限扩展的物质欲望需要,于是人与矿山、土地、动植物以及河流山川的矛盾不断被激化,乃至不可调和。再加之起始于笛卡儿理性主义机械自然观,确立人与自然主客二元对立的认知实践思维关系,人成为认知实践活动的绝对主体,而自然客体化导致认知实践中自然只是受动的对象,“控制自然”天然合理。伦理学领域造成人类中心主义认知实践霸权主义,伦理学成为属人关系的学说,人际伦理束缚着道德关怀视阈拓展,生态伦理学关怀自然的伦理实践只是人际伦理实践的简单递推,人类“自我”中心论造成道德关系简单化和道德对象片面化的倾向。毋宁说,现代人为的生态环境危机是由于人类不合理的生产生活实践方式及其价值观念造成的,现实生活世界的生态环境危机表征着工业文明以来社会生活价值危机——生存危机、发展危机和精神家园危机。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6)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502页。现代生态伦理学不仅需要对工业文明以来的价值观进行反思,而且需要指向实践哲学,寻求走出文明危机的实践“伦理方案”抉择。现实生态环境危机的严峻性和迫切性,使得拥有智慧的现代人,寻求走出困境的实践探索。罗马俱乐部《增长的满足极限》的问世,深刻揭示了如果人类长此以往追求“无限增长”的发展方式,文明必将走向“资源环境悬崖”。20世纪90年代,唐奈勒·梅多斯(Donella H. Meadows)等《超越极限》的出版意味着学术视角的实践论转换,提出“有两样东西是无限的,我们要对之负责的后代,还有我们的创造力”。并认为,“人类的发展有可能会超越极限,应该怎样做才能防止战争、饥荒、疾病和污染,并创造一个可持续的未来,这是人类面临着后代的责任以及人类的永续发展这样两个危机时应该去寻求的”(7)唐奈勒·H. 梅多斯:《超越极限:正视全球性崩溃,展望可持续的未来》,赵越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序言。。走出现代文明危机的价值忧思诉求人类实践方式的根本变革,以便使现实社会生活中的人们踏上正确的生活之道。

综上所述,现代生态环境危机的产生根源于社会生活中人们不正当的实践方式、偏颇的价值观念以及长期以来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不全面的价值认知。因此,走出生态伦理学研究的理论认知误区,觅寻根源意义上的生态伦理学,从实践哲学视域探寻现代生态环境危机的深层根源,为现实社会生活实践寻求价值指引,是合理建构现代生态伦理学的前提基础。

二、实践的诘问:生态伦理学发展的诠释逻辑

现代生态伦理学存在人类中心主义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焦灼。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被诘难存在主观主义价值论谬误,“在价值和价值观念的领域中,正是人(实际上也唯有人)普遍地居于最高的、主导的地位,人是根据,是尺度,是标准,是目的”(8)李德顺:《从“人类中心”到“环境价值”:兼论一种价值思维的角度和方法》,《哲学研究》1998年第2期。。生态环境保护实践如果仅仅是人类的主观意愿,且只以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为目的的理论学说是不完整的。而非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理论则走向了反面,生态环境保护实践被诘问,“为了生物共同体的完整和谐稳定与美丽,个体的牺牲给更大的生物共同体的‘好’”(9)徐崇龄:《生态伦理学的进展:评论与阐释》,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第46页。,误置了“法西斯主义式的生态灾难”。正如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Alasdair Chalmers MacIntyre)所说: “多元的理论学说对同一种道德问题产生不同的解释,都未能确保那些有着共同基本哲学目标和方法的人对这些原则的制定达成一致,这些原则再次有力地证明了他们的筹划已经失败。”(10)包庆德,彭月霞:《生态哲学之维:自然价值的双重性及其统一》,《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从学科发展历程看,现代西方生态伦理学的理论发展呈现缤纷多元的理论形态,同时蕴涵着多元整合的理论趋向。不同的学者基于各自学术视野,凭借不同概念体系和逻辑阐释,提出多元的生态伦理学理论形态。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理论阐释,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提出“遵循自然” (Following the Nature),保罗·泰勒(Paul W. Taylor)诉求“尊重自然” (Respect for Nature),生态马克思主义倡导“解放自然” (Liberation of Nature),生态后现代主义诘问“祛魅自然” (Disenchantment Nature),生态女性主义倡导“关怀自然” (Caring for Nature)等。同时,多元理论言说有着内在统一的逻辑,其理论形态的背后又蕴涵着一种整合趋向,即在实践哲学的维度都反对工业文明以来控制自然的伦理实践观念。

