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在天上
2020-01-04苏赢
1
那年我七岁，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我開始了一场冒险行动。
先出家门，再出小区，左拐二百米后穿过一条长长的涵洞，我就踏上了那条类似羊肠小道的黄土路。因六月已尽，当我终于抵达几百米外那个已经废弃的小公园时，我除了早已汗流浃背外，连头皮都被太阳给晒疼了。
由于实在太热了，我就缩着身子，躲进了小树丛中。只可惜，那些小树实在太矮了，即便我缩着身子，我的小脑袋还是完全暴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下面。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前几天，我们突然听说这个小公园里来了一个异常奇怪的男人，他不仅蓬头垢面，面目狰狞，浑身上下全都脏兮兮的，而且他的脸上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刀疤。
结果，因为既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于是作为一个谜团，他在很多大人眼中就成了逃犯，或是乞丐，或是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
最终，由于大人们及时采取防范措施，包括“严禁孩子私自外出，外出必须有大人陪着，禁止进入小公园”等等，于是，即便我们小孩子再怎么好奇，绝大多数孩子还是放弃了冒险。
当然，这不包括我。
说老实话，我早就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都已经七岁了，我怎么还能是小孩子呢？人家甘罗十二岁不就已经当了宰相吗？于是就在这个闷热的夏日，本着“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大无畏精神，我来到了这个小公园里。
好玩的事情一定要慢慢玩。
我先是远距离地观察，结果发现他和传闻并不一样。
2
那个男人坐在公园长椅上，上身是灰色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下身是蓝色牛仔裤，裤管也往上挽了起来。真奇怪，他看上去并不邋遢，仅是头发有些凌乱，大人们怎么会说他蓬头垢面呢？
嗨，差点让大人们给骗了！我生气地想。
由于我是从远距离观察他的，至少有二十米远，因此我判断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而且也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有没有刀疤。
还有就是，他一直坐在公园里发呆（就坐在那棵大树下），并且一动不动地仰着头，搞得就像一尊雕塑似的。有时候，他还会向半空中伸出手，然后胡乱地比划着，很像电视剧里那些专门骗人的“神棍”。
“喂，那边的小孩。”一个声音突然把我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转过头来，动作舒缓地招了招手，脸上好像还露出了笑容。
可我只是愣了一下，就小跑了过去。
他拍拍旁边的长椅，我就坐了下来。
坐下后，我好奇地打量他。
他的脸上并没有很长很长的刀疤，仅是略显憔悴而已。
“刚才我老觉得有人在盯着我，弄得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是你一直在盯着我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唉，可能是我太敏感吧，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被人这么盯着啦！”
“真怪，你们大人还怕被人看啊？”
他挠了挠头，笑着说：“唉，其实大人更怕被人看。你干吗老是盯着我呢？”
“因为你很奇怪哦！”我脱口而出地说。
“唉，我好伤心啊，竟然被你当成怪人了！”他虽然这么说，可是他的笑容却还是和刚才一样。
“对了，你干吗每天都待在这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啊？”我突然想起自己有着太多的疑问，于是我就果断地问起来。
“哦，我是在等人呢！”他先是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就一脸深情地说，“跟你说吧，我在等的那个小姑娘可漂亮了，当年我就是在这个小公园里遇见她的。那时候，她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吧，穿着红裙子，扎着小辫子，眼睛大大的，红嘟嘟的脸蛋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儿……唉，要说当年的那次偶遇，那可真让人怀念啊！”
他说这番话时，还习惯地用手按着自己的上腹部。
“那你知道她啥时候来见你吗？”
“唉，这可就难说了。说不准，说不准她早就忘记这事啦！”
他这句话，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凉。
