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端木埰 《碧瀣词》 对王沂孙词的接受
2020-01-08陈鸿喆
陈鸿喆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端木埰(1816-1892),字子畴,江苏江宁人,晚清著名词人,被誉为“一代大宗师”[1]。其《碧瀣词》见于《薇省同声集》中,多录光绪十年后与王鹏运、况周颐等同僚唱和之作。词名“碧瀣”,“露气之下被者为瀣,以是为碧山之唾余可也”[2]。其对王沂孙词的接受显而易见。王沂孙(约1230-1291),字圣与,号碧山,宋末会稽人。其词章法细密,情致深婉,颇寓家国身世之悲。然后世识者寥寥,直到清常州词派出现,其在词坛的地位和影响才得到空前提升,并延至晚清民国。端木埰上承常州词派统绪,下启清季四大词人,其《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接受具有示范意义,对王鹏运、朱祖谋等人师法王沂孙词产生了极大影响。但目前学界对《碧瀣词》的解读不够深入,因此研究《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接受具有一定价值。
一、《碧瀣词》接受王沂孙词的原因
端木埰笃嗜王沂孙词,学词之始即“悉取碧山、草窗、蜕岩、君衡诸公集,熟读之”[2]。究其原因,我们可以从王沂孙词的特点、常州词派对王沂孙词的倡导、端木埰的师承与词学思想、二人所处时代背景的相似性等方面来探究。
首先,王沂孙词具有格调清雅、音律谨严、寄托遥深的特点。张炎以其“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3]。可见其清雅之风。王沂孙词严于音律,长于咏物,善于炼意用事,能“以意贯穿,浑化无痕”[4],深寄家国身世之感,达到了“意能尊体”的境界。但其又“声容调度,一一可寻”[4],因此适宜学词者吟讽玩味,悟其章法与托意隶事之妙,入词学之正途。这便为清代浙西、常州词派推崇、师法王沂孙词提供了可能,也是端木埰得以学习其词的基础。
其次,常州词派对王沂孙词的尊崇和解读也为端木埰接受其词提供了前提。王沂孙词在清以前的接受并不理想,词话中基本无人提及,词选中也只是偶有选录,且数量极少。[5]清初朱彝尊《词综》收录其词31首,这才引起了一定关注,但也仅将其作为姜夔后学看待。直到常州词派出现,特重比兴寄托,王沂孙词的地位和影响才获得空前的提高。张惠言认为其词“渊渊乎文有其质”[4]。周济《宋四家词选》将其列为一家,加以评笺,并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4]的学词门径,从而将其作为“入门阶陛”的观念在词坛推广开来。《碧瀣词》序中明言金伟君为其学词启蒙老师,“初侍金先生,首熟碧山齐天乐一阕”[2],可见金氏词学观念颇受常州词派影响,端木埰通过其师接受常州词论,师法王沂孙词。
再次,端木埰的词学思想是其接受王沂孙词最主要的原因。《碧瀣词》中的作品多为光绪十年后作,这时端木埰的词学思想业已成熟,其《宋词赏心录》、为《四印斋所刻词》所作之序跋以及对《词选》的批注之类大致均在这一时期完成。因此可以把《碧瀣词》视作其词学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端木埰论词重寄托,曾批注碧山《齐天乐·蝉》,以其有“《黍离》之感”[6],并对此词之寄托详加解释。其《宋词赏心录》被陈匪石、唐圭璋诸先生评为“获重、拙、大之旨”,堪称“重、拙、大”理论的先导。王沂孙词寄托遥深,“词味之厚,无过碧山”[4]。因此,王沂孙词符合端木埰的词学思想,取法王氏十分自然。
