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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与变迁:关于“京味文学”图书出版的若干思考

2020-01-07刘燕萍

中州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京味王朔老舍

刘燕萍

(中信出版集团 编审室,北京 朝阳 100029)

作为图书出版行业的风向标,在近些年的北京图书订货会上,“京味文学”与文化方面的图书一直是人文社科类的重要项目。这里包括各类与北京有关的古籍、志书,以及文学、艺术、民俗和地方风物方面的图书。究其原因,就像我们在崔岱远的《京味儿》一书中所看到的,那些唯有北京才有的地道的北京滋味,正在消逝的京城字号,以及北京人特有的生活态度和处事方式,一直都是人们热切怀念的对象。这种地域喜好与怀旧的热忱,造就了关于“京味”想象的诸多偏好,以及由此而来的图书市场的繁荣。在此方面,京味文学类图书的发展脉络值得人们特别注意,而对其历史与现状的分析,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展开对其未来发展之路的思考。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文学和文学现象,都应该生长在一定的时空之内,贵为首都的北京之文学,其发展轨迹当然也不会例外。那么,我们在看待作为地域风情与文化特色之载体的北京文学时,也会不可避免地将其与蔚为大观的津味文学、苏州小巷的“苏味”小说、荷花淀派,或是楚文学,以及崛起于三湘四水的“湘军”放在一起考察。如此一来,北京人引以为豪的“京味文学”便成为需要认真讨论的重要议题。

简要来说,人们热烈讨论的“京味文学”之“京味”,其实主要指的是体现在作家作品中围绕北京具体展开的一系列地域文化特色。甘海岚在其主编的《北京文学地域特色研究》一书中,将这种地域特色概括为“北京作家、作品所反映的北京地域自然环境、风俗民情、价值取向、思维特点、行为方式、心理特点、生活习惯、语言风格等方面”[1]。论其历史渊源,当然与五方杂处之北京千百年来的民族融合有着莫大的关联。据研究者考察,正是努尔哈赤和他的后人们造就了现代称之为“京味”的北京文明,其中包括民俗与风情、性格与气质、心理与语言方式,以及认知态度与内心规范等一整套文化模式。作为一种文学风格,“京味”的源头最早可以追溯到曹雪芹的《红楼梦》,而真正将其发扬光大的无疑是作为旗人后裔的老舍。作为文学传统的“京味”,被后世更多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所继承。概括来看,这种被称为“京味”的地域特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故都景象与市井风光。譬如自老舍以来,北京文学中最常出现的小胡同和大杂院,无疑构成了这座文明古都百年来最为经典的城市景观,这也是古都北京最为显眼的外部标志之一。据统计,北京在20世纪80年代时仍有四千多条胡同,而四合院则是自12世纪以来北京最主要的建筑样式,它们各自有着诉说不尽的故事。就拿北京标志性的胡同来说,相信许多读者对《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记忆犹新。这个颇似葫芦形的小胡同,有着一个极为隐蔽的葫芦嘴入口,而进去之后才豁然开朗,主人公祁瑞宣家的房子“便是在葫芦胸里”。在老舍的小说里,正是围绕这些标志性的地点,人物和故事才有了特有的色彩。正如他所说:“有了这个色彩,故事才有骨有肉。”因此,在老舍的作品中,写到北京的地方名称数以百计,一会儿西四牌楼,一会儿护国寺,每个地方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情感,因此显得如此亲切自然,令人心驰神往。自老舍以来,北京的故都景象与市井风光不断成为邓友梅、汪曾祺、陈建功、刘心武,以及更年轻的叶广芩等作家笔下的重要内容,这几乎形成了一种写作传统。

其二,民风民俗及乡土人情。作为地域文化的重要内容,北京本地的民风民俗及乡土人情,往往成为“京味”的重要内容。这方面主要包括一些岁时节令,以及地方风俗等等。邓友梅笔下的市井生活,就被称为“民俗文学”,这也被人视作北京文明古都最深厚、最耀眼的文化底色。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林海音的《城南旧事》,这部经典小说凝聚了作者多年的思乡情感,她通过儿时的记忆,在一种温情和忧伤中完成了对旧时北平南城的时空重建,而民俗风情和人文景观也尽收其中。对此,吴贻弓改编的同名电影体现得更加明显:蜿蜒的长城,威严的故宫,以及行走在黄土路上的骆驼,成为观众对于老北平挥之不去的记忆。影片带领观众寻觅北平独有的味道:穿过悠长的胡同,耳畔回响的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街角的剃头挑子嗡嗡作响,捏面人的手艺人专心致志,卖糖葫芦的高声吆喝,胡同口有人在汲水喂骆驼……如此旧年风物,才是最令人心动的景象。

