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雨”中的夜雨与篷舟
2020-01-08唐宇翔
唐宇翔
“潇湘夜雨”中的夜雨与篷舟
唐宇翔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作为湖南人,我是在前年才知晓潇湘八景的。当时,我的导师张哲俊教授让我们班的同学注释瑞溪周凤的《潇湘夜雨》一诗,尤其强调注出潇湘夜雨的地点。我因此读了一些关于潇湘八景的文献,可惜注释做的不尽如意,不由得想要继续研究下去,最终决定将此作为毕业论文。在研究过程中,有幸得到了冉毅教授的帮助,此次更是承蒙冉毅教授和张京华教授的照拂,得以来到永州一览此处的名山胜水。
现在都认为潇湘夜雨位于永州零陵的蘋岛,潇、湘二水在此交汇,故称潇湘夜雨。这一说法并非完全没有理由,不过从我所见的一些其他文献来看,这一说法仍旧有待商榷。前往蘋岛当天,正好下着濛濛细雨,颇有幽意,不过和古人在《潇湘夜雨》诗中描绘的景象还是有所差异。南宋的赵汝鐩曾亲目宋迪的《八景图》,并作有诗歌,其诗中形容潇湘夜雨的景象说“楚天浓云如墨泼,通宵滂沱翻江阔”以至于“桩脱缆断船偷移”,可见雨势之大。明人史九韶笔下的潇湘夜雨更为凄怆,其文云:“苦竹丛翳,鹧鸪哀鸣;江云黯黯,江水冥冥;翻河倒海,若注若倾;舞泣珠之鲛客,悲鼓瑟之湘灵;孤舟老叟,寐也无成;拥蓑独坐,百感填膺。”古人的《潇湘夜雨》诗大抵如此。不过也有例外,宋宁宗赵扩的《潇湘夜雨》诗全然是另一种景象,其诗云:“清泛三湘夜,中舱听雨眠。楚天闻过雁,北馆未归船。浊酒饮无算,青灯冷不烟。对床工觅句,达旦见新编。”尤其是诗中的“清泛”“听雨眠”“觅句”和士大夫的诗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宋宁宗并未到过楚地,而且作为帝王的赵扩自然也难以和士人产生共情,无怪乎其诗歌以闲情逸趣为多。
除了雨势不同之外,位于潇、湘二水相合之处的蘋岛确实易让人想起潇湘夜雨。宋迪的《八景图》没有流传下来,不过观南宋王洪和元人张远所绘的《潇湘八景》,可以知晓在潇湘夜雨这一景之中,确实在水中有一块陆地。方翥的《跋渔村晚景潇湘夜雨图》中亦言“云昏雨暗黄芦渚,沙碛风高人断渡”。远望蘋岛,朦胧的景象最易让人想到揭傒斯的“涔涔暗江树,荒荒楚天路”之句。若是放眼望去,则见蘋岛四周山长水阔,亦如沈括《梦溪笔谈》中所说的“平远山水”。
除了山水之外,篷舟也值得留意,许多《潇湘夜雨》诗都写到了篷舟。在前往湘妃庙途中,看见岸边停留着篷舟,于是近距离做了观察。篷舟体积很小,如果是在江河之中,确实如同细叶一般。所以刘克庄在其《潇湘夜雨》诗中将之称为“短篷”。同时,篷舟的篷虽然起到了遮风挡雨的作用,但也让小舟的空间更加逼仄,而且光线也极为黯淡。只有知道了篷舟的这些特点,才能更好的理解诗人们在《潇湘夜雨》诗中寄托的清绝心境。许多诗歌中都描写了豪雨击打船篷的场景,刘克庄《潇湘夜雨》诗云:“楚泽秋声早,湘山暮色遥。偏来短篷上,终夜滴萧萧。”王之道《潇湘夜雨》诗则云:“短篷暮舣湘江宿,坐见江豚起还伏。忽然气作浪山来,一夜雨声如决渎。”这样的场景,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暴雨,但同时也是因为篷舟过于轻巧的缘故。宋宁宗《潇湘夜雨诗》说“中舱听雨眠”,也是因为所说的船只比篷舟大了很多,故而缺少了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感觉。除了在风雨中辗转反侧的感觉之外,惠洪“绝怜清境平生事,蓬漏孤吟晓不知”的诗句则体现出了篷船中光线微弱,以至于不知天晓,可谓是细致入微。因为篷舟的短小,还有一种糟糕的情形就是找汝燧所说的“桩脱缆断船偷移”,所以不少诗人写到了系船,刘学箕《潇湘夜雨诗》的第一句便是“移艘系湾浦”,周密《潇湘夜雨》诗亦言“书船稳系听秋声”,最为生动的则是揭傒斯的“稳系渡头船,莫放流下去”。
日本诗人也创作了许多《潇湘夜雨》诗,从诗歌内容来看,和中国的《潇湘夜雨》诗,尤其是宋代的《潇湘夜雨》诗有着不小的差异,最明显的一点便是日本诗人的诗歌中缺少表示地点的信息。日本诗人很少有到达湖湘的,所以他们对湖南的地名所知甚少,诗中出现较多的无非是洞庭、苍梧、湘江,更多的诗歌则是没有具体的地名。对于日本诗人而言,相比于这些只存在文献中的地名,生活中存在的事物显然更加鲜活,篷舟便是存在于日本诗人可感的现实之中的事物。所以《五山文学新集》17首《潇湘夜雨》诗中,有13首诗歌提及舟或者篷舟。比如瑞溪周凤的《潇湘夜雨》诗:“潇湘听雨宿孤舟,滴滴分明千斛愁。虞舜不归天亦泣,余声洒竹半江秋。”又如东沼周岩的《潇湘夜雨》诗:“玉堂天上置潇湘,夜雨声悬芦苇傍。十二髻鬟何事绿,蓬窗客鬓白于霜。”
潇湘夜雨其实极具文化意蕴,不过这反倒容易让人忽视其中一些常见的事物。其实诗人们心中的千头万绪,都是具体的场景所引起的,就潇湘夜雨而言,正是夜雨和篷舟构成了其清绝凄苦的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