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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中的牧童形象和意象

2020-01-06高长山

关键词:宋诗牧童意象

○马 悦 高长山

中国古代诗歌中塑造了琳琅满目的人物形象,儿童形象或许是其中并不显眼,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部分。如当代学者沈林所说,儿童形象“作为作家文学表达的载体,被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意义。无论是通过儿童的悲惨遭遇揭露社会问题,还是通过表现儿童世界的纯真美好传达作家对理想人性的探寻,或者是通过具有反抗意识的儿童形象来唤起国民的革命意识,儿童形象都是作家思想内涵的有力承载。”(1)沈林:《中国现代文学中儿童形象的多元化》,《作家》2014年第16期,第41页。在古代儿童形象中,牧童形象格外引人注目,并被古人饱含深情地寄予了丰富的意蕴内涵。

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牧童形象,首次出现于《庄子·杂篇·徐无鬼》,作者借“牧马童子”这个虚拟形象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春秋战国时期牧童形象逐渐成为一种文学形象和表达,牧童诗歌在秦汉魏晋仍然少见,而勃兴于唐代,繁盛于宋代,至明清渐衰。牧童从重要写实素材发展为特定文学意象,基本是在唐诗中被发掘和确立的。作为写实素材而言,唐人笔下的牧童,开始取用蓑衣、笛、牛等来共同完成对牧童的表现;作为文学意象,“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2)(唐)王维撰,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第126页。(王维《淇上即事田园》)的田园暮归、顺时偃息的生活理念,“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3)(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卷848,第9610页。(栖蟾《牧童》)的无心无念、无事无非的人生理想已经通过牧童意象揭示出来。至宋代,诗歌对牧童的表现更加立体、丰富、成熟,从数量来看,遍览《全宋诗》《全宋诗辑补》,涉牧童题材的相关作品多达240首,其中直接以牧童(含牧牛儿、牧羊儿、牧儿)为题目的诗歌就有61首之多。从内容来看,牧童形象的刻划和表现更加鲜明生动,装束特征、典型行为在诗歌中泛化和固化,牧童意象的内涵和承载更加丰富厚重。

目前,学界关于牧童诗歌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唐诗范畴内,侧重对唐诗中牧童形象、意象的研究和论述,亦有着眼于儿童文学、农史、社会经济文化视角的多维度考察,唐诗中牧童形象的基本特征和其作为文学意象的初步确立,已经被揭示出来。对古代诗歌通史中的牧童诗歌和诗人的牧童情结,也有相关研究和论述,但都较为宏观,不足以展现和彰显宋代牧童题材诗歌的整体面貌和自身特点。而宋代是牧童诗歌演进发展进程中的巅峰时期,不仅诗歌数量居历代之最,在美学价值和精神塑造方面也有进一步的表现,是牧童形象固化、泛化和牧童意象丰满、丰富的重要阶段,并且透过牧童诗歌的繁盛,我们能够窥探到宋代文学与宗教文化、经济社会发展、个体精神之间的互动和影响。现有研究中还未见关于宋代牧童诗歌的专门研究,相关的文本统计和研究论述都暂付阙如。本文在对海量宋诗进行全面搜集和整理的基础上,获得了关于宋代牧童诗明确的文本统计,并通过对文本的深度考察和深入研究,勾勒出宋代牧童的形象特征,窥探他们的心理活动和生存状态,以及宋人寄托于牧童形象的意蕴内涵和情感体验,加深了牧童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之典型文学意象的蕴藉功能。

