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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世离殇塑乡愁

2020-01-07

闽都文化 2020年1期
关键词:于右任塑像雕塑

段 玲

2019年8月17日,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步行来到陈一帆雕塑艺术馆的所在地——福州鼓楼区柳河路46号。推开厚重的铁门,迎接我的是长乐籍已故台湾雕塑大师陈一帆的女儿陈子文和她的小儿子徐家华。简短的礼节性介绍后,宾主落座。陈子文深情讲述起了已去世3年的父亲曲折传奇的过往……

一段凄美的爱情

陈一帆(本名陈尊双),1924年出生在长乐鹤上仙街村,是当时大名鼎鼎的祥来店的长房长孙,家族中经营的产业有酒庄、食杂店、当铺和钱庄(仁昌号),家境优渥。他自小聪明好学,初中毕业后即进入私立福建学院附属中学高中部普通科学习。抗战爆发后,陈一帆随学校迁至闽北,后投笔从戎,考入贵州航空机械学校,成为飞机机械师。

她,李如宝,1925年出生于长乐鹤上沙京李氏望族。曾指挥了闽江口抗日保卫战的著名海军中将、马尾要塞司令李世甲是其伯父,她的亲兄弟、表兄弟和堂兄弟除了一位在家务农外,其余的全部参加了空军、陆军、海军,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

1945年投军前,陈一帆返乡娶了相貌出众、端庄贤淑的李如宝。他和她的结合,在长辈眼中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在同龄人看来,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1946年3月,女儿出生。他匆匆从部队赶回,初为人父,满心喜悦。抱着怀中酣睡的小粉团,他对妻子说:“冬雪(李如宝小名),女儿也很好,我们把她当男孩养。名字就叫子文,怎么样?”这体贴入微的话语驱散了妻子没能给他诞下男婴的自责。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直到女儿满月他才归队。就是这样一段俗世夫妻相守的日常片段,竟成了陈一帆数十年光阴里时常咀嚼与回味的美好。这记忆也成为支撑李如宝“千帆过尽皆不是”“肠断白蘋洲”仍痴痴守候丈夫归来的力量。

陈一帆与李如宝的合影

那是1949年,陈一帆从贵州随部撤往台湾,驻守金门。本以为,驻守一段时间后便能返乡与妻女团聚,可谁知,这次随部撤离,一湾浅浅的厦金湾海峡会成为一道横亘在夫妻俩之间的天河,生生割裂了他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望。

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后,家族的产业收归国有。家中的几位长辈成为国有企业的职工,大家庭中的各个小家庭开始为各自的生计奔波。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李如宝带着年幼的陈子文租住在福州台江区,平时靠缝制旗袍上的盘扣养家糊口。有人劝她改嫁,而她心中坚信丈夫仍活着。她,要等他归来!

1972年,陈一帆大舅子到新加坡经商,他托大舅子给家乡寄信,了解妻女是否健在。1974年3月31日,他赴新加坡参加侄儿婚礼时,二嫂将妻子李如宝的信及随信附寄的照片郑重地交到了他手上。他迫不及待,打开时激动得双手颤抖。当得知妻子为他坚贞守候至今,并以一己之力抚养女儿长大,而母女俩也未因他受到牵连时,陈一帆顿时号啕大哭。这一天,离1946年的分离已经过去了28载,当年在他怀中酣睡的小粉团也早已嫁作人妇。

1974年4月6日,他满含热泪给妻子和女儿各写了一封信。在给妻子的信中,他这样写道,“这20多年来的长年岁月,由您双手奋斗维持生活,同时抚养子文长大,不知您受尽了多少辛酸苦痛,受尽了多少折磨。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们母女俩。”“我当尽心尽力给您补偿,家中情况请再详告至明。”字里行间透着无尽的感激和深深的思念。“这20多年冗长的岁月使您母女俩受尽了百般辛苦,除父经常设法援助外,万望吾儿多为您母亲照顾。”“吾儿婚后生活如何,来信一并详告。”对于女儿,言语间自然表露作为慈父对孩子的愧疚与宠溺。

