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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田锡对北宋“文统”构建之贡献

2020-01-06杨小红

关键词:国威

杨小红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2.贵州师范学院 文传学院,贵州 贵阳550018)

北宋初期,社会趋于一统,但当时文坛之风气与政局的新气象相比却显得滞后许多,据《宋史·欧阳修传》所载:“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锼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①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375页。可见,在欧阳修之前,宋初文坛依然处于五代文风的笼罩下,整体风貌是不容乐观的。同时,宋初科举承袭唐制,以诗赋取士,对技巧和形式的把握成了取胜的关键。士人为了迎合科举考试,以期能顺利步入仕途,不得不以工整华丽为是,对五代文风的久驻形成推波助澜之势。然而,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仍不乏力主变革诗文风气的士人。一直以来,学术界都以柳开、穆修为宋代诗文革新的开启者,对与柳开同时的士大夫田锡,却甚少提及。事实上,以直谏敢言著称的田锡不仅在政坛上声誉斐然,在当时文坛上亦有卓越贡献。他在致力于儒家正统重建的同时,也深刻意识到文统之于国家的重要性。他在《开封府试人文化成天下赋》中写道:“《易》之教也,厥旨精微;《书》之训也,俾人贞干。《诗》之教也,致流俗之惇厚;《春秋》之教也,惩贼臣之叛乱。斯乃文之于内者也。万国化之中正,炳然明焕。”②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82页。因此,他在北宋文统的建构上付出了不少心力。田锡很早就意识到宋初文坛所面临的问题,站在儒学的角度,提出大量补救文坛时弊的文学理论,同时还身体力行,在诗文创作上一扫五代之浮癖,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当之无愧的先驱。

一、“文”“道”之关系

“文”与“道”之间的互动,早在中唐时期已开始成为文坛的主要议题。韩、柳引领的古文运动,即是基于“文”“道”关系为核心而展开的。韩愈提倡“文以贯道”,柳宗元也明确提出“文者以明道”,在二者主次关系上,并没有明显的区分。至晚唐五代时期,道统趋于衰落,“文”“道”开始分离,尤其是平民儒士,开始关注到“文统”的独立性。宋初三朝,“文”与“道”几乎是对立的,科举考试即以诗赋取士为主,重文不重道。晚唐五代的华靡之风,笼罩了整个宋初文坛。很多觉醒士人,皆奋起直言,务求一扫文坛阴霾。而要重塑文统正宗,仍必须以道统为依归。宋初文人所尊崇的“文”“道”关系,基本上是对韩愈思想的继承。如柳开《应责》文:“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③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六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367页。不管是文统还是道统,他皆以韩愈为偶像。孙复、石介等人亦对韩愈推崇备至。然而,正如罗立刚所言:“赵宋立国之后,‘,‘道统’论再次成为共同关注的对象时,宋儒的着眼点已不再是韩愈式的存异求同、二者兼取,而是更多地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差别。”①罗立刚:《史统、道统、文统:论唐宋时期文学观念的转变》,上海: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0-141页。柳开就表现出明显的重道轻文的思想倾向:“文章为道之筌也,筌可妄作乎?”②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六册),第284页。他站在道学家的立场上,将“文”完全视为“道”的附庸,认为文统应为道统服务。

田锡同样继承了韩、柳的为文之道,且时刻以韩、柳文章为榜样,他在《贻陈季和书》中称:“韩退之、柳子厚萌一意、措一词,苟非美颂时政,则必激扬教义。故识者观文于韩、柳,则警心于邪僻。抑末扶本,跻人于大道可知也。”③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3页。田锡亦承袭了韩、柳“文”“道”关系的讨论,指出“道”是“文”的前提:“夫人之有文,经纬大道,得其道则持政于教化,失其道则忘返于靡漫。”④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2页。他认为,文章是“经纬大道”的,雅正之文必须以“得其道”为基础,否则文章便会流于浮靡。另外,作为传统的儒家文化的继承者,田锡本着崇经重道的立场,将儒家经典视为文章典范。在进行文学创作时,虽然文体各不相同,但田锡却常常喜欢援引儒家经典为证,可谓与韩愈尊圣宗经的主张一脉相承。然而,与宋初其他士人“重道轻文”观点不同的是,田锡在韩、柳文道观的基础上,提出“文道并重”:“君子以道为心,以信为体,文彩为貌”⑤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43页。,以文为表,以道为内在,二者结为表里,并无孰轻孰重之分。他又率先提出将“文”“道”分离,承认“文”的独立性:“文以意为主,主明则气胜,气胜则锵洋精彩从之而生。”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罗根泽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92页。作文之精髓在于“意”,精彩的文章往往是“以意为主”而无关乎道统。将“文”脱离“道”而独立论之,田锡在北宋可谓第一人。在宋初儒学复兴的时代背景下,田锡以圆融贯通的态度,赋予“文”独立的审美情趣,在当时不可不谓先进。