最后,二人所处时代背景的相似性也为《碧瀣词》接受王沂孙词提供了情感共鸣的基础。碧山词大多作于宋亡之后,思往事,感乱离,悲家国,伤身世,而端木埰《碧瀣词》作于清季,“盖自甲午以来,外侮频仍,国几不国,有心之士,故不能漠然无动于衷”[7],其《齐天乐》(一从洒遍西州泪)云:“还思当日倡和,半忧时念乱,蒿目兵事。”[2]可见,其词亦寄寓家国情怀。宋末与清末相近的时代背景令端木埰从情感上更容易接受王沂孙词。
二、《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传承与新变
(一)《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传承
研究《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传承可从以下四方面进行,一是词调的选用,二是咏物词的追摹,三是对“秋声”的表现,四是对音律的注重。
首先,《碧瀣词》在词调的选用上继承了王沂孙词。二者所用词调数量均为36个,其中相同的词调共9个,占其各自所用词调数量的四分之一,尤其是《碧瀣词》中《齐天乐》一调多达50阕,占词作总数(101阕)的一半,因其学词从碧山《齐天乐》入手,“吟讽既熟,作辄倚之”,其中承传,不言而喻。此外,《碧瀣词》与王沂孙词均注重选用宋代文人自制词调。王沂孙词有近20调用宋人自度曲,以周邦彦、姜夔、史达祖等人所制为主,如《扫花游》用周调,《绮罗香》用史调等。其中尤以姜夔为多,达到8调。《碧瀣词》也有20余调为宋人自度曲,其用周之《扫花游》《庆春宫》,史之《绮罗香》,碧山词中亦见,其中最多者仍属姜夔。宋人自度曲之名往往得之于词,其调名与词意往往相关。故王沂孙在以前人创调填词时,词意也多与调名相应。如以《花犯》《一萼红》咏梅,以《南浦》咏春水。端木埰则更为明显,如以《翠楼吟》“赋龙树院看山楼”,以《绿意》写观荷,《秋宵吟》(雨初收)一词更直接题为“本意”。可见,《碧瀣词》选调与用调上与碧山词颇多契合。
其次,《碧瀣词》中的咏物之作追摹碧山。王沂孙词中有半数作品咏物,而《碧瀣词》中咏物之作亦有20余首,多咏月、荷、水仙、绿荫、蟋蟀等,均能得其神理,有所寄托,与碧山咏物词颇为相近。如《齐天乐·十三夜月》借咏月寄托词人清高不随世俗之心,《齐天乐·蟋蟀》借蟋蟀萧瑟之声写秋夜清境,并寄寓对民生的关切。其中形神倶似者当属《洞仙歌》,碧山《庆宫春》与此词同咏水仙,现迻录如下,其中师法,一目了然:
明玉擎金,纤罗飘带,为君起舞回雪。柔影参差,幽芳零乱,翠围腰瘦一捻。岁华相误,记前度、湘皋怨别。哀弦重听,都是凄凉,未须弹彻。 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花恼难禁,酒销欲尽,门外冰澌初结。试招仙魄,怕今夜、瑶簪冻折。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3]
湘皋翠冷,正灵妃故去。遗下金钗照芳渚。抱仙根,恰又多谢华神,亲种出、一种珠明玉嫭。 盈盈岑浦外,罗袜凌波,堪与梅华共寒素。生性厌繁华,白石清泉,更留得仙人同住。更问取,春风几时来,但冷月荒烟,悄然无语。[2]
二词并读,可知端木埰词的创作方式与炼意寄情之法从王沂孙处获益良多。王沂孙词开篇以“比”法点题,“明玉擎金”喻水仙“金盏银台”的特征——花蕊淡黄,花瓣洁白,“纤罗飘带”喻水仙柔长之绿叶,摹写逼真。端木埰则将水仙花比作“金钗”“珠明玉嫭”,亦极神似,且扣题。王沂孙词以用典之法咏花写人,不缚不脱。“起舞回雪”“湘皋怨别”分别用洛水女神宓妃,湘水女神娥皇、女英之典,以人写花,亦花亦人。端木埰亦以此二典描摹水仙——“湘皋翠冷,正灵妃故去”“盈盈岑浦外,罗袜凌波”,形神倶生。王沂孙词重炼意,章法勾勒清晰。词由洛神比花,引出湘皋怨别与湘灵鼓瑟,再由“怨别”引出金铜仙人辞汉之事,节节贯穿。端木埰词更是章法谨严,前后照应,先以湘灵事写水仙之缘起,再以“华神”甄宓事写其诞生,之后顺水推舟,以宓妃比水仙之姿态与品性,最后“更留得仙人同住”照应前典。碧山咏水仙以寄托故国哀思,下阕末三句以汉比宋,隐喻题旨。而端木埰则以水仙“堪与梅华共寒素”的品质寄托自己“厌繁华”的性情与高洁品格。结句“更问取,春风几时来,但冷月荒烟,悄然无语”,凄清寥落,与王沂孙“国香到此谁怜,烟冷沙昏,顿成愁绝”之情韵亦有相近之处。