后来，我们又闲扯了一番，就都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好玩死了，我说我叫小天，他就说他名字当中也有一个天字，让我叫他老天。你说他这是不是在耍我啊？
再后来，他就开始吃面包，并喝着矿泉水，一点营养都没有。
没过多久，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块样式老旧的怀表，并且眯着眼睛看起了时间。
“好了，已经六点了，你该回家了，要不然你父母会担心的！”
他这样催我时，还想再次摸我脑袋，不过这次让我给甩开了。
“哼，不用你催！”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长椅上跳下来，赶紧走了。
3
老时间。老套路。老地点。老环境。老人物。
我又缩着身子躲在小树丛中，远远地盯着他。
该死，我竟然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喂，小天，你咋又躲起来啦？快过来！”
很奇怪，我竟然又小跑了过去。
还是老样子，他拍拍旁边的长椅，我就坐了下来。
“说吧，小家伙，今天你又躲在那里想看啥？难道我一个糟老头，你还没有看够啊？”他又想要摸我脑袋，但还是被我躲开了。
“哼，说就说，我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说谎，究竟会不会真有一个小姑娘来看你。”
“哈，还小姑娘？那都是十八年前的事情了。如果她结婚早，没准她的孩子现在都有你这么大啦！”他竟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好像是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
然后，他就给我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那年夏天，由于很失落，很绝望，他就独自来到这个小公园里，想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未来。想着想着，他突然产生了想要轻生的念头。他把身上最珍贵的那块怀表掏出来，向脑后抛了出去。
他刚抛出怀表，就听到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哇，你怎么随便乱扔东西呢？都砸到我了，好痛！”
他赶紧回头，就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正用小手捂著自己的额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想要砸你的。”
“那你到底想干啥？就算你不要这东西了，那也不能乱扔啊！”
“不好意思，因为心情不好，我就想扔点东西发泄一下。”
“嗨，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难道心情不好就可以乱扔东西吗？咦，不对啊，你说你心情不好，然后你又来到这个小河边……难道你想要跳河自杀吗？”小姑娘一下就纠结了起来。
“哦，不是，不是！”
“跟你说吧，前几天有人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死得可惨了。爷爷还跟我说过，以前有人跳到这河里，还被水给冲走了，可能就留在河里喂鱼了……”小姑娘还紧张兮兮地抓着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下一刻就会跳下去。
“我，我是不会跳下去的，我就是来想点儿事情！”
小姑娘还是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哦，想事情？叔叔，那你到底在想什么事啊？”
“唉，我在想创业的事情，因为我创业失败了。”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么灰暗的事情，怎么能跟孩子说呢？
但是，小姑娘却反而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嗨，失败有啥大不了的嘛，我有办法帮你！”
他立马就愣住了。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帮他呢？难道她是哪个大老板的孩子？或者她家有什么创业秘籍吗？
“叔叔，你抬起头，快来看看天空！”
“天空？”
“叔叔，我也经常会失败的。考试没考好啦，跟同学吵架啦，丢了什么东西啦，好多好多失败呢。每当我失败的时候，只要看一看天空，我心里就一下子不难受了！来，叔叔，你也快来跟我学吧。你看，天空蓝蓝的，云彩软软的，多漂亮啊！”
于是，他就向天空仰望了起来。
天空蔚蓝蔚蓝的，还有大朵大朵的彩云，看上去真的非常美。
“还有啊，叔叔，你知道吗？看看天空还有一个好处，就算已经难过得想哭了，你的眼泪也不会流下来的！”
那天黄昏，他一听小姑娘这么说，他的眼眶就一下子湿润了起来。所幸正如小姑娘所说的那样，由于他当时一直仰望着天空，因此他的眼泪还真是没有流下来。
