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理学与金代医学崛起之关联
2020-01-05胡素敏沈秋莲熊鸣琴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江西南昌0004江西理工大学基础课教学部江西南昌00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南昌00
程 佩, 胡素敏, 沈秋莲, 熊鸣琴(江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江西 南昌 0004;江西理工大学基础课教学部,江西 南昌 00;江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南昌 00)
金代医学流派肇兴,新说纷呈,发挥经义,各有独到。从治学方法到医学理论,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中国医学出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崭新局面。近代以来,诸多学者皆认为,北宋以来的理学对金代医学影响甚巨,是金代医学崛起的重要因素之一。事实上,在北宋本非显学的理学,至金代更趋衰微,在其自身难保的情形下,更遑论对当时医学的影响力。金代医学的崛起,更多的是受惠于唐宋以来的社会变革,而非单纯的理学影响。
20世纪以来,虽然海内外学者对于唐宋之际社会变革的讨论不尽相同,但无论是中国本土学者对唐宋之际社会变动的认识,还是以日本学者内藤湖南为代表的海外学者提出的“唐宋变革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宋代呈现出不同于过去的社会新面貌。从经济结构到上层建筑、从意识形态到社会风尚,宋代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1]。基于此,本文提出金代医学学术思想发生深刻变化以及金代医学学派争鸣盛况的出现,乃是宋代(主要指北宋)社会一系列变革的产物,而非单纯地对北宋理学的模仿和发挥。
1 理学与金代医学关联的表象与实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儒之门户分于宋,医之门户分于金元。[2]”是书所论虽乃宋儒与金元医学之发展脉络,却易使后人误将理学与金代医学联想到一起。尤其近代以来,学术界更是习惯将宋明理学与金代医学相关联。民国时期谢观云:“北宋之后,新说渐兴,至金元而大盛。张刘朱李各创一说,竞排古方,犹儒家之有程朱陆王。[3]”冯友兰论及宋明理学与宋明医学时亦言“宋明时期的医学理论应该属于宋明理学的组成部分”[4]。建国以来的中医学教材,无论《中国医学史》[5]还是《中医各家学说》[6],也倾向于将金代医学流派崛起的原因直接归纳为理学的示范作用,认为宋代理学对金元时期中医学影响深远,无论是河间学派抑或易水学派,其治学方法、学术思想乃至学派形成中皆蕴含着显著的理学元素。近年来学者所论之根据,虽言之纷纭,但大体可归类为两种:一是金代医家某些具体的理论思想受到宋代理学家思想的直接启发;二是金代医学的革新之学风受到宋代理学学术争鸣之风的影响。
近年来,从河间、易水学派医学思想出发探求理学痕迹者不乏其人。如有学者认为,刘完素在其著名的“火热论”中,对火的性质的认识以及“动则属阳”的观点,吸收了张载、朱熹、周敦颐及“二程”的相关论述[7]。亦有学者认为,张元素的“天地六位藏象图”或受邵雍后天易学的启发。且不论上述理学家的思想在金朝境内流布之严重不足或完全阙失,即便诸位理学先贤论及于此之语流布金朝,只言片语的附会或者学术大类的近似,不仅不能证明宋代理学与金代医学的先后继承关系,甚至会使后人混淆二者产生的渊薮。如老一辈学者丁光迪[8]曾经指出,刘、张二人的悟道渊源很值得今人研究。刘河间宗黄老之学,以水火为性命。其以心肾水火理论为学术思想之中心,正合水火济用、坎离交通之旨。以此推之,焉知刘氏之“火热论”不为道家修真之要道?又,现代亦有学者认为,张元素之“天地六位藏象图”应源于北宋初年道家陈希夷所创的“乾坤易龙图”[9]。如此说来,刘、张的上述医学思想,乃由自道家而非由自理学。