当相思的弦,历经劫波终于连上时,奏响的是和谐美妙的音符。一封封载着满腔爱意与普通夫妻交流日常生活琐碎的书信漂洋过海抵达彼此手中,见字如面的幸福感驱散了因时空距离带来的惆怅。接下来,见面团聚成了夫妻俩最重要的议题,陈一帆还为妻子在高雄购买了一处房产。可由于种种原因,最终未能如愿团聚。

1983年,李如宝病重,得知消息的陈一帆心如刀割。为了让妻子有足够的钱治病,他以最快的速度为一座寺庙雕塑了佛祖像,拿到酬金后,抢在离银行关门还有半个小时,赶到银行,将钱兑换成港币,之后又火速赶往码头,托跑香港船的同乡带到香港的朋友处,再让朋友寄到福州。

陈子文将收到的这笔钱全部取出,放在母亲的病床前,流着泪说:“依妈,依爸很爱很爱你的。”李如宝艰难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病重的她知道时日无多,但是,亲戚们都在传,陈一帆为了早日回来与亲人团聚,参加了不少外省人返乡促进活动。有生之年能再见一面是他最大的执念。清醒的时候,她跟女儿说:“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爸说,要是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话带到。”终究是病魔快了一步,不久,李如宝带着深深的遗憾阖上双眼。闻知妻子死讯,陈一帆悲痛万分。此后,他更加积极为争取台湾当局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四处奔走。

1986年12月,陈子文辗转到达香港,暂住在陈一帆香港的朋友处,隔了一段时间才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父亲。父女俩一相见,便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相拥哭了半个多小时,身边的人也禁不住流泪。等到情绪平复,父女俩聊起了家乡的人和事,当讲到母亲临终所托时,陈一帆抑制不住,泣不成声。

生同衾,死同穴。作为一对夫妻从红颜到白发的相濡以沫,无疑美满幸福。不能做到生同衾,那就死同穴。陈一帆在长乐玫瑰山庄附近购了一块双人墓地,将妻子移葬于此,并嘱咐女儿,他百年之后要和妻子合葬一起。如今,他和妻子在此已长眠相守了3个年头。

一部传奇的人生

陈一帆与女儿陈子文在香港的合影

驻守金门不久,初来乍到的新奇感逐渐淡去。何日才能回到家乡,见到自己的父母还有心爱的姑娘呢?这种愁绪在金门守军中四处蔓延,陈一帆也不例外,慈祥的双亲、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孩子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一日,陈一帆在营房外偶然看到墙边有一块白色土疙瘩,看过去很特别,好奇的他端在掌心仔细瞧了瞧,轻轻一捏,感觉土质细软还有一定的黏性。没舍得扔掉,他拿着土块一直走到了海边。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的土块。这两者的碰撞,如同下了一道指令,他用海水将土稍稍浸湿,揉搓了起来。泥团在他手心里时而圆时而扁,揉着揉着,越来越黏。他这才知道,自己捡到的是块黏土。捏一个什么呢?小时候就喜欢画画的他,目光越过厦金湾海峡层层叠叠的浪花,极目远眺对岸。只要过了这个海峡,就是厦门,到了厦门就可以回家了。要是有双翅膀,可以飞过海峡,那该多好呀。想着想着,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就捏只海燕吧。手随心走,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海燕在他手中振翅欲飞。他将海燕朝着家乡的方向举起,双眼凝望着这只小精灵,眼中升腾起了如烟似的薄雾,那薄雾化作两行清泪,“滴答滴答”掉进了海水里。后来,正是这只被朋友称作“带着相思泪的海燕”,为他打开了通往雕塑艺术殿堂的大门,也成就了他传奇的人生。

传奇的开端,有个人至关重要。他,就是当时的金门防卫司令胡琏。当这只海燕在官兵们手中传递,最终传到胡琏手上时,他爱不释手,找到陈一帆,对他说:“帮我捏塑一个小像吧!”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台北中山纪念馆中的孙中山塑像、中正纪念堂中的蒋介石塑像、玉山之巅的于右任塑像及林森、蔡元培、吴稚辉、梅贻琦、陈诚、胡宗南等一大批国民党元老塑像,都出自他手。其中,最令他感慨万千的莫过于给于右任塑像。