因此,对于现代生态伦理学理论发展揭示多元论证逻辑的实践哲学一致性,从实践哲学视域建构生态伦理学发展的现实理论面向,寻求多元理论体系建构的实践逻辑统一是其“必然”选择。

其一,利益逻辑上的道德拓展,诉求人类实践对自然的责任担当。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全球生态环境危机日益严重,西方生态伦理学家以生态学为基础,剔除宗教神学的神秘外衣,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从满足人类需要,提倡限制人类欲望,合理利用自然资源,保护自然生态环境等角度,承认人类对自然的责任。约翰·帕斯莫尔(John Passmore)认为“人类不仅是自然的改造者,也是自然的管理者。人类应当担当起自然管理者的责任,以维护和发展自然,使之向着有利的方向演进”(11)姜涌:《生态正义的前提和基础: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视域下生态问题反思》,《齐鲁学刊》2019年第2期。。现代生态环境危机是人类活动引起的,人是一种具有主动性和创造性的社会动物,能够识别自然、改造自然和利用自然。因此,解决人与自然的矛盾和冲突只能由人类来完成。布赖恩·诺顿(Bryan Norton)提出,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不仅要考虑当代人如何公平合理地分配和处理自然资源,还要考虑代际人如何继承和传承自然资源。因此,人类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必须维护处理好个体生存需要、自然完整美丽和人类长远发展三者的关系。

可见,虽然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基于人类的功利性利益需要建构理论,但主张保护生态环境、节约自然资源、反对过度消费以及发展生态科技等生态实践方式的变革,与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有着根本不同。这意味着,现代生态伦理学在利益逻辑理论路向上的道德拓展在实践论维度上蕴涵着:第一,通过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弱化,实现对控制自然、征服自然的实践方式进行价值批判;第二,通过对人的理性偏好能力的发掘,开启对人的生存之境的道德关怀和对自然存在的道德责任担当。虽然现代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建构的人和自然之间的伦理关系还是一种间接关系,但在实践论的意义上实现着对现代性以来人的存在方式的反思批判、开启了现代人对环境自然人文关怀的价值确立,诉求社会生产实践要以伦理的行动方式来对待自然。概而言之,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有着自身理论的缺陷和不彻底性,但其对于传统人与自然对抗的生产生活实践方式进行批判,对现代生态伦理意识的觉醒具有积极价值。

其二,生命逻辑上的道德拓展,诉求对工业化“宰制生命”实践的伦理批判。与人类中心主义环境伦理学理论建构路径不同,动物解放论、敬畏生命伦理学派、生态中心主义则从生命价值的逻辑维度言说人与自然关系的道德拓展。约尔·范伯格(Joel Feinberg)、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指出,就其体验痛苦的能力而言,动物像人类一样,有能力感受到快乐和痛苦;动物和人一样,具有“寻欢避痛”的能力。“如果一个存在物能感受快乐,那么拒绝关心它的苦乐就没有道德上的合理性。”(12)彼得·辛格:《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江娅译,《哲学译丛》1999年第5期。敬畏生命伦理学对传统人际伦理的界限提出挑战,诉求人类对生命价值采取一种敬畏态度。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认为,一个真正有道德的人,不仅是理性的具有内在善的存在,而且他能够把植物、动物的生命看得与人类的生命同等重要,“善是维系生命,促进生命,使生命的发展达到最高价值;恶是毁灭生命,伤害生命,压抑生命的发展”(13)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年,第129页。。生命价值面前没有贵贱之分,自然万物皆平等。遵循上述生命价值言说路径,保罗·泰勒借助现代生态科学对自然共同体的价值证明,认为作为生命系统的自然和人一样具有目的性、主体性、主动性,自然也是价值的创造者,每一个生物都有内在的善。由此可见,从动物解放论到生态中心主义的理论发展,虽然其建构理论的基础迥异,但都试图从生命逻辑上追求道德关怀,把道德关怀推演到有苦乐感觉能力的高级动物乃至所有生命。

