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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环境学视野下的古希腊英雄形象异变
——从古希腊神话到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

2020-01-07

天府新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阿喀琉斯赫拉古希腊

袁 强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具有超凡的武力与伟大的功业,代表着集体意识,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具有崇高性与神圣性。而在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这些英雄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语境,成为一种文化工业产品,表现出感观化、名气化的特征。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来看,传播媒介的变革是英雄异变的重要原因。正如兰斯·斯特拉特所说: “英雄就是传播的一种产物”(1)兰斯·斯特拉特:《英雄与/作为传播》,胡菊兰译,《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从口头神话到电影的媒介变革中,古希腊英雄构建方式的变化引发了这些英雄形象的异变。本文以《赫拉克勒斯》《惊天战神》《特洛伊》三部电影为研究对象,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比较古希腊神话中与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的英雄形象在构建方式与文化内涵上的差异,进而探明电影的媒介偏向在古希腊英雄形象的异变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一、口头神话、电影与媒介环境学

古希腊的荷马时代产生了大量的神话故事,这些故事代代相传,经过历代游吟诗人的加工与整理,以口头传播的形态保存下来。直到公元前8世纪,以腓尼基文字为基础的古希腊文字出现,这些故事才有了文字形式,主要留存于《荷马史诗》 《神谱》以及古希腊戏剧和历史著作中。虽然它们对英雄的描述以文字的形式留存,但是它们形成于口语时代,为口头媒介所形塑。这些古希腊神话的内容丰富,主要分为神的故事与英雄的故事两类,英雄的故事在神话中占有重要位置。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系统地梳理了古希腊各类神祇的谱系,以及凡间英雄与天神之间的血缘关系。古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忒修斯等英雄都属于“半神式”的英雄,有着神的血统。《荷马史诗》中也涉及大量的神话故事,阿喀琉斯、奥德修斯、阿伽门农等成为流传千古的英雄形象,成为各类艺术形式中常见的英雄母题。

20世纪50年代,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故事开始进入电影领域。正如马丁·温克尔指出的: “50年代早期,大规模的改编电影试图将荷马式的、英雄式的过去呈现在有着绚丽色彩的宽银幕上,这些电影与史诗主题紧密相连。”(2)Martin M. Winkler, Editor’s Introduction, Martin M. Winkler, ed., Troy, From Homer’s Iliad to Hollywood Epic, Oxford: Blackwell, 2006, p.3.第一部讲述古希腊英雄故事的电影是《木马屠城记》(HenleofTroy,1956),这部电影以帕里斯与海伦的爱情故事为主线,讲述了木马计的始末。之后,较为知名的电影还有《阿喀琉斯的愤怒》(L’iradiAchille,1962)、《三个小丑遇见赫拉克勒斯》(TheThreeStoogesMeetHercules,1962)、《伊阿宋与阿尔戈英雄》(JasonandtheArgonauts,1963)、《赫拉克勒斯与特洛伊公主》(HerculesandthePrincessofTroy,1965)等。21世纪以来,特效技术的不断成熟为宏大史诗场面的制作提供了技术支持,古希腊英雄成为电影的一种常见题材。较为知名的主要有《新木马屠城记》(HelenofTroy,2003)、《特洛伊》(Troy,2004)、《赫尔克里士》(Hercules, 2005)、《诸神之战》(ClashoftheTitans,2010)、《惊天战神》(Immortals, 2011)、《诸神之怒》(WrathoftheTitans, 2012)、《大力神》(TheLegendofHercules,2014)、《赫拉克勒斯》(Hercules, 2014)等。其中,《特洛伊》《惊天战神》与《赫拉克勒斯》集中表现了阿喀琉斯、忒修斯与赫拉克勒斯的传奇生平,在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较有代表性。《特洛伊》的导演沃尔夫冈·彼德森(Wolfgang Petersen)称,电影是以“荷马史诗为灵感”进行拍摄的,与史诗《伊利亚特》相比,电影整合了更多的情节,所呈现的内容更为丰富:从阿伽门农统一古希腊半岛、帕里斯诱拐海伦、古希腊联军围攻特洛伊,到最后木马计得逞、特洛伊城陷、阿喀琉斯身亡,电影完整地展现了特洛伊战争的始末,具象地呈现了古希腊英雄的英雄气概。《赫拉克勒斯》取材于赫拉克勒斯的传说故事。电影再现了赫拉克勒斯杀死猛狮、九头蛇等神话传说,并添加了赫拉克勒斯对抗色雷斯国王、杀死欧律斯透斯等原创性情节。《惊天战神》则是忒修斯神话故事的再创作。古希腊神话中的忒修斯本是雅典国王埃勾斯的儿子,由外祖父特洛伊国王庇透斯抚养长大,长大后返回雅典,途中击杀强盗,立下诸多功绩。而电影并未再现这些为人们所熟知的神话,它在原有的宙斯与提坦对立的框架下,编织了新的情节:对抗克里特国王许珀里翁,协助宙斯镇压提坦。