一 宋诗中牧童形象的典型特征和行为

披蓑戴笠携短鞭。牧童放牧,“去时日出归日西”(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卷三六二九,第43452页。(后引《全宋诗》,均据此版本,只注随文卷数页码)(汤炳龙《题江贯道百牛图》),“随行笠与蓑,未始散天和”(邵雍《牧童》,《全宋诗》,卷三六三,4476页)。蓑笠为牧童常见装束,古已有之。《诗经》中就有 “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5)周振甫:《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85页。之语,言牧人劳作之时,荷蓑笠,备饮食。蓑、笠分别指雨衣和雨帽,为防风雨之用,“我有牧童儿,披莎戴箬笠,不能风雨侵”(6)汤华泉:《全宋诗辑补》,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一册,第288页。(后引《全宋诗辑补》,均据此版本,只注随文册数页码)(汾阳善昭禅师《南行述牧童歌十五首其十一》)。蓑笠也能起到保温御暑遮阳的作用,披蓑戴笠符合牧童劳动活动对天气变化的实际需求。牧童放牧时,也往往携带短鞭,“阿童拍腹卧,短箠听驱策”(李流谦《道中逢牧童跨牛者》,《全宋诗》,卷二一一三,23869页),“箠”即鞭子,“我有牧童儿,丑陋无人识,肩上一皮鞭,腰间一管笛”(汾阳善昭禅师《南行述牧童歌十五首其十五》,《全宋诗辑补》,第一册,288页),“露地白牛何处觅?牧童空把铁鞭归”(释道楷《雪颂》,《全宋诗辑补》,第三册,1105页),鞭有皮鞭、铁鞭之分,为驱使之用。披蓑戴笠携短鞭成为牧童形象的典型装束特征。

短笛横吹倒骑牛。宋诗中的牧童所牧之对象,主要为牛。其次有羊,也偶有马,“金华牧羊小家子,西真攘桃何代儿”(陈师道《徐仙书三首其三》,《全宋诗》,卷一一一九,12717页),“青青辇路草,尽属牧羊儿”(宋无《玉津园》,《全宋诗》,第3723卷,44743页),“牧儿跨马乘凉月”(司马光《宿石堰闻牧马者歌》,《全宋诗》,第四九八卷,6014-6015页)。放牧生活虽不繁重,却也略显单调乏味,牧笛成为牧童最主要的娱乐工具,“荞麦茫茫花似雪,牧童吹笛上高丘”(范成大《长沙王墓在阊门外》,《全宋诗》,卷二二五一,25837页)。牧笛之外,也有“芦管”,为竹制或木制的吹奏乐器,“一声芦管振林木,口畔呜呜相戏逐”(徐似道《扈隩牧笛》,《全宋诗》,卷二五一九,29106页),还有更为简便自然之物,即“桐角”“乌盐角”。据林景熙《霁山集·卷第一》,其中“桐角”目下有“荆楚闻。山家每季春。截桐皮卷而吹之。谓之桐角”(7)林景熙:《霁山集》,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页。的注释。乌盐角和桐角大体可以相互参证。桐角、乌盐角分别取材梧桐树和乌盐树,是用其树皮卷制而成,是宋代浙东地区广为流传、极具乡土气息和春归意味的土制乐器。“山中一种乌盐树,剥皮为角开春路。牧童把去上牛吹,烟草茫茫没远陂”(舒岳祥《乌盐角行》,《全宋诗》,卷三四三六,40917页), “缓吹桐角过前溪”(释文珦《即景》,《全宋诗》,卷二三二五,39650页),牧童放牧之时,就地取材而作,信口无腔吹之,吹响的既是春归春耕之声,也展现了田野乡村之乐。牧童骑牛又往往“倒骑”,横吹笛倒骑牛的悠然形象在宋诗中屡屡提及,“别后相逢重着语,牧童横笛倒骑牛”(李弥逊《访雪峰真歇禅师》,《全宋诗》,卷一七一二,19287页),“云满诸峰雨未收,牧童吹笛倒骑牛”(释了元《偈》,《全宋诗辑补》,第三册,984页),“饱采黄精致不饭,倒骑黄犊笛横吹”(张玉孃《牧童辞》,《全宋诗》,卷三七一五,44627页),牛性的顺从安稳、牧童内心的惬意纯净,绘就了一幅牧童横吹笛倒骑牛的乡村悠然景象。