再次,《碧瀣词》中对“秋声”的表现步武王沂孙词。沈雄《古今词话》引《词综》评其词曰“词皆春水、秋声、新月、落叶、物情之句”[4],对王沂孙词表现“秋声”已有所留意。如《绮罗香·秋思》“一片秋声,应做两边愁绪”[3],《声声慢》(啼螀门静)“ 秋声又入吾庐”[3],《 声声慢》(高寒户牖)“趁秋声、一片渡江”[3]等。其中《扫花游·秋声》甚至专门描摹“秋声”。而《碧瀣词》写“秋声”处亦不少,如《疏影·和幼霞》“秋声渐满林麓”[2],《秋宵吟·本意》“静里新蛩吟缓”[2],《秋宵吟·秋夜闻蟋蟀感赋》“蛬声急,似寄语秋人,写将清景”[2],《齐天乐·秋阴》“暗蛩吟到晓”[2]等,尤其《齐天乐·秋籁》明显师法碧山《扫花游·秋声》,二者极为神似。
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顿惊倦旅。背青灯吊影,起吟愁赋。断续无凭,试立荒庭听取。在何许。但落叶满阶,惟有高树。 迢递归梦阻。正老耳难禁,病怀凄楚。故山院宇。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数点相和,更著芭蕉细雨。避无处。这闲愁、夜深尤苦。[3]
劲风初应清商律,三千大千吹满。乱叶敲窗,幽虫绕砌,顿把罗衣催换。新凉骤转。正莲漏更长,月轮天半。枨触秋怀,读书声里一灯翦。 闲阶添送爽气,听琤琮榈铎,宫徵都变。戍鼓宵严,悲笳莫急,谱出征夫哀怨。天涯岁晚。想风雨关山,劳歌道远。漫倚金尊,画堂喧翠管。[2]
王沂孙《扫花游》开篇“商飙乍发,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端木埰《齐天乐》以“劲风初应清商律”一语概括。古人以五音配合四季,商声凄厉合秋之肃杀,故“商飙”“应清商律”之“劲风”均为秋风。王沂孙词“顿惊倦旅”一句承上启下,并为下阕“迢递归梦阻”与“故山院宇”铺垫。端木埰词“顿把罗衣催换”一句句法明显效法碧山,连接上下,亦为下阕“谱出征夫哀怨”张本。总而观之,二词均将自然之“秋声”与人世之音联结起来,情致哀婉,深有寄托。
最后,《碧瀣词》对音律的重视也承自王沂孙词。端木埰填词严守音律,这既源于其师金伟君“严奉万谱”的教导,又是其自身学词的心得。《碧瀣词》中《齐天乐》最多,端木埰也最为熟习,试略作分析。此调严去、上之别,万树在《词律》中即以王沂孙《齐天乐》(一襟余恨宫魂断)为范例,分析道:“过雨、更苦去上声妙,万万不可用平仄,而万缕尤为要紧。”[8]“过雨”在上阕第六句,“更苦”在下阕第七句,“万缕”在全词末句。考之端木埰词,50首中仅有《齐天乐·月夜坐太清观》下阕中“孤光离海”后两字为“平仄”。结句二字绝无作“平仄”者,仅有6首作“仄仄”,其余均严守“去上”之法,声情并佳。《词律》又云:“铜仙句,三平三仄,是定律。”[8]“铜仙”一句为全词过片,端木埰词中仅有《齐天乐·见枣》之过片“当年食贫奉母”为四平二仄,其余均谨守碧山矩矱。由此观之,《碧瀣词》音律谨严很大程度上来自对王沂孙词的师法。
(二)《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新变
端木埰既然被誉为“一代大宗师”,那么他对王沂孙词绝非亦步亦趋的效仿,而是在继承的同时又有所创造和新变,具体表现在以下四方面。
首先,《碧瀣词》善于翻案,化古为我。《碧瀣词》中有《扫花游·和碧山咏绿荫二首》,巧妙翻用原意,师古而出新。现将原作与和作各录一首试加比较:
小庭荫碧,遇骤雨疏风,剩红如扫。翠交径小。问攀条弄蕊,有谁重到。谩说青青,比似花时更好。怎知道。一别汉南,遗恨多少。 清昼人悄悄。任密护帘寒,暗迷窗晓。旧盟误了。又新枝嫩子,总随春老。渐隔相思,极目长亭路杳。扰怀抱。听蒙茸、数声啼鸟。[3]