古希腊神话中与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的英雄形象的比较涉及两种不同的媒介,需要引入跨媒介的视角,而媒介环境学研究聚焦于主导性媒介的变革对社会、历史与文化的影响,这为不同媒介中的古希腊英雄形象研究提供了新方法。伊尼斯是北美媒介环境学的奠基者,他的媒介研究肇始于对加拿大大宗贸易的研究,其后扩展到对时间媒介与空间媒介的论说,由此奠定了媒介环境学研究的基本范式。“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3)哈罗德·伊尼斯:《传播的偏向》,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4页。,这一观点成为媒介环境学研究中的基本论断。麦克卢汉是媒介环境学的另一位开拓者,他倡导媒介即延伸、媒介即讯息,“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4)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8页。。新媒介的出现带来新的媒介环境,由此,麦克卢汉区分了口头媒介、印刷媒介和电子媒介三种不同的媒介环境,指出不同的媒介环境塑造了人们不同的感知方式,形塑了宏观的文化形态。对于媒介与英雄的问题,兰斯·斯特拉特探究了主导性媒介变迁所引发的英雄形象的变化,并指出“每一种新型媒介的出现,都伴随着英雄概念的进一步突变”(5)兰斯·斯特拉特:《英雄与/作为传播》,胡菊兰译,《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他以主导性媒介的变迁为依据,将英雄分为三种类型,即神话英雄、历史英雄与名人,分别对应着口头媒介阶段、印刷媒介阶段与电子媒介阶段。在口头媒介阶段,神话中的英雄故事在口耳相传中保存下来,神话英雄亦是“口传英雄”;印刷媒介阶段的历史英雄保存于书面文字中,他们与神话英雄都以功业著称,他们的功业真实地存在于历史之中;而在电子媒介阶段,当代英雄主要依靠图像来传播,他们以名气称英雄,英雄等同名人、明星,斯特拉特称他们为“电子英雄”。“电子英雄”的内涵不再指向英雄的历史业绩,而是更注重英雄的名气,功业与名气的分离成为“电子英雄”的突出特征。从古希腊神话到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古希腊英雄的塑造是媒介的塑造,不同类型的媒介形塑出不同的古希腊英雄形象。媒介不仅是传播的途径,也影响了古希腊英雄形象的构建。

二、古希腊英雄形象的媒介构建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存在着大量的英雄形象,他们诞生于口头媒介环境之中,为口头媒介所构建。从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故事可以发现,史诗使用程式、明喻等语言表达方式,在即时性表演中塑造英雄。而“电影本身就是科技媒介发展的产物”(6)刘永亮:《后人类语境下科幻电影美学的三个批判维度》,《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电影技术的更新改变了观众的感观体验,突显了电影的媒介偏向。人物造型、画面构图、剪辑手法、计算机与物理特效等电影视觉技术——在电影技术的进步中所形成的修辞技巧,“被成功运用和传承下来的修辞技巧形成电影史的语言范式”(7)孟君:《科幻电影的技术进化和语言失灵——关于动力技术与悬置技术的再阐释》,《学习论坛》2020年第1期。。这些语言范式来自电影的媒介偏向,突显了媒介对古希腊英雄的形塑力。

