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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思想对极简主义艺术的影响

2020-01-08曹晓寰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2期
关键词:禅宗主义形式

曹晓寰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050024)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十年,是西方文明最具创造力的时期之一,当时也正是禅宗在西方传播的一个高峰时期。哲学家詹姆斯·克拉克(Clarke, J.J.)曾说:“禅宗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流派,它对西方的影响最大。”[1]特别是60年代在美国诞生的极简主义运动在方法论和哲学观念上尤其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尽管一些艺术家对于禅宗思想中的概念的理解有时候呈现出一种误读,关于禅宗思想的言论有时候呈现出前后不一致的情况,但仍然不影响艺术家们对其进行创造性、重构性和超越性的吸收和改造,从而使极简主义艺术因其独树一帜的艺术形式和深刻的美学思想成为世界范围内一种十分重要的艺术现象。本文的焦点主要是极简主义艺术家主要的思想来源和创造依据是什么?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极简主义艺术具有怎样的美学特征?

一、极简主义艺术产生的背景

极简主义(Minimalism),又称ABC艺术、直接艺术、最低限度艺术和初级构成艺术等,是20世纪60年代诞生于美国的艺术流派。极简主义以简练到极致为其艺术的追求,通过创造重复、连续的艺术形式,以达到全然的纯粹和完整为其艺术的目的。极简主义艺术在绘画、雕塑、设计、音乐等多种门类中均有体现。

极简主义艺术在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将现代艺术推向了高峰,与此同时亦显露出背离现代主义的倾向。美国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认为,这一时期的作品质疑了艺术史的现代主义视角;提出后工业社会的法国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Alain Touraine)、系统论述后现代性状况的法国后现代解构主义哲学大师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等几位主要思想家都主张以60年代作为后现代历史阶段的起点。60年代正是西方历史经历了战争的激烈动荡,经历了政治、经济、文化上的激烈变革,走向新的全面改革时代的分水岭时期。因而,从背景上看,在这个时期产生的极简主义艺术,不可避免地具有了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双重特征。

美国的现代艺术从战前至战后都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和学习外来文化。例如,对宗教思想的学习,如禅宗、道教、藏传佛教、密宗、印度教等;艺术形式的学习,如中国的书法和水墨画、日本的浮世绘、印度的传统音乐等。特别是对于禅宗思想的学习,这归根于如库马拉斯瓦米(Ananda Kentish Coomaraswamy)、托马斯·默顿(Thomas Merton)、铃木大拙(D.T. Suzuki)等学者们对于禅宗思想的翻译、介绍以及传播所做的工作,使得禅宗思想渗透进文化、艺术等多个领域。20世纪50年代铃木大拙曾在哥伦比亚大学开设系列的禅宗讲座,成为这一时期在纽约关于禅宗思想研究最具影响力的权威人物,他用西方哲学、宗教理论等概念和学说来解释东方的禅宗思想,撰写了《禅宗随笔》(三册)(EssaysinZenBuddhism, 1927. 1933. 1934)、《禅宗佛教手册》(ManualofZenBuddhism, 1935)《禅宗与日本文化》(ZenandJapaneseCulture, 1959)等大量的禅学作品,为美国、欧洲等西方世界对禅宗思想的学习奠定了基础。许多西方学者包括著名的瑞士分析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美国哲学家阿伦·瓦兹(Alan Wilson Watts),美国诗人、艺术家保罗·雷普斯(Paul Reps)等,对其著作进行了广泛的阅读和评论,加深了禅宗思想在西方世界的传播和影响。在二战后十年左右,美国对于禅宗思想的学习达到了顶峰。究其原因有很多,例如,反越战、吸毒、性解放等运动。美国著名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家伊哈布·哈桑(Ihab Habib Hassan)深刻指出:“的确,对西方本身的极度厌恶比对其历史和文明的否定更深刻地动摇着它的基础。当这股极度厌恶的情绪在狂欢闹饮式的毁灭中找不到圆满的归宿时,就转向佛教禅宗、另类形而上学或群居杂交。”[2]一时间,东方文化再一次成为现代主义思想家们重新关注的领域,并成为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用来抵消西方传统理性文化的重要手段。印度、中国和日本的宗教和哲学,尤其是《奥义书》和禅宗思想成为西方文化界热情欢迎的对象。禅宗思想以其美学上的纯粹主义、非教条的灵性等为当时具有反叛精神的年轻一代提供了异质的、解放的、非理性的价值观,正好为当时的时代所需求。许多极简主义艺术家,例如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阿德·莱因哈特(Ad Reinhardt)等都从禅宗思想中汲取艺术创作的养分。可以说,极简主义艺术,从一开始就受到外来文化的熏陶,具有多元的文化性格,而在当时极为盛行的禅宗思想则成为极简主义艺术家们进行艺术创作的方法论和哲学观的基础。