晚烟翠幂,怅几日春归,剩红如扫。断垣半绕,爱新筠腻粉,长成清筱。我道青青,却比花时更好。正幽悄,满径碧云,惟听啼鸟。 春院深闭了,早谢却车尘,看花人到。露华润晓,有松香带雨,柳丝萦棹。映入晴波,恰又新萍绣沼。称游眺,衬幽蹊,更怜芳草。[2]
端木埰在词句上对王沂孙原词颇有借鉴。“剩红如扫”四字照用原词,“惟听啼鸟”也是对“听蒙茸、数声啼鸟”的化用,但和词绝不照搬原意,而是巧妙翻用。“我道青青,却比花时更好”反用“谩说青青,比似花时更好”之意,将“怅几日春归”化为对绿荫“幽悄”的怜爱,变王沂孙词盛时易去的哀感为对绿荫渐浓的欣喜,情调由凄凉哀婉转为乐观豁达。此词虽是模拟王沂孙的和作,但属于借题发挥,达己意,抒己情,在模仿中实现创新。
其次,《碧瀣词》中的寄托变隐为显,得王沂孙词寄托之深沉而无晦涩之弊。这既与端木埰“意所不惬,必面斥之”的直率性格有关,又与其词大量使用小序和自注密不可分。如《齐天乐·忆松》一词,上片先写松树所在——“深院堂前”,再烘染松树形神——“黛影拏云,青阴漏月”[2],然后由松涛落子之声发幽人之思,引出“贤主多情,扣门相就更呼饮”[2]之事。据其自注可知“己酉秋杪……丈及雨生同年并二三同人,每乘月夜,相过呼酒沦茗”。[2]过片“伤心当日胜友,到重来散尽”[2]点出题旨,伤人世迁移,并与“无恙”之松树相比,益发伤感。其后用羊昙哭西州的典故,伤友之离散,并感叹自己的衰老。注中对此亦有解说:“丙辰再入,丈乔梓俱下世,酒人星散,别业已属它人,四松旧地遂无从过问矣。”[2]词与自注并观,词人咏松以寄托人世沧桑之感、怀友自伤之情显露无遗。
再次,《碧瀣词》扩充了王沂孙词的内涵,在其咏物以寄托家国之悲的基础上增强了对自我、社会和历史的直接关照。对自我的直接关照主要表现为对“素心”的率直表露。《碧瀣词》中明确提及“素心”多达8处,意近者则更多。如《疏影·和幼霞》“回忆平生壮志,素心共诉与,无限枨触”[2],《水调歌头·辛巳中秋即事》“直待万缘寂,来慰素心期”[2],《醉翁操》“素心寄处,三尺鸣琴。素心快处,明月空翠山阴”[2]等。所谓“素心”,是端木埰清高耿介之心的集中体现,其内涵可用《湘月》小序中的一句话加以概括——“以其芳馨之性,发而为事功,有所裨于世”[2],是高洁之性与经世之意的融合。这种在词中对心志的大胆坦露是王沂孙词所未见的。对社会和历史的关照主要表现为对社会时事和历史的吟咏,寄托深厚,且多发议论。题咏社会时事者如《齐天乐·题陈小农户部烈妇隋氏传》,开篇即发议论——“女贞全节方成孝,新台岂堪重咏”,之后又对其行为予以褒扬——“就义从容,皭然难滓志先定”[2]。词虽写烈妇,亦是词人特重节操的表现。《金缕曲·得瑟轩海上书却寄》结句“堪拭目,看新政”[2],直接表现对当时政局的关注。咏史者如《水调歌头》(皇宋有夫子),上阕赞扬苏轼“天与宰衡材”,并认为“尔日倘登用,韩范许同侪”。下阕则对苏轼之遭际鸣不平,“已恨当时击掊,更有腐儒袭谬,身后毁犹来”[2],借古讽今之意极明显。《齐天乐》(昭陵遗泽深如海)一词可作史论,上阕述岳飞奏请立储的时代背景——“要沮我兵威,碍兹同气。监以凶蕖,柄操强敌自伊始”,下阕赞扬岳飞建储之策——“惟王忠烈冠代,伐谋资庙算,储嗣先植”,然后称扬岳飞“为国精忠,古今谁更比”[2],史实与议论结合,体现出词人高超的识见和经世之才。
最后,《碧瀣词》拓展了王沂孙词清新闲雅、含蓄深婉的词风,融空灵与雄健、含蓄与质直于一炉。这与其“兼采王沂孙的寄托、姜夔的清空和苏轼的清雄”[9]有关。如《齐天乐·十六夜对月》对清幽月色的描绘颇得白石清空之趣,《齐天乐·甲申守岁有感》“平生豪气未减”三句,甚有东坡豪放之意。但端木埰的高明在于,他能以碧山词风为基础熔铸各家,达到浑融而自成体段的境界。如《齐天乐·秋籁》,虽师法王沂孙《扫花游·秋声》,但笔力雄健,气象清新开阔,又有东坡、白石风味,堪为其典型词风。词一起笔便不凡,“劲风初应清商律,三千大千吹满”,首句用典虽与原作相同,但一“劲”字,笔力已显。“三千大千”为佛家用语,意为“世界”,再接“吹满”一词,其气象明显较王沂孙“渐淅淅初闻,萧萧还住”之欲吐还休的情态阔大。“正莲漏更长,月轮天半”两句颇有清空之致。下阕“琤琮榈铎,宫徵都变”“戍鼓宵严,悲笳莫急”可谓大声镗鞳,比王沂孙“边鸿孤唳,砌蛩私语”的幽凄之音雄强不少。“天涯岁晚,想风雨关山,劳歌道远”三句,全然边塞诗风味,语尤质重。全词以“秋籁”关合人事,寄托对下层民众的同情,与王沂孙寄寓个人化的故国身世之感不同。词描摹声音、景象,雄健而空灵,寄情含蓄且质直,基于王沂孙词又自成一家。