(一)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形象构建

古希腊神话的口头媒介偏向形塑了神话中的英雄形象。在古希腊荷马时代,神话故事在游吟诗人的讲述中传播,这些故事在文字出现之后被记录下来,保存在《荷马史诗》 《神谱》以及古希腊的历史著作与古希腊戏剧作品中。马丁·尼尔森(Martin Nilsson)在对神话故事起源的探究中指出了英雄故事与神的故事在来源上的区别,他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了古希腊英雄起源对英雄特征形成的影响(8)马丁·佩尔森·尼尔森:《古希腊神话的迈锡尼源头》,王倩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页。。英国学者柯克(G. S. Kirk)则对古希腊英雄的故事进行梳理,他以故事起源年代为依据,将英雄故事分为早期和晚期两个阶段:阿喀琉斯、忒修斯、伊阿宋等属于“老式英雄”,他们具有“非历史化”的特点,神话的性质更为浓厚;而俄狄浦斯、阿伽门农、奥德修斯等属于“新式英雄”,他们是真实存在于历史中,更具传说性。此外,柯克还论述了古希腊神话“以精炼简短的典故形式而存在”(9)柯克:《古希腊神话的性质》,刘宗迪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页。的特点与传播方式之间的关联,指明了古希腊神话的口头性及其对神话内容的影响。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也论及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在对不同神话体系中英雄故事的对比中,总结了英雄故事的普遍模式,探究了古希腊英雄故事的结构特点,以伊阿宋的神话故事为例,探明了英雄故事“启程—回归”的故事结构(10)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朱侃如译,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120页。。这些论述考察了《荷马史诗》中的神话故事,探析了古希腊神话及其中的英雄形象。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来看,这些特征与古希腊神话的口头性特征密切相关,在《荷马史诗》的语言、叙事结构上有着具体的体现。

首先,口头媒介的信息承载能力有限,而且依靠游吟诗人的记忆,因此便于记诵成为组建史诗的重要取向。荷马时代的游吟诗人在吟诵时常在英雄的名称前加上固定的修饰语,这些形容词在史诗中反复出现。这种反复使用同一形容词的语言模式,被阿尔伯特·洛德归纳为“程式”,成为一种口头化的语言风格,一种口头媒介塑造英雄的方式。比如在《伊利亚特》中修饰阿喀琉斯的“心胸豪壮的” “神一样的” “狮子般的”等形容词。这些修饰词反复出现是出于游吟诗人记诵的需要,而且修饰词的选用往往会结合所修饰对象的特征,比如“神一样的”直接表现出来阿喀琉斯的崇高地位,“狮子般的”则以具体的意象来说明他英勇豪壮与武力超群。这种不断重复的语言表述方式源于口头媒介的构建,突出英雄的主要特征,强化了听众对古希腊英雄的主观印象。古希腊神话的口头性对英雄形象的塑造还体现在“荷马式比喻”的使用上,它是荷马史诗重要的语言特色,也是古希腊神话塑造英雄的重要手段。 “荷马式比喻”的出现与史诗口语化表达方式密切相关。这些比喻以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为喻体,并以口语化的语言对喻体进行铺陈详述。在《伊利亚特》中,帕特罗克洛斯被赫克托尔所杀,阿喀琉斯悲愤交加上阵为帕特罗克洛斯寻仇,与赫克托尔决斗。史诗中这样描述阿喀琉斯向特洛伊城门奔来的场景:

飞腿在平野上,像那颗闪光的星星,/升起在收获的季节,烁烁的光芒/远比布满夜空的繁星显耀,/人们称之为“俄里昂的狗”,群星中/数它最亮,然而却是个不吉利的征兆,/带来狂烈的冲杀,给多灾多难的凡人。(11)荷马:《伊利亚特》,陈中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516页。

游吟诗人在对喻体的大量描述中,将本体的特征表现出来,对喻体的铺陈是史诗语言口头化的一种体现。荷马史诗将阿喀琉斯比作星星并强调那颗星星并不寻常,是“不吉利的征兆”;被人们称作“俄里昂的狗”,是灾难的预兆,预示着战乱,会带来灾难,由此表现阿喀琉斯的凶悍善战。在“荷马式比喻”中,古希腊英雄的特征在以最近乎具象的铺陈描绘中塑造出来。

其二,在口头媒介即时性特征的形塑下,神话的讲述存在着内容的灵活变动与新旧故事的协调。正如美国学者阿尔伯特·洛德指出的,荷马史诗是口头传统的产物,是“口头表演中的创作”(12)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第6页,第17页。。口头表演是即时性的现场演说,为了抓住听众的注意力,游吟诗人需要根据听众的状态随时调整言说的内容。他们在表演中创作,表演的过程也是创作的过程,“创作和表演是同一时刻的两个方面”(13)阿尔伯特·贝茨·洛德:《故事的歌手》,尹虎彬译,中华书局,2004年,第6页,第17页。。然而,游吟诗人的言说自由是相对的,他们也需要保持故事原有的基调。古希腊神话、史诗中的英雄故事,被认为具有保持历史真实、彰显古希腊初民尚武精神的功能,传统格调仍需遵循,因而史诗的演说“整合了‘程式化的框架’、‘精准记忆’和‘灵光乍现的创造’”(14)亚当·尼科尔森:《荷马3000年:被神话的历史和真实的文明》,吴果锦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53页,第122页。。这为古希腊英雄及其主要特征的保存与流传奠定了基础。口头媒介对史诗叙事方式的形塑,还表现为故事情节的重复。比如,在《伊利亚特》中,布里塞伊斯被带走,阿喀琉斯荣誉受损。阿喀琉斯来到海边向“明知此事”的赛提斯哭述,待赛提斯来到岸边,阿喀琉斯再次向她讲述事件的始末。之后女神去寻求宙斯的帮助,又对宙斯重复了阿喀琉斯的遭遇。这段情节虽然来自修订后的《伊利亚特》,但它基于对游吟诗人讲述的记诵,同样具有口头性的特征。史诗通过情节的重复,突出阿喀琉斯的受辱,加深听众对阿喀琉斯的情感认同。正如亚当·尼科尔森所说,“反复叙述同一件事,或者同一件事稍稍变了表述方式,这正是《荷马史诗》的根基所在”(15)亚当·尼科尔森:《荷马3000年:被神话的历史和真实的文明》,吴果锦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第153页,第122页。。这同样也是荷马史诗塑造英雄的根基所在,它们赋予并强化了英雄的特征,也赋予了观众情感的特定化,体现着口头媒介对古希腊英雄的形塑作用。

(二)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的英雄形象构建

电影不仅通过情节、叙事塑造人物,电影中的人物造型、场景布景与视觉特效等视觉技术都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手段。在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中,这些技术要素对古希腊英雄形象具有形塑作用,体现了电影的媒介偏向对古希腊英雄形象的形塑力。

