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素历史思想探究

蒋乔欣，侯琳琳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伯特兰·罗素是英国著名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一生所著论著七十余部，其内容几乎涉及人类知识的所有领域，堪称“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由于罗素的历史研究相对其他历史研究者较为零散，没有在某一论著里集中地表达出自己的历史观，因此，学界将罗素视为“非专业的历史学家”。但是通观罗素所有关于历史研究的成果来看，其历史思想是跨学科的“多元式”思想，也是求索自由的“反思式”思想，他在注重对历史发展动力、特点、规律等方面探究的同时，也注重对人类命运、自由价值、世界发展等方面的探讨。不仅政治论著中饱含着强烈的历史感，而且还写下了《自由和组织》《1902—1914年协约国政策》以及闻名世界的《西方哲学史》这三部严格意义上的史学专著。本研究将从罗素历史思想产生的时代背景出发，通过对其思想理论的系统分析与深入研究，总结罗素历史思想的特点，为罗素历史思想研究作出力所能及的理论贡献。

一、罗素历史思想的形成背景

1.时代背景

(1)拿破仑时代

1799年，拿破仑结束了法国大革命以来的混乱局面和轮番交替的现象。1804年拿破仑称帝，试图以组织的自由来保障个体的自由，认为由帝王将人民的力量聚集起来是保卫民族自由和国家自由的手段，是保有自由的前提，逐渐将法兰西共和国变为了法兰西帝国。当时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虽然王权和组织是追求自由的手段，但是必然成为人们对自由追求和实现的阻碍，组织自由与个人自由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别。自由与组织间的冲突和互动是拿破仑时代的突出表现，身处于这一社会环境中的罗素认为19世纪历史的主要脉络就是自由与组织的关系，他的很多史学研究也是围绕自由与组织的关系而展开的。

(2)维也纳会议后的欧洲局势

1814年9月—1815年6月欧洲列强的外交会议在维也纳召开，确立了“正统主义原则”，欲将恢复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和拿破仑战争中被推翻的王朝和君主制度。然而在后续的革命中，传统君主将国家的所有权转移给了民族，由民族主义代替“正统主义原则”来统一国家的思想，“正统主义原则”被逐渐摒弃，民族主义带领人民以自由为口号成立国家。欧洲各君主国在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崛起的面前，不仅对民族主义进行打压，利用民族主义打击别国，而且将民族主义当作号召和聚集本国力量的工具，在保守主义复燃的历史条件下，民族主义再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在这种自由与组织交融与对抗的时代背景下，罗素将19世纪视为自由与组织彼此交织、相互冲突的时代。

2.文化背景

(1)自然科学的进步

任何科学的进步与发展都离不开“传统方法无法回答和解决”这一现实问题，随着新方法的提出和问题的解决，人们视野得以开阔，进而又发现新的问题，在循环往复中，推动着科学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罗素认为问题的出现孕育着发展的生机，推动了近代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现实问题的解决，证明了偶然的因素促进了某个英雄的出现，而这些个人或英雄的成功与外界环境并无直接关系[1]。罗素对科学发展的关注与思考影响了他对历史中英雄和天才的看法。此外，作为数学家和逻辑学家的罗素研究领域较为广泛，从集合论到符号逻辑的研究是对传统形式逻辑的突破、继承、发展，也是自16世纪起一系列科学活动发展到高级阶段时，对自身进行反思的结果。罗素对数学和逻辑学的关注是因为自然科学对人类及社会产生了历史上空前的影响，而在这种关注和研究中获得的经验影响着罗素的历史观。

(2)人文主义思想的发展

在文艺复兴运动的推动下，自然科学取得了飞速发展，自然界的许多奥秘被科学家逐渐揭示，天主教会的说教不攻自破，在这种对自然界逐渐认识和了解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下，17—18世纪欧洲掀起了以“理性崇拜”为核心思想的启蒙运动，有力地批判了封建专制主义，宗教愚昧和特权主义，宣传了自由、民主和平等的思想，为后来的欧洲资产阶级革命以及近代国家的建立与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基础。这一时期涌现出大量的代表人物和思想观点，罗素在对这些思想进行继承与批判的过程中，逐渐地形成与完善个人的历史理论。例如，罗素反对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伏尔泰仅强调政治权利上的平等而忽略经济权利上的平等，认为经济权利与政治权利都要受到重视，都要实现平等，这一思想不仅是对启蒙运动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而且符合当时社会主义的思想需求[2]。康德把认识论的问题推到本体论，认为主观改造客观，世界是由先验理性按法则组合的，罗素反对康德的观点，指出“康德的种种矛盾是那样的矛盾：使得受他影响的哲学家们必然要在经验主义方向或在绝对主义方向迅速地发展下去”[3]。此外，康德将上帝存在、灵魂永生、意志自由作为三个“理性的理念”，而罗素持有无神论的立场，对康德的上帝存在理念报以反对意见。