金代医学学风较之汉唐医风有所转变亦是不争的事实。从单纯的中医文献研究到金代结合临床阐发医理,从以往的治经考据到金代医家的疑经改经,从之前的医学学术沉寂到金代的医学学术争鸣,金代医风较之汉唐医家,确实发生不小的转变。与之相对应,宋代的理学家也一改汉唐学者疏不破注,偏重考据的治学方法,突破传统,疑经改经,纷立新说,学派争鸣。两相比照,金代医学与宋代理学在学风上确有极大的耦合。但是,若将这种医学学术新风的产生单纯地认为是步宋代理学争鸣与创新的后尘,显然是忽视了宋学的学风特点乃至整个宋代社会风气的特征。考证金代医风的形成,离不开唐宋社会变革的视角。自20世纪初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发表其代表作《概括性的唐宋时代观》[10]后,百余年来世界各国中国史研究者不断致力于挖掘宋代以后中国社会风貌的转变现象与原因。概括而言,宋代以后,中国在人民地位、社会流动、官吏任用、商品经济、文学性质等诸方面均发生显著变化。这些变化使宋代文明更具近世文明的色彩。在大的社会变革的背景下,宋代的经学由重师法、疏不破注变为疑古、以己意解经。文学由注重形式的四六体演变为注重自由表现的散文体。其余如哲学、艺术、医学、自然科学等的发展,亦具有类似的性质。因此,那些关注到宋元医学与宋元理学近似性的学者,实质上忽视掉了更为重要的一点,即这种近似性不仅发生于医学和理学的领域,而且发生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各个领域。
廖育群[11]考证中国传统医学曾发生了三次大的革命,其中起于宋代延至金元的第二次革命中,金元四大家医学思想的革命性表现的尤为显著。考金代刘完素、张从正、李杲诸人,皆以革新思想垂范杏林[12]。表面看来,三家皆以己说鸣于当世,但深入发掘则会发现,三人均试图以一个终极原理诠释世间复杂的疾病现象,实质上是欲在医理与治法上促成一场革命:刘完素认为六气皆能化火,在病机证候上,他将《素问·至真要大论》病机十九条50余证扩展至80余证,且所有证尽从火化。在治法上主张以寒凉之药直折火热之邪;张从正认为病由邪生,攻邪已病,用汗、吐、下三法即可涵盖治病的全部意义。“世人欲论治大病,舍汗、吐、下三法,其余何足言哉。[13]”李杲学说中心思想是脾胃元气论。强调内伤脾胃,百病由生。在治疗上以补中升阳之法遣药制方。从本质上看,金代医学大家们的医学主张均是在普遍否定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医理与治法,因此在当时及后世人看来也不免偏激。难怪清代徐大椿斥“河间、东垣乃一偏之学”[14]。但正是这种偏激的革新思想,恰与宋代社会变革之风相呼应。从这个角度来说,金代医学学风的形成,或有金代理学的痕迹,但更多的应是受宋代以来医学、宋学学风乃至整个宋代社会变革之风的深刻影响。
2 金代理学发展迟缓影响难及医学
理学难以影响到金代医学,首先在于理学在北宋并非显学,延至金代更趋衰微。北宋的理学长期以来存在于非官方的民间思想世界中,由于没有与权力结合成为绝对的“真理”,也就不能够进而转化成拥有话语霸权的政治意识形态。除了元祐(1086—1094)年间一度引人瞩目外,这种学术思想并没有占据北宋思想世界的制高点,“甚至延续到理学体系建立的南宋理宗时代,它还一直是边缘的、民间的,象征着士大夫阶层的理想主义思潮”[15]192。
明清以来盛极一时的理学在北宋时只是宋学当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学派。近几十年来,学术界习惯将宋学(新儒学)与理学等同。对此,已故宋史学会会长邓广铭先生曾呼吁“应当把宋学与理学加以区别”[16]。事实上,宋儒所建立的宋学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不少派别,包括王安石的新学,三苏的蜀学,二程的洛学,张载的关学。其中新学为宋学中最大流派,长期为两宋官方哲学;蜀学亦曾影响一时;反而是作为理学重要来源的洛学和关学,在北宋影响有限得多,直至南宋后期才逐渐确立为国家统治思想[15]195-200。闻名于后世的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及其弟弟程颐),因为其理学先驱的身份而在后世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占有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在这五位哲学家的生前及身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的声名和学说却未曾如后人想象般显赫。被朱熹推为理学开山宗师的周敦颐,不仅未能形成自己的学派,而且亦未扬名当时,连朱熹也承认“濂溪在当时……无有知其学者”[17]521。