首先,英雄的造型设计隐含了潜在的价值判断。在古希腊英雄的具象化呈现中,电影在英雄造型的设计上体现出了对这些英雄的情感倾向,构成了一种内在特征的外在化表达。《赫拉克勒斯》讲述了关于赫拉克勒斯的神话传说,包括刚出生的赫拉克勒斯捏死赫拉放出的毒蛇的事迹,以及成年后杀死猛狮、九头蛇等卓越功绩。在电影中,赫拉克勒斯的造型突显了他武力超群的特点。赫拉克勒斯穿着黑色胸甲和短裙,显露出发达的肌肉与粗犷的身材,这种形象设计与精于算计的欧律斯透斯的造型对比鲜明,欧律斯透斯着装精致而文弱,全身包裹在长袍中,赫拉克勒斯勇武的特征得到突出。在《惊天战神》中,造型对比与情感的偏向性更加明显。忒修斯在电影的前半段以半裸的造型出现,他身着战甲的造型也极为庄严肃穆,时刻处于英姿勃发的状态,不断向观众展现体态的矫健俊美。而许珀里翁的造型则被妖魔化,他的头盔的边缘是一排利齿,头盔顶部则是一对长角,与怪兽的头部十分类似。他臃肿的脸上还排列着数道疤痕,面目狰狞恐怖。电影通过许珀里翁造型的妖魔化,来强调忒修斯一方的正义性,并以此强化观众对忒修斯的情感认同。电影在人物造型的对照中传达出一种信念:正义的力量表征光明与美好,它或许暂时被削弱,但终将战胜邪恶。

场景设计也是电影塑造英雄的重要手段。在《赫拉克勒斯》中,赫拉克勒斯诛杀了九头蛇后,将蛇头带回了欧律斯透斯的宫殿,在众人欢迎他回归、庆贺他功业的场景中,赫拉克勒斯身体的颜色(包括肤色、头发颜色、服饰颜色等)与宫殿的色调形成对比。他身后披着暗灰色的狮皮,身着黑色的甲胄,黑发散乱,皮肤黝黑,而欧律斯透斯的宫殿采用的是白色系设计,走廊、立柱等洁白无瑕。在赫拉克勒斯走入宫殿的镜头中,黑与白、粗犷与精致的对比极为鲜明,表现出了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这与他被欧律斯透斯暗中排斥、陷害的情节相照应。在《惊天战神》中,电影通过画面的色调来强化造型的视觉效果。导演塔西姆·辛(Tarsem Singh)借鉴的是卡拉瓦乔的绘画风格,将光线集中在人物身上,在画面上制造大片的阴影区域,形成了一种昏黄色调中的明暗对比,让观众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明处即主要角色的身上,表现出文艺复兴时期油画的视觉效果。

除了造型、布景之外,数字电影中的视觉特效也形塑了古希腊的英雄形象。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计算机生成图像(CGI)技术成熟,电影的制作摆脱对物理现实的依赖,想象中的画面得以具象化地出现。虚拟图像重构了观众的感官体验,数字合成图像参与到古希腊英雄的塑造之中。电影《特洛伊》以虚拟的视觉奇观呈现作战场面。在古希腊人来袭的场景中,特洛伊人从城中望去,战船在海天之际出现,然后占据了整个海面,这一虚拟画面强化了局势的紧张。此外,电影也在虚拟场景中塑造英雄,这使阿喀琉斯的千古英名以空间化的形式表现出来。克里斯汀·温瑟尔在分析《特洛伊》中的虚拟技术时指出:“数字化的群体(舰队)重组了电影空间,这使得时间/历史概念的视觉化、结构化表达成为可能。”(16)Kristen Whissel, The Digital Multitude,Cinema Journal,No.4,2010,pp.90-110.在电影中,阿喀琉斯在出征前面临选择,是默默无名的安然到老,还是身死特洛伊,获得流传千古的名声。阿喀琉斯选择了后者,他与数千战船出海。在这一场景中,电影首先呈现了空间无际的大海与数之不尽的帆船,当镜头从海面转向阿喀琉斯,由此时空的无限烘托出了阿喀琉斯的崇高与千古不朽。

三、媒介变革中的古希腊英雄形象异变

从古希腊神话到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古希腊英雄形象在传播媒介的变化中发生异变,时代变迁是这种异变的显性原因,较多地为研究者所关注,而异变背后的媒介形塑力却较少受到关注。不同于口头神话,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在影像媒介中塑造英雄,媒介变革推动古希腊英雄形象的异变,媒介偏向的差异使古希腊英雄在不同的媒介阶段表现出不同的文化内涵。