二、罗素历史思想的理论内核及其政策主张

1.罗素历史思想的理论内核

(1)历史非科学论

罗素以非专业的眼光来看待历史的研究，他认为历史的特点在于非科学性[4]。这种颇为独特的历史思想成为了现代西方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点中较典型的派别，这里提到的“科学”是狭义的“科学”，指的仅仅是发现世界的客观规律并利用，进而改造世界、造福人类的手段，并不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出发，判断历史的真假或对错。

罗素认为，人们在历史中关心的是各种事实本身及其趣味性，但是在科学中，科学的实证过程是缺乏趣味性的，而科学家们不仅仅是对某些事实本色感兴趣，更多的是将注意力和兴趣点集中在事物内在的规律上，这与在历史中的情形恰恰相反。历史吸引人们的大多是其生动的故事情节，丰富的人物形象，激烈的矛盾冲突，不同的生活环境及习惯等，与它是否有内在规律和因果关系全然无关，在罗素看来“科学以解释对象为目的，史学则以描述对象为己任”[5]。

罗素认为历史的特点在于非科学性的另外一个因素是历史属于人文的科学，不可能完全采用自然科学研究的方式方法[6]。自然科学的研究过程需要抽出研究对象的个别性和抽象性，最终为了发现研究对象存在的规律性；而历史研究则是需要发掘研究对象的特殊性或个别性，最终对其作出具体的研究与描述。此外，人文科学相比自然科学研究者更容易受到主观与客观因素的影响，每个历史学家的思想与观念都会受到主客观现实的约束和限制，使历史学家在理解历史和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带有主观色彩，导致他们在对历史研究中的断言和陈述缺乏客观性，削弱了研究的科学性，这些研究的断言和陈述传给读者的大多是历史学家个人的价值标准和思想观念，它可以对读者的认知、行为、审美等方面造成一定的影响，但是不属于科学知识的传递。

(2)战争论

战争是罗素历史思想中的一个重要话题，不论是谈到人性还是社会的发展，都会从不同角度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态度。罗素对战争的态度是从有条件反对到完全反对的变化过程。对战争的反对是因为受到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尊重生命与自由；而对战争的支持则是因为他是一位有“条件”的和平主义者，支持他认为“正义”的战争，对于俄国的十月革命他采取的就是支持社会主义革命的态度，然而当苏联原子弹和氢弹爆炸成功后，罗素意识到了核武器的杀伤力和破坏力，开始反对一切的战争。

罗素认为，导致人类战争的原因有三种。第一种源于人的本性，冲动和欲望是人的本性，而战争能使人的冲动得到满足，战争因冲动而产生，并不是在人类的深思熟虑后而做出的选择与举动。人的欲望中存在着竞争欲，人们希望在战争中一个强大的社会战胜一个弱小的社会，让自身具有生物学上的优势。另外一种本性就是占有欲，“把权力施于他人身上是一种快乐，利用人家的劳动来过生活也是一种快乐，战争胜利者比较被征服者能多享受这些快乐”[7]。第二种是民族主义情绪，在人们看来，为了保家卫国而发动的战争是正义的，也是光荣的，错误地将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的概念、情怀和精神相混淆。第三种是资本主义经济利益的驱使。

(3)天才决定论

天才人物是不可复制和不可预测的。在罗素看来天才人物是不可复制和不可预测的，是偶然性因素的体现，而政治家对历史带来的影响要远远超过同一历史时期的哲学家们所带来的影响。一方面，他认为哲学家对历史有着重要影响，政治家们的政治理论和伦理基是对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主要因素，让理论和思想成为政治家击败敌人和领导人民的武器。另一方面，他也指出哲学家的思想和理论很早就已经出现，甚至在若干个世纪之前就存在，并不是在政治家们利用的时候才出现，思想和观点不是为了政治家根据当前现实需要而临时创造或者制造出来的。