因此,从动物解放论到生态中心主义呈现的生态伦理学生命逻辑上的道德拓展意味着:一方面,在生命价值视域,“关心动物的新伦理学的出现,归功于日益丰富的有关动物的认知、感觉、体验和行为科学地认知,归功于日益增长的关于人与动物亲缘关系的意识”(14)Holmes Rolston III,Environmental Ethics:Duties to and Value in the Natural World,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p.46,p.45.。人与非人之间的价值壁垒被撼动。另一方面,在社会生活实践中,特别是医学实验、工业化工厂养殖和食品加工中日益增多的麻木不仁的对待动物使人们警觉,善待生命、敬畏生命与善待人自身及其生存方式的一致,在社会实践中坚决反对“那些在人类内部被禁止了的残酷行为可以加诸在动物身上,动物的福祉可以为了人类的利益而被牺牲”(15)Holmes Rolston III,Environmental Ethics:Duties to and Value in the Natural World,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88,p.46,p.45.的错误实践方式和价值观念。

综上所述,现代生态伦理学发展历程中出现的生命逻辑上的道德拓展,把道德关怀范围推演到一切具有苦乐感觉机制和能力的生物,主张在社会生产实践中以道德的方式反对娱乐性狩猎、残忍的动物实验和对待家畜家禽等。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逻辑上道德拓展的生态伦理学就是为社会生产生活实践中如何去对待有感觉的生命的伦理意识的觉醒提供了逻辑论证,寻求理论论证回答现实生活实践问题。

其三,生态逻辑上的道德拓展,诉求整体主义人与自然和谐的伦理实践。在现代生态伦理学中,整体主义生态伦理学则走得更远,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首次提出“大地共同体”的概念,指出土地伦理只是扩大了群落的边界,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并将道德认同赋予了整个生态系统,使整个自然界纳入伦理共同体的范围之内。“盖亚假说”理论的提出者詹姆斯·洛夫洛克(James Lovelock)主张“地球是一个复杂的自动调节系统,它由生物圈、大气、水圈和土壤层紧密耦合和共同演化,地球乃至宇宙的权利高于生活于其中生命的权利”(16)薛勇民,谢建华:《盖亚假说的生态哲学阐释》,《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6年第4期。。可以看出,从大地伦理学到“盖亚假说”的理论阐释其逻辑旨在强调生态系统的有机整体性存在方式,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诉求人在生态共同体中的存在方式,生态逻辑的道德拓展遵循的是生态整体主义伦理价值诠释路径。

可以说,生态逻辑上的道德拓展,诉求人与自然和谐的整体主义伦理实践,也就意味着:首先,自然生态系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人是生态共同体中的重要成员。生态学家阿伦·奈斯(Arne Naess)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喻为“一张大网与网上绾结”的关系,人类只是作为生态系统整体大网的一个绾结节点,故其存在必然受其他相关因素的约束与制约。其次,人在生态共同体之中,人自身及其生存方式应在自然之中寻找,而不在自然之外。人对自然的实践遵循着“人类与自然界和谐共生的规律,自然、社会和人类构成的有机体协调发展的规律,人的能动性和受动性相统一的规律,人类不尊重自然界必定遭到报复的规律”(17)方世南:《遵循规律发展是绿色发展的真谛》,《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即生态伦理实践就是实现使道德共同体融入生态共同体的实践方式。