呜咿讴歌眠向日。纵使无笛可吹,也是“牧儿歌自若”(司马光《员村坂》,《全宋诗》,卷五零三,6102页),所唱为何,具不可知,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些“呜咿之声”罢了,“难禁兴发时”,“忽然牛上乱呜咿”(释守端《牧童》,《全宋诗辑补》,第二册,795页),“无限树头风过耳,牧牛童子又呜咿”(释守端《偈句》,《全宋诗辑补》,第二册,785—786页)。有时牧童讴唱的或许是一些诗歌或歌谣,“牧儿贩妇哦新诗”(王洋《赠大猷》,《全宋诗》,卷一六八七,18949页),嬾云《田横墓》:“牧儿乱唱黄昏后,犹似悲歌薤露篇”,(《全宋诗》,卷三七七八,45595页,)“时闻牧童谣,不见骑牛至”(吴沆《早行》,《全宋诗》,卷二○六一,23244页)。牧童放牧,牛马安静的吃草,牧童也可以自在的休息、睡觉。“黄叶萧萧秋意深,牧童背坐夕阳阴”(俞琰《王中齐宣慰以子母牛图与其弟本齐宣副索余题》,《全宋诗辑补》,第八册,3620页),“牧儿放箠眠,牛马龁风草”(释法具《登道场山》,《全宋诗》,卷一五三七,17453页),“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杨万里《桑茶坑道中八首其七》,《全宋诗》,卷二三○八,26535页),有时牧童索性直接酣睡在牛背上,“牛背牧儿酣午梦,不知风雨过前山”(刘宰《云边阻雨》,《全宋诗》,卷二八○六,33351页)。

二 宋诗中牧童形象的内心情感体验和社会生活表达

宋前诗歌对牧童内在情感和生活体验的表现方面,多是呈现牧童自在、安乐的一面。在宋诗中,对牧童形象的展现更加立体,牧童的内心世界更加真实、丰富,牧童生活有“乐”有“安”,也有“苦”有“难”。

1.牧童之“乐”与生活之“安”

“东风放牧出长坡,谁识阿童乐趣多”(周敦颐《牧童》,《全宋诗》,卷四一一,5065页),牧童放牧经常是三五成群,放牧之余,他们随时随地恣意嬉戏玩乐,趣味颇多。“暖戏荒城侧,寒偎古冢阿”(邵雍《牧童》,《全宋诗》,卷三六三,4476页),“牧牛童子坐田头,摘草簪花两两讴”(王同祖《郊行》,《全宋诗》,卷三一七八,38143页),荒城侧、古冢边都是可以玩乐的地点,摘草、簪花,恣意装扮,享受着简单又朴实的快乐。“牛背牧儿心最乐”(释文珦《即景》,《全宋诗》,卷三三二五,39650页),“何处牧童儿,骑牛笑相逐”(释守恩《偈五首》,《全宋诗》,第一三六九卷,15712页),“牧童三五唤归切,鞭牛为马蓑为鞍。一声芦管振林木,口畔呜呜相戏逐。梅花乱落自潇洒,绝胜豪门调新曲”(徐似道《扈隩牧笛》,《全宋诗》,卷二五一九,29106页),牧童们欢笑嬉戏,呜呜芦管之声,在作者看来绝对比豪门新曲还要潇洒动听。牧童深谙牛之秉性,邓深《舟中即事三首其一》:“两岸农家各自耕,相过正欠小舟撑”,但对牧童而言,“来往如平地,骑得吴牛入水行”(《全宋诗》,卷二○七一,23362页),在茫茫黄坡,牧童“扳角上背捷如风”(8)(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卷三十,第2051页。,在深溪,“童儿踏牛背,安稳如乘舟”(9)(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四十,第2548页。;牛亦不会错认牧童,“犬误随行客,牛偏识牧童”(杨万里《宛陵道中》,《全宋诗》,卷二三○八,26531页),牧童与牛相知甚深,牧童对放牧工作得心应手,自信从容,对日常放牧环境也再熟悉不过,“试与牧童语,因知林鸟名”(祖无择《春郊即事》,《全宋诗》,卷三五七,4423页),牧童告知路人林中鸟儿的名称,“落叶满林迷去路,牧童相引到山阿”(项安世《上泉》,《全宋诗》,卷二三八○,27428页),牧童也因为熟悉地形而作为山间的引路者。牧童在他非常熟悉的自然环境中,每天从事对他而言了熟于心的工作,且有空闲嬉戏,自然既“乐”且“安”。

