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倾城,静静相爱
2020-01-07刘继荣
刘继荣
妈妈心里有很多的怕,我们心里有很多的爱。
妈妈讲话一向惹人发笑。今晨,她在电话里说,脑袋时有鸣响,似住着数只蜂,再来两只蝴蝶,就能凑成一个活泼的春天。我笑不可抑,妻却大惊小怪,劝妈妈去医院检查,我笑道:“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妈生过病,她声如洪钟,走路虎虎生风,人家都说她能活到120岁。”
玩笑归玩笑,为去疑心,我还是催促妈妈去看了医生。翌日,她转述医嘱:是孤独引起的焦虑,无甚大碍,多去热闹之处,自然痊愈。我抚掌大笑,要热闹来我们家呀,我们夫妻二人整日插科打诨,动不动笑得揉肠子,肯定是医妈妈的良药。
爱是不客气
妈妈拒绝这份良药。她说:“哎呀,人老了就喜欢一个人住,广场、公园与早市都是绝佳的热闹场所,可以天天逛,一天笑好多遍。”听听,客气而疏离,完全当我是外人。我悻悻地向妻诉说不满,她竟称赞婆婆有主见,有个人生活的空间,真正令人敬服,噎得我学蛤蟆吐气。
瞧瞧,人家婆媳皆观念新潮,老的狷介,生怕麻烦人;小的通透,努力保持个人边界。说来说去,只我一人老土落伍,还在讲究孝悌忠义。妻见我不悦,过来抚我背,顺我气,用手指捺一捺我皱起的眉心。我痒得直躲,笑出来,怨气由脚底板溜走,顿时明月照,彩云归。
妻戏谑道:“上次我爸妈来小住,染上流感,你这个半子之婿劳心劳力,不曾怠慢半点。如今,报恩的时辰已到,我这个半女之媳,当然会欢迎婆婆到来,慰藉她心,解她寂寞。”我感激这好女子,却也愁不胜愁。我妈看上去性子随和,什么都说“好好好,是是是”,似乎搓圆揉扁都不介意,可她一旦说了不,那就是铁齿铜牙,再也休想更改。
我煩恼时,妻才不会袖手看热闹,这位女中豪杰,拿起手机就拨打过去。不兜圈子,不发嗲,只简简单单地问一声:“妈,我们最近加班太多,吃腻了外卖,您能来帮忙煮几天饭吗?”我清晰地听见妈妈的声音,她说:“能!”
整个黄昏,我都一直追着妻问:“喂,你是诸葛孔明转世吗?你的羽毛扇呢?你使用空城计的时候,到底弹的什么曲子……”她笑了又笑,整间屋都是银铃般的声音,似打翻了盛满幸福的罐子,泼得到处都是。
替妈妈订好车票,我俩长吁一口气:小功告成。且慢,家里怎么乱得像个杂货铺子,角角落落都要做深度清洁。我们一边收拾杂物,一边想起夏天岳父母来时,我和妻有次周末通宵玩游戏,岳母担心我们的身体,急得垂泪,岳父把我们横拖倒拽出去,硬是在公园里走足一万步才让回家。
妻担心地问:“下周,我们的游戏有个重要比赛,还能看吗?”我横下心来,摸摸她的头发:“不能。”大家在同一屋檐下,衣角相拂、呼吸可辨,就得彼此体谅、彼此顾全。妻握拳说:“没事,我们可以看重播。”她神态娇憨,真是可爱煞人。
爱是不委屈
妈妈来了。我与妻下班归来,远远望见家中有灯光,一进门就听见厨房中传出熟悉的声音。我像是回到了12岁,家里的电视在播新闻,油锅滋滋啦啦,水仙在窗台独自香。
我们洗了手,团团围定餐桌,我欢天喜地夹起一箸菜,嚼了一口,如遭电击。见我如此狼狈,妻不敢下箸。妈妈以为我恶作剧,亲自将所有菜肴尝了一遍,咳嗽一声,说:“鲫鱼汤似鹤顶红,酸辣土豆丝有股子砒霜味道,青椒炒肉咸得舌头发抖,我自己横竖咽不下去,你们还要吃吗?”我与妻笑得拍桌打凳,两颗头乱晃。
我心里有点儿难过,妈妈是真的老了:有的菜明显放了两遍盐,汤里放的调味品根本不搭,杂粮饭也太硬。最后,我们去店里吃水煮鱼,一家人吃得鼻尖冒汗,笑逐颜开,鼓腹而出。