概而述之,现代生态伦理学理论发展路径呈现出多元差异的形态,或从人类中心主义到弱人类中心主义的利益逻辑道德拓展,或从动物解放论到生态中心主义的生命逻辑道德拓展,抑或从大地伦理学到自然价值论的生态逻辑道德拓展。但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视域来看,现代生态伦理学的历史及其理论纷争具有共同的逻辑觅寻,即旨在探讨人与有感觉能力的动物、与自然生态环境以及人类实践中合理的生存方式和实践方式,及其理论前提合理性的世界观基础和价值观基底。因此,只有确立实践哲学的审视视界,我们才能更清楚地厘清现代生态伦理学多元纷争的真实动因,更清楚地看清现代生态伦理学多元纷争理论展布的逻辑实质,更清楚地澄清现代生态伦理学多元纷争的理论得失。在这样的意义上,探究走出黑格尔哲学式的理论抽象,实现实践哲学的现实感性转向,是当代生态伦理学理论诠释应有的现实逻辑。

三、实践的旨趣:生态伦理学实质的价值旨归

生态伦理学的理论建构既是理论学理问题也是社会生活实践问题,“真理的彼岸世界消失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18)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页。。生态伦理学要实现从思辨性的抽象理论向以其感性现实性为逻辑起点的实践转向,必须对现代生态伦理学的问思方式和问题聚焦谋求根本转变,走出追问“伦理关怀的界限是不是生命感受苦乐能力的界限”、 “自然内在价值人类何以认知”、 “人与人的利益冲突还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环境伦理学的实质”等理论思辨的纠结。包庆德认为,在生态伦理学的研究中,如果撇开感性历史现实,“把只适用于人类社会领域的具有特定涵义的概念和命题,把如‘内在价值’、 ‘权利平等’、 ‘主体’等,生搬硬套到自然领域用以解释自然现象。这绝不是什么理论创新,恰恰是一种理论的倒退。”(19)包庆德:《生态伦理及其实践格局》,《内蒙古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也就是说,生态伦理学应基于感性人的社会生产实践和日常社会生活,在生态理性实践和生态德性养成中建构其理论价值旨趣,而不仅仅是纯粹的概念思辨和逻辑推演。

第一,从现实社会生产实践看,生态实践是伙伴式的实践方式。唯物史观认为,一定社会物质生产活动是一定时代人类认知能力的具体显现。不仅如此,对自然世界和社会历史认知能力又能动地反作用于社会生产实践,进而形成体现时代特征的生产生活方式。人类社会生产实践随着人类自身的认知能力以及对自然和社会的认知程度不断演替变化,经历了从原始蒙昧的简单采集狩猎文明到现代文明开化的高级工业文明的递进发展。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揭示了人类的社会生产实践体现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性关系,认为“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的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的活动,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2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6页。。从社会实践表征的人与自然关系看,“对象性关系是客观事物普遍具有的互为对象、各自表现和确证对方的存在和本质力量的一种客观而必然的关系”(21)谢保军,李建军:《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生态辩证法思想及其启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3期。。现代工业文明控制自然的实践方式,在追求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中过度开发利用自然资源和不计后果破坏生态环境,客观上形成了经济社会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二元对立。

其实,人与自然的对象性实践可以是对抗式的,更应该是伙伴式的。哈贝马斯认为,现代社会生产实践当是伙伴友好式的,“我们不把自然当作可以用技术来支配的对象,而是把它作为能够‘同我们’相互合作的一方,我们不把自然作为开采的对象而应该把它看作‘生存’的伙伴”(22)陶火生:《论生态实践及其基本特征》,《广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与现代工业文明实践遵循根本不同,生态文明时代所诉求的伦理实践方式就是要走出传统“先污染后治理”,或是“边污染边治理”的人与自然对抗的实践方式,实现社会生产生活实践的根本变革,“生态实践的互动优化是人与自然之间的正和,而不是零和的关系形态。这就意味着对自然生态的保护和建设与经济社会发展是双赢,而不是经济效益和环境效益的消冲。”(23)陶火生:《论生态实践及其基本特征》,《广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4期。因此,生态伦理诉求的实践方式是伙伴式的实践方式,它相对的就是征服控制自然的、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生产实践方式。