2.牧童之“苦”与生活之“难”

此类作品多为实写,从中我们真切的感受到牧童放牧也有着很现实的狼狈、苦楚,甚至危险。“南村牧牛儿,赤脚踏牛立。衣穿江风冷,笠败山雨急。长陂望若远,隘巷忽相及。儿归牛入栏,烟火茆檐湿”(10)(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二十六,第1863页。。陆游笔下就塑造了一个在冷江风、急山雨中,赤脚、薄衣、笠败的狼狈牧童形象,也一反诗人笔下多见的安闲、从容、悠然的寻常牧童形象。赵友直《牧》:“相呼相唤出烟堤,冒雨前村膝没泥。万斛愁怀人不解,呜呜桐角倚牛吹”(《全宋诗》,卷三六六一,43962页)中,描绘了一群结对冒雨放牧,膝盖都被泥水淹没,倚牛吹着呜呜桐角、内心有着别人所不理解的愁绪的牧童形象。牛是牧童朝夕相处的伙伴,也是农家最为倚重的劳力,“我生衣食仰此辈,爱之过于百里奚”(汤炳龙《题江贯道百牛图》,《全宋诗》,卷三六二九,43452页),牧牛生病给牧童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和感伤,“垅上病牛良可悲,皮毛枯槁头角垂。两鼻谽谺只自喘,四蹄屴岌曾不皮。牧童默坐罢牵挽,耕叟拱立徒嗟咨。朝驱暮使气力尽,尔死主人安得知”(文同《大热见田中病牛》,《全宋诗》,卷四三四,5321页),从“尔死主人安得知”可见,牛非牧童所有,牧童也许是替主人家放牧,对于“主人”而言,牛死并非大事,但对牧童而言,“默坐罢牵挽”,可能失去好伙伴的焦虑,也似乎让他失去了对生活的动力和希望。牧童放牧不仅有苦楚、哀叹,有时甚至还有生命的危险。“山村牧童遭虎噬,血肉俱尽余双髻。家人行哭觅遗骨,道路闻之俱掩涕。州家督尉宿山中,已淬药箭攒长弓。明朝得虎彻槛阱,缫丝捣麨歌年丰”(陆游《捕虎行》,《全宋诗》,卷二二一四,25370页),诗中所述之事,着实让人不忍听闻,一个可怜的山村牧童在放牧之时被老虎吞噬,血肉无存,只有“双髻”余见,家人痛哭着去寻觅遗骨,给我们展示了牧童悠闲的放牧生活以外,不为人所体察的那份沉重、隐忧和危险。

三 宋诗中的牧童意象

“牧童”于诗歌的贡献,不仅在于它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丰富了诗歌的创作素材,更重要的是它透过这个人物形象本身传递出丰富的哲学思想和意蕴内涵,让“牧童”成为古典诗歌中的一个重要意象。牧童意象在唐诗中确立和生成,却是在宋诗中丰富和多元。宋诗中牧童形象的“意象化”,主要是诗人充分关注了牧童之“乐”与生活之“安”,淡化了牧童放牧的孤独和隐忧,在牧童身上寄予了深切的个人情感体验。牧童意象作为情感表达的载体,承载着诗人的价值追求、志趣怀抱与生活理想。

