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居庸古道上阅读岁月

2020-01-06杨乃运

旅游 2020年11期

杨乃运

云臺券门洞下的车辙

居庸古道是从南口到八达岭的那条峡谷中的山道。旧京张公路至今保留，深积着险、奇、绝、秀的特点。居庸关关城内有云台，修复关城长城时，云台券门洞下的古道石板路被挖掘并清理出来，让所有目睹者都感到了震惊。那条青石板路虽已覆盖上钢化玻璃板保护多年，透过钢化玻璃还是能看清裸露时的面貌，那种车辙深深的震撼感，让曾经直面过它的目睹者，更加难以忘怀。

车辙像小沟，每条都宽过一拃，深浅不等，但都深过八九厘米。若是硬土、三合土上的小沟，没有谁会惊奇，它们则是青石板上的深沟。青石板满铺云台券门洞下，已无一块是平整而有棱有角的块面，它们在碎裂的斑驳中连接，每个块面的边角都是圆腴的，线条柔柔的，深嵌在石板里的辙沟凹槽也是圆腴的。那都是岁月中被车轮和脚印磨蚀出来的。那得经历多少岁月，多少车骑，多少脚步的磨蚀才会形成这等样貌？

时间可以推断。云台原是过街塔的塔台，塔没了又盖了庙，庙又没了只剩下台，台因是白色，又高，才称为云台的吧。云台至今都是居庸古道上特色的一景。以云台为基的过街塔兴建于元至正二年到元至正五年，也就是1342年至1345年。元至正五年塔下的券门洞内石板路可以通行了的话，至今已675年。实际上，1949年以后过街塔下已不再通车了，作为道路，它的使用年限应该是将近600年。一幅民国时期的居庸关照片证明，直到拍这幅照片时，它都是居庸关关城内唯一的通道。600年会被磨成如此模样，它的承载量、承重量该是多少？在我的记忆里，云台券门洞下的路一直被掩埋着，21世纪到来前居庸关关城修缮复建过程中，它的重见天日告诉了我们两个信息，一个是云台券门洞下的石板路是居庸古道的一部分;另一个信息是，这条古道上曾行走的车辆和人员数量，其拥挤程度都远超出想象。

都说古道是冷寂的，远离人间烟火。居庸古道不是。

古道的车辙里满储着岁月的印痕。

岁月，这把无形的刻刀，刻载在路石上的都是什么？

岁月深处的古道行旅

翻阅古人咏居庸关诗，会有一个惊人的发现：历代在北京建了都城的皇帝，不少都走过居庸古道。皇帝出行，气派大队伍长，特别是率部队亲征的皇帝。明代李懋的《北征》，是诗人于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七月，以翰林侍读的身份“扈从”明成祖朱棣北征时做的。诗中有“初日照大营，百里戈戟攒”的句子。皇帝亲征的这支队伍，一拉就是百里，那是何等壮观的队伍哇！诗中可能有夸张，但队伍绝对浩浩汤汤，他们都要从云台券门洞中过。明永乐年至明正统年，四朝元老中的杨蒲《度居庸关》诗写了满载的车辆和行路的艰难：“两箱既充轫，四牡何盘桓。翘首望前，迢迢不可攀。任重难为力，临歧发长叹。”四头雄壮的牲口，车都拉得难以前行，负重带来的艰涩是相当可观的。另一位多朝元老杨荣的《居庸叠翠》诗，既写了关城之路的险绝，又写了“扈从”皇帝的次数之多。“群山耸列势峥嵘，日照峰峦积翠明。高出烟霞通绝塞，低回城阙拥神京。休论函谷双崖险，绝胜匡庐九叠横。扈从常时经此处，坐看天际白云生。”看到吗，诗人用的是“常时”这个字眼，而不是“长时”。常时满装辎重的车辆列百里而一一通过云台券门洞下的石板路，再坚韧的石头也要磨出沟来的。

明代常出居庸关的皇帝，不是去打仗就是去巡边，或者去狩猎。每次出入都龙旗凤辇、笳声箫鼓、羽簇雕弓，前呼后拥着，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出行的场面，金幼孜于明永乐十二年随驾北巡的《发龙虎台度居庸》诗，描绘得更详尽一些。“前车阻险塞，后乘扼要冲。缓辔出苍峡，歇马临高峰”，“行行出关塞，渺渺凌朔风。天威振万里，虎士鹰前峰”。