罗素认为历史是由天才推动的。他曾提到：某些历史学家希望人们相信，如果17世纪那些推动社会进步的学者都不曾出现，那么整个社会普通人的生活与现在相比就会截然不同，将不会有目前的繁盛[8]。如果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没有生于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其他人能够创作出与他们一样优秀的作品。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罗素认为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天才做出了特殊贡献，发挥着重要作用。但是这一观点并不是忽略天才以外的个人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和价值，而是强调科学技术的进步推动了历史的前进，而天才在科学技术的进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进而得出历史是由天才推动的观点。此外，罗素还认为个别英雄大于群体。在他看来，由于经济、政治、军事局势的变化和个人突如其来的智慧灵感是导致历史中个别时期产生突飞猛进变化的原因，个别英雄的决定性作用和个别英雄所起作用的偶然性，让历史的发展方向充满了变数和不可预测性，进而得出历史的规律是不可预测的结论。

(4)人性论

罗素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看见了欧洲的衰败和美苏的争霸，这一时代背景和社会现状使罗素讨厌战争、排斥独裁、反对恐怖主义，由于对自由的向往，罗素将人类的一切灾难和不美好都归结为人性的“恶”，这一人性观直接影响到他对历史的研究。罗素认为恶是人类的天性，是隐藏在意识深处的东西，伴随着人类发展过程的始终，基于此，他提出了人性论，即：人性由占有欲、权力欲、创造欲三个部分组成，其中占有欲是人类对物质财富占有的追求，权力欲是人类对统治地位的追求，创造欲是人类智慧的活动。罗素摒弃了以往历史发展是由理性主宰的观念，认为历史是人类本性发展的过程，这一发展过程中，人类不仅仅追逐物质上的拥有与享受，更追求权力的拥有，相比财富而言人们更看重权力，因此，罗素更加关心权力欲，偏重研究权力在社会科学中的地位及作用。

2.罗素历史思想的政策主张

罗素的历史思想不仅是对科学的探索和反思，也是对人文主义的一种思考，其历史思想在从不同的角度都能够流露出人文主义思想。面对环境的污染，罗素呼吁大国消减核武器，担心人类社会的发展前途，忧心人类的文明被毁；面对理论研究，反对一切潮流化、政治化的思想专制；面对历史的学习，罗素主张不要盲目地为了真理而真理地学习，不做历史的奴隶，要做历史的主人，在了解历史后更好地思考未来。基于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面对战争等现实问题，罗素站在历史的视角，提出了以教育的方式实现永久和平、以建立世界政府的方式来保障国际安全的政策主张。

(1)主张以教育的方式实现永久和平

在罗素看来，战争主要是由人性的冲动发展而来，人类有侵略的冲动，也相应地有抵抗侵略的冲动，人类可以通过理性来抑制自身产生的冲动，但是冲动又是爱、科学、艺术等“美好”的来源，是人生存与发展的动力，没有冲动人将会失去生机，因此，人类要主导和控制冲动的发展方向，而不是因为冲动的消极方面而盲目地对其进行压制[9]。这就要用教育来引导人将冲动控制在积极的发展路线中，培养人独立思考的能力，而不是硬性的灌输，更不要将教育纳入党派之中，沦为政治的武器。此外，国家之间错误的冲动也要用教育来进行引导，为了避免个别教育者出现夸大本民族和本国家在世界发展中地位与作用的不良现象，或者是对某些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等各方面的偏见，政府可以统一制定学习的教材对人们进行“世界主义”教育，充分发挥教育的正确性，引导人们形成“世界大家庭”的思想意识，从根本上构建世界永久和平的局面。

(2)主张以建立世界政府的方式来保障国际安全

罗素对消灭战争、保障世界安全提出来一个假设：如果战争不以某一个国家的胜利而结束，那么要想消灭战争，只有全世界联盟，建立世界唯一掌握军队的组织——世界政府，以此来保障世界的安全。这一假设提出后，罗素对此作了进一步详细解释，在他看来，世界政府应该是一个中立的、由世界各国通过协议且自愿组成的权威组织。要实行联邦制，并且建立和完善规章制度与法律法规，对于违反规定的民族或国家依法进行惩处，在非武力的情况下解决国际争端。但是，世界政府的权利仅限于处理国际纠纷，防止各民族和国家战争的爆发，在世界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地保证各民族和国家之间的公平，不能参与移民、领土纠纷、原料分配等问题的解决与裁定。