1.对官场名利的厌弃倦怠

诗人在把自己和牧童的对比中,表达了意欲逃离官场、世俗和功名利禄的渴望。如汤炳龙在《题江贯道百牛图》中所写:“平生富贵非所愿,城府近来尤右厌。何时倒乘牛背眠,胜如仰看宣明面”,诗人日益对官场感到厌倦,“少年学牧时”,“倒乘牛背眠”的景象和“仰看宣明面”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表达出诗人对远离朝廷的期盼和向往。徐瑞《题金翁牧牛歌后》:“我幼在田间,颇识牧牛趣。寒蓑烟雨林,短笛斜阳路。十年陷世网,自悔一念悮。归来丘壑中,幸不失吾素……”(《全宋诗》,卷三七二○,44700页),十年的官宦生涯,在对幼年牧牛的追忆中,更觉得是一念之失。黄庭坚《牧童》中写道:“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全宋诗》,卷一○一六,11590页),同样是把追名逐利的机关算计之人和清闲恬适的牧童小儿作对比,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厌弃。在牧童的世界里,没有诚惶诚恐,没有“宦涂自古多忧畏”。借用现代儿童文学的论说:“成年并不意味着与童年的永别,成年是童年在更高人生阶梯上的再现和扩展”,“人多多少少都想抓住儿童时代的理想境界不放,表现出对命运之神的反叛,对周围一切企图吞噬我们的力量的反抗”(11)汤锐:《现代儿童文学本体论》,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1995年,第41页。。牧童意象正是如此,诗人在对牧童理想生活境界的观照中,完成了自身对官场名利厌弃和倦怠的表达。

2.对太平淳风的珍视渴望

“文藻相乐于升平”,牧童诗歌的繁盛更是太平治世的反映。往往在太平世道,才能见到悠闲的牧童,听到悠扬的牧笛,在兵荒马乱年代,社会生产生活遭到破坏,这种场景自然少见。李若水《用张济川所举诗韵漫作》:“要识丰年在何处,牧儿横笛下烟村”(《全宋诗》,卷一八○六,20116页),李若水作此诗时,正值北宋末年,宋朝国力孱弱,对北方日渐强大的金国采取妥协投降政策,诗人以横笛下烟村的牧儿形象,寄寓了对太平丰年的渴望。牧童以及牧童的笛声、歌声,成为太平景象的点缀,成为人们记忆中一个经典的符号和意象。周敦颐《牧童》诗中写道:“归路转鞭牛背上,笛声吹老太平歌”(《全宋诗》,卷四一一,5065页),悠扬的笛声,吹响了太平盛世的和谐之声。释守端《偈》:“牧童齐唱太平歌,笑杀东村王大叔”(《全宋诗辑补》,第二册, 782—783页),描绘了一幅欢愉美好的太平景象。牧童未经世俗浸染,明净清澈,心地淳朴,心思通透,让诗人不由地感叹:“牧童歌笑牛羊下,太古淳风尽属他”(释云岫《秋日山行》,《全宋诗》,卷三六三四,43535页),牧童成为“太古淳风”的一种象征和承传。

3.对田园乡土的热爱眷恋

牧童放牧的环境虽不是锦绣繁华,但大多幽美静谧,尽是“陂水白茫茫,草烟湿霏霏”(12)(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十一,第896页。, “溪北溪南花草香”(方翥《读易》,《全宋诗》,卷二○○五,22455—22456页),“半坞夕阳红树叶”(释云岫《秋日山行》,《全宋诗》,卷三六三四,43535页),有“松径雨”“柳塘风”,也有“鸡犬喧”“鸟雀喜”,在诗人笔下,如同一幅美丽清新的田园山水画,令人心向往之。在这样的背景下,牧童作为核心要素,往往与田翁、樵夫、野老、蚕女共同展现自然朴实的农家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时而行,“只么悠悠阅岁华”(朱熹《题野人家》,《全宋诗》,卷二三八七,27561页),诗人艳羡这种生活,感慨道:“欲知田家乐,此趣何由攀”(郭祥正《李公择学士出示胡九龄归牧图》,《全宋诗》,卷七六○,8836页)。当“江上柴门照夕阳”时,“牧童蓑笠下牛羊”,此时家中早有“村翁七十倚柴扉,手障夕阳望牧儿”(李若水《村家引》,《全宋诗》,卷一八○五,20110页),描绘出了温暖和谐的乡村乐章。而牧童之笛声更成为无数人乡情的寄托,“笛中一曲生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喻世明言》·《桃花莊》,《全宋诗辑补》,第十二册,5986页)。另“桐角”“乌盐角”之声“呜呜”,古朴低沉,是具有鲜明地域特色和农家风情的土色乡音,“一声牛背乌盐角,铁作行人也断魂”(释宝昙《郊外即事》,《全宋诗》,卷二三六三,27129页),更容易引起游子倦客的思归愁绪和乡土眷恋。