妈妈的厨艺时好时坏,全无规律。她总显得疲惫,胃口也差,却又拒绝去医院。她心中有很多的怕:怕病、怕痛、怕拖累子女,所以情愿掩耳盗铃,以孩子气的举动来对抗这世间的无常。我们心里有很多的爱,总希望亲人长命百岁,让心有所寄,爱有去处。
女诸葛见我劝不转妈妈,再次披挂上阵,她闲闲地对妈妈讲,最近公司有福利,为员工的父母做体检,人家的公婆岳父母都去了,被上司夸赞好女婿好媳妇,真是羡慕。而且,现在网络发达,诸事方便,可以直接在手机平台查询结果,无须奔波。三说两说的,妈妈就动了心,乖乖去医院完成了检查。
晚上,有远房亲戚打电话来,说女儿近日结婚。妈妈开心得不得了,马上就要订票,准备回去吃喜酒。我异常纳罕,这亲戚我听都没听说过,800年才走动一次,妈妈急得这样,太令人诧异了。
我恳求妻帮忙拦下妈妈,这一次,她拒绝了。她说:“你没发现吗?妈在这里不太开心,每次做坏了菜都很难过,拼命自嘲。我们出去吃或叫外卖,她又添一层歉疚……”我一下子红了眼眶:真的,妈妈敏感又脆弱,她有她的自尊和骄傲。太委屈,就与爱背道而驰了。
爱是不分离
早晨,送妈妈去车站,这座城市下起了大雪,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车站很远,路滑,还堵得要命,作好作歹,总算没有误了车次。我俩举手加额,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妻低头看了一下手机,说体检结果出来了,她忽然冲我大叫:“快点儿,快点儿,我们去拦住妈妈,不要叫她走。”
她拖住我手,对工作人员举起手机,颤声恳求:“请让我们进去,我婆婆查出了癌症,她不能走,得留下来治疗,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可怕的事情。”我的耳朵 “嗡”的一响,眼睛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工作人员举手放行,我跟着妻狂奔,不断地穿过那些旅行箱与双肩包,穿过那些坚硬的风和想要淹没整座城市的大雪,来到妈妈的面前。
妈妈挽着小包,懵懵懂懂地下了车,懵懵懂懂地跟我们回家。屋子里暖洋洋的,妻恢复了镇定,轻描淡写地对妈妈说:“甲状腺癌啊,是世界上最轻的一种癌症,几乎都要被踢出癌症界了,咱肯定能治好。”妻说,妈是聪明人,不要试图瞒住她,把她蒙在鼓里心惊肉跳地猜,才是最大的折磨。
手术很顺利,我们轮流请假照顾妈妈,出院时,医生安抚道:“好好吃药,能活到120岁。”回到家里,妈妈变得沉默,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她有些抑郁。我们搜罗了无数趣闻轶事与她分享,两人一唱一和,演技几乎能与当红的小品演员一决雌雄。
要过年了,妻在炖肉,我带妈妈去弄头发。刚开始剪发时还是好好的,到染发时,旁边一位老太太多嘴,说我妈发质不好,稀疏又细软,老人家快要哭出来了,说不染了,现在就回家。我与理发师手足无措之际,妻来了,她铿锵有力地抚慰老妈道:“老话讲,贵人不顶重发。”说着索性蹲在老妈膝下,让她摸自己的脑袋:“您看您看,我整天顶着一脑袋重发,想梳个爱因斯坦发型吧,又讲不出相对论,想梳说唱歌手的小辫子吧,又不会唱歌。上次理发,硬硬的头发碎渣溅到理发师眼里,小伙子像中了暗器一样,都快疼瞎了。像您这样,清清爽爽,多么好。”
周围的人全乐了,老妈也破涕为笑,不再闹着要走。我笑着笑着,忽然有点哽咽,这个冬天格外冷,当命运的暴雪骤袭时,我们也曾惊慌哭泣,但从未松开彼此的手,我们学会了勇敢,学会了大声去笑,静静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