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
2020-01-07边扎
边扎
我是一名出版社的工作人员,我们出版社准备出一套诗人牦牛的作品集。诗人牦牛是我们市一位赫赫有名的文学才子。他去世的新闻对这座城市而言,成为一个神奇的童话。他写的一些诗被改编为流行音乐,在这座城市广为流传。他的死因有各种说法,有人说他是突发心脏病而死,有传言说他是自杀的,也有人说他是被谋杀的。我在一个全国性的诗歌会议上结识了诗人念扎,而通过念扎可以找着诗人牦牛的妻子。
无论如何,我先跟诗人念扎通个电话,因为只有他才有可能知道诗人牦牛妻子的下落。结果出乎意料,没有多大的功夫便找到了我想找的人。我把诗人念扎约到市里的一家甜茶馆里,这家甜茶馆不大,椅子和茶桌略显得有年代感。我把他约到这里纯粹是冲着环境而来。因为这里幽静,茶味也较好。我本想打听诗人牦牛妻子的下落,他却给我讲述了他们之前曾发生过的一段奇妙的故事。诗人念扎边喝茶,边给我讲述了下面的这段故事。
大约在五年前,某位评论家在当地文学杂志上刊发了诗人牦牛的诗歌评论,这位评论家的评论共占了当期杂志六页。其实那评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关键是,他在文尾总结出了令人震撼的一句话,“诗人牦牛是当今少有的风格独特的诗人,他的诗可以媲美泰戈尔的诗作。”诗人牦牛因为这条评论而一举成名。
“牦牛”为诗人的笔名,他的真名叫巴桑,现今在文坛上人人皆知诗人牦牛。而他的真名巴桑鲜为人知。以下我以牦牛的名字来讲述他的故事吧。
诗人牦牛是一位快五十岁的人,瘦高个儿,肤色比较黄,乌黑的长卷发绑在脑后,他平时喜欢戴一顶牛仔帽。从外表上看,酷似美国西部牛仔的打扮。那年诗人牦牛获得了第二届全国诗歌奖而赶往颁奖的城市。那时,我与他同行。刚步入文坛的我,既没有接触过文坛人物,又不习惯跟生人交谈。诗人牦牛提着一个大包,我的提包比他的相对小一些。我们抵达火车站,先后进入二十一号车厢。我对诗人牦牛极为敬重。无论对方是否是有名气之人,只要是长辈我都会发自内心地尊重。我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跟拉(‘跟拉在藏话里是‘老师的意思),我帮您提包吧。”“还好,我的包不是很重,我自己提得动,谢谢悬巴(‘悬巴在藏语里是‘小伙子的意思)。”诗人牦牛微笑回答。那时他和我初识,对于诗人牦牛而言,我的名字只是稍有耳闻而已,所以算不上熟悉。不过,我对诗人牦牛的大名早有耳闻,这并不是因为那条评论,而源自他多年在文坛上坚持不懈地贡献了不少非常好的文学作品,并充实了广大读者的文化生活。从这点而论,诗人牦牛的确算得上诗坛前辈。
在二十一号车厢里,诗人牦牛的床位在下铺,而我的在他的上铺。几分钟后,来了一个火车乘务员,她给我们每人递了一张表格要求我们填写,之后她会来取。我和诗人牦牛各自填了表。填表时我瞥见车厢里进来一个藏族女子,女子的铺位在我们两个的中间。那女子还领着两个孩子,看上去那两个孩子都很小,一男一女,小男孩看似两岁左右,而小女孩四岁多。尽管诗人牦牛在文坛上赫赫有名,不过他是有原则的人,他的原则是他在与文学圈子以外的人面前,从不提自己诗人的身份,他觉得这样显得很不成熟,也不必要。我伸手帮女子把箱子提到她的床位上去。她面带微笑道谢。诗人牦牛注意到我在帮助女子,他说,“这两个孩子是你的吗?”“对,是我的孩子。”女子稍显矜持地回答。诗人牦牛似乎对这个女子心存好奇,这女子看起来如此年轻,这么早便当上了两个孩子的妈妈,真是出乎意料。可是我比较腼腆,性格内向,只好以沉默坚守自己晚辈的身份。我对陌生人几乎少言寡语。但是时间久了熟悉之后,我的话语也自然而然会多起来。
“你们也到城里去吗?”女子问道。“对,我们也去城里办点事。”诗人牦牛回答。显然能看得出,这句话女子是向我问的,可是诗人牦牛却提前抢我的话。我知道诗人牦牛是故意抢了话,便不好意思再与他争。世上的许多事情非常古怪。比如,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不如与一个陌生女人的参与,有时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谊在女人面前显得何等虚弱和不真实。我们把自己的行李和包安放好了之后,各自没有话可聊了。于是心不在焉地欣赏窗外的景色,窗外的景色愈显苍白无力,火车像是穿行在一片无尽头的戈壁。面对这尴尬的场面,平日里满腹经纶的两个诗人,如今却如同脑海里匮乏词汇量似的。