这位被称为“和平老人”的于右任,1962年1月24日,写下了一首名为《望大陆》(又名《国殇》)的诗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之殇!”吟咏之人无不为之动容。1964年11月10日,于老先生带着对大陆亲人无尽的思念病逝于台北。他生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人们便将他写的这首诗作为他的遗言。台湾许多民众团体自发募捐为其塑像。陈一帆为于右任创作的塑像最终入选。

“在创作的过程中,父亲很多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吟诵起这首诗,每吟一次都会泪流满面。父亲讲述当年创作感受时的神情,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想,这些诗句肯定是戳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陈子文轻声地讲述着。乡愁牵动乡愁往往能产生强烈的共鸣,正是基于于右任与他共同的情感,陈一帆很快完成了整个作品的创作。这尊半身铜像连同基座高3米,矗立在了高度为3997米的玉山主峰上。1967年8月7日,举行落成典礼,于右任终于了却了登高远眺故土的心愿。这尊铜像亦成为台湾人民盼望祖国早日统一的一种象征。

台湾玉山顶于右任雕像

从当年手捏的那只如同精灵的海燕开始,到让他声名鹊起的吴稚晖、于右任、孙中山、蒋介石铜像的创作,直至享誉世界的孔子标准塑像的落成,陈一帆可谓是创造了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各种大赛邀约和荣誉纷至沓来,从而奠定了他“台湾人物雕塑第一人”及在台湾雕塑界的地位。在台湾,他被人亲切地称为“别样的历史记录者”。

一个美好的愿景

诗云: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可他乡终究不是故乡。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一直是陈一帆孜孜以求的梦想,也是跟他有同样命运的人此生执着的追求。1987年11月,台湾当局终于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陈一帆立刻将这好消息电话告知女儿,并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乡。

1988年初,陈一帆历经舟车劳顿后回到了福州。许是近乡情更怯,他没有马上回长乐鹤上,而是下榻在于山宾馆。那晚,陈子文与父亲见面了,第一次见面的悲伤沉重不复存在,充溢的是重逢的喜悦以及日后可以时常相见带来的欣慰。

“第二天,我们夫妻俩带着孩子陪父亲回鹤上。一路上,父亲很少说话,他不时扭头看车窗外。有时会自言自语,‘这个地方还跟我当年离开的时候一样。’‘这个地方变了,我都认不出了’。”陈子文说她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光。当车到达村口,在此翘首以盼的族人点燃了鞭炮。陈一帆一下车,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尊双、尊双……你终于回来了。”长辈们的声声呼唤,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离乡前的点点滴滴倾泻而出。拥抱、唏嘘、感叹、欢笑交织在这纷飞的鞭炮碎屑里。陈一帆擦拭掉眼泪,看到熟悉的长辈已所剩无几,大多是同辈和晚辈。凭着当年的记忆,他努力地辨认着,试叫着儿时玩伴的名字,印象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当天,陈氏宗祠大门大开,迎接这位离乡42载后归来的游子。祭拜过列祖列宗后,他来到父母坟前,未能尽孝的内疚让他长跪不起。在妻子坟前,他哽咽着诉说着别后相思。在随后的几天中,他在亲人的带领下把整个村子走了一遍。那些曾经熟悉的小路,熟悉的风景,还有那些离别后新辟的道路和景观,在他眼里都很亲切。

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呢,这是陈一帆回乡后想得最多的问题。之后,他陆续捐款近百万港币,用于当时鹤上乡修建自来水厂,为仙街村修路、建敬老院、仙街小学加层……

花甲之年能再次踏上故土,他无疑是幸运的。更幸运的是,他还将承担起更光荣的使命。这使命得益于他为台湾地区塑造的孔子标准像。

1985年,台湾当局行政部门、教育部门、孔孟学会联合公开选拔一尊为大众公认合于标准的孔子像。该塑像以唐代吴道子绘“孔子行教像”为标准,陈一帆创作的3.2米高孔子像最终入选。