二、禅宗的主要思想及形式

禅宗是一个来源多元的体系。主要来说,禅宗推崇的是“空性”“不二之法”等思想,禅宗开创了“不立文字”的形式。禅的思想和形式不仅体现出自由不拘、求新和叛逆的精神,而且挣脱了知性思维的桎梏。

第一,禅宗的“空性”思想。禅宗认为“万法皆空”。例如,道信禅师与弘忍禅师第一次见面时关于“空性”内涵的对话。

道信禅师问曰:“子何姓?”

答曰:“姓即有,不是常姓。”

师曰:“是何姓?”

答曰:“是佛性。”

师曰:“汝无姓邪?”

答曰:“性空,故无。”[3]

在禅宗看来,“空性”是基于“因缘和合”关系的暂时存在。“因缘和合”是一种随机的、不确定的生成和组合方式,这种方式还鲜明地体现在“三法印”的命题之中,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佛教通过“十二因缘说”和“业报轮回说”等学说,来表明一切事物存在于复杂的网络之中,事物之间相互依存、互为因果。例如,苏轼的琴诗《题沈君琴》中有这样的诗句:“若言弦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4];《楞严经》卷四中的表述:“譬如琴瑟箜篌(音空侯)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汝与众生。”[5]体现的即是这种思想,这表明人们看待某一现象需要从事物的多种组成样态以及与其他事物的普遍联系中获得思考。日本哲学家、美学家竹内敏雄认为:“美不只存在于客体和主体的某一方面,而是存在于二者之间的交互关系中……在真正意义上的审美对象决非存在于其自身,而只是相对于我们而存在,依赖于关照它的主体的作用才成为审美对象。”[6]

此外,“空性”还强调个人的内在体验,以达到“开悟见性”的目标,“悟”对立于知性与逻辑的理解。由此,更导致了“空性”的不可确定和无法捉摸。

第二,禅宗的“不二之法”思维。禅宗的思维方式是“不落两边”的“中道”思维,也就是“非此,非彼,非一切”的思维,这种思维方式禅宗六祖慧能称之为“不二之法”。“不二”,也就是无分别、无差异,强调人们对于整体的东西不要硬加区别和界定,更不要把区分开来的东西对立起来看待。例如,《大珠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中的论述:“无中间,亦无二边,即中道也。外缚色声,名为彼心,内起妄念,名为此心。心既无二边。中亦何有哉。得如是者。即名中道。”[7];以及“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的禅宗命题,这一命题体现出华严哲学所说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入一切,一切入于一。一一微尘亦复如是。”的思想。可以说,突破二元对立,使用无分别和整体性的思维是禅的“不二之法”思维的核心。

然而,禅的这种整体性思维在某种程度上就导致了禅的“非逻辑性”。例如,下面的诗句:

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8](《五灯会元》)

大洋海底红尘起,须弥山顶水横流。[9](《五灯会元》)

受灾如受福,受降如受敌。[10](《禅林句集》)

春色无高下,花枝自短长。[11](《禅林句集》)

火不待日而热,风不待月而凉。[12](《禅林句集》)

这些看似错谬、不合情理的说法,是禅师们为了达到“不二之法”思维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种方式。简单来说,例如《禅林句集》里的这句:“树呈风体态,波弄月精神”,是说该事件的产生是由于树和风,水波和月亮共同造成的,当风吹过树梢的时候,树叶呈现出风的轻柔。当月光洒向水面的时候,水波映照月亮的皎洁,月亮同时反映出水的澄澈。因而,禅宗的“不二之法”思维认为,不存在完全分离的对立面,只有保持了“无分别”和“整体性”的思维,才能获得其中真理。可以说,禅的这种思维方式就是要否定二元论的思考模式,肯定“不二”的非逻辑性思维或超越逻辑的思维。

