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辞赋的音乐谱系:齐梁声律论与赋学关系探析

2020-01-07刘祥

关键词:沈约声律辞赋

刘祥

(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西安,710049)

学者论永明声律,常将其作为古体诗向近体转变之一环,用句式的平仄分析,求得合辙与否的结论。这一看似天然的论述逻辑,实有文献演变的痕迹。《南齐书·陆厥传》载:“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邪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1](990)萧子显使用具有涵括性的概念“文章”“文”,并未专指诗歌。《南史·陆厥传》比之多出“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数句[2](1195),乃化用陆厥《与沈约书》引沈约语“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 异”[1](990)。李延寿将“一简”变成“五字”,明显将“文章”的范围缩小至五言诗,李氏生活在唐初五言诗律化的关键时期,如此安排乃是受时代风气影响。反观沈约,虽也曾说“十字之文,颠倒相配,字不过十,巧历已不能尽”,以“十字之文”指两句五言诗,却意在申明声律之难致,紧接着便提及两句字数“复过于此者”[1](992),并非专论五言诗可明。自此之后,论声律者每及五言①。在声律论聚焦到五言诗的过程中,广义的“文”尤其是赋对声律论争的介入往往被忽略,容易造成一种错觉:声律化运动只是针对某一种文体,而非对文章整体的约束与规范。辞赋对南朝声律论争有何推动作用?传统辞赋话语如何介入论争?声律论在辞赋音乐谱系中处于何种地位?辞赋的诗化与律化可否混为一谈?皆是本文思考的重要内容。

一、声律发现的时代背景

声律发端于南朝,有其特殊的社会背景。对语言音乐美的追求成为社会共识,由口语到书面、由实践到理论,逐渐发展壮大,深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人对音韵的追求又集中于两个场合:贵族清谈与佛教活动。一场规模宏大的声律运动共时出现在永明年间的竟陵王西邸,备受世人重视的永明体诗歌以及辞赋的声律化,仅为此运动折射于文学体式的反映。

东晋南朝对语音的重视首先体现在北音、吴语超越地域差异,而成为士、庶之别的标志。《颜氏家训·音辞篇》曰:“易服而与之谈,南方士庶,数言可辩。隔垣而听其语,北方朝野,终日难分。”[3](473−474)陈寅恪在《东晋南朝之吴语》中阐释道:“东晋南朝官吏接士人则用北语,庶人则用吴语,是士人皆北语阶级,而庶人皆吴语阶级。”[4](306)不但南渡高门坚持洛下旧咏,南方旧门阀以及寒门之士也纷纷“作洛生咏”,如陈郡谢安、吴郡张融,二人分别为南渡高门与南方士族之代表。谢安“作洛生咏”见载于《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安能作洛下书生咏,而少有鼻疾,语音浊。后名流多学其咏,弗能及,手掩鼻而吟焉。”[5](206)可见东晋士人除坚持中原音韵外,对声音之清浊也有细致讲求。张融善作洛生咏有其家族渊源,乃父张畅于元嘉二十七年(450)宋、魏两军对峙时“吐属如流,音韵详雅”[2](831)。张畅从兄弟张敷更是“善持音仪,尽详缓之致,与人别,执手曰:‘念相闻。’余响久之不绝”[2](826)。他在生活中对声 音的控制已臻玄妙,引起家族后人效法,善音成为张氏独特门风:“张氏自敷以来,并以理音辞、修仪范为事。”[2](834)

东晋南朝对语音的重视无法脱离好清谈的社会风气,“东晋南朝的士族,在谈玄之际,也很重视人们谈吐的语音是否符合洛阳的声调及其声音是否悦耳,久而久之,连吟咏和普通谈话,也很讲究‘音辞’”[6](172)。清谈重语音自东汉末年郭泰始,《抱朴子·正郭》说他“吐声则余音见法”,《郭林宗别传》曰:“(泰)音声如钟,当时以为准的。”[7](453−455)郭泰善于音制,比之张敷开辟门风,流风所及,沾溉愈广,对后世清谈及人物品评皆有影响。《世说新语·豪爽》载桓温平蜀后,集僚佐论古今成败“音调英发”,即指吐辞慷慨、声音动人。《文学》篇载殷浩对谢尚清言:“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5](118)殷、谢为东晋清淡典型人物,殷浩所作“清言”辞、义、音俱佳,“动心”是指辞“义”,“骇听”则关涉辞“音”。他如何敬容、臧凝之、高允皆以善与帝王对答,音韵动人,而为时人所重。清谈重声韵最为典型的例子发生在南齐竟陵王西邸。《南史·刘绘传》曰:

永明末,都下人士盛为文章谈义,皆凑竟陵西邸,绘为后进领袖。时张融以言辞辩捷,周颙弥为清绮,而绘音采赡丽,雅有风则。时人为之语曰:“三人共宅夹清漳,张南周北刘中央。”言其处二人间也。[2](1009)

此传与上引《南齐书·陆厥传》“永明末,盛为文章”云云多相发明:时间维度相同,皆在“永明末”;空间维度相同,皆于“竟陵王西邸”;所为之事也均有“盛为文章”数语,只多出“谈义”二字;四声发现者“周颙”皆出现在两段叙述中。可见重视声律、盛为文章是永明末竟陵西邸中的群体性事件。据此可以推断永明声律发生的具体情境:世善音韵的吴郡张融、善识声韵的汝南周颙与“音采赡丽”的后进领袖刘绘在竟陵王府邸高谈阔论,清谈雅音引起一时轰动,而王融、谢朓、沈约等人将清谈中的言语形式引入书面文字,引起文学创作的新风尚。《南齐书》叙述周颙发现音韵,却让他在其后的文学叙述中缺席,这条文献或可将其影响文学的具体路径补足——以清谈为媒介。

周颙的重要性还需进一步申说,他不仅是永明声律作用于清谈、文章的关键人物,而且在竟陵王西邸的另一项重要活动中隐性存在。《高僧传》卷十三《释僧辩传》载竟陵王梦中咏《维摩》,召善声沙门集于府邸作新声,其中僧辩“传古《维摩》一契、《瑞应》七言偈一契,最是命家之作”[8](503)。梵呗讲究声韵动人由来已久,传入中国后,沿袭未改。《世说新语·言语》“高坐道人不作汉语”条,刘注引《高座别传》载高坐对周顗灵座“作胡祝数千言,音声高畅”[5](55),仍保持原本语言的音韵。《世说新语·文学》载支道林、许询谈论佛法,众人“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5](124),二人所用为汉语,仅凭语言的音乐性便倾服众人。两条记载见证了佛教活动中,语言形式的演进与变化。《高僧传》卷十三所记道慧、昙迁、昙智等众僧转读,即将佛教原典翻译成汉语,便是这种转变的契机。

竟陵西邸的新声造作以古《维摩经》与《瑞应》七言偈两种为代表。前者属于转读,乃古经新读,由竟陵王发起,诸人应和。《出三藏记集》卷十二所载《经呗导师集》中录有新安寺释道兴所撰《竟陵文宣王第集转经记》,当为竟陵府邸转读的综合书面记录。后者指支谦译本《佛说太子瑞应本起经》,所谓“七言偈”乃仿支译本所作合于新声的新词,可参照《高僧传》卷十三《释慧忍传》所载:“齐文宣感梦之后,集诸经师。乃共忍斟酌旧声,诠品新异。制《瑞应》四十二契,忍所得最长妙。”[8](505)所谓旧声便指《维摩》,而新序则是《瑞应》②。从高坐坚持梵音作胡祝,到支道林用北语讲佛法、道慧等人善于转读,再到竟陵西邸大规模地造作新声、创作新偈,佛教在逐渐深入六朝人生活的同时,与文学发生了紧密的互动与交融。

由此再看周颙,他在竟陵西邸声律运动中的重要作用愈发明晰。据《南史》本传可知,周颙善于音辞、佛理,且深谙转读之法,备受佛教大德推崇。竟陵西邸造作新声的主人公在《高僧传》中除竟陵王外,周颙、王融等善新声的文士未见载录,当为僧传体例所限。至此,我们可以推知:王融、谢朓、沈约以声律作诗,张融、周颙、刘绘善音韵而清淡,与竟陵王亲自主持的梵呗新声造作活动,本为一个大时代音韵运动的不同侧面,竟陵西邸是此运动的集合地,上至文惠太子、竟陵王,下至主流文人、僧俗名流,皆参与其中,辞赋的声律化便在此背景下展开。