邓广铭亦考证,“在其时(北宋)的儒家学派当中,(周敦颐)是根本不曾占有什么地位的”[18]。二程创立的洛学,作为北宋理学的正脉,在其时的学术界也是一个较小的学派。由于其学术思想过于高远,其学问道德的传承,始终是少数人的追求。正如南宋袁采所言,其学“皆议论精微,学者所造未至,虽勤诵深思,犹不开悟,况中人以下乎”[19]?张载所创立的关学,在当时影响更小,在张载死后,逐渐没落,其门生大多转投洛学,而后至南宋初年已不复存在。至于邵雍,生前生活困顿,依靠富弼、司马光等人的接济为生,其创立的象数学说,被二程讽为“空中楼阁”[20]。直到南宋,其在理学家心目中的地位仍不高。
刘子健[21]指出,由于北宋五子的贡献主要在形而上学领域,这些并非当时知识界的兴奋点,因此他们在生前身后的短时期内均未产生太大影响。12世纪初,伴随着北宋的灭亡,这个学派在中原地区最终衰亡,但在其后南传的过程中蓄积待发。由此可见,理学在北宋末年已基本消失在中国北方,在宋金对立时期的金国境内不太可能影响广泛。因此客观地讲,金代医学的崛起如果确是受到宋学影响的话,那么理学在其中的影响力,也会极为有限。
理学难以影响到金代医学,还在于金代并不存在理学生长和推广的社会土壤。宋元时期理学思想的扩张,除却皇权的推动外,士绅阶层的传递意义更为重要。宋元明清以来,社会上层的知识、思想、信仰往往通过士绅阶层的家规、族规、乡约之类的规定,或其编订的童蒙读物的传播,甚至其主持的祭祀以及祭祀过程中伴随的戏曲、说唱,来广泛传递到民众之中[15]244~246。宋代社会,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士绅阶层的膨胀。从宋太祖开始,宋廷大量选拔任用读书人,开放取士途径,优奖进士,重建官学(尤其是地方州县学校),鼓励私学兴办,常年以往,终于在北宋中期即形成一个从中央至地方的庞大士人集团[22]541~546。鉴于这些新兴士绅阶层在地方上的影响,中央文明的思想与风尚得以迅速地向地方推进和扩张。从北宋至南宋,随着士绅阶层的稳步发展,逐步渗透到民间,包括理学在内的整个宋学的理念,也逐渐从城市推广至乡村,从少数士人扩展至整个社会。
相比于两宋士绅阶层的发展壮大,金代的士绅阶层则长期处于萎缩状态。由于北方常年的战争影响及女真统治者在文化建设方面的滞后,金代的读书人以及由此构成的士绅阶层较之南宋相形见绌。宋金之交北方的士绅阶层多随宋南迁,少数留存者“或遭屠割之惨,或抱种姓之痛,不愿应试”,加之民族歧视政策所造成的汉人仕途被阻[22]639,643,这些均导致当时的北方中国人习俗粗陋,德行渐堕,不习诗赋。金世宗曾谓贺扬庭曰:“南人犷直敢为,汉人性奸,临事多避难。异时南人不习诗赋,故中第者少。[23]”,金代将先归附的辽地人称为汉人,后归附的宋地人称为南人。金世宗时,金朝立国已半个世纪,但从上文描述中仍可见其在北部中国的文明教化事业尚未展开。如此,则金国境内士绅阶层的发展更无从谈起。在中国中古社会,如果缺少士绅的参与,那么任何文明从中央向地方,从都市向乡村的传播都将失去保障。士绅的缺失,必将导致金朝理学在北部中国缺乏生长和扩张的路径,以及由此带来的思想观念与社会生活的深刻变化。于是乎在宋金两地呈现出迥然不同的发展面貌。这种面貌影响之广泛,遍及医学、文化、思想等诸多方面。一个显著的例证,就是元代理学的北传现象。相较于中国医学界较早关注到的元代医学南传问题[24],元代理学北传现象更为古今中国哲学界所瞩目。宋金时期,因民族割据而导致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断绝,使得“北方之为异域久矣,虽有宋诸儒叠出,声教不同”[17]2995。“道学之名,起于元祐,盛于淳熙。[25]”相较于南宋理学的蓬勃发展,金代理学在这一时期则罕有记载。由于金代理学较之南宋发展滞后,故而从元初开始,理学思想逐渐向北方传播[26]。在这批负责传播的理学家中,以宋代理学传承者自居的赵复,堪为北传理学第一人。正是在他的北上传授下,程朱之学始于北方郁起[17]2995。由此不难反推,金代之时理学在中国北方生存的艰难。
3 结语
综上所述,近代以来将理学与金代医学崛起相联系的理由,主要在于二者在治学方法、学术思想、学派形成等方面的特点近似。然而二者发展轨迹虽有类似,却并非具备先后承继关系。考之金代理学生存既为艰辛,更遑论其对医学的影响。金代医学学派争鸣盛况的出现,或有金代理学的影响,但是更多的应是受到宋代以来医学实践、宋学学风乃至整个唐宋时代社会变革之风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