二、文统之健全

除了对前代文学传统的继承与讨论外,田锡提出的文学观点也极大地丰富了宋初文统,为宋代文统的健全与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即是在文风卑陋的大背景下,对为文自然的肯定与提倡。文学理论中的“自然”,起源甚早,南北朝时期的文论中已经有关于“自然”的命题存在,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多次提到“自然”一词,如“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⑦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版,第271页。“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⑧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第373页。等。刘勰笔下的“自然”,既包含了人性所散发出来的真实情感,也包括了进行文学创作时自然流露、不事雕琢的言辞表达。萧纲在评价谢灵运的诗歌时称“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⑨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第472页。,对谢诗的“天然”表示赞赏的同时,又对其未能全然表现出真性情而进行批判。由此可见,其时,“自然”就已成为一种理想的文学审美形态。至唐代,文学家亦如南北朝批评家一样,极力主张为文应出于自然之性情,创作过程也须“自然”。然至韩愈引领的古文运动确立了构建“文统”的意识之后,“自然”与道统便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自然”也被赋予了“道”的高度和内涵。

西蜀是道教的发源地,道家思想给当地的文人学者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到了宋朝,巴蜀地区依然是道教的大本营,巴蜀本土文士,有很多都是“阳儒阴道”。田锡生于洪雅,道家思想自然对田锡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主要反映在文学上。田锡关于“自然”的论述,即是基于唐人的理论,在道家思想的基础上生发的。他在与友人宋白论文时称:“禀于天而工拙者,性也;感于物而驰骛者,情也。研《系辞》之大旨,极《中庸》之微言。道者,任运用而自然者也,若使援毫之际,属思之时,以情合于性,以性合于道。如天地生于道也,万物生于天地也。随其运用而得性,任其方圆而寓理,亦犹微风动水,了无定文,太虚浮云,莫有常态。则文章之有声气也,不亦宜哉!”⑩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3-34页。田锡认为,“性”与“情”都是本乎自然的,为文须以自然为尚,性情相合,而不应受常态、定文的桎梏,随性而发,写出来的诗文才会有“声气”。他所指的“为文自然”,不仅是合于人之性情,同时还要顺乎自然规律。作为一个文学家,田锡有着自己的创作体验,他描述自己文学创作时的切身体会,亦是随心所至,自然而为之:“为文、为诗、为铭、为颂、为箴、为赞、为歌,氤氲吻合,心与言会,任其或类于韩,或肖于柳,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杜,或浅缓促数,或飞动抑扬。但卷舒一意于洪濛,出入众贤之阃阈,随其所归矣。使物象不能桎梏于我性,文彩不能拘限于天真,然后绝笔而观,澄神以思。”①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4页。很显然,田锡的思想秉承了南北朝以来的“自然”,且与唐人所谓的“自然”不同,他更加关注的是创作过程中的自然随性和语言的平易流畅。田锡“文法自然”的思想,正是针对五代时期文风的刻意造作而提出的,在当时文坛可谓开一代风气。

同时,田锡自出机杼,主张“诗变于文”。他在《贻陈季和书》中写道:“孟轲荀卿,得大道者也,其文雅正,其理渊奥。厥后扬雄秉笔,乃撰《法言》;马卿同时,徒有丽藻。迩来文士,颂美箴阙,铭功赞图,皆文之常态也。若豪气抑扬,逸词飞动,声律不能拘于步骤,神鬼不能秘其幽深,放为狂歌,目为古风,此所谓文之变也。”②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2页。将诗和文的功能区分得很清楚。“诗言志”是中国古代文论之传统,田锡同样认为诗歌是人主观情感的抒发,因此对诗歌这种“变体”采取的是不同的审美态度和评价标准。为了矫正宋初遗留下来的五代时期过于艳丽华藻的文风,在诗文创作上,他提倡平易清新之风,这种倾向主要体现在他对元白诗歌风格的欣赏。在赞扬友人诗歌的时候,他往往以元白作比,如称宋白的诗歌“顺熟合依元白体,清新堪拟郑韩吟”③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36页。,赞陈处士“狂才意度若元白,满笺灵怪如麟凤”④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89页。,足见他对元白诗风的倾慕。同时,在诗歌创作上,他也有意效仿元白之体,学术界一般将其归入“白体诗人”一类。然而,这并不表示田锡对诗文的审美趣味仅限于一种体式,也并不意味着他对五代文风的全盘否定。