口头媒介信息承载能力有限,因而游吟诗人在讲述英雄故事时,将他们的特征与氏族、部落的整体特征密切结合在一起,使得古希腊英雄具有了复合化的意义。阿喀琉斯这一形象的意义不仅在于形象本身,同样也表现出古希腊人的整体风貌。这一现象的出现与口头媒介信息承载力有限的特征密不可分。在口口相传中,个人化的特点难以保留,英雄复合为类型化的人物,他们负载了那一时期部落的集体理念,更便于游吟诗人记忆与传播。正如沃尔特·翁所说: “‘厚重’的人物最有助于口头记忆,他们是纪念碑式的、值得纪念的人物,一般是公众人物。”(17)沃尔特·翁:《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2页。这些“公众人物”随着集体的愿望被塑造为类型不同的人物,复合为有历代英雄特质的英雄,阿喀琉斯、奥德修斯等英雄体现的是集体精神,流传下来的英雄成为古希腊民族精神的集中体现。

此外,古希腊人相信死去的英雄能给予他们保护,他们将部落中逝去的英雄视为“整个民族的公共祖先”(18)赵燮生:《名家导读》,参见施瓦布: 《希腊神话故事》,赵燮生、艾英译,花城出版社,2014 年,第 14 页。,而且认为神话中的故事并不是虚构的。他们确信神话中的英雄在很久之前是真实存在的,那些英雄的贡献是确凿的历史事实。正如威廉·巴斯科姆所说:“神话是信条的化身,它们通常是神圣的,并且总是与神学和宗教仪式相结合。”(19)威廉·巴斯科姆:《口头传承的形式:散体叙事》,阿兰·邓迪斯主编:《西方神话学读本》,朝戈金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0页。古希腊人对神话中英雄的认知建立在信奉宗教的基础之上,这使他们对这些英雄表现出一种虔诚式的崇拜。《神谱》中记述,赫拉克勒斯在出生后喝了赫拉的乳汁,获得了神力,在安菲特律翁的悉心培养下成长为智勇双全的大力士,立下了诸多功业,造福于一方民众。古希腊人认为赫拉克勒斯死后成为天神,仍然庇佑着他们,赫拉克勒斯因此受到古希腊人的崇拜。

荷马时代的英雄是古希腊人崇拜的对象,他们力量充沛、善于战斗,有着天神的庇佑和超凡的武力,热衷于追求荣誉,他们身上凝缩着古希腊人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和对理想生活的诉求。游吟诗人在对英雄故事的讲述中,潜移默化地实现了对普通民众的教育,促进了古希腊民族精神的形成,“荷马史诗形成的过程就是古希腊民族精神构建的过程”(20)古斯塔夫·缪勒:《文学的哲学》,孙宜学、郭洪涛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5页。。古希腊英雄负载着荷马时代的荣誉观念,凝练了荷马时代的尚武精神,他们视荣誉为生命,与集体民族精神实现了浑然的融合,指向民族性与崇高性。正是因为这些英雄所复合的内容与价值,他们成为不可超越的文学形象,同时也成为西方文学的源头与再创造的宝库。口头媒介赋予这个时期的英雄所特有的内容,具有一定的不可重复性,呈现出一种永久的魅力。