第三,禅宗的“不立文字”的形式。“不立文字”的形式是禅宗有别于其他佛教的鲜明特征。“不立文字”的形式来源于中国古代持续不断的“言意之辩”思想,弘忍东山法门以“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为教学实践,禅宗六祖慧能认为:“字即不识,义即请问”“诸佛妙理,非关文字”[13]。禅的交流是“直指性”的,概括起来,也就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语言不能完全表达出佛法真如,人如果执著于文字、语言,则只会走入迷途,禅宗针对这种无可言说又必须言说的情况,采取了“不立文字”“绕路说禅”的方式,从而化解了这个难题,达到了“无言胜有言”“大音即希声”的效果。最典型的事例是唐代释智炬禅师在其所著的《宝林传》中,虚构了“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则公案:“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14]

禅宗“不立文字”的形式肯定了非语言艺术的重要性。日本著名禅宗学者铃木大拙在许多著作中有过类似的表述:“禅所攫取的是事实,而不是语言的、逻辑的、抽象的东西。禅的精髓是直截简明,是生命,是自由。”[15]“禅着眼于诸法实相,而非它们的逻辑、语词、偏见和笨拙的表象。直心是禅的灵魂,那也是它的活力、自由和原创性的来源。”[16]由此可见,禅宗的“不立文字”形式要求直指问题的实质而抛弃芜杂的形式,因而决定了禅宗以“一即多、多即一”“以近指远”“以少总多”“以一挡十”作为其实践的根本形式。

禅宗的“空性”思想必然导致不断变化的事物的不可确定性,“不二之法”思维要求摆脱日常逻辑和二元论模式的束缚,“不立文字”的形式则表明禅宗为了解决语言和逻辑难题,可以“减少形式”“抛弃形式”“否定形式”。一些极简主义艺术家通过对禅宗思想的学习,以及创造性和策略性地对部分概念如“空性”等进行挪用后,从而创造出具有独特美学意味的艺术作品,极大地冲击了西方各个艺术领域。

三、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极简主义艺术的美学特征

禅宗的上述思想和形式为极简主义运动带来了思想上的启迪,由此,开启了极简主义艺术家“极简”的艺术思想和“以少总多”“以一挡十”的崭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传达出求新和叛逆的艺术精神,体现出不确定性、非逻辑性、反形式等美学特征。然而,极简主义艺术家对禅宗思想的吸收并非是直接的、完整的和完全正确的,而是对其进行了间接的、部分的吸收,或者说是对其进行了个人化的重构和再造。以禅宗思想作为精神内核的禅画,是一种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其典型特征是追求笔简意足,这从侧面体现出禅宗思想中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直观的极简主义美学思想。例如,在日本备受尊崇的中国南宋僧人、禅画大师法常,号牧溪,在进行创作时采取随意点染着墨、不假装饰、不循古法的手法,创造出简化且富于禅意的艺术作品。1955年至1975年旅居美国的日本画家猪熊弦一郎(Genichiro Inokuma)在其抽象的山水画作品中,摆脱了对具象和逻辑的思考,注重简洁和自由的形式,为经营和展览具有“东方感觉”绘画作品的纽约威拉德画廊所钟爱。来自东方的禅宗思想,以及禅画、禅书法等成为极简主义艺术进行艺术创作的灵感源泉。美国艺术批评家亚历山德拉·门罗(Alexandra Munroe)认为:“艺术家对佛教经典的阅读以及他们对禅宗绘画、书法和诗歌的理解(包括误解)转变了哲学和美学的话语。”[17]

第一,极简主义艺术的不确定性特征

禅宗的“空性”思想影响了美国“先锋派”古典音乐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Milton Cage)的“偶然”音乐、“激浪派”代表艺术家白南淮(Nam June Paik)的“偶发”表演等。他们被认为是极简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

约翰·凯奇深受东方哲学、美学、尤其是佛教禅宗的影响。他曾奉持典籍《黄檗禅师语录》,跟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铃木大拙学习禅法。“空性”是众多的形而上抽象概念的关注核心,约翰·凯奇将禅宗中的“空性”思想融入到艺术的创作中,将不确定性作为基本纲领,从而创造出独特的艺术形式,完成了艺术的创新及艺术的变革。尤其是1952年由他创作,由钢琴家大卫·图多尔(David Tudor)在伍德斯托克支持现代艺术创新的慈善音乐会上演奏的钢琴曲《4′33″》体现出艺术形式和内容上的极大转变。钢琴曲总长度4分33秒,乐谱共三个乐章,乐谱上没有音符,演奏的规则是无声,“空无”显现成为“充满”,艺术家有目的地把静寂以及环境中的偶然的声响当作了声音缺场的宣言。这种艺术形式基于“结果无法预知”和“一切都不可确定”的理念,体现出鲜明的不确定性的美学特征。此外,约翰·凯奇还使用禅宗的语汇、概念等作为其美学阐述,撰写了如“关于空无的讲座”“茱莉亚讲座”“罗伯特·劳森伯格”“实验音乐:信条”“作为过程的作曲”等关键的作品。受禅宗思想影响的约翰·凯奇的音乐哲学思想,颠覆了传统音乐的形式法则和创作秩序,推翻了“古典音乐”唯我独尊的“一元化”地位,使西方音乐实现了自由化、多元化、多样化以及开放性,体现出后现代主义艺术的“反传统”“反文化”意味。