“对了，小姑娘，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小姑娘这才“咯咯”地笑起来：“哦，我的名字在天上呢，大家都叫我小云，我的名字美吧？咯咯咯咯……”
“嗯嗯，你的名字是特别美！”那天黄昏，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后，由于小姑娘要回家了，他就又问起来，“哎，小云，我问你啊，十八年后，你还能再来这里见我一面吗？”
小姑娘一蹙眉：“啊，十八年后？为什么非要是十八年后呀？”
当时，他被小姑娘这一问，眼眶就又湿润了起来。
于是，他耸耸肩，自我解嘲地说：“哦，因为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啦！”
小姑娘又“咯咯”地笑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行行，那我十八年后一定会来见你的，咯咯咯咯……”
那天黄昏，小姑娘说完这句话，就迎着满天晚霞走了，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清脆，甜美，隽永……
4
那天黄昏，因为我又该回家了，他竟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小天，明天可能会下雨，你还能再来陪我吗？”
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他这时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了。
“明天是周六，我爸妈不上班，我可能来不了啦！”
“哦，是这样啊，看来，看来……”
真是的，他竟然一下子就语无伦次了。
我不禁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你真的很想让我明天来陪你吗？”
他还是语无伦次：“是，是啊，因为过了明天，我就会永远离开这里了，所以那个啥，所以我真的想让你明天再来陪陪我呢！”
“啊？你明天就要走？那你不等小云啦？”
他好像很痛苦，因为他又用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上腹部。
“唉，如果她明天还不来，那我就不等她了。因为你不知道，按照我们十八年前的那个约定，她前两天就应该来这里见我了，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没有来见我！”
我爸老是教导我“做人要厚道”，所以现在看他这么孤独和失落，我就不再犹豫了，立马就答应了。
“那行，既然你要走了，我明天肯定会来陪你的！”
他又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谢谢你，小天！”
第二天下午，我趁父母睡午觉，赶紧偷偷地溜了出来。
我溜出来时，还给他带了一饭盒饺子，那是我中午偷偷留下的。
这天的确可能会下雨，天空一直阴沉沉的，而且还刮起了大风。
“谢谢你，小天，我还担心你来不了呢！”
我赶紧拿出饭盒，请他吃饺子。
他仅愣了一下，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哎，老天，看你这么开心，你是不是已经见到小云啦？”
“哦，那倒没有，我是因为你来了才很开心的，尤其是，你还给我带了这么美味的饺子！说真的，小天，其实你跟那个小云一样，你也同样是一个可爱的小天使呢！”
我冲他吐舌头：“去去，你别逗我！”
他竟然有些哽咽了：“唉，我，我怎么会逗你呢？”
我赶紧摇了摇他：“老天，你还是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可不能瞎编哦。”
“行行，那我现在就讲。”
老天说，十八年前，他因为那个小姑娘而重新振作起来后，很快就迎来了人生的新起点，除了娶妻生子外，前几年，他还在黄山脚下开了一个农家乐，现在那个农家乐的生意还好得不得了……
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这时，他掏出那块怀表。
“哎哟，糟了，快下雨了，你赶紧回吧！这块怀表，我就把它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啊，你要把它送给我？”
我惊喜地接过那块怀表，发现它是一块破表，不仅外壳已经裂开了，而且它的指针也不动了，时针和分针指向六点钟。
“对，我就把它送给你吧，如果有一天，你想去黄山游玩的话……”
恰在这时，姑姑竟然一下子冲到了我们的面前。
“哎呀，小天，还真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啦？”
姑姑的声音就像晴天霹雳，我的脑中立马就一片空白。
太糟糕了。姑姑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如果连我姑姑都在找我，那我爸妈他们岂不是也在找我啊？这下子我该怎么办？
“姑姑——”
我只能低下头，等待姑姑的责备。我早就养成了这种习惯，只要大人们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就赶紧低下头来让他们责备，反正对于讲道理的大人们来说，只要你小孩不顶嘴，他们绝不会打你的。