马克思“生态辩证法”深刻地揭示了人与自然对象性的实践关系,主张伙伴式的生态实践方式。生态伦理实践就是走出工业文明以来形成的人与自然对抗式的实践,以实践理性自觉践行“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绿色发展理念,科学把握社会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伙伴式的辩证关系,寻求在改善生态环境中谋划社会经济健康可持续发展的“实践智慧”。

第二,从日常社会生活实践看,好生活就是合生态的生活方式。哲学起始于社会生活实践的重大关切。伦理学肇始于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希腊社会。古希腊的智者们聚焦雅典城邦社会中“我们应当如何生活”问题,开启了哲学关注日常社会生活的价值追问,苏格拉底追问“人们值得过的好生活是什么”,即对日常生活行为实质的价值遵循进行哲思,是伦理学应该关注解答的基本问题。在生态文明时代,探寻日常社会生活方式的价值遵循是生态伦理学的生活实践面向。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态伦理学关注“我们应当如何生活”就是“苏格拉底问题”在当代的转换。

亚里士多德指出,我们应当追寻的好生活当是灵魂合乎德性沉思式的生活,只有平庸的人才视财物富足为好生活的真谛,因为“财富显然不是我们寻求的善,他只是获得某种其他事物的有用的手段”(24)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3页。。可以看出,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物质生活不是好生活的全部要义,物质丰裕的社会生活只是好生活的前提条件,不是好生活的客观准则,二者之间不存在必然的道德关系。只有到了现代社会,“好生活”的意味发生转变,“人们就只能在生产和消费所带来的尽情享乐中寻找他们人生的目的和意义。人们的需要和欲望、梦想和渴望,都被囿于物质利益的追求之中了”(25)林春逸:《发展伦理学的基本问题》,《自然辩证法研究》2007年第1期。。毋宁说,物质生活成为好生活的全部内容只是现代性观念的产物。工业文明以来,物质主义生活价值观及其实践方式导致人与自然关系的“断裂”,造成自然“不能承受之轻”。

因此,走出物质主义生活价值观的迷雾,生态伦理学倡导一种简朴式生活理念,在日常社会生活实践中主张过一种简单生活,“培养和倡导一种以义务感、尊重意识和自我约束理念为内涵的放弃之伦理,即对超出必要消费之界限的挥霍性消费的物质欲望和物质享受做出自愿的限制与放弃”(26)甘绍平:《论消费伦理:从自我生活的时代谈起》,《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当然,简单生活不仅是物质生活的简单,还蕴涵着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现代富裕国家人们应该降低物质生活,但就内在精神生活而言,“人们强调自己的时间、自我决定的活动、内心的情感体验以及与他人的对话和交往”(27)甘绍平:《论消费伦理:从自我生活的时代谈起》,《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即非物质生活的品质应该提高。这就意味着,合生态的生活理念的重要特征是实现生活方式的根本转变,转向人的内在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由此可见,生态伦理学主张的合生态的日常生活消费理念“培养一种不是在自身之外而是在自我内部为自己的消费行为寻找理由的习惯”(28)甘绍平:《论消费伦理:从自我生活的时代谈起》,《天津社会科学》2000年第2期。,本质上是一种合乎生态的生活方式。