“激浪派”代表艺术家白南淮最为出名的身份是具有创新性的视频艺术家,他通常以多种媒介如录影带、绘画、雕塑、激光装置等进行创作。1962年他在威斯巴登举办的第一个新音乐“激浪派”节表演了《头禅》,标志着艺术的价值开始从关注对象转向关注过程,从静态性转向持续性,从有目的性转向无目的性。1963年他在德国伍珀塔尔展出了《电视禅》,展览中所安装的大约12台电视机,每一台在经过了内部改装或连接了额外的电力设备后会在屏幕上产生新的、无法预料的图形。白南淮热衷于这些偶然的效果以及不确定的结果,他对这些效果的欣赏,部分源于他跟约翰·凯奇的相遇,同约翰·凯奇一样,在艺术创作中他也将不确定性和可变性的观念与禅宗哲学紧密结合。由此可见,极简主义艺术家擅长将不确定性作为艺术创作的思想纲领,就如同禅宗将“缘起论”和“三法印”作为思想纲领一样,体现出“空性”的不可确定和无法捉摸的特质。

第二,极简主义艺术的非逻辑性特征。受到禅宗思想影响的极简主义艺术另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非逻辑性。也就是摒弃逻辑思维,不再以知性逻辑为前提,艺术的创作不再受到逻辑的支配。美国极简主义大师阿德·莱因哈特(Ad Reinhardt)曾在纽约大学学习过大乘佛教的《妙法莲华经》、库马拉斯瓦米的《湿婆的舞蹈》等与佛教禅宗相关的资料。为了获取禅宗思想的精髓,他还去亚洲的许多国家如日本、印度、伊朗、埃及等地旅行,参观当地的佛教及艺术博物馆。曾有一次,在他去日本旅行的途中,基于对禅宗思想与艺术的思考他列出了一个表格“十一要素——禅宗元素”,表格中并列了七个属于其“黑色绘画”的特征,这其中每一个元素又包含了其他具有冲突性的元素。例如,“多即少”元素,包含了“少中之多”和“潜在”两个因素,“平静”元素,包含了“‘神圣’‘宗教’‘象征’”三个元素。这里不得不提阿德·莱因哈特以禅宗美学观念作为逻辑基础而创作的“黑色绘画”,这是他于1960年后创作的5×5英尺,以浓淡色调变化为特点的黑色系列作品,这种简洁风格的系列作品被一致认为是他的代表作。阿德·莱因哈特在对这些作品进行描述时,使用了一些有意撇开逻辑思维的,如“纯粹”“淡薄”“无空间”“无时间”等词语,这些词语同他描述禅画所使用的词语完全相同,不难看出阿德·莱因哈特有意将绘画与禅宗思想进行连接。禅宗思想奉行“不二之法”的思维方式,莱因哈特亦明确表述过艺术可以克服二元论。阿德·莱因哈特的消泯二元论的艺术创作同禅宗的“不二”思维呈现出极大的一致性,“不二”思维体现的是非逻辑性或超越逻辑的思维方式,阿德·莱因哈特的“无时间”“无空间”等绘画思想的背后正是以禅宗思想的思维方式为根基的。由此,阿德·莱因哈特作品中体现出矛盾的、非逻辑性的美学特征就不足为奇了。

德裔美国画家、雕塑家伊娃·海瑟(Eva Hesse)的实验性艺术被归为极简主义,她利用橡胶、塑料和合成材料发展种种复杂的方法,以寻求一种“无体积”“无重力”的雕塑风格,这种风格的艺术作品体现出鲜明的非逻辑性特征。虽不能确认伊娃·海瑟的非逻辑性思维是否直接来源于禅宗的“不二”思维,但在禅宗思想盛行的60年代,通过艺术圈的交流和相互影响来看,她的这种思维的源头与禅宗的思维方式可谓不谋而合。伊娃·海瑟有过一段关于非逻辑性思维以及艺术创作的描述:

非画、非雕塑,然而它就在那里。

记得我曾经想要创作非艺术的,非隐含的艺术,

非人物、非几何、非此非彼、一切皆无。

一切,不过是另外的一种、视觉上的一切。

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出发,可行吗?