相较于口头传播,电影是一个包括艺术、技术、市场与政策等要素在内的工业系统,而技术在其中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电影的造型、布景与视觉特效等视觉技术的使用突显了古希腊英雄的感观性,直观的视觉影像削减了神话与史诗中英雄所具有的触动人心的魅力。荷马时代古希腊人的民族精神构建意图让位于大众文化中的消费逻辑,观众更多的是在电影中寻求感观的刺激,而非情感的认同。银幕中古希腊英雄从民族精神的代表降格为一种文化工业产品。《特洛伊》直观地呈现了阿喀琉斯率领部下占领海滩、与赫克托尔决斗的经典场景,大规模的战争场面、恢弘的特效镜头将想象中的画面诉诸银幕。相较于英雄精神、品性,打斗、杀伤中对英雄身体的展现突显了他们的感观特征;《赫拉克勒斯》也不再致力于向观众传输古希腊的民族精神与古希腊英雄的崇高本性,而是通过呈现赫拉克勒斯的雄健身体与战斗的血腥场面来强化感官刺激。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形象变异还体现为古希腊英雄的名气化。从兰斯·斯特拉特对英雄的区分来看,电影中的古希腊英雄属于电子媒介时代的“电子英雄”,他们与神话中的英雄有着本质的区别。

古希腊人认为神话是可信的,口头媒介中的神话英雄被认为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有着卓越的功业,为部落做出过巨大的贡献,受到古希腊人的崇拜。他们的功业是这种崇拜的根基,赫拉克勒斯为部落立下十二项功业,因此享有“半神”的超凡地位。而对于“电子英雄”,斯特拉特指出“电子英雄”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英雄崇拜模式,名气成为当代英雄最主要的特征。兰斯·斯特拉特对“电子英雄”的定位——名人即英雄,源于丹尼尔·布尔斯廷(Daniel J. Boorstin)对“伪事件”(pseudo-event)的论述。布尔斯廷指出,自19世纪末开始,美国便陷入了“伪事件”的漩涡。“伪事件”是指“超乎人们经验之外的、人工合成的新奇事物”(21)Daniel J. Boorstin, The Image: A Guide to Pseudo-Events in America,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62,p.9.,新型英雄的诞生即是其具体体现。诞生于图像革命之后的英雄“迷失于密集的伪事件”(22)丹尼尔·J. 布尔斯廷:《从英雄到名人:人类伪事件》,黄承英译,《文学与文化》2013年第1期。,他们是在各类媒介中,尤其是在图像媒介中构建出的英雄的拟象,其结果就是英雄的伟大(业绩)与名气分离,英雄出名不再是因为他们卓越的功绩,而是因为他们在宣传中获得的名气。

英雄为明星所取代,这也是布尔斯廷“伪事件”理论的基本主张。在《赫拉克勒斯》电影中,观众对演员道恩·强森的兴趣超过了对赫拉克勒斯本身的兴趣,强森通过健硕的身形、矫健的动作成为观众关注的焦点,赫拉克勒斯在历史上的真实功业不再是故事的核心要素。纵观不同时期的赫拉克勒斯题材电影,《三个小丑遇见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与特洛伊公主》《赫尔克里士》《大力神》以及迪士尼动画电影《大力士》(Hercules,1997),在庞杂的赫拉克勒斯系列中,对英雄的呈现有无限的改编、改写与再创造的延伸空间,这使原本的功业被各类带有流行文化特征的英雄想象所取代,古希腊英雄的民族性与崇高性转化为感观化、名气化的“电子英雄”。

四、结 语

摄影、电影等可视性媒介兴起之后,影像成为信息传播的主要载体,引发人类接收信息方式的变革。电子媒介解除了文字符号对信息传播的垄断,人们进入一个视觉、听觉甚至触觉等多感知并用的媒介阶段。从古希腊的口头神话到古希腊英雄题材电影,古希腊英雄形象发生异变:古希腊英雄代表着集体意识,具有民族性与崇高性;电影中的古希腊英雄脱离了原来的历史语境,原有的英雄模式发生改变,英雄的名气与其功业相分离,从民族的代表走向感观化、名气化。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来看,电影的媒介偏向是这种古希腊英雄形象异变的重要原因。在媒介的影响下,电子媒介中的“电子英雄”从民族的代表降格为文化工业产品,在“伪事件”的漩涡中走向名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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