4.对自在生活的向往追寻

牧童横吹笛倒骑牛、呜咿讴歌眠向日的形象和行为,本身就传递着安适与自在,诗人在描写过程中,无不流露出艳羡。牧童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受外界干扰和外在力量胁迫。“珠玑燕赵儿不知,儿生但知牛背乐”(13)(宋)张耒撰,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3页。,政治局势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只知道在牛背上的乐趣。甚至旁人的言语,他们都浑然不顾,“有客问津浑不顾,笑将轻苇汎孤舟”(释守卓《牧童》,《全宋诗》,卷一二八四,14531页),牧童身上多了一份孤傲和不羁。牧童可以无欲无求、无心无念、无是无非的享受着放牧生活的舒适、安逸、自在和快活,“牧童生来日日娱,只忧身大当把鉏。日斜睡足牛背上,不信人间有广輿”(陈与义《题牧牛图》,《全宋诗》,卷一七二九,19465页)。牧童劳动生活的一个显著特点是“闲适”,工作并不十分繁重和艰难,没有“面朝黄土背朝天”“血指流丹鬼质枯”的辛劳,他们置身于幽美的自然环境中,放牧之余,有闲暇时间“横吹笛”“倒骑牛”“自在眠”,这份惬意和闲情、甚至是有点艺术化的生活方式,让诗人不由地感叹:“逍遥谁爱入红尘”(释省《牧童颂二首其二》),《全宋诗辑补》,第九册,4286页)。张侃《群牛浴小港》描写了一幅安然幽静、岁月静好的画面:“牧童在旁短鞭指,童既无言牛渐迩。人牛两忘日自长,水茫茫兮禾苍苍”(《全宋诗》,卷三一一零,37124页),这份与自然和谐共融的景象让人动容,诗人通过对牧童生活的展现,表达了对自在生活的向往和追寻。

四 牧童诗歌在宋代繁盛的原因

1.牧童意象作为佛教宣扬教义的重要影射

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宋代佛教可以说是在周世宗废佛而‘佛法极衰’后,继盛唐而起的佛教中兴和发展。庙堂之上,有帝王的扶持,士大夫的推崇。文苑中又有名人学士的唱和、应答;民间百姓顶礼膜拜,更有学者阳儒阴释,畅谈性命天道之学”(14)麻天祥:《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4页。,宋代佛教盛行情况可见一斑。从宋代文人士大夫的大量诗文著述可见,宋代佛学和文学相互渗透影响深刻,牧童诗歌即是宋代佛学“文化”和文学“佛化”倾向的一个重要表征。牧童形象、意象与佛教文化的禅悦情趣,与佛教明心见性、“任自然”“得自由”等思想相契合,因而成为宣扬佛教文化的重要载体。牧童所牧之“牛”,在佛教中更是参禅修心的重要象征,“以牛为喻”是佛徒说法常见的随机应化。如《增一阿含经》中所述:“世尊告诸比丘:‘若放牛儿成就十一法,牛羣终不长益,亦复不能将护其牛……若复牧牛人成就十一法者,能拥护其牛,终不失时,有所饶意。”(15)瞿昙僧伽提婆译:《增一阿含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13年,第1301—1304页。世尊告诫诸比丘,牧牛儿如何依法养护其牛。佛陀以“牛”比喻心性,而“牧牛儿”“护其牛”即指比丘修行。释家子弟在诗歌中正是把牧童作为睿智、通透的智者化身,洞悉一切而游于物外的修行之人,“牧童撒手青霄外,水牯无绳得自由”(释应乾《对应乾》,《全宋诗辑补》,第九册,4488页),或是佛家祖师旁的侍者,“然灯那畔祖师行,信是无功道自呈……每使牧童来座畔,时教石女去岩前”(释景云《偈颂》,《全宋诗辑补》,第九册,4370页)。宋代240首牧童诗中,有44首之多为释家子弟所作,并且有13首为“偈颂”,本就是佛家为使禅宗典籍更易于接受而作的唱颂词。牧童意象进入偈颂,使得偈颂更加活泼、灵动,更加通俗化、生活化,佛教在借助和取用牧童意象宣扬教义、阐发哲理的同时,也丰富了牧童意象的蕴藉功能和牧童诗歌的表现范围。