我已经懂得,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18]

此外,一些同时代创作过极简主义风格但由于风格多样未被归于极简主义的艺术家也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例如,美国艺术家菲利普·古斯顿(Philip Guston)的简化版的纯素描作品体现出一种内在性、非逻辑性的特征。他认为:“在对艺术史的研究和思考中,我想最完美的作品当属中国画,特别是十或十一世纪的宋画。……那些节奏韵律动人心弦,我想这就是佛教徒们所说的‘悟性’(satori)吧,我曾经对‘悟性’有过体验。这是一种双重性的活动,即你似懂又非懂,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19]禅宗思想的渗透,给艺术家带来有别过去的思维轰炸,使得他们在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具有了不自觉的禅宗审美的倾向。

受禅宗思想影响的极简主义艺术摒弃了传统的“非此即彼”的逻辑方式,主张“非此,非彼,非一切”的逻辑方式,主张将非逻辑性的思维进行扩容,来实现思维方式和思想内容的多极化与丰富性。

第三,极简主义艺术的反形式特征。“不立文字”作为禅宗“反文化”的策略之一,主张不拘泥于形式的约束和限制,公然与传统的、固定的形式进行抗争。唐代著名禅师马祖道一用“一画”来表达万物本质都是“因缘和合”的思想,也就是“一即多、多即一”的思想,“一”既无长短,又无大小,既不是正,又不是反,既不是肯定,又不是否定。“一画”,即说明简单的形式并不影响其内容的表达。极简主义将禅宗中学来的经验运用到创作中,在艺术实践中追求用极少的材料和极简化的形式进行艺术表达,力求极大地扩展艺术的张力,体现出反形式、打破形式、摒弃形式的特征。

美国极简主义景观大师彼得·沃克(Peter Walker)开创了一种极简主义园林的设计途径,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的形成原因之一是他对于禅宗思想的接纳态度和学习热情。他设计的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哈佛大学中的谭纳喷泉,由159块砾石围成一个直径60英尺的同心圆构成,同心圆由于地形的不同呈现出不规则的形状,喷泉从圆形中心的32个喷嘴喷出。首先,这样的园林设计在形式上体现出一种“不规则”与“不均齐”的特征。日本哲学家、禅宗佛教学者久松真一(Shin'ichi Hisamatsu)在《禅与美术》一书中整理出“禅之美学”的七项特征,第一项便是“不均齐”特征。“不规则”与“不均齐”是对传统艺术所主张的“规则”“秩序”“均衡”等原则的反叛,体现出突破形式、违反形式的美学特征;其次,“禅之美学”主张“简素”为美。园林的设计以少量的材料构成一个完满的圆形,也体现出艺术家为了达到“整体性”的“一”的效果,采用了禅宗美学所主张的“以简代繁”“以少总多”“以一挡十”的观念。极简主义园林的造园理念是对传统造园理念的革新。

美国极简主义艺术家布莱斯·马登(Brice Marden)尤其痴迷禅文化。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创作的由六幅油画组成的《寒山》系列作品。寒山是中国的一位诗僧,所处的中唐贞观时期正是禅宗思想成为主旋律,哲学、绘画、诗歌交叉渗透的时期。马登由“寒山体”获得灵感,例如,第六幅《寒山6(桥)》是寒山梦见冥想中的僧人穿过这座桥,进入到不朽的地带,即“至真”的境界,也就是禅宗所认为的“虚”和“空”的境界。马登为了表达这种境界,采用树枝当作蘸墨工具以获取“线”的质感,并根据手握树枝的身体的移动来实现“线”的高度自由性,从而放弃形式,或者说用极简化的形式来追求禅的那种自由不拘和纯粹的无目的性。美国哲学家、禅宗学者阿伦·瓦兹这样表述:“无目的生活成为任何一种禅艺术恒常的主题。它表达出艺术家自己的内在状态,这就是在永恒的时间之流中无来去的内心状态。”[20]这种受禅宗思想影响的艺术创作为了达到纯粹的自由性而不顾形式的约束,主张艺术创作的无形式和反形式,体现出一种“反传统”“反文化”的力量。