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三次进出居庸关，他是去平定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的叛乱，带了多少大军史书当有载。出入居庸关，他都写了诗。得胜班师《入居庸关》的诗，可以看出他得意的心情：“始和羽骑出重关，风动南熏整旆还。凯奏捷书传朔塞，欢声喜气满人寰。”

平叛用兵，兵力不会小，何况是皇帝亲征！

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经居庸关北上，虽不是去打仗，阵容也是相当了得的。

日常军队的调动，发生战争时，几万几十万大军要出入居庸关，狭窄的居庸古道都得默默承受。

居庸古道是历史的见证。

居庸古道通过的大峡谷，学名居庸塞、军都陉。居庸塞的称谓，远在春秋时就有了，明代人以为秦始皇筑长城时才有的居庸名。《居庸关重建真武庙碑记》云：“夫是关，载秦始皇命蒙恬北筑长城至此，恃其险隘，名曰居庸。”历史学家、考古学家、长城专家否定了这个说法。这里开始与长城联系起来成为万里长城的一部分，最早的时间是在北魏。设关建关城的时间，推断是在汉代以前。在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新店子发掘出的东汉墓之墓壁上的彩画中有一幅写有“居庸关”的字样。那幅画的内容是墓主人从繁阳令升任护乌桓校尉，赴任时车骑经过居庸关。那时居庸关能见关城，但非长城关城，关城大道上车骑奔驰，行旅自若。那幅画的画幅很长，上有平顶八字形桥梁，桥下河水湍急。此外，《汉书·地理志》上也有“居庸关”的名字。

古道形成的时间要比设关的时间远得多。居庸塞是太行山九塞之一，是塞北与中原往来的重要孔道。北京是辽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元代的大都，皇帝们往来居庸古道频繁，他们的故士都在北方。为方便赴上京避暑，忽必烈在虎峪龙虎台建了行宫。大驾巡幸的气势，乃贤有诗：“千官候鸣跸，万骑如飞龙。”以后元朝历代皇帝北上避暑已是成例。到元顺帝时，敕命大丞相阿鲁图等在居庸关内长坡店建过街塔一座，并在其北侧建大宝相永明寺。皇帝再巡幸，就不驻龙虎台行宫而驻永明寺了。永明宝相寺宫殿非常壮丽，有三塔跨于通衢，车骑皆过其下（见乃贤《居庸关》诗自注）。

到明代，究竟有多少皇帝出入过居庸关不得而知。明英宗、明武宗在居庸古道上演出的是两场闹剧。明英宗统军50万出居庸关后不到一个月就成了瓦剌军的俘虏。明武宗猴急猴急地要微服出居庸关是为了到宣府巡幸乐户美人。他被巡关御史张钦阻驾而恼羞成怒。戏曲《游龙戏凤》是否以他为蓝本，不好妄猜，他的荒唐刻在碑上却是事实，此碑立于关城内的关帝庙。李自成兵过居庸关为明王朝划上了句号。

居庸古道接纳的最狼狈的统治者是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1900年八国联军兵临北京城下，太后一身粗布夏衣裤褂，一头麻姑髻，汉族老妇人一样，带着打扮成小伙计模样的光绪皇帝和皇后瑾妃等乘上雇来的三辆骡车出逃北京。骡车拉开距离，没有扈从，只有赶车的车夫。