二、声律论的赋学渊源

文体内在需求是声律出现的重要原因,前人多从诗歌入手阐发此意。中国诗歌由乐府转化为文人诗,对诗歌文字音乐性的讲求,只能由和乐而作,转而追求文字内在音乐美。逯钦立《四声考》:“盖旧体已濒于穷,穷则变以求通,此其‘永明体’之所以应运而生也。所谓旧体,即其时最行之谢诗一体。”[9](547)逯先生所谓“穷而后通”,便是针对诗歌而言。其实,南朝好尚新变乃一代风气,如音乐追求新声,宋顺帝升明二年(478)尚书令王僧虔上疏曰“民间竞造新声杂曲,烦淫无极”[10](4293)。见闻好奇求异,如《世说新语》《搜神记》等书的编纂。文学创作也有明确的求新意识,《南齐书·文学传论》:“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1](1000)所谓求新,固然不局限于诗歌一体。

具体到辞赋,此时大赋体式早已成熟,汉晋辞赋经典也已确立,《抱朴子·钧世》甚至认为《上林》《羽猎》《二京》《三都》的“汪秽博富”超越了《毛诗》。《南齐书·文学传论》也说:“卿、云巨丽,升堂冠冕,张、左恢廓,登高不继,赋贵披陈,未或加矣。”[1](1000)明确指出马、扬、张、左大赋难以超越。在这种语境之下,东晋南朝赋家难掩创作焦虑。《世说新语》载:“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5](141)庾亮将《扬都赋》与《二京》《三都》相比,以抬高新作地位,所谓“纸为之贵”也是对左思作《三都》纪事的模拟;而谢安则直斥过度模拟、缺少创新是其弊病。实则无论借经典以自高,还是直刺模拟之弊,皆是辞赋创作、批评焦虑的表现。同书又载:“或问顾长康:‘君《筝赋》何如嵇康《琴赋》?’顾曰:‘不赏者作后出相遗,深识者亦以高奇见贵。’”[5](148)嵇康《琴赋》在东晋已成为典范,顾恺之所谓“后出相遗”正体现出面对文学经典,后出作品在时代批评中的劣势。超越前代的创作期待必然会冲破模拟束缚,催生新变,辞赋声律对偶的讲求应运而生。

对南朝文体的内在焦虑而言,诗、赋处于相同维度,而在声律发现过程中,辞赋却有其独特作用。程章灿指出汉晋赋家以及谢庄、颜延之等人辞赋中“日积月累的艺术经验,是永明声律说出现的基础之一,同时也是声律说很快为赋体创作界接受的原因之一”,揭示了辞赋与声律论的独特关系,他同时指出永明声律论的倡导者沈约、王融、谢朓都是著名赋家[11](227)。除此之外,我们研究辞赋对于声律的重要作用,需从文学演化的三个进程中把握。

一是由言向文的演变。在先秦两汉,中国文学经历了由口诵记录向书面写作的过渡,辞赋在这一转变中作用特殊,被万曼称为“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③。辞赋口诵特征明显,这一特征决定了辞赋一贯重视诵读效果,比诗歌更早走上文字音乐性之路。此外,汉代赋家多精研小学,如司马相如著《凡将篇》、扬雄有《训纂篇》《方言》,深谙汉语的语音形式,创作时大量运用双声叠韵词汇,使字里行间充满音乐美。就押韵而言,汉赋中“两韵辄易”“百句不迁”皆非主流,更多的是押韵灵活,或韵或否。“因宜适变,随时迁移,使口吻调利,声调均停”[12](186),正是马、扬大赋的特点。至东晋孙绰作《天台赋》,“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5](144)此则纪事中孙绰以声音取譬,自赞对赋文音乐美的讲求;而范荣期对《天台赋》佳句的称赞,又涉及由汉魏至东晋南朝辞赋字句重要性的凸显。

二是由谋篇向练句、练字的转变。大赋创作重整体结构,“遂客主以首引”,用对话体制架构全篇,一般赋首有序、赋末有乱:“既履端于倡序,亦归余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迭致文契。”[13](134−135)汉赋“首在谋篇,有篇法而无句法、字法”[14](847),严整的结构、规律的节奏使其形成气势雄浑的风格特点。清人刘熙载评相如赋“渊雅”,邹阳、枚乘赋“雄奇”,“西汉赋气息厚”[15](92−93),皆从整体着眼。汉代赋论也集中于赋源、赋用,“古诗之流”“曲终奏雅”等论断皆是对辞赋全篇的把握,与后世摘句论字的批评方法迥异。这种转变在《西京杂记》卷二所载“赋迹”“赋心”说中有所呈现:

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16](12)

此论周勋初《司马相如赋论质疑》一文辨之已明,乃魏晋人伪托。“赋心”笼罩一切正与汉大赋重整体美感相应,“赋迹”则体现出魏晋新的时代特征。綦组、锦绣皆以丝织品指代华美文辞,与后文“经纬”相对;而“宫商”则是对辞赋字句音乐美的追求。陆机《文赋》也说“暨音声之迭代”,将字句音乐性作为辞赋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陆云写信给陆机请教《九愍·哀郢》中的韵脚曰“‘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能得,愿赐此一字”[17](141),便是这种理论的具体实践。正是在由篇章布局到字句安排的讲求中,汉字声韵被发现,成为后世遵循的准则。

三是由散到骈的推进。王芑孙《读赋卮言》论律赋曰:“声律对偶之间,既规重而矩叠,亦绳直而衡平。”[18](328)声律、对偶是律赋的两大特征,关系密切,上下句之间的平仄相协,往往与骈四俪六的句式相结合。余丙照《赋学指南》卷四《论裁对》:“赋之对仗,贵极精工,骈四俪六,对白抽黄,所谓律也。”[19](291)则径直将符合声律的精工对仗称之为“律”。朱光潜《诗论》分析了“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在肯定佛教影响与文人诗对文字音乐性的要求两个原因之外,他提出:“声音的对仗起于意义的排偶,这两个特征先见于赋,律诗是受赋的影响。”[20](301)排偶大兴于赋,《文心雕龙·丽辞》有论曰:“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13](588)刘勰将俪辞分为四对,分别以司马相如《上林赋》、宋玉《神女赋》、王粲《登楼》、张载《七哀诗》为例证,不仅可见南朝时对偶已成为精细的艺术形式,而且透露出骈俪发展的两个趋势:其一,由西汉向东汉六朝的体量演进,陆葇《历朝赋格》:“骈俪之词,屈、宋、相如已见一斑,其后遂有全用比偶者,浸淫至于六朝,绚烂极矣。”[19](575)宋玉、相如赋排偶数量尚有限,至东汉以后逐渐增加,在六朝遂形成骈赋这一体类④。其二,骈俪由辞赋到诗歌的文体跨越。魏晋以还,诗歌句式深受辞赋影响,骈俪逐渐成为五言诗的内在文体追求。

辞赋是声律论关系链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因其在中国早期文学进展中的独特地位,为声律出现提供了诸多契机。同时,南朝文人所面对的前代文学资源主要就是赋与诗,而辞赋自屈原以至南朝,发展统绪已经相当完善,比之魏晋始盛的五言诗更胜一筹。因此,辞赋不仅是声律发现的文学背景,而且在具体论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三、声律论争中的赋学话语

汉魏大赋对文字音乐美极为重视,常借助双声、叠韵等艺术手法使赋文悦耳动听,通过篇章、句式等结构安排使文势磅礴动人,以适应诵读聆听的览阅需求、献主求进的现实功用。不过这种讲求更多出于自然,与王融、沈约等人做法迥异。汉魏大赋没有刻意营求声律与今赋讲究四声八病之间的矛盾,成为论辩双方不可回避的重要话题。在声律论争中,南朝论家对赋学话语采用的差异,显露出他们不同的学术取向与批评视角。

齐梁声律论争参与者众多,现有文字留存的主要有范晔、沈约、陆厥、萧子显、刘勰、钟嵘等数家,其中又以陆厥、沈约为中心。陆厥《与沈约书》曰:“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沈尚书亦云:‘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1](990)范晔、沈约皆流露出声律发现者的自豪感,掌握一门独特技术以消解经典作品带来的深刻焦虑,而陆厥辩难的出发点正是伸张古人、打破这种优越感。他将“宫徵”等同于声律,且认为古人已知病、悔,只是“急在情物,而缓于章句”。他又以辞赋为论据,进一步加以论证:

《长门》《上林》,殆非一家之赋;《洛神》《池雁》,便成二体之作。孟坚精正,《咏史》无亏于东主;平子恢富,《羽猎》不累于凭虚。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称是;杨修敏捷,《暑赋》弥日不献。率意寡尤,则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赊于七步。一人之思,迟速天悬;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独宫商律吕,必责其如一邪?论者乃可言未穷其致,不得言曾无先觉也。[1](991−992)

此段论述涉及汉晋辞赋三个方面的内容:①赋体分类:骚体赋与散体大赋之别;②诗、赋分体:《洛神赋》与《池雁》诗之别,《两都赋》与《咏史》诗之别;③作家偏才:王粲善赋、杨修不善赋。陆厥通过对经典作家、作品的多样性分析,来论证声律并非辞赋、诗歌之关键,消解沈约等人对声律的过度追求。

沈约答书指出屈原以来没有发现声律,是因为圣人不崇尚文辞,在这一点上他跟陆厥达成了某种统一:“此盖曲折声韵之巧,无当于训义,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虫篆刻’,云‘壮夫不为’。”他引用扬雄赋用论说明前人重功用,并非单纯追求审美,以此来解释前圣往哲为何没有发现声律,以及汉晋大赋何以不讲声律。紧接着,沈约抓住陆厥论点中的漏洞,区分音乐与文章音韵,并用《洛神赋》文彩在曹植赋作中的突出,论证“天机启,则律吕自调;六情滞,则音律顿舛也”[1](992),也就是声律讲求之必要。

相比陆厥,钟嵘进一步指出声律之弊:“擗绩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21](P340)刘勰的观点则更近于沈约:“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夫吃文为患,生于好诡,逐新趣异,故喉唇纠纷,将欲解结,务在刚断。”[13](552−553)此语已成为论说声律的不刊之论,清人纪昀赞之曰:“(刘勰)即沈休文《与陆厥书》而畅之,后世近体,遂从此定制。齐梁文格卑靡,独此学独有千古。”[22](113)正是在齐梁论家的往来辩难中,声律意识逐渐深入人心,进入各体文学的创作之中。

齐梁声律论争引用辞赋话语资源,虽是为论辩提供依据,却也体现了论者的赋学思想,最显著者是论争往往以赋史梳理为逻辑起点。沈约论声律曰“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其《宋书·谢灵运传论》也将屈、宋作为文章风流之源头,贾、马则是直接承继者,四人“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其作品文字浸润着自然音乐之美。又曰:

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扬、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23](1778−1779)

沈约此段论述至少体现出三个特点。首先,区分屈宋、西汉赋与东汉魏晋赋。沈约所谓“音韵天成”“暗与理合”虽未专指西汉以前赋,从其对张衡、蔡邕等八家的举例来看,他对不同时段辞赋的态度有所不同,明显更为推崇以屈、宋、贾、马为代表的早期赋作,而对王褒以还尤其是东汉以来赋家“芜音累气”多有批评。其次,肯定风格、内容与否定声音并举。沈约详分辞赋三体,肯定不同历史时期典型赋作的艺术成就,给以“标能擅美”“同祖《风》《骚》”的高度评价,同时又批判其不知音,且对近世赋家批评语调转厉。再次,诗赋分体而同论。他在梳理汉赋赋史之后,论及晋宋诗赋,并未明显分别。在上述三个特点中,沈约弥合新理论与旧经典的努力隐约可见:通过肯定早期辞赋不知律仍与之暗含以及各种辞赋体式内容、风格之可取,来抵消妄自否定前人经典的讥弹。

声律论辩双方的某些观点还为后世古赋、今赋之争埋下了伏笔。律赋兴起才有古赋之名,陆葇《历朝赋格》曰:“古赋之名始于唐,所以别乎律也。”[19](575)而古变为律的关键正是齐梁赋家,李调元《赋话》曰:“永明、天监之际,吴均、沈约诸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而古意渐远;庾子山沿其习,开隋唐之先躅。古变为律,子山实开其先。”[24](8)音节、属对决定了古、律区分,所以元人推崇古赋、反对律赋,多从批判声律、排偶入手。祝尧《古赋辨体》引吕与叔之论曰:“文似相如殆类俳,流至潘岳首尾绝俳,然犹可也,沈休文等出,四声八病起而俳体又入于律。为俳者则必拘于对之必的,为律者则必拘于音之必协,精密工巧,调和便美,率于辞上求之。”[19](49−50)祝尧、吕大临的观点与陆厥、钟嵘等人一脉相承,都指出过分讲求声律的弊端。

