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深处流出一条宽广的河
2020-01-05潘健
潘健
女儿:
你读高中后,时间变得愈发紧张。起床很早,晚自习回来很晚。送你上学的途中,总看到和你年龄相仿的一拨拨孩子,行色匆匆,恨不得脚下生出哪吒的风火轮来……
十六七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我常常想到一个孩子,她在1940年的暑期升入高中。你知道当时中国正处于战火纷飞、狼烟四起的年代。国难当头,人们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在动荡不安的环境里存活并不容易,许多人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幸运的是,这个叫齐邦媛的少女不断与死亡擦肩而过,而且长大后成为台湾知名的文学家、翻译家,也是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师者,弟子门生恭称她为“齐先生”。她在耄耋之年,历时四年多书写了一部自传回忆录《巨流河》,讲述两代人从家乡东北巨流河流落到台湾哑口海的故事。
《巨流河》是齐邦媛先生的生命之书,也是20世纪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书中既有对时代变革的宏大叙事,又有对个体生命的细微刻画。尤其是通过对其一生生活经历的回溯,我们可以从两代人的浮沉中窥见历史的一隅。
郭松龄起义、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学潮运动、国共战争……这些历史大事件贯穿整个20世纪。在齐先生的回忆中,你可以真真切切感受到历史的存在,触摸到历史的脉搏。这一点,恐怕是历史教科书所不具备的。
“我出生在多难的年代,终身在漂流中度过,没有可归的田园,只有歌声中的故乡。”往事并不如烟,齐先生在写作时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以平静敛抑的方式,使刻骨铭心的记忆变得波澜不惊,就像阳光下宁静的大海。我埋首阅读,沿着时光隧道,跟随她走进一个个生命现场——忽如风中转蓬,飘向一个个未知,内心早已波翻浪涌,不能自已。
作为一名教师,我对人的成长一直感兴趣。一个先天不足、多病多灾、常常偷偷哭泣的女孩最终成为著名的学者,她遇到了哪些人,又经历了哪些事?
齐邦媛一生与文学结缘,文学是她精神的皈依。她在书中一开始就深情地讲述她的母亲——这位柔弱的女子在牧草中幽怨的哭泣,墓地周围怒放的芍药花,美与悲伤交融在一起,成为齐邦媛童年记忆中永不凋谢的意象,承载着她对身为传统女性的母亲的深深同情。
母亲虽然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但她把家族的历史、家乡原野的苍莽、狼豺虎豹的威胁以及难以言说的寂寞化为一个个故事,在齐邦媛幼小的心里播撒了文学的种子。
后来,形势越来越不妙。在危机四伏的日子里,母亲日益坚持、内心笃定,她与父亲建立起稳固的感情,给孩子最大的安全感。她在逃难途中曾徘徊在生死边缘,全凭着为人母的信念活了下来。她外表柔弱,内心却很坚强,如同盛开的芍药花。
她的善良亦是滋养齐邦媛一生的养分。“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人流亡关内,母亲在南京的家成为他们临时的根据地。母亲给那些漂泊在外的流浪儿做北方面食,做五花肉酸菜火锅,腌制东北大酱,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即使家中不宽裕,也尽力让他们感受到家的温暖。她以一种母性的温情安抚着失去故乡的流浪者的精神伤痛。
母亲的做法,让少年的齐邦媛看到了人世间的怜悯与慈悲。在逃难的路途中,齐邦媛听到无数凄厉的喊声,看到许多悲惨的场景,触发了她强烈的悲悯心,包括后来她到台湾,看到知识分子在台建设的艰辛,为他们的艰难困顿感到痛心。悲悯心是文学的起点,文学要为弱者发声。
如果说母亲给予齐邦媛的是海一样的博大,那父亲齐世英带来的则是山一般的巍峨。
齐世英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奋斗不息,跟着郭松龄起兵如此,风雨飘摇中兴办教育如此,公开反对为了增军费而涨电费亦如此。他总是铁骨铮铮,冲锋向前,始终拥有知识分子的良知和硬气。在齐邦媛的记忆里,父亲一生都是温和洁净的君子,直至晚年腰板始终挺直不弯。
书中有几处细节,令人感佩不已。
一是父亲对孩子的品格教育。为了不让孩子养成炫耀的习性,严令拒绝让子女搭公务车上学;在带领师生逃亡途中将儿子赶下车,要求其与其他学生一样步行;齐邦媛考入武汉大学后,父亲临别时给了她一笔“惜别费”,并告诫她,如果有男生请吃饭应设法还请,不可以占小便宜。