首先,对于那些富于才气,出人意表的神来之作,田锡是持支持和赞赏态度的:“李太白天付俊才,豪侠吾道,观其乐府,得非专变于文欤?乐天有《长恨》词、《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大儒端士谁敢非之?”⑤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2-33页。其次,对于文采斐然、想像丰富的诗歌,他指出其亦有值得称道之处:“然李贺作歌,二公(韩愈、柳宗元)嗟赏,岂非艳歌不害于正理,而专变于斯文哉?”⑥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33页。认为李贺之诗新奇诡谲,却受到韩、柳等儒士的赞赏,更加证明了“变态”之诗存在的合理性。对五代时期盛行的宫体诗,他亦采取包容的心态:“莫嫌宫体多淫艳,到底诗狂罪亦轻。”⑦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40页。田锡的诗赋中亦有此类作品,如《晓莺》:“春宵已阑更点急,烟柳蒙蒙露花湿。画堂深邃楼阁寒,碧纱窗中月华入。早莺百啭催朝阳,簧言绮语何铿锵。云飞雨散梦初破,闻时满枕梨花香。”⑧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76页。其语言细腻华美,颇有五代绮丽诗风之余韵。由此可见,田锡反对的是五代过于淫艳且于时无补之作,而并非对其全盘否决。然宋初很多文士,对五代文风都是一概持反对态度的。如与田锡同时的柳开,就极其反感文学作品中的那些“辞华于理”的文章,“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也。理华于辞,则有可视”⑨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六册),第284页。,柳开推崇的是“理华于辞”的文章,甚至认为那些过于华美的文章毫无可观之处。其完全站在道学家的立场上,忽略了文学作品本身的多样性。田锡之所以有这样不拘一格的见解,和他所生长的蜀地文化是分不开的。后蜀时期,蜀地偏安一隅,生活富庶,经济文化发展相对稳定,蜀后主孟昶纵于声乐,喜好浮靡艳丽的文风,士人争而为之。广政三年(940年),尉卫少卿赵崇祚编《花间集》,收录了大量蜀中地区的文人词作品,多以辞采华美为主,对西蜀地区的文学风气产生了巨大影响。田锡生于后蜀,前半生都在西蜀度过,其文学审美情趣必然受到这种绮丽文风的熏染。作为一个正统的儒士,田锡提出了与柳开等人相对立的文学观,他不仅意识到了文学体裁的多样性,还以兼容并包的态度客观看待其存在的合理性,从而避免了在革除五代诗文之弊的同时走上矫枉过正的道路,这在当时是极具前瞻性的。

三、文统与政统

五代乱世,儒门淡薄,文士的时事精神亦消失殆尽,其诗文多为应承酬唱或抒发自身情感而作,甚少体现出对时政的关怀。然而,蜀中文人却是一个例外,后蜀欧阳炯“尝拟白居易讽谏诗五十篇以献,昶手诏嘉美,赍以银器、锦彩”①脱脱等:《宋史》,第13894页。。文士蒋贻恭也以在诗作中敢于针砭时事而闻名,孟氏霸蜀后搜访遗材,蒋贻恭因而见用,曾作《咏安仁宰捣蒜》,虽然言辞质朴无华,却将一个县令贪官的无耻形象描绘得惟妙惟肖,诗中语言直白大胆,毫不避讳。不仅蜀中文人有着如此情怀,甚至连当地的佛教之士,亦对时事颇为关心,在他们的诗歌当中,也有许多讽刺时政的篇章,其中,又以前蜀时期居蜀的贯休为最。贯休入蜀,受到太祖王建厚赐,以高僧之礼相待,并封为禅月大师,由是居于蜀地。他在蜀的几年期间,看尽前蜀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作了大量讽喻诗歌。可见,重视文章的经世功能乃蜀士之传统。