后世论家延续齐梁自然声律与人为声律优劣的争论,往往从创作技法层面入手。刘熙载《艺概》:“古赋难在意创获而语自然。或但执言之长短、声之高下求之,犹未免刻舟之见。古赋调拗而谐,采淡而丽,情隐而显,势正而奇。古赋意密体疏,俗赋体密意疏。”[15](101)他接续祝尧提出古赋的赋体特征与具体写法,即打破律赋对声律对偶的执着,不求一言长短、一声高下,虽拗于声律,而音韵自然和谐。转而追求沈约所总结的汉魏古赋之特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23](1779)南朝声律论争为古赋复兴埋下伏笔,不过这是建立在对律赋反动的基础上,就其创始之功而论,声律入赋是首要功绩,需从具体作品中寻绎。

四、声律对辞赋创作的介入

齐梁是辞赋转变一大节点,向前是汉魏古赋、晋宋骈赋,向后是唐宋律赋,而中间转变的关窍则在声律。辞赋声律讲求详见《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如论平头曰:“四言、七言及诗赋颂,以第一句首字,第二句首字,不得同声,不复拘以字数次第也。”论上尾曰:“或云:其赋颂,以第一句末不得与第二句末同声。”[25](876−892)这些规范的确立,与齐梁赋家的创作实践密不可分。祝尧曰:“盖自沈休文以平上去入为四声,至子山尤以音韵为事,后遂流于声律焉。”[19](55)祝氏回溯赋史,将辞赋律化的关键锁定在沈约、庾信,其判断虽与南朝声律理论、创作实际有所出入,却客观反映了赋史选择的既定结果:沈、庾代表了由骈赋向律赋演化的两个阶段。

沈括《梦溪笔谈》指出沈约的重要性:“古人文章自应律度,未以音韵为主。自沈约增崇韵学……自后浮巧之语,体制渐多。”[26](101−102)沈约除提倡“四声八病”为人熟知以外,其《四声韵略》常以“沈约韵”频繁出现在后世文献中。如钱陆灿《文苑英华律赋选序》曰:“唐《礼部韵》出而沈约韵亡,不独专主《礼部韵》,而赋亦无复协于沈韵者。”[19](568−569)则唐《礼部韵》出现之前,诗赋用韵多协沈约韵可知。沈约在韵书、声律理论、诗歌辞赋创作实践等各方面都在唐代存在回响。就其辞赋创作而言,有关《郊居赋》的一则纪事已成为研究南朝声律的必读文献,事见《梁书·王筠传》:

约制《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乃要筠示其草,筠读至“雌霓连蜷”,约抚掌欣抃曰:“仆尝恐人呼为霓。”次至“坠石磓星”,及“冰悬坎而带坻”。筠皆击节称赞。约曰:“知音者希,真赏殆绝,所以相要,政在此数句耳。”[27](485)

此纪事是沈约在辞赋中践行声律理论的第一手资料,有三点需加说明:其一,字句雕琢与全篇构思并不矛盾。祝尧《古赋辨体》引此事批评沈约:“不复论大体意味,乃专论一字声律,其赋可知。”[19](50)是惩于沈约“政在此数句”的言论,有所偏颇。沈氏此语有其特定对象——才子王筠,特殊语境——知音相赏,在逞才求胜的时代语境中,对个别字句的激赏在所难免,却不能否认沈约“构思积时”是在延续相如、张衡、左思等赋家竭才作赋的传统。

其二,梁初知音者稀少,王筠即是其一。王筠祖父为王僧绰,曾祖为王弘弟王昙首,而同为声律发现者之一的王融祖父为王僧达、曾祖为王弘,二人同一高祖。琅琊王氏的奕世能文,以及家族成员对声律的重视,给王筠营造了良好的文学环境,他少善辞赋,为沈约赏识。沈约评其诗曰:“声和被纸,光影盈字。夔、牙接响,顾有余惭……会昌昭发,兰挥玉振,克谐之义,宁比笙簧。”[27](485)对王诗中的音乐美赞叹再三,将王筠作为谢朓诸贤零落后的文学知己、“意好”,可见沈约请王筠欣赏《郊居赋》有其心理预期。在梁初武帝不好声律、文士创作普遍转向之时,沈约、王筠之间的声律研讨具有了代际传承的意味,此后王筠进入萧统东宫学士群体,与刘孝绰一起受到最高赏识,为声律文学的复兴埋下伏笔。