古罗马时期,伊壁鸠鲁学派主张“好生活是有着客观准则的,这种客观准则就是保持与自然宇宙秩序的和谐一致”(29)曹孟勤:《合乎生态是人类应该遵循的生活哲学》,《人民论坛》2016年第2期。。生态伦理学诉求的日常社会生活以生态理性指引,以寻觅生活本身的意义和价值为出发点,反思现代性社会生活的物质异化、工具主义价值观和庸俗主义的人生意义追求。“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是社会文化价值观念的外在表现形式。毋宁说,人类社会生产生活方式体现着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们的价值观念和文化品质。”(30)王继创:《论“右玉精神”的生态伦理启蒙意义》,《晋阳学刊》2019年第4期。合乎生态的生活是“苏格拉底问题”在生态文明时代的回响。

第三,从人的实践性存在看,生态觉悟是人格形塑的必然品质。生态文明是对工业文明的替代和超越,当代生态伦理学理论发展逻辑呈现着人类文明的生态觉悟,形塑着感性人的生存方式的根本变革,但生态文明时代的伦理实践方式及伦理价值理念不会自发地形成。一方面,现代人的生态觉悟是基于自我生存危机的价值自觉。另一方面,外在生存危机唤醒内在生态良知,如果不能达至生态人格品质形塑必然证成,则“恰似沼泽中的愈拔愈深的挣扎,在超越危机的时候,潜伏着新的乃至更加深刻的危机”(31)樊浩:《“生态文明”的道德哲学形态》,《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这也就意味着,生态伦理学对生态人格的证成,必须超越抽象虚无的一般“人性论”基础和概念式思辨的“与人无关”自然界阐释,基于感性现实人的生活实践出发,考察对象化的人与自然实践以及“人的自然化”。因此,必须清醒地意识到,“生态文明的创建并非工业文明顺势前行的自发过程,在很大程度上毋宁说是一个需要人类自觉逆转的艰难过程”(32)佘正荣:《生态文化教养:创建生态文明所必需的国民素质》,《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现代人的生态伦理觉悟的形成不会自觉地生成,是经历着由自发到自觉的过程。

在这样的意义上,生态伦理学在回答人和自然的关系时,实际是在回答人的存在方式及其实质,即人自身的生态觉悟何以拥有。樊浩认为“生态觉悟的实质不只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更深刻的是对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对人的本真性存在、对人的行为合理性的反思,是人的实践性生存方式的深刻自觉。”(33)樊浩:《“生态文明”的道德哲学形态》,《天津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因此,作为生态文明时代精神的生态伦理自然不容忽视。

综上所述,生态伦理学诉求的生态人格品质的自觉是“在日常生产生活的生态实践中,经历了由自发到自觉过程,实现着生态忧患意识的自觉觉醒,生态文明观念破立的自觉觉省和生态责任担当的自觉觉悟”(34)王继创:《论“右玉精神”的生态伦理启蒙意义》,《晋阳学刊》2019年第4期。。从实践哲学的视野深层反思现代生态危机的实践根源,培育公民生态道德意识,形塑生态觉悟,进而达至生态伦理自觉,确立“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伦理文化价值和生活方式。

四、结 语

现代西方生态伦理学学理缘起、理论发展、理论实质及呈现出的多元理论纷争,一定意义上就在于没有确立感性现实的实践审视视角,从现实社会生活揭示生态伦理的实践本性,及作为感性的人的活动的实践本质,大多停留在“对概念做辩证的平衡,而不解释现实的关系”(3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页。。同时,新时代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实践是形成中国生态伦理学理论学派的现实途径,“我们要建设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既要创造更多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优质生态产品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优美生态环境需要”(36)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0页。。新时代的生态文明实践诉求彰显时代精神的生态伦理学实践学派的生成。因此,牢固树立社会主义生态伦理实践观,必须对生态伦理实践模式进行深层的反思和追问。

在这样的意义上,中国的生态伦理学研究应该走出单纯求证生态伦理合法性的理论论证,把理论研究关注重心转移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实践,探寻走出工业文明危机的社会生产生活实践方式变革,培育具有良好生态伦理行为的道德主体,养成社会公民生态德性素养,在社会实践中“书写”中国生态伦理学的“理论方案”,探索生态文明新时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实践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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