然田锡之前的宋初士大夫,对诗文的“美刺”功能甚少提及。由五代入宋的徐铉在《成氏诗集序》中称:“诗之旨远矣,诗之用大矣,先王所以通政教、察风俗,故有采诗之官、陈诗之职。物情上达,王泽下流。及斯道之不行也,犹足以吟咏情性,黼藻其身,非苟而已。”②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二册),第189页。他虽提到了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但却是以一种两可的心态来看待诗歌的,认为若“斯道不行”,诗歌就全成为“吟咏情性”的工具,不免有失狭隘。且又因其贰臣的身份,故而在他入宋后的诗文当中,很少流露出对时政的关心与讽谏。田锡所仕太宗、真宗两朝,最高统治者还未彻底认识到“文”的实践性与实用功能,科举考试仍以诗赋取士为主,而有实用精神的策论反而不被重视。在此环境下,一方面,田锡因深受蜀中文化浸染,十分注重文章“讽时事”的功能;另一方面,作为宋初重要的文人士大夫,亦主张恢复文之实践精神。入仕为官后,田锡一直秉持着诗文创作最重要的目的就是为政治服务之原则。他认为,得大道之文必须“持政于教化”,其在《进文集表》中写道:“臣闻美盛德之形容谓之颂,抒深情于讽刺莫若诗。赋则敷布于皇风,歌亦揄扬于王化。下情上达,《周礼》所以建采诗之官;君唱臣酬,《舜典》于是载赓歌之事。”③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236页。田锡主张恢复文学“美刺”的传统功能,并给文学作品赋予了明显的功利性,将诗、歌、颂等不同文体的功能最终都归结于为政统服务。

他不仅在理论上提倡文学的政治功能,还积极将其付诸创作实践中。“尝因叠嶂危楼,既登高而必赋;钓台浅濑,亦倚棹以成诗。岂唯抒子牟恋阙之心,其实歌文王南国之化。菁英虽寡,编缀靡遗。”④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236页。自己之所以能笔耕不辍地进行文学创作,抒发自身感情还在其次,主要目的则是为了“歌文王南国之化”。身处太平盛世,出于爱国情怀的感召,对朝廷歌功颂德是士大夫不由自主的感情生发。田锡的这个观点,在他对扬雄和司马相如的态度上也能够体现出来。扬雄、司马相如作为汉代蜀地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侍从,在宋初是极具争议性的。有些士大夫对扬雄等人以辞赋悦君王的行径很不以为然,甚至认为有辱文人气节,对此二人表示不屑。而田锡恰恰相反,他一直以扬雄、司马相如为自己的人生榜样,同时对他们所作的辞赋时常流露出赞赏和仰慕。在《依韵和吕抗早秋赋》中,他对汉代的文人侍从称赞有加,并认为“歌事曰风,而布义曰赋,赋可金门而献之”⑤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65页。,认为辞赋本来就是可以献于天子以资圣览的,只要文章能够让君王看到后有所收获,则作侍从之臣并无不妥。田锡所仕太宗、真宗两朝,正是大宋比较安定繁荣的时期,因此,他的诗文中有很多歌颂太平盛世的,如《太平颂》《河清颂》《圣主平戎歌》等,不仅表现出对最高统治者英明决断的极力歌颂,更流露出生在太平之世的自豪。当然,除了唱赞歌之外,对于朝廷治下的不足之处,田锡亦给予毫不留情的揭露。他不仅提倡诗歌语言应如元白之清新自然、言浅意远,而且在内容上也同样效法乐天,关注时事与民生疾苦,如他在《思归引》中详细描述了时政弊端对百姓造成的恶劣影响:

河朔受诏书,移官向湖外。初问禁法茶,次问丁身税。税口征四百,茶利高十倍。老死及充军,县籍方消退。采摘不入官,公家定科罪。何以升平时,遗民犹未泰。何以在位者,兴利不除害。我愿罢秩归,天颜请转对。一言如沃心,恩波必霶霈。①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97-198页。

此诗作于田锡知睦州之时,当时的北宋政府,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将各种苛捐杂税转嫁到百姓头上,除了正常的收税之外,还有按人头收费的“丁身税”,同时又实行严格的禁茶制度,禁止百姓贩卖私茶,以国家专卖的形式以专其利。在这样的太平盛世,百姓却因为重税等制度的不合理而难以安身,又无法利用当地的特产进行合法买卖以营利,这让身为父母官的田锡难以释怀。又如田锡所作《苦寒行》,对时政之“刺”更加明显和不留情面,中有“禄粟不忧饥,帑俸无乏绝。江海主恩深,素餐心激切。儿童温且饱,当风泝凛冽。朝索暖寒酒,暮须汤饼设。不知有饥寒,灯火夜暖热。”②田锡:《咸平集》,罗国威校点,第190-191页。官员们衣食无忧,不知饥寒,而百姓辛勤劳作,却依然无法糊口,两相对比,不免让田锡觉得羞愧难当,觉得自己辜负了皇帝的任命之恩,同时也辜负了百姓的期待。身为朝廷官员,生活舒适无忧,却能够体察民间疾苦,并在文学创作上主动为百姓发声,这在宋初诗坛上是极其罕见的。