我们这样过了一阵子后,之前的乘务员来收表格了。二十一号车厢里除了我们三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以外,没有新来的乘客。也好,车里不像平时一样挤得让人恼火。女子悄悄问我,“刚才我听到你称他为老师,他是大学教授吗?或者是你个人的老师?”“应该是吧。”我这样回答了之后女子便不再多问,她心里清楚我不愿泄露诗人牦牛的隐私。而且她也能够看得出我不想搭理她的态度,因此她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从女子的穿着和打扮来看,像是来自牧区,但不像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牧区人,就看她能说出一口流利的汉语,她写的汉字也非常漂亮,所以按常理判断,她并不像来自牧区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你叫什么名字?”诗人牦牛突然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宁静。“我叫卓玛。”女子回复。“哈哈,一个超级好听的名字,就像你的容貌一样美丽。”听他说完这句话腼腆的女子一下满脸通红。忽然她把儿子叫来递给他一块甜饼,小女孩子看到弟弟拿到甜饼她也跑过来撒娇地说,“我也要一块。我也要一块。”女子拿出另一块甜饼递给了小女孩。事实上能看得出,女子在故意躲避跟诗人牦牛的谈话。“在藏区,叫卓玛的女孩子满地都是,我也见过不少叫卓玛的藏族姑娘,她们多半是長相一般的普通女孩子。可你和她们不同,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在藏区屈指可数。”我不知道诗人牦牛对她是夸还是骂。说完这句话,女子紧张的脸色缓和了很多,可是我能看得出她在表面上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
诗人牦牛故意把话调过来。此时,女子默默低头,只用微笑回应了他的话。她微笑的时候,两个酒窝很明显,就像一对明珠一般,闪闪发光。“哈哈,您真会聊天,我哪有您说的这么好,我只是一个相貌还可以的普通女子而已。”她回说,“不信你问别人。”事实上,我们这里哪有别人呢。此时,在车厢里除了诗人牦牛和她,只有我这个灯泡。自古以来诗人爱酒、爱美似乎是天生的。诗人牦牛也不例外,诗人牦牛在我这笨嘴人面前一点都不矜持。他不仅是文坛巨匠,在美色面前,更是显现得出他的那些隐藏的神通。时间随铁轨流逝,我也渐渐抛开自己腼腆的外衣,与女子说起话来。其实我和女子很投缘,我们聊天的时候很入迷,当我和女子有说有笑的时候,我估摸着诗人牦牛心里或多或少会对我产生妒忌。这种妒忌估计他不能立马发泄,又不想匿藏在心里。他好几次欲言又止,而后低下头,仿佛掉入了奔涌的思考江河。他也许会想:女子为何对自己毫无兴趣,他肯定会想,论才华,这毛头小子不如我;论职位,我在大学里任教,他更没有资格与我比。他是刚步入社会的菜鸟,他只能与我比青春,我自己已经步入中年,对,我比他年长些。此时,只有这样安慰自己。
说到这里,诗人念扎也快喝完两杯甜茶了。我问,“咱们要不要换个地方吃午饭?”他回说不用。诗人念扎说他不习惯在外面吃饭,平时,他妻子会等他回家吃饭。我好奇地问,“你妻子也不喜欢在外面吃饭?”他说,他的妻子嫌弃外面的饭不卫生,也浪费钱,而且外面饭馆里的饭,往往不如家里做的饭香。眼看着茶馆里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个茶女来结账,她给我们添了茶,收了之前的茶钱之后就离开。诗人念扎接着讲述。
诗人牦牛最后接受了现实,对,就是年龄的原因,所以,女子与我拉远了关系,对,年龄的代沟。期间我和卓玛聊了几句。
“你们两个聊得很投入呀!”诗人牦牛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话。