其三,“霓”字读音是典型声律问题。“霓”,平时常读为“五鸡反”,为平声字;此赋读为“五激反”[27](P485),为入声字。“霓”字两读还因此纪事在宋代引起争议,《古今通韵》卷三载:北宋范镇学士院考试作诗用“彩霓”(平声),学士引沈约《郊居赋》以为失韵(入声),司马光认为沈约赋“但取声律便美,非‘霓’不可读平声也”,毛奇龄补充道:“盖以赋句为‘驾雌霓之连蜷’,连五字平,为不谐叶,故云。原非谓‘霓’只读‘臬’,不读‘倪’。”[28]不仅一言以定疑,也指出沈约读霓为入声是为了赋句音韵协美。《郊居赋》的两句原文为“驾雌霓之连蜷,泛天江之悠永”,“霓”如读为平声,则“驾”后五字连平,音调不协;而读为入声,则“霓”与本句之“蜷”、下句之“江”皆能声调相协。沈约此赋对音韵重视远不止此,全文452 句,无一句全平或全仄。其中与“驾雌霓之连蜷”句式相同的“A+B+虚字+C”的传统六言句共有332 句,除句首单字A 外,其他五字四声全同者仅有“世交争而波流”一句,且与下句“民失时而狼顾”,第一、二、六字皆平仄相对。由此可见,沈约单独拈出“霓”字,是因为此字读音特殊,而不是说他只考究了此处的音韵。沈约作赋时讲究四声相协,乃是为了有意识地规避声病。据日本学者井上一之统计,《郊居赋》中六言句(包括传统六言句与新式六言句)犯声病的比例为7%,与全篇平均数相同,其他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八言,比例分别为16%、4%、0%、25%、0%。辞赋讲求声律是永明文坛新趋向,不仅沈约诸赋讲究声律,王融、谢朓等人均是如此⑤。

时至梁代,萧氏赋家多注重作品声韵。萧子显主张为文“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1](1001)。萧绎认为文章须“宫徵靡曼,唇吻遒会”[29](770),都是对作品音乐美的强调。齐梁萧氏宫廷游宴活动“创造了一个特殊的辞赋创作场域”[30],同题共作盛行,文学竞技频繁,为辞赋中的声律尝试提供了有利的客观环境。如萧纲、萧绎、庾信、徐陵等人同作的《鸳鸯赋》《对烛赋》等赋,都通过句式的变幻不拘,增加赋文的声韵之美。诸作有意识地规避声病,以萧纲《鸳鸯赋》为例,所犯声病仅平头1 例、上尾1 例、蜂腰1 例。以上诸赋犯声病者又多为入赋之五、七言句,如庾信《鸳鸯赋》“卢姬小来事魏王,自有歌声足绕梁”两句,不仅犯上尾,而且犯蜂腰。这固然与七言句式的特殊性有关,也是各种句式杂糅入赋不可避免的问题。王芑孙《读赋卮言》说“五言、七言最坏赋体”[18](309),已将律赋形成与五、七言诗句入赋拉开了距离。詹杭伦认为律赋的形成得益于骈赋、骈文句式以及限韵,是“赋体本身格律化的结果”,而不是赋体“诗化”造成的[31](9−10),所论甚确。