美国艺术家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被视为极简主义最初的倡议者,他的作品涉及多种媒介,从雕塑、绘画、并通过表演延伸至影像和文字中。先看一幅他于1965年创作的作品《无题(L-Beams)》,作品由三个形状完全相同,但摆放位置不同的L形几何物件组成,这些几何物件的摆放位置因观者所处位置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视觉效果,不仅如此,艺术家还会在下一次展览中将物件的摆放位置进行调整,使用新的组合形式为观者带来新的视觉感受。罗伯特·莫里斯将艺术创作当成了一个无固定原则、无固定形式、无确定目的的过程,这种简单随意的艺术实践显然有违传统艺术关于“美”的定义。然而,在后现代主义哲学看来,“美”本就具有不可抗拒的随意性、偶然性和突变性。罗伯特·莫里斯在1966年发表于《艺术论坛》的“雕塑笔记”一文中有过表述,他认为,一件艺术作品应该是一个完形物体,或者说是一个可以马上被受众接受的完整样式。这一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和极简主义大师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强调艺术品的“一体化”“完整性”的观点十分相似。也就是说,无论多么简单的艺术形式实际上包含有一个看不到的“完整的形”,如同心理学上的“格式塔结构”,或称之为“完形心理学”,这样的艺术作品能够让观者自觉去填补形式外的空白并完成对作品的完形。受极简主义艺术家们青睐的“单元格式塔”的作品也被认为是典型的极简主义风格。罗伯特·莫里斯对于艺术形式的思考还特别体现在他于1968年发表的一篇题目为“反形式主义”的短评中,在此短评中,他进一步抨击了传统概念上的形式主义,并主张推进“反形式主义”的发展。可以看出,极简主义艺术家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和努力,其目的是摆脱传统的艺术形式,而有意采用极少的元素去扩展元素外的极大的艺术张力。这同禅宗抛弃形式而直指问题实质的观念极为相似,禅宗所主张的“不立文字”的观念决定了禅宗看待事情的“一即多”“一入一切”“以一挡十”的根本形式。极简主义艺术家推崇“以简代繁”的思想的原因之一是禅宗思想在当时环境下的普遍而广泛的传播。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极简主义在艺术形式、哲学思想、美学观念上都具有与禅宗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禅宗思想导致了极简主义艺术的审美观的转变,令其在减法的艺术形式上,以及看待理性的思维方式上具有了强有力的反叛意识和革新意识。这种反叛并非是摒弃理性主义,而是在看待理性主义的方式上呈现出一种多元化的倾向。禅宗采用“不二之法”思维来反对“二元对立”思维的出发点,在于坚持并维护佛教“因缘和合”的本体论思想。佛教的“因缘和合”的本体观念是一个包含多种异质的、多样化的、多层次的结构的思想体系,它又是一个动态的、不断变化发展的思想体系。可以说,佛教禅宗通过消除“二元对立”来维护“因缘和合”的本体观,其目的是为了消除单一的真理观念,而主张多元化的真理观念。极简主义艺术的审美观颠覆了传统的现代主义的结构和信仰,打击了西方美学的一元化中心地位,表现出对现代主义的批判和攻击,从而逐渐背离了现代主义,并对后现代主义艺术进行了启示。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要反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代性文化,就必然把反对的矛头直指现代性文化各种各样的表现形式。极简主义艺术的不确定性、非逻辑性、反形式等显著的特征已经呈现出对现代性文化的背离,并以独树一帜的表达形式、美学观念成为后现代“反文化”运动中的一股强大的力量。由此,极简主义艺术在某些方面加速了由具有确定性、逻辑性、中心化、二元论的现代主义到不确定性、非逻辑性、多中心、多元化的后现代主义的进程。

需要注意的是,禅宗思想作为东方文化的重要代表,其体系的复杂难以言喻,极简主义艺术家本人多数并非专业的禅师或相关专家,对全面的禅宗思想应该说是难窥全豹。他们对禅宗思想的吸收注定是片面的和偏颇的。禅宗明显的特征在于求得心灵的解脱,目的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万法唯心”的思想。极简主义省略了禅宗作为一种有组织的宗教在历史上、文化上和学理上的复杂性,而是将其中一部分哲学思想进行了挪用,从而为进行艺术创作所用。总体来说,极简主义以独树一帜的艺术形式和深刻的美学思想在历史的舞台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其影响力还在持续发酵。甚至,极简主义的内涵已经超越了艺术领域,蔓延到其他各个领域,扩展为一种哲学思想、社会现象、认识论及价值观念等。禅宗思想与极简主义艺术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它们的联结促成了一种文化上的创造性的解释与再生产,在促进文化进程的道路上具有非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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