其三,各式各样的“京味”人物。这些深深浸泡在“北京文明”中的各色人物,永远是“京味”的核心。他们广泛存在于北京作家们的笔下。比如陈建功《找乐》里“和一帮子‘戏迷’‘票友’们一块儿混”的李忠祥,他迷恋北京味十足的戏曲演唱,这不是一种简单的爱好,而是凝聚过往生活方式的独特纪念,以及一代人值得留恋的青春岁月。汪曾祺的《云致秋行状》同样写的是一个京剧演员的生活,他活得虽不轰轰烈烈,却在死后“还会有人想起他”。在这些人物当中,令人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邓友梅笔下的那五。那五属于“八旗子弟”,往昔的贵族家庭,是货真价实的名门后裔;然而,自从祖上留下的产业挥霍一空后,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破落户。小说通过讲述那五十多年坎坷生涯中那些荒唐、可笑又可悲的故事,为我们揭示了生活的某种真谛。

其四,京腔京调与京韵京声等语言元素。方言土语永远居于小说等文学作品中最显要的层面,也是地域文化最直接的呈现方式,这便突显出北京方言的重要意义。从老舍到刘心武,从邓友梅到汪曾祺,小说语言的亲切中总会带有一丝幽默与温情。而在离经叛道的王朔那里,所谓的“京片子”,依然是小说里极有魅力的元素。这一点甚至在更年轻的石一枫这里依然有所体现。无论如何,方言永远是北京作家笔下值得重视的文学元素,正如赵园在《北京:城与人》中所说:“北京方言是北京文化、北京人文化性格的构成材料。”[2]

作为一种文学风格的“京味”,之所以有着独特的意义,显然能够超越地域文学特色的局限,而获得更加深远的意涵。这包括作家对北京特有的风韵、特定的人文景观的展示,以及在其中注入的人文情怀与文化趣味。刘颍南、许自强主编的《京味小说八家》一书,收录了老舍、汪曾祺、刘绍棠、邓友梅、韩少华、陈建功、浩然和苏叔阳等八位具有代表性的“京味小说”家。事实上,在当时,这八位作家基本涵盖了“京味小说”的重要人物。

正如有关研究者所指出的,围绕北京的风土习俗和人情世故,用北京话写北京人、北京事和北京情的所谓“京味”,其实是个相对模糊又带有“不确定性、变异性和灵活性”的概念,因此它不可避免地会在历史中发生变迁。现在看来,我们不得不承认,前文所论及的“京味”更多还是属于老北京的市井文化,就像《南城旧事》里的旧北平。这种旧有的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市镇文化的表征形式,在20世纪80年代迎来了它最后的辉煌。这也是“京味小说”引起热烈讨论的重要原因。在此之后,在新的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之下,传统“京味”所赖以承载的社会生活已渐趋消失,而现代北京人身上的所谓“京味”正逐渐融合于时代的潮流中,而愈显淡漠了。

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倾向于认为,所谓的“京味”不应该局限在狭隘的“旧城圈”之内,而应该把它作为进化的或发展的历时性范畴来理解,将其理解为显示出鲜明北京城市风格的共识性系统。也就是说,任何现代“城市人”都不应该由单纯的土著居民构成,对于日渐庞大的北京城来说更是如此。摆在我们面前的将是一个成分更加复杂的北京,其“旧城圈”的天地无疑会随着城市的演进而变得越来越小。北京人的内心情感和价值观将面临极为深刻的调整,如此一来,“京味文学”的变化也将不可避免。

其实,早在20世纪80年代“京味小说”的热潮期时,这种兴盛中的危机以及变化的迹象就已经开始显现。当时的陈建功、邓友梅、汪曾祺等人的创作,已然显出后继乏人的窘境。对他们来说,向前追溯,老舍当然是“京味”难以逾越的高峰,如人所说:“老舍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个老舍。”向后看去,一批更加具有现代城市意识的作家开始对“旧城圈”形成巨大冲击,这里面就包括此后被称为新潮小说家的刘索拉和徐星。现在看来,《你别无选择》和《无主题变奏》,完全具有重新定义北京文学的潜质。这里最具有冲击力的无疑要属王朔。