二是父亲非常重视孩子读书。1938年,父亲带着齐邦媛由重庆出发到沙坪坝上中学,6年的南开教育使她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展,奠定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读大学时,齐邦媛在家书里兴奋地提到“读书会”,父亲在信中嘱咐:“……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政治活动……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而齐邦媛担心重庆失守找不到回家之路时,父亲在快信中如此安慰:“……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见字如晤,父亲的书信越过战火传来信心,给齐邦媛莫大的慰藉,多年后她仍能字字默记于心。在她成长的关键时期,父亲在餐桌上、火车上与其交流,分享人生经验,既为之解惑,又开阔她的眼界,历练她的人格。正因有这样的父亲,给齐邦媛积极的影响,使其在今后的困厄时期能坚守本分,认真而勇敢地做出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改革,比如顶着巨大的压力修订国语教材。
遇见这样的父母,是齐邦媛的幸运。对于广大学子而言,得遇良师,亦是人生的大幸运。在战火纷飞的艰难岁月,知识分子为了薪火相传,为了保留中华文化的血脉而弦歌不辍。齐邦媛笔下那一连串风云人物,可歌可泣,在黑暗迷茫的夜空中点亮一盏盏明灯。
比如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一直宣扬“中国不亡,有我!”的精神;国文教师孟志荪的国文诗词课令人沉醉,奠定了齐邦媛的国文功底;最令齐邦媛难忘的还是在武大遇见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慧眼识英才,亲自劝齐邦媛转系,并担任她的导师。朱先生至情至性,在英诗课上教华兹华斯的《玛格丽特的悲苦》时,念到最后两行,“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他的课堂培养了齐邦媛的英文鉴赏能力和文学品位,齐邦媛深情回忆:“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英文诗和中国诗词,于我都是一种感悟的乌托邦,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也似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得知张大飞殉国时,她在悲痛之余脑海中浮现的是惠特曼的《啊,船长!我的船长!》,那强有力的诗句寄托着她无穷的哀思;晚年突遇车祸,巨大的疼痛连止痛针都失效了,她靠自己的心智和背诵诗歌来度过漫漫长夜,“当我灵魂暂息,我已无尘世忧惧”。华兹华斯的诗句给予她无穷的力量。
“文学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励,用各种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气的人。”齐邦媛讲这话是有底气的。文学是她毕生的志业,她教授文学、编辑文学,孜孜不倦地写作,得益于年轻时老师们潜移默化的文学启蒙。
书中有一段描写朱光潜先生的文字,让人见识到灵性教育的美:
那时已秋深了,走进他的小院子,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走上去飒飒地响。有一位男同学拿起门旁小屋内一把扫帚说:“我帮老师扫枯叶。”朱老师立刻制止他说:“我等了好久才存了这么多层落叶,晚上在书房看书,可以听见雨落下来,风卷起的声音。这个记忆,比读许多秋天境界的诗更为生动、深刻。”
齐邦媛大学毕业后,23岁的她辗转流亡台湾,经历了迷茫与孤独,一直没有放弃做学问的夢想,在知识的天梯上不断攀登。在生活艰难困顿的时候,她始终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在生活的大舞台中锻炼自己、挑战自我。她平实地记录自己的奋斗与成长,女儿,相信你读过后一定会深受触动,内心充满温暖、希望和力量。
齐邦媛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我的人生原则是,不抱怨,不诉苦,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不断地向别人解释,这样太辛苦了,也没有具体的意义。不论在什么环境里,我都会竭尽所能,毫不抱怨地把事情做好。只要自己了解自己的选择,无愧于心才是最重要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个人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风貌。我们从文字里目睹了生离死别,感受到家国伤痛,深刻地体会到爱、悲悯、纯洁与担当。女儿,你在和平年代读过齐邦媛先生的成长故事,满怀敬意之外,可以想想自己的人生,将来面对生命中的挫折时,会有不一样的思考吧。
老爸
2020年10月11日
(作者单位:江苏兴化市新生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