作为出入萧氏宫廷、由南入北的重要赋家,庾信创作更为多样。一方面,他在五、七言诗句入赋的路径上走得更远,如《春赋》共62 句;其中七言诗体14 句、五言10 句,合占38.7%,且七言诗体句用于赋文首尾相呼应,五言句则常在文意转折时出现。其他句式为六言16 句、四言20 句、七言散体2 句,各种句式之间转换自由,韵律和谐、灵动,富有音乐美。另一方面,他有意识地实践一种以四、六为主的辞赋新式。李调元《赋话》:“古变为律,兆于吴均、沈约诸人;庾子山信衍为长篇,益加工整,如《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及《小园赋》,皆律赋之所自出。”[24](8−9)今观二赋,对仗精工、音韵和谐、文中转折词明显,无论是句式还是声律皆与唐代律赋相去不远。它们也因此在清代成为馆课赋的重要模拟对象。如法试善《同馆赋钞》卷三十嘉庆“乙丑(1805)科馆课”收录蒋诗、徐铨两家《拟庾子山〈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葛宗昶、何凌汉、聂铣敏三家《拟庾子山〈小园赋〉》。翁心存《馆课赋钞》前赋收录朱成烈、蒋元溥、顾开三家,后赋收录蒋元溥、陈文翥、喻增高三家,六赋分别见卷三、九、十八、九、十、十一,涉及道光丙戌(1826)、癸巳(1833)、庚子(1838)、乙未(1835)四科(翁书两卷为一科)。他如张之万、朱凤标《同馆赋钞二集》道光“丁未(1847)科馆课”收录唐壬森、粟增熉两家拟《小园赋》。从以上六科十三篇拟作的规模来看,清代嘉、道年间对庾信二赋极为重视,从侧面可见它们在律赋史上的独特意义。

庾信引导的两种辞赋发展路径,影响大为不同。五、七言诗句入赋发展至极致,便如萧悫《春赋》,完全以五言、七言行文,与诗歌形式相差甚小,也因此失去了独立性。而以四、六为主的作品,注重句式转换、声律践行以及章法安排,形式上与诗歌区别明显,得以成为辞赋发展主流。正是因为他“以音韵为事”,才使这种辞赋实践“遂流为声律”,成为律赋之先声。沈约等人的声律论落实于赋域,之所以取得成功即在于此;律赋成型并迅速成为一种区别于楚汉、晋宋辞赋的典型体式,也与之密切相关。

五、结语

南朝是一个求新求变的时代,一切文学艺术样式都处于变动的和谐之中,人们不满足于社会流行体式,纷纷尝试新体裁、新技法,揉入充满艺术美感的奇思妙想。齐梁声律论出现在讲求语言音乐美的社会大环境中,既是贵族社会艺术追求的具体体现,也是文学发展的内在要求。辞赋因在文学发展史中的独特作用,对声律论的出现有催动之功,也因此成为声律论争双方争夺的话语资源,并深入影响了齐梁赋家的辞赋创作,成为辞赋音乐谱系构建的关键一环。齐梁以前辞赋处于自然声律阶段,赋家虽对文字音乐美有了自觉追求,大量运用双声、叠韵等富有音乐性的词汇以便诵读,却并未形成一整套音韵规范。而在此以后,与科举联系密切的律赋已经拥有了严密的声律规范,甚至科考时违忤一字便被黜落,产生“临文拘忌”之弊[32](3565)。在这一赋史发展历程中,沈约、庾信等齐梁赋家上承汉晋辞赋经典,吸收前辈创作经验,下启唐宋以后律赋之盛,使辞赋在文字音乐美一途走得更远。

注释:

① 学界普遍认为齐梁声律论主要针对五言诗。启功《诗文声律稿》说声律“虽亦通于骈俪文章,而主要是对五言诗讲的”(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93 页)。姜书阁《骈文史论》曰:“‘永明体’主要指诗,却也不能排除骈赋与骈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68 页)

② 参见王小盾、金溪《经呗新声与永明时期的诗歌变革》,文中对佛教经呗新声的出现与永明诗歌变革的影响有细致深入探讨。(《文学遗产》2007年第6 期)

③ 万曼在《辞赋起源: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国文月刊》1947年第9 期)一文中详细论述了辞赋在语言时代向文字时代转变过程中的作用,值得参考。

④ 许结师《赋体骈句“事对”说解》从《文心雕龙·丽辞》中提出的“事对”出发,纵论辞赋创作的变化,对本文启发良多。(《文学遗产》2017年第1 期)

⑤ 参见井上一之《沈约声病说新探》(《学海》2000年第2 期)与《以沈约〈郊居赋〉为中心看赋与声律化》(《中国诗文论丛》第十八集)两文,其中后者对沈约及王融、谢朓赋作中的声律运用皆做了细致的统计分析。

猜你喜欢

沈约声律辞赋
辞赋神鹰银铠图序
不为个人面子而给人难堪
声律启蒙·一东(童声独唱)
论民国辞赋学史的建构及其意义
什么叫辞赋及其与对联的关系
请问这是哪个版本的《声律启蒙》
声律启蒙
书迷沈约
《中国辞赋理论通史》
沈约“怼”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