现在看来,正是从军区大院走出来的王朔,给人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我们姑且将其称为“新京味”。说其是“京味”,那是因为王朔笔下的故事发生在北京,小说人物都出生成长在北京,说的是地道的京腔京调,接触的也都是关于北京的一切。然而,纵观《顽主》《橡皮人》《玩的就是心跳》等作品,“新京味”之“新”终究体现在大城市中青年人非传统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并摆脱了以往“京味小说”的结构程式和审美规范。这也难怪,“大院”风格的年轻主人公,毕竟不同于温和典雅、讲究礼数的老北京人,他们身上更多体现出一种时代的焦躁与冲动,他们是货真价实的新一代北京人。有研究者认为,王朔小说的“新京味”是北京大院文化和胡同文化沟通融合之后的产物,体现出城市文化的某种兼容性。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既是“京味”文学的延续,更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发展。

王朔的小说,以及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给北京乃至全国观众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渴望》被称为“‘京味’文化的第一个浪头”,而《编辑部的故事》则是为“这种京味文化真正定性定名”。在王朔这里,传统意义上的“京味小说”在经历了它自身的灿烂辉煌之后,终于出现了面貌不同的“新京味”,它因与刻意追求醇正优美的传统“京味”背道而驰而显得意义非凡。这种突如其来又有其必然性的巨大变化,给京味文学研究者带来新的课题。尽管这里的“京味”并不等于“痞味”、调侃语,以及脏话、黑话等时髦浪潮的消解意义,但不可否认的是,温柔敦厚的传统美学意义上的“京味”已然消亡。如此来看,“京味”似乎终将变成供人凭吊和缅怀的对象。对于文学而言,培育“京味文学”新的传人势在必行。

需要指出的是,这里的“京味文学”新的传人,肯定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京味”作者。因为正是“忽视新北京人的心理特征及个性和新北京城的景观,缺乏对新文化形态的感性把握而把视点移到易于把握的角落”,使得20世纪80年代的京味小说陷入窘境,以至于有学者不断呼吁,“京味”不应该停留在大杂院和胡同里,它同时应该思考着如何走出来。

也正是在这样的呼吁声中,20世纪90年代以后,传统意义上的“京味”作家群已经趋于解体。另外一些并不追求地域特色的北京作家开始走上前台,比如徐坤、邱华栋等新一代北京作家,更加关注的是作为都市文化的北京,观察并描述处于迅速都市化中的北京人。他们的作品越来越引起重视,也越来越受到欢迎,这也意味着“京味文学”事实上的转型正在显著发生。这其实从侧面说明,一个都市化的北京,正在消解它自身独特的地域标记。所以对于创作来说,一方面固然要考虑有意识地突破“老舍模式”,对北京的地域特色进行更深入的挖掘;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在北京新的都市景观面前,如何表现北京人的文化心态与文化选择,以此为京味风格与叙述方式找到新的支点。

21世纪以来,更多的外来作家正在不断丰富北京文学的形式与韵味,“京味”也在其历史的流转中不断塑造自身。格非、徐则臣等人也在尝试以北京作为写作对象并各有侧重,但他们的小说并不会太在意作为一个北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也对描写北京市民社会的世相心态,以及有关北京人俗世人格的刻画并没有太大兴趣。在今天依然活跃的北京作家里,更接近于传统“京味小说”的,无疑当属叶广芩了。尽管从年龄上看,她早已不再年轻,但依然葆有着那份热忱与感念。这位生长于胡同、皇祖父家与草根母族的记忆均与胡同文化紧密相连的女作家,似乎成了传统“京味文学”遥远的绝响。纵观其作品,《状元媒》中南营房胡同里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影子;从《全家福》到《采桑子》,让我们看尽了世纪风云里的宅门聚散与平民沧桑。就这样,叶广芩一面回瞥旗人的生存境遇,一面体味京味文化的流行,让这遥远的绝响得以时常令人反顾。

然而不得不说的是,在年轻一代的北京作家中,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并不多见,这便使得培育“京味文学”新的传人的任务陡然变得棘手起来。环顾今天的北京文学圈,更多的作者属于新一代移民,因此,流连传统的“京味”无疑显得有些不切实际。在为数不多的本土作者中,青年作家侯磊的创作虽多涉北京史地民俗,甚至他也自诩精神世界是“穿着长衫用毛笔写文言”,但在他那里,“老北京”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神话。而出身大院的石一枫,虽颇能体现出王朔的某种神韵,但也仅止于语言的模仿。他的经典作品《地球之眼》《世间已无陈金芳》《借命而生》等,更像是新的都市传奇,而具有强烈的“去地方性”。

今时今日,倘若非要给“京味文学”找到一个新的传人,那么他必须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他的笔下,唯有让胡同、四合院与国家大剧院、鸟巢等北京新地标并立并存、交相辉映,才能体现出北京作为历史文化名城和国际化大都市的双重魅力。换言之,既要接续传统,也有面向未来,守正创新方可重新焕发活力,这或许才是新的“京味文学”图书发展的题中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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