孔子像创作过程

“孔子的为人处世温良恭俭让,他的智能特质不惑、不忧、不惧,他为万世留下温而厉、威而猛、恭而安的总体形象,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上述的种种特质才是雕塑家塑造孔子所要追求表现的目标。个人经验告诉我,孔子塑像没有最好,谁能更多把握孔子气质和神韵,谁就能做得更好。”陈一帆曾在他的《我心目中的孔子》一书中透露着他对孔子的无限敬仰和当时的创作心得。正是这种对孔子精神内核的精准把握,让他在两轮投票中打动了13位评委,最终全票当选。

1988年7月14日,中国国民党召开的“第十一届中央评议委员会”上,陈立夫联合34名评议委员,提出《以中国文化统一中国》提案。这份提案立即在海峡两岸和海外侨胞中引起了强烈反响。《人民日报》为此发表《两岸互信合作,促进中国统一——评国民党中评委陈立夫等人的提案》的评论员文章,认为陈立夫等人的提案“顺应两岸人民强烈要求和平统一、振兴中华的历史潮流”,“这种谋求祖国统一的积极态度,令人感佩”。1989年初,陈一帆受陈立夫等35位立志祖国统一的中国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委托,启程赴京,共同致力于中华文化公园建设,并开始设计孔子巨像。后来,由于诸多原因,最终未成。

1990年,陈一帆回福州定居,回乡后的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孔子像的塑造上。这些孔子塑像又被他分别无偿捐赠给了中国人民大学、福建医科大学等10多所大学、中学及一些孔子学院,他还特别向长乐一中和长乐吴航书院各捐赠一尊孔子雕塑。

陈一帆先生为长乐吴航书院孔子像揭幕

陈一帆先生被聘为闽江学院美术学院雕塑系客座教授

2017年7月20日,陈一帆雕塑艺术馆在福州开馆

2010年5月31日,陈一帆出任闽江学院美术学院雕塑系客座教授。随后,闽江学院分别在美术学院和陈一帆所居的柳河别墅设立闽江学院陈一帆工作室,他将自己的技艺倾囊相授。后因眼底黄斑病变,细部的雕塑未能亲力亲为。再后来,坐上了轮椅。但是,他仍然牵挂着那个未竟的心愿——在福州建一座比美国自由女神像还要高的孔子巨像。他在接受《福州晚报》记者的采访中谈道:“中国人的精神就是孔子精神,可以高度地概括为仁爱精神、孝道精神与礼义精神。这是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直接上升为中国人的信仰:仁爱、和谐、真诚。我希望立一尊比自由女神像还要高的孔子巨像,立在我的家乡中国,让大家一看到他就知道,仁爱之乡到了。”赤子之情溢于言表。

在离世前的2个月,陈一帆精神已十分不济,但一谈起孔子巨像,他眼里总会放光。2016年7月20日,陈一帆病逝于福州。

家乡没有忘记这位为弘扬中华文化奔走一生的爱国雕塑家。2017年7月20日,海峡两岸雕塑界合力共建的陈一帆雕塑艺术馆在福州开馆。两岸雕塑界开始在海峡两岸及世界各地寻找陈一帆作品。2019年7月20日,陈一帆雕塑艺术人生展在长乐区博物馆开展。台湾一批海军、空军校官儿孙组团参加开展仪式,近200位陈一帆亲朋好友兴致勃勃地从福州各地驱车前来观展。开展仪式上,陈一帆的女儿、陈一帆雕塑艺术馆馆长陈子文在讲话中多次深情致谢家乡长乐。

如今,在陈子文和她小儿子徐家华及海峡两岸雕塑界共同努力下,陈一帆雕塑馆已成为海峡两岸中华名人主题雕塑作品展示地、交流地和青少年公益课活动中心及传统文化的传承地。每年慕名前来参观交流的团队络绎不绝。

在陈一帆近百年的人生历程中,他经历过,伤心过,期盼过,努力过,也遗憾过,但这一切并没有随着生命的逝去烟消云散,而是集结在他富有生命力的艺术作品里,树立成一道永恒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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