“跟拉,她在问您的事,如果没有您的允许,我不会将您的隐私透露给别人。”为了不让诗人牦牛起疑心,我先接了他的话。我试图把机会让给诗人牦牛,这点诗人牦牛应该心知肚明。女子也知道青年诗人在撒谎,却不便当面揭穿。在她对诗人牦牛的言行举动中能够看得出對他的尊重和客气。“美女,你想打听我的什么,只要你愿意听,我会毫不吝啬讲给你,就像讲述格萨尔王的故事一般,哈哈哈。”牦牛鼓足勇气地说。这次诗人牦牛称呼她“美女”,现在人们习惯称姑娘为“美女”,并不是因为所有女人都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美女。就现在的社会形式而言,无论你美或不美,“美女”已经成为年轻女人的代称。按这个道理来思量,称她为“美女”没毛病,因为她既漂亮,又年轻。我从小梯子爬上了自己的床位上,想把与女子聊天的机会让给诗人牦牛。当女子照顾孩子忙不过来的时候,她接受了诗人牦牛的帮忙。因此,诗人牦牛的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激动得像是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起来。
深夜时分,女子在自己的床位上翻来覆去。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机。试图给我发微信,然而她又觉得不好意思,无奈陷入纠结的状况中。每当她想发信息的时候心里会产生一种顾忌,这种顾忌让她手足无措,各种想法接踵而至。这些话是后来她和诗人牦牛走进了婚姻殿堂以后说给我的。凌晨五点,火车依然轰隆轰隆地自顾前进,车厢里的人都沉沉地睡在各自的床位上享受着黑夜给予他们的美梦。诗人牦牛起身上厕所。我在火车里的都市晚报里读到,夜间11点至凌晨1点肝进行排毒,凌晨1—3点,是胆排毒,凌晨3—5点,是肺排毒,早晨5—7点,大肠排毒。所以在这个点,诗人牦牛上厕所排便再合适不过了。火车到站后,我和诗人牦牛跟女子简单地道了别。市里的作家协会把我们安排到了一家星级酒店。诗人牦牛和我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晚上,诗人牦牛以我的身份约了她。其实我心知肚明,他想要约卓玛并不是什么请客吃饭,而另有目的。他也许喜欢上了这位来自牧区的单亲妈妈。
作为出版社的员工,我只想通过诗人念扎,了解诗人牦牛的文学之路。而诗人念扎却在讲诗人牦牛和他的妻子如何走到一起的那些事。我只好耐心地听下去。诗人念扎接着说。
诗人牦牛终于通过电话请出来这位叫卓玛的女子。
“卓玛你好,我是你牦牛大哥,你还记得吧?我们在火车上同一个车厢里。”
“当然记得,是牦牛大哥,有事吗?”
“你这话说的,难道没有事,就不可以打电话了?我是想说,要是不忙,我们想与你吃顿饭,聊聊天,因为我们都已经熟人了,仅此而已。”诗人牦牛不敢说多余的话,不让她心里产生戒备心,同时给自己留个下台阶的机会。“你指的你们是你和谁?”卓玛不知情似的问。“就是我和念扎,他也想与你聊聊天,没准他心里想着你呢,哈哈。”诗人牦牛带着开玩笑的腔调说。当时卓玛猜测,如果是我想要见她,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儿,所以她当然得去了;如果不是,何必去见只有一面之缘的诗人牦牛。不管怎么说,人家在等她的话,她总得要回话的。其实当时,她的男人已经因意外去世许久,所以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而现在两个孩子都已经入睡,他们在梦乡里。自己闲着也没啥可干。“那好吧。”卓玛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是出于喜欢我而拥有这么大的勇气,要不然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三更半夜丢下自己的孩子去见人呢,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把时间和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咱们不见不散。我马上发给你。”诗人牦牛说。
“知道了。”说完卓玛就把电话挂断。卓玛后来告诉我,那时她心里高兴极了,她没有想到我也想见她。对我她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像触电一般。这种感觉一上来,几乎克制不住。她还说,看似诗人牦牛以你为借口把我约出来,如果是这样,我不应该答应他,我当时有些忐忑不安。后来想先去赴约一探究竟,大不了拒绝了就回来。她就这样下了决心,答应了诗人牦牛所说的请客。她按牦牛在手机上发的地址,去了星级宾馆三楼的208房间。她敲开了门,出乎意料,开门的是诗人牦牛。“卓玛,你来了,请进来。”牦牛带着微笑迎接。