四、对后世之影响

田锡提倡的文论观,不仅为宋初颓靡的文坛带来了清新空气,也为北宋诗文革新指明了方向。他强调恢复文章的“美刺”传统,给北宋士大夫群体自觉精神的养成提供了良好的示范。在田锡等人的倡导下,北宋士大夫群体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意识日渐凸显,并将这种自觉意识运用于自身的文学创作中。柳开以及受田锡影响颇深的王禹偁等人相继提出经世致用、宗经复古的文学主张,强调“文从字顺”、用语自然。田锡之后的士人文学创作,对致用功能愈加看重。北宋中期,范仲淹在政治革新的同时,大力提倡文学革新,主张提高文学的社会功用,文坛盟主欧阳修更是将田锡“文道并重”的观点加以发扬,提出“我所谓文,必与道俱”③苏轼:《东坡全集》(卷九十一),《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其所作之文皆是随性由心,自然而发,简练阔达。曾巩在与王安石的信中云:“欧公更欲足下少开廓,其文勿用造语及模拟前人,请相度示及。欧云: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④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五十七册),第248页。可知欧阳修的为文之道,便是不要刻意模仿前人,而要以自然取胜。欧阳修以文坛盟主的特殊身份,身体力行地进行古文创作,为革除时文之弊倾尽全力,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由此达到高潮。

田锡的文学创作方法及理论对“三苏”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他所崇尚的诗文创作祖述六经、引史入文,就深深地影响到了苏洵。苏洵在《史论》篇中即提出“经史互资”的观点。田锡十分强调作文时以“意”统摄全篇的重要性,苏轼亦以“意”为作文之要。苏轼在与友人讨论作文之法时提到:“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⑤葛立方:《韵语阳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苏轼认为作文的关键是“意”,为文之时,首先须立意,然后以“意”统领全篇,才能够收放自如。这一观点,与田锡所提出的“文以意为主”可谓一脉相承。更为重要的是,苏氏父子同样将“自然”作为创作至文的不二法门。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中就强调“自然”的重要性:“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⑥苏洵:《苏洵集》,邱少华点校,北京:中华书店2000年版,第145页。他认为“刻镂组绣”之类的东西,虽然经过纹饰,但人为创造出来的美终究难以与自然之美相提并论,从而将“自然”作为审美意识中的最高形态。苏轼同样主张文法自然,他在《南行前集叙》中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有作文之意。”⑦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八十九册),第189页。苏轼认为,有雕琢痕迹的文章皆不能算是好文章,真正的文章应该是听从内心之意,随心所发,感情不能自已,喷薄而出,就如同大自然的万事万物一样无存在感而又自然存在一样。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亦称“公(苏轼)之于文,得之于天”①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九十六册),第260页。。可见“三苏”不仅倡导“文法自然”,在自身的文学创作中,亦以自然为贵。三苏在北宋文坛的重要性和影响力不言而喻,而正是这些基于田锡文学观的传承,极大地丰富了苏氏蜀学的内容。

田锡一生都致力于宋初道统与文统的重建,实无愧于入仕前立志“左属忠信之櫜鞬,右执文章之鞭弭,以与韩、柳、元、白相周旋于中原”②田锡:《咸平集》,第44页。之初心。在宋初文统的建构上,他以儒道为依归的同时又主张兼容其他文风特色,为北宋文学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先例。田锡的文论思想虽然在当时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反响,却对后世的文学观影响颇深。正是田锡等人对北宋文统建设作出的不断努力,终于引起最高统治者的重视。庆历四年,贡举实行了较大的改革,“进士三场,先策,次论,次诗赋,通考为去取,而罢帖经、墨义”③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565页。,将考验士子时政能力的“策”定为去留的关键,大大提升了士人所作文章的致用功能。在国家层面将文统与政统相结合,可说是对田锡等士大夫努力的最好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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