三、罗素历史思想的特点

1.数理逻辑与自由主义影响下的“多元式”历史思想

罗素一生研究涉及众多领域，且贡献突出，特别是对数理逻辑和哲学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与伏尔泰、休漠等人相似，可以称之为“百科全书式”学者。对数理逻辑研究的热爱让罗素认为，唯有数学和逻辑学思考的介入才能保障知识的正确性，所有的知识和认知均都是建立在一个超越个体感觉的坚实基础之上，只要条件具备都可以通过数理逻辑推导出来。尽管在推进这一思想的时候出现了“罗素悖论”这一难题，导致构想并不完全成功，但是不可否认这一思想极大地推动了数理逻辑的发展，同时也让数学逻辑渗透到了历史学的研究领域之中[10]。正是数理逻辑对知识真实性和准确性的强调，使罗素认为过往的历史是具有真实性，是不易变的，历史学研究的目的不是去发掘永恒规律。此外，罗素出生并成长在一个充满浓厚的自由主义氛围的社会环境中，环境的影响使其一生信奉自由主义，就算深受社会主义思想与文化等方面的影响，也始终坚持着在组织生活中注入个人自决因素。因此，追求自由是罗素思想中永恒的主题，他的历史观也充满了自由主义的印记。从小受到自由主义影响的罗素在其史学研究中多次强调人不是工具而是目的，人的自由是最为宝贵的财富，也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保障。“在工业主义的旁边，塑造现代世界的最强大的力量是民族主义。与工业主义一样，民族主义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为权力持有者，另一种是为那些努力解放自己的民族。”[11]在罗素看来，自由与组织纪律在互动和对抗中共存，这种互动与对抗产生的力量既是历史的主旋律，也促使了民族主义的产生与兴盛，而当下的民族主义以自由为口号来感召大众，并将大众逐渐引向战争道路，使自由主义转变成集体主义，进而走向了与自由相反的方向。由此可见，罗素的历史观融合着数理逻辑思想和自由主义理念，是“多元式”历史观，也正是这种在数理逻辑与自由主义影响下的“多元式”历史思想成为了罗素历史思想区别于其他学者历史思想的鲜明特点。

2.“反思式”的历史思想

罗素持有历史可知论的态度，认为历史终究是可知的，是真实存在的，并且过往的历史是不会变化的，但是他并不认可历史的规律性。“在自然科学已成功的发现了各种事实之间的相互联系，历史学也力求用同一种方法去发现联系各种事实的因果律，企图在历史中发现这些因果律，这完全是值得称赞的，但是我认为这并不是赋予历史研究最高价值的东西。”[12]在他看来，要想使规律性知识具有效力，必然要有大量的样本检验与观测，就算历史规律真的存在，但是由于人类的文明史过于短暂，仅凭借留存于世的历史资料和目前的知识水平不能够真正地认知历史规律，目前谈历史规律毫无意义。正是这种历史规律不可知的思想，让罗素对偶然性因素有着充分的研究。在他看来，由于历史规律不可知，人们难以对历史前进的方向做出准确的预测，历史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充满了偶然性因素，而这种偶然性因素离不开个人，个人在历史变化中充满了偶然因素，是历史发展变化中的主要力量，是历史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历史中的个体应该得到重视，因此在罗素的历史学论著中，天才人物的经历和思想占据着重要位置，在他看来，天才往往决定着历史的发展方向。罗素将人融入到历史推动力的研究之中，认为人的占有欲、权力欲和创造欲分别是对物质财富、统治权力与智力活动的渴望，放在历史推动力中分别体现在经济技术、政治理论和天才人物这三种因素，三种因素推动了历史的变化发展，并且三种因素彼此独立、缺一不可。由此可见，罗素对历史的认识与研究并不是完全立足于专业历史学的范畴中，而是基于“常识”，这种“反思的历史哲学”在“思辨”的、“分析”的历史哲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罗素历史思想的鲜明特色。

结语

综上可见，罗素对史学研究有着独特的贡献，他以“多元式”“反思式”的历史思想，将数理逻辑知识、自由主义思想同历史研究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并将历史作为可知的事实加以探究，在对这些事实研判和反思基础上总结出相应的观点与理论。同时，他还将历史研究与政治、艺术、伦理、宗教等文化和议题紧密联系，又以流畅的语言风格向世人传递对自由求索的人文理念与自由主义情怀，为后世学者的史学研究以及世界和平与民族解放，提供了宝贵的思想基础与理论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