居庸古道今古风景

居庸古道在现今的居庸关关城内是非常宽阔的，旧京张公路由此通过，云台仅是公路下台地上的一个不起眼儿的建筑，这级台地下则是更为宽阔的穿越大峡谷的高速公路。台地上新建的居庸古客栈和西侧的门店挨门店街巷傍街巷的铺面房前，则是连通着南北瓮城门的带状广场，整个广场举办任何文化活动都场地充足。在关城内的居庸古道上，很多游客会选择在居庸古客栈住上些时日，日间登关长城方便。西边金柜山上的人字长城险而陡，城台在云雾间缠绕升腾，一层比一层高，攀登，“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迈之情胸中荡漾;东边，翠屏山上的关长城相对缓逸，俯瞰长城水关、翠屏湖、壮行长廊、真武庙景色壮美，绮丽多姿。晚上，若有夜游长城活动，关城楼亮了，关长城亮了，满山满峡谷霓虹幻彩，北城楼前搭建起临时舞台，歌舞演出动人心弦。日常的夜晚，云台举清月，山醉心也醉。关城内外，复建的寺庙多，还有衙署和半山亭、粮仓，古韵悠然，杨六郎的拴马桩也会勾起诸多联想。社会各界、政府机构、公共事业单位、大专院校很多都愿在居庸关长城举办活动，仅去年就有中国农业大学举办的探索北京——居庸关站、中国风景名胜区协会等为主导单位的爱行走公益健步活动、陕师大微爱远行爱国励志活动等等相继在居庸关长城启动或舉办。

岁月深处，这里就是块繁华地，其阅历和见证的并不都是战争、战乱、皇帝的威严、龙行仪仗的隆重奢侈，更见证了北方各民族经济、文化的交融和发展。居庸塞虽然离北京很近，它大体上仍是一个分水岭。是气候的分水岭，生产、生存方式的分水岭以及文化的分水岭。北方各民族间的交流是频繁的，这种交流造就了关塞的昌盛。云台所在的长坡店村在元代时已发展得十分兴旺了。元代时长坡店没有关城，关城在上关一带。长坡店发展的繁华程度，在忽必烈继位后被荐为光绿大夫的刘秉忠《过居庸关》诗中描述的是：“车箱来往如流泉，绝壁巉岩倚翠烟。”元代延祐、至治年间，大都集贤直学士贡奎的《居庸关》诗说：“道狭才通车一辆，贯尾勾连行不止。”狭窄的古道上车辆是一辆连一辆的。进士出身，被称为“儒林四杰”之一的黄溍，在《居庸关》诗中说：“居民动成市，廛井互联络。”当时的制度，八家为一井，聚住在一起，动则成市，那得有多少户人家？元代诗人李溥光还有“人家店舍遥相望，骁路轮蹄不暂停”的诗句。长坡店到明代，更不得了，村中商号、酒家、市坊、旅店样样都有，衙门、学校、作坊、粮仓配套齐全。巡关御史屠侨诗云：“西山策马半山行，山下人家山上城。流水夕阳封静叠，浮云绝蹬渺前程。”非常立体的世俗画卷。

居庸关是军事的咽喉，也是贸易的通道，它把中原塞外、农耕游牧各民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非战争时期，过往的车辆马匹，多是商旅。

有两幅历史照片，我看了很吃惊。一幅是云台和国计坊之间的旧貌，一幅是商街。它们展示出的和我的揣想非常吻合，所有的空间都被建筑和街市占据着，留给古道的空间很有限。事实上，历史上的长坡店就是一座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商贸繁华的小城。

居庸古道上的繁荣，只是小农经济的繁荣，过街塔下的车辙可以为证。你瞧那辙沟，上宽下窄，斜着往里凹，凹进去又那么深，不是车认死道是轧不出来的。前面的车这样走，后面的车便这样走，车轱辘，有木制的，有包铁皮的、钉了铁钉的，这些种车辐面都不宽，轱辘也不宽，劲往一个地方吃，吃出深度来，却吃不出宽度。漫长时光中，一个小农时代发生的种种，兴也好，衰也好，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历史，石板路和石板路上的辙沟，则成为历史留给我们的一道特色的风景，它引我们探索、深思和感悟。

云台过街塔下居庸古道的另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便是券门和券门内洞壁洞顶的浮雕了。里外都是宗教题材：门洞券面正中的大鹏金翅鸟，两边分列着的鲸鱼、龙子、童男骑异兽和象，券门下面交叉成十字的金刚杵，门洞以内两壁的佛教纹饰和经咒浮雕、四大天王浮雕，斜面洞壁上的十尊坐佛和坐佛间的众多小佛，震撼人心的画面眼睛想避都避不开。过街塔的塔明初就已毁于战火，这些雕刻精美的浮雕却一真保存下来，见证着蒙汉文化交流的历史，也见证着古道岁月的幽深。

时光为古道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