三、《碧瀣词》接受王沂孙词的意义
《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接受,传承中有新变,在近代词史上具有一定的典范意义。
端木埰上承常州词派,下启清季四大词人,特别是王鹏运、况周颐二人在薇省与其直接交往、唱和,于填词一途受教颇多,二人均以“词师”视之。因此《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接受对王鹏运、况周颐乃至朱祖谋等人具有示范性。《薇省同声集》中,碧山词是最主要的取法对象之一。如许玉瑑《独弦词》中有4首《齐天乐》,其中2首即为和端木埰作,另有2首《声声慢》步王沂孙韵,其中听雨一首,借雨声思往日,叹今时,抒中年以来宦游之苦,颇得其咏物词寄托身世的精髓。王鹏运“其词导源碧山”[4],《袖墨词》受王沂孙影响最大,43首词中有10首《齐天乐》,8首题咏秋季景物,其中4首分咏秋光、秋气、秋籁、秋阴,《碧瀣词》亦有同调同题之篇,明显是与端木埰唱和之作,颇得王沂孙神理。如《齐天乐·秋籁》:
纷纷群动逌然息,愁怀为谁深省。律叶金商,声迟玉漏,寂历良宵初永。休嗟断梗。听空外惊寒,雁程烟冷。战罢西风,梧桐飞叶下金井。 秋灯书味正倦,有声方在树,似诉凄哽。断续莎鸡,丁冬檐马,不定东西驰骋。宿酲乍醒。爱月北窗虚,数声清磬。忆否边城,角沉风正紧。[10]
词将西风、归雁、飞叶、虫鸣与读书、风铃、清磬、沉角之声融为一体,合“天籁”与“人籁”为一。上阕以写自然之声为主,渲染愁怀,“断梗”“雁程”已隐喻羁旅漂泊。下阕多写人世之音,“秋灯书味正倦”三句,亦出于《秋声赋》,“不定东西驰骋”抒写人生不定之感。结句忆边城声情,情韵由凄清转而沉郁。全词之用典、情韵、境界、寄托均从王沂孙词出。
况周颐学词从玉田入手,但在端木埰影响下,转而认为“初学作词最宜作《碧山乐府》”[11]。朱祖谋虽然未受端木埰亲炙,但其学词受王鹏运指引,早期词作亦有王沂孙风味。张尔田评其词“以碧山为之骨”[12]。如《齐天乐》(锦窠春湿红云透),咏马神庙海棠以寄托时事之精神与王沂孙词颇为契合:
锦窠春湿红云透,匆匆故宫芳事。冷甃延娇,温泉罢浴,催换东风人事。婵媛梦里。尚刻意新妆,洗烟梳霁。妒极瑶台,玉妃无语正愁悴。 绿章惆怅再乞,夜深障滟蜡,心绪无会。怨凤箫寒,嫠蟾幄暗,消尽燕脂浓泪。横陈艳绮。肯输与西廊,媚春桃李。不嫁含章,堕梅余恨蕊。[12]
据白敦仁先生《彊村语业笺注》,此词作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是岁,废新政,复旧制,幽帝于瀛台”[12]。“冷甃延娇”三句,暗喻政局的变化,“婵媛梦里”三句,“言帝虽出废,仍梦寐不忘新法”[12]。“妒极瑶台”二句,暗指西太后对德宗的猜忌。“怨凤”意指德宗,“嫠蟾”指西太后,“媚春桃李”指“后党群小”。全词以人比花,又隐喻政局,含蓄蕴藉,寄托遥深。
总而言之,端木埰在清代常州词派的笼罩下,受其师承、词学思想与时代剧变的影响,师法王沂孙词,于音律、寄托、情韵等多有所得,并结合个性自成一家。《碧瀣词》对王沂孙词的接受极大地影响了晚清词坛的风气,给王鹏运、况周颐、朱祖谋等人以启发,他们通过取法碧山,进而追摹东坡、梦窗、白石等人,最终形成了自家面貌,从而奠定了其词学大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