2.牧童意象作为文人思想情感的诗意投射

宋代政坛党争党禁不断,文人士大夫多有贬谪投闲经历,这种人生际遇往往促使他们被动的疏离朝堂和政治,而更加自觉地将目光和心灵转向闲远之境,“用审美的追求与获得来冲淡人生的坎坷和仕途功名的得失”(16)张培锋:《宋代士大夫佛学与文学》,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260页。。这种处境和心态下滋生了一大批以田园乡居生活为主题的诗作,牧童意象出现在这类诗作中,成为文人思想情感的诗意投射。以张耒为例,“绍圣初……坐党籍徙宣州,谪监黄州酒税”“崇宁初,复坐党籍落职……久于投闲”(17)(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卷四百四十四,1977年,第10206页。,晚年屡遭贬谪的人生经历,让诗人得以有大量时间在贬谪地、田园间投闲,他描绘了“晚日桥边数归牧,牛羊部分听儿童”(《绝句九首·其一》)(18)(宋)张耒撰,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49页。,“何事牧童能早起,缓驱白牯出柴门”(《正月十八日四首·其二》)(19)(宋)张耒撰,李逸安、孙通海、傅信点校:《张耒集》,第551页。的农家生活景象,也感知着“珠玑燕赵儿不知,儿生但知牛背乐”(《牧牛儿》)的牧童的快乐和自适。另如陆游,其后半生三次罢归,乡居生活近三十年,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田园诗,其中包含《初秋梦故山觉而有作》《杂感》《秋思绝句》《牧牛儿》《山村书所见》等近十首牧童诗歌,作者取用牧童意象,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诗人在政治失意后的诗意转向,寄予了诗人对牧童意象的亲近、认同和膜拜。

3.牧童形象作为经济社会发展状况的现实映射

有宋一朝,尽管在政治上先后与周边少数民族长期对峙、攻防不断,但国内却保持着社会相对稳定。人口增长,垦田增加,“土地迫狭,生籍繁夥,虽硗确之地,耕耨殆尽”(20)(元)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卷八十九, 1977年,第1487页。,农业文明高度发达,“传统农具的改进、耕作制度的变革、耕田面积的扩大、单位面积产量的提高,表明我国农业生产技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水平。”(21)杨渭生:《两宋文化史研究》,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68页。铁犁、牛耕广泛普及的同时,与五口之家的小农家庭深刻融合,宋代小农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给农耕放牧活动创造了基本的物质条件。在这样的物质条件和社会发展背景之下,牧童在田间野外可见、多见,诗人才得以在“道中逢牧童跨牛者”(李流谦作),“山村书所见”(陆游作),“晚行书所见”(丘葵作),在“暮春即景”(赵友直作)、“郊外晚望”(宋无作)、“野外(马臻作)”等环境和情形下得见牧童,真实的牧童形象尤其为写实类牧童诗歌的创作和繁盛提供了可视、可感的基本素材。并且,从中国古代社会儿童的生存状态和活动来看,儿童被误解为“缩小的成人”,和大人一样,都要承担劳动,凡是农家出身者,幼年似乎都有过牧童经历,“男耕女织童牧”是常见的小农家庭生产力配置方式,放牧是较为简单、儿童能够胜任的劳动。且在崇文重教的宋代,州县以下的童蒙教育主要依赖家塾、私塾,受教育人数仍然十分有限,教育资源和能力的欠缺、小农社会生产生活的需要让牧童成为乡野农村的一个具有相当数量的群体。

考察宋诗中关于牧童的文学,是再现历史上、文学上的牧童形象,更是在这份观照中,感知古人寄托在牧童意象中的意蕴内涵和情感体验,并把这份情感承传在今人心中,丰富我们的精神家园,以获取心灵的愉悦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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