卓玛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发现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各种外卖盒装的饭菜,还有各种零食和酒。她原以为我们会带她去外面餐馆里吃饭。这下好了,一切都在房间里安排妥当。其实她在乎的并不是宾馆里的奢侈的饮食,而是我的人影。这件事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她有些心急,于是问牦牛说,“念扎呢,怎么人影都见不到呢,他是否是躲着我?”她带着略显生气的腔调说。
“他出去买烟了,一会就回来,你先坐下,喝点茶,尝尝我一个朋友从云南寄来的茶。”那时卓玛有些尴尬,但她不好意思拒绝,也没有勇气拒绝。很显然,诗人牦牛的解释有点牵强。诗人牦牛对我回忆说当时他琢磨着,一对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里,要是熟人知道了,真无脸解释。不过,都已经陷入这种局面,只能静观其变。诗人牦牛他那了得的口才终于派上用场了。其实诗人牦牛多年前结过婚,他常常对自己的老婆说,有我吃的,少不了你一口。他们的感情很好,相敬如宾。后来却因为诗人牦牛的妻子生不了孩子的缘故而分道扬镳。在这之前,他们俩跑遍了市里的医院,看过各种不孕不育的所谓专家。但却没有任何进展,最后他们放弃了,这就是真实的有缘无分,他们的爱情还在,但是就因为这个原因,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当我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诗人牦牛与卓玛已经像熟人似的她谈天论地,卓玛早已放松警惕,她开始有说有笑,他们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卓玛也试图接近这位赫赫有名的诗人的灵魂深处。就是那天晚上,诗人牦牛和卓玛的关系进入到另一个阶段。而我住在另一个房间,心想,前前后后都是诗人牦牛照顾着这位叫卓玛的女子。他们的相遇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但是现在不便多提。二十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碰过一个女人,如果老天爷赏赐于我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我也不一定能有勇气欣赏或守住她。因为我怕女人,不知何种缘故,我会害怕女人?也许并非出自害怕,而是出于自身的害羞。那天夜里下着小雨,我的房间里空气似乎渐渐凝固,我一个人独自躺着有些孤单,时间犹如蟒蛇,不动声色地吐着信子,蜿蜒前行。
第二天,我和诗人牦牛参加了颁奖会,此次颁奖会颇为隆重,全国各地诗人都在场,有的诗人虽无缘获奖,但也以文学爱好者身份来参加。在场的也有不少文学评论家。为了增加人气,文联把附近大学文学系的学生和文学爱好者也叫来参加此次颁奖会。获奖诗人们穿上了各自的民族服装,诗人牦牛和我也把预先备好的民族服装穿了起来,看起来他比我还精神。穿民族服装的诗人们给颁奖典礼增添了额外的喜庆气氛,台上的人们浑身散发着满足感,台下也喜气洋洋一片。主持人致辞并宣读了获奖者的名单,市作协主席给获奖者献上了纯净洁白的哈达及奖状。获奖的诗人们陆续上台讲述了自己的获奖感言和近些年的创作历程。我还比较年轻,所以在获奖诗人队伍中脱颖而出,成为青年一代的榜样。诗人牦牛是另一个让众人注目的诗人,他那牦牛一般的卷发、浓密的黑胡须,极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在台上讲述创作历程时,中间他提起我的名字。他说,“念扎是一位年轻有为的诗人,他对文学持之以恒。他的创作思想在年轻一代中颇为突出,青年诗人们应该向他学习。青年诗人念扎是一位非常有潜力的诗人。”牦牛的这些话让台下的我兴奋不已,我的心跳也随着观众的掌声而加快。那时候我只是一名刚踏入文坛的新人,何尝不想被人欣赏,从背后推一把呢。那天晚上有丰盛的晚宴,来自五湖四海的作家和诗人都在场,诗人牦牛当然成为不可缺少的一位,他不仅在写作方面才华出众,口才和酒量也几乎无人能敌。餐后,诗友们相互敬酒,诗人牦牛提议说,敬酒时每人唱一首敬酒歌。在场的作家们都知道他擅长于唱民歌,于是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建议说,“那你先唱一首给我们起头。”他毫不推辞地说,“各位,那我先献丑了。”说完他底气十足地唱起来。他举着酒杯唱起歌的时候显得自信满满。