“你不是答应过我们，绝不会到这里来的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不能哭！
“我们都很担心你啊，万一你出啥事，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知道，即便心里再难过，再委屈，我都能够忍住不哭的！
“小天，如果你想说啥，就快说吧！”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我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快说吧，不然你姑姑一定会很担心、很难过的。”
我缓缓地看向了姑姑：“对不起，姑姑。”
“唉，你这孩子，姑姑其实并没有生你的气哦！”
姑姑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她的脸上就绽放出平时那种温柔、美丽的笑容。
姑姑拉住我的手：“快下雨了，小天，咱们快回去吧！”
“哦，回就回吧！”
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就赶紧离开了小公园。
5
坦率地说，我这人真的非常笨。当我已经跟着姑姑走了老远后，我才突然想起来，当时他还没有把事情交代完。
“姑姑，我要回去找他！”
姑姑显然生气了，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唉，你这孩子，且不说眼看就要下雨了，就算是好天，你以后也不能再去见他了，难道你就不怕他是一個大坏蛋，会把你拐走吗？”
如此一来，我也生气了，并朝姑姑大吼着：“我不怕，因为他不是什么大坏蛋，他只是在等一个人。”
姑姑不禁愣住了：“哦？他在等人？在等谁啊？”
“他在等一个小姑娘。哦，不不不，他其实，他其实是在等一个像你这么大，而且小名也叫小云的女人，因为十八年前，当他想在那里自杀的时候，他就遇到了那个小姑娘。”
“哦？十八年前？”
“对，当时他是真的很想自杀的，因为他当时都已经把他最珍贵的这块怀表给扔了，结果这块表还砸到了那个小姑娘的额头。”
我这样嚷嚷时，还同时举起了这块怀表。
“哦，我的天哪，原来……”
我听姑姑这样惊叫时，手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
哦，不对，不对，不是我的手，是姑姑的手在颤抖。
姑姑的手在颤抖，就带动我的手也颤抖起来。
我抬起头来看姑姑。
姑姑突然松开我的手疯跑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傻乎乎地醒悟到，他所等的那个小云可能就是我姑姑。于是，我也向那个小公园疯跑过去。
雨就是在这时候下起来的。雨很大，风也很大，整个世界一下子就烟雨蒙蒙了起来。
当我终于跑到那个小公园里后，看见姑姑正在把他拉进附近的一个小破庙里，我就又向那个小破庙跑了过去。只不过，由于担心姑姑会骂我，我并没有直接跑进那个小破庙里，而是一直躲在外面偷看着他们。
姑姑这时已经哭了起来。
而他则是一脸傻笑样，好像比我还傻。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干吗老是用手按着自己上腹部了，原来他得了重病。而他之所以得了重病还要来这里见小云，那是因为他想要履行十八年前的那个约定，想用一颗感恩的心来感谢小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被他的病情给震惊了，还是因为我浑身湿透了，反正我很快就不停地直打哆嗦，最终因为实在太冷了，我一头栽倒在了湿漉漉的雨水里。
由于高烧不退，我后来竟然在医院里昏睡了五天五夜，而当我终于苏醒后，尽管妈妈一直把我抱得紧紧的，并且还哭得哇里哇啦的，可是我却偏偏立马又想到了他，还有姑姑，还有那块破怀表。
半个月后，姑姑来看我时，我第一句话就问：“姑姑，他呢？他现在去哪啦？”
姑姑缓缓地说：“他已经走了。”
等我长大成人了，我才知道，有时候说谁“已经走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死了”。
“对了，姑姑，他那块怀表呢？”
“哦，怀表在这里呢！”姑姑赶紧把怀表递给了我。
我接过怀表，就紧紧地攥住了。
姑姑说：“小天，你快好起来吧，他还请我们去黄山旅游呢。”
于是，我紧紧攥着那块渐渐温暖起来的怀表，开始想象黄山的美景，开始想象广阔的天空。天空还是蔚蓝蔚蓝的，还是有着大朵大朵的彩云，而大朵大朵的彩云还是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状，有时像奇异的山峰，有时像奔腾的骏马，有时像腾飞的巨龙……
很快，我就在一片五彩祥云里看到了老天，他正优哉游哉地冲我和姑姑微笑着，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似人似仙……
苏赢（本名王泽寰），男，生于1997年7月，江苏省淮安市人，毕业于南京信息职业技术学院，已经在《椰城》《四川文学》等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并编微电影《火焰蓝》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