“今天我们相聚,
如果成为永久的相聚,再相聚的人
希望不要遭受疾病的袭击
今天我们相聚,
如果成为永久的相聚,再相聚的人
希望不要遭到疾病的袭击……”
唱着唱着他似乎被一股无形却汹涌的力量牵引着,仿佛歌词和他的灵魂融为一体。唱完,连在场的女服务员都夸他唱得非常好听。他在冥冥中给予我某种暗示。此时,我想起之前火车里诗人牦牛曾对我说过的话,“悬巴,到了城里,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莫非他指的好姑娘是咱们文学圈子里的?可是在场人里,除了作协里的三四个女长辈之外,没有年龄与我相仿的姑娘。那些年长的女人十有八九是已经成家立业的,她们算不上他所谓的姑娘。或许他指的是餐厅里那个年轻貌美的小服务员,我捉摸着,我一个堂堂的诗人,如何能与一个小服务员情投意合。刚刚获奖使得我开始有些心高气傲。
念扎讲述的是诗人牦牛和他的妻子卓玛是如何走到婚姻殿堂的故事。而关于诗人牦牛的死因,他却一无所知。如果再找别人,猜想也难以打听到。只能去寻找诗人牦牛的妻子卓玛,可是无人知晓卓玛的下落。听念扎说,诗人牦牛的后事办理之后,他的妻子卓玛就下落不明。街坊邻居有人看到她搬家,可是无人知晓搬到何处。自古以来诗人的人生多颠簸,诗人们在世的时候活得轰轰烈烈,然而多数诗人离世的方式不可思议,因而不少诗人的人生近乎传奇。最终,我还是下了决心,要想方设法找到诗人牦牛的妻子卓玛,寻出他的真实死因。我几经周折之后终于打听到了卓玛的住处。那是位于东郊一个小居民区,她和她的孩子们住在一起。
经过很长一段弯弯曲曲的窄巷,到达了诗人牦牛的妻子卓玛的家门口。我轻轻地敲了几下门,有一个女子开了门,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她的体型比较丰满,五官端正,还留着乌黑的长发,个头也偏高,以我的审美而言,属于比较漂亮的类型。
“您好,您是卓玛吗?”
“是,您是哪位?”
“我叫才让,来自市出版社。”
我们之前未曾谋面,我看她,年纪不大,脸色惨白,难道这是一个刚失去丈夫不久的女人的样子吗?她沉默地给我倒了杯茶,茶的味道不错,也比较香。“您的丈夫诗人牦牛是文坛上一位优秀的诗人和作家。我们出版社打算把您丈夫的作品整理出来,出一套书,也就是为了纪念他和他的作品。所以,今天我特意赶过来征求您的意见。”我话音刚落,她说,“您跟我来吧。”而后她把我带到了一间黑屋子里,里面堆满杂物。她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放满稍稍泛黄的稿纸。
“给,这是我丈夫写的一些作品,我也没有拆过,”她接着说,“这些作品从来没有刊登过,我也不懂诗,一直放在铁箱里保存着。他临终时,跟我嘱咐说,如果有人来找他的作品,给他们就好了。这真是预言似的,今天你来了,就把这些作品交给你吧。”
此时,我脑海里萌生的是,诗人牦牛临终时候她在身旁,十有八九她知道诗人牦牛的死因。我想试探地问她,可话到嘴边,却无法开口似的堵住了,我不知如何开始这个话题,我不忍心再让她陷入当时的回忆和悲伤中。我看她的脸色很差,说话的声音也低沉平静。我不忍心扰乱她那平静的世界。也不想多问她什么,例如,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儿这类多余的话。
我问了他们的孩子现在几岁了,她说孩子已經三岁,这三岁的孩子是她和诗人牦牛的,孩子是诗人牦牛过世以后才生的。这充分地说明起码诗人牦牛和她生活过四年。
我问是否只有一个孩子,她告诉我,还有两个孩子在老家。我在想,出版社要出诗人牦牛的作品集,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再说了,看她的表情,对文学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可能是出于对丈夫的敬畏和忠诚吧。我取走了诗人牦牛的那些珍贵的手稿,或者说是他文学精神的残骸,很快我就离开了。现在她的状况不太好,人在状态不太好的情况下,不会吐露心声。所以,我只能放弃打听诗人牦牛的死因。
过了几天后,我在外面吃了早餐,便又前往卓玛家。我又走到那弯弯曲曲的窄巷子,小巷子里几个小孩在玩皮球,当我经过时,他们都停下来盯着我看。可能这些小孩都认识附近的住户,平时没见过的人进入他们的地盘,就知道是外来的陌生人。我来到卓玛家敲了几下门。
“您好。”
“是您呀。”她开门后说道。
“我又来打扰您了。”今天她的脸色不像之前那样苍白。
“您今天来有什么事,这稿子有问题吗?”她很诧异地问。
我急忙告诉她说,当然没有问题。我不知道如何开口跟她问自己丈夫死因的事情。她又给我倒了一杯酥油茶。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丈夫的普通女人来说,孩子几乎是她的一切,所以我把孩子招呼过来,给了他一些零花钱。
孩子很乖,接过钱后很高兴地道谢,接着又回到旁边玩自己的小玩具。我去人家的家里做客的时候见过的不少小孩,大都很烦人,大人们聊天的时候,他们会求关注似的在中间插嘴。如果理会他们,大人们无法安逸地聊自己的事儿。不理他们,他们常常会朝自己的父母没完没了撒娇吵闹,到头来把双方推到很尴尬的局面。“你工作很忙吗?”她打破安静再次跟我聊起来。我也知道两人没话会很尴尬。
“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是否能聊聊您的丈夫?”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此行的真正目的。
“原来你是为了打听这件事而来的。”她毫不客气地说。
“其实我并不是新闻工作者,不过是为了出版社的任务,我们希望您能给读者们交代一下诗人牦牛的真实死因,这也是出版社领导嘱咐给我的其中一项任务。因此我又第二次特意前来打听这件事儿。说实话,上次我本想提这件事儿,但是看到您的状态,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为了不想再次给她添麻烦,再难以开口也终于说了。“嗯,我知道您是出于善意而没开口,实在对不住您了,您辛苦了,让您又跑一趟。”说完话她又给我倒了一杯茶。她家的酥油茶很浓,我有些喝不习惯,差点就忍不住吐出来了,我平时很少喝酥油茶,如果喝也要喝很淡的酥油茶,而且在上班时间只喝茶水。我们单位里面的人都喝茶水。但是这次为了工作只能忍了。我又喝了一杯酥油茶。“我丈夫的死因并不是像外面传的那样,因为社会舆论我无法控制,我丈夫并不是自杀的,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自杀呢。也不是谋杀,我丈夫是一个老实的和对生活充满热情的人,他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我很伤心,但我却没有办法堵住大众的嘴巴。”说完她显得特别无奈而无助。按我的推理,谋杀的可能性不大,世界上的谋杀案件多半针对政治人物。一个无害的文人为什么被谋杀,所以我早就已经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性。不过,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在这个世上,诗人自杀的案例比比皆是,对我们这代人来说,诗人自杀已不是新鲜的事。有的诗人服用大量安眠药而致死,有的投海自杀,也有的诗人故意打开煤气自杀,总之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所以诗人牦牛有可能自杀的。不过,此刻她这么一说,我的猜想被彻底推翻了。
“我的爱人是因为生病去世的。”她的回答让我惊讶。
“他得了什么病?”我问。
“他是突发心脏病,我爱人早就有心脏病,除了他的父母以外,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您不知道,那些好久没有见面的朋友遇见了,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你又发胖了。其实不是胖,是得病的缘故。我爱人去世以后,家人和我商量决定以火葬的方式送走他,我也答应会照顾两位年迈的公公婆婆。”听完这些我也不免唏嘘,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我本不想再继续追问其中的细节。我曾经有过当诗人的愿望,儿时也看过不少诗歌类的书籍,比如说,世界上最长的历史诗歌《格萨尔王的故事》《米拉热巴的道歌》《仓央嘉措的情歌》,等等。我们村里的大部分老人都会讲一段故事,其中有一位叫顿珠,村里人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顿珠诗人”,他虽然没有上过学,但让他编一两句很有诗意的段子并不在话下。西藏曾有一个民间诗人叫作格苏拉,格苏拉不管遇见什么人物或事物,他都能即兴创作一两句诗,他是一位杰出的即兴創作的诗人。我呢,后来阴差阳错进入到出版社工作。我偶尔写一两首诗,也曾萌生过当诗人的念头。当我离开卓玛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也记不清到底何时告别了她家,我在各种思绪中徘徊。回到出版社我开始整理诗人牦牛的作品,他的诗作共有一千五百首,其中大多数为短诗。这样诗歌就得分为两册。诗人牦牛散文不多,五十篇。剩下的是小说,就有十多篇。可以编一本小说集了。
诗人牦牛活着的时候,连一本作品集都没有出版过。他的作品常常刊于国内各大文学刊物上,他几乎拿光了所有诗歌相关的奖项,虽然只凭获奖证明不了一个文学家的成绩。可是诗人牦牛的诗也曾被翻译成外国语言传播,有的诗歌被用在大学和高中的教材里,说明他的作品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回到出版社的那天,出版社负责诗人牦牛作品集的有关领导不在,听一位同事说,他已经出差好几日,再过两天就回来。于是又过了两天,他终于回来了。那天我第一时间去他办公室。他对我说,“唝布,你是诗人牦牛的忠实粉丝,也是了解他的人。咱们出版社除了你,谁也没有资格承担起这项任务,所以你要好好整理他的手稿。另外,你不仅得负责出版诗人牦牛的作品,而且我要交给你编写此书前言的重任。”虽然我的文采一般,但出于对诗歌的热爱和作为诗人牦牛的忠实粉丝,我必须不遗余力地做好这件事情。领导的那些话也令我信心倍增,我内心里非常乐于接受这项重任。
回到家后,我开始提笔写诗人牦牛作品集的前言,连续写了五个钟头,五个钟头后终于写完了。平时我有一个习惯,一旦进入写作的状态,期间不会停止,直至困到睁不开眼。如果中途停止了,思路极易变得混乱无章,作品也不会理想。当我写完前言的时候便会精疲力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我遇见了诗人牦牛,他依然头戴牛仔帽,留着他那长发,笑嘻嘻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们俩聊了许久。当梦醒的时候,除了一部分对话之外,剩下的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我生怕记忆被时间的洪流冲走,赶紧提起笔把他的那些话记在昨天刚买的笔记本上。“编辑贡布拉,听说在世上传言我是自杀的,也有的人说我是被谋杀的。世上的人如此不理智,我本想给他们解答这些疑惑,可是我早已经变成了你们所说的灵魂了。所以我的话他们根本没法听到,我给你说实话吧,我不是自杀的,我是如此乐观的,有自制力的人,何必自杀呢?我也知道曾经有不少诗人和作家自尽,那些满腹经纶的人,真是脑袋里进水了。我也并不是被谋杀的,我在世上的时候,助人为乐,积德行善,并且,没有什么仇家。我在世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人,除了我自己的父母之外,妻子卓玛最清楚,她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我还听说,您在负责出版我的那些烂作品,谢谢您,我的那些烂作品交给您了……”我想再回忆更多,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看到妻子睡得很香,窗外吹来的微微的风拂过她的脸,我试图去关窗,外面的世界很安静,天空上的星群围绕着一弯残月。五月的深夜让人沉醉于其中,我关掉窗口,回转的时候,突然看到妻子站在我面前,我吓得魂飞魄散。“又睡不着了,快来睡,你连续两天熬夜,今晚又睡不着,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没有呀,你过于操心,哪有这么严重,我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被吓醒而已。”妻子常常担心我的身体,她知道做编辑很辛苦。出版社人事调动是常有的事,出版社里时不时地缺工作人员,通常加班是免不了的事儿。我躺在床上,仍然难以入睡。妻子每天提醒,熬夜是慢性自杀,得注意身体。想起慢性自杀,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那双肉体的眼睛是停歇了,可是心灵的那双眼睛,还在连续工作。
责任编辑:李学智 马 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