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第二故乡

马昇嘉

一

每年夏天，当江南大地烈日高照，暑气升腾时，爷爷总要去遥远的小山村住上一段日子。小山村名叫芦湾村，是爷爷年轻时插队的地方。他在那里整整待了八年，结识了好多朋友。他说那里是他的第二故乡。

平时，爷爷在家里喜欢跟康康讲芦湾村的故事。芦湾村坐落在大山里。山上有茂密的竹林，竹林里有野兔、松鼠、山鸡，还有野猪。野猪吃竹笋、蘑菇，也吃蜈蚣、毒蛇。野猪的肠胃功能特异，吃蜈蚣、毒蛇从不会中毒。山上有个大瀑布，瀑布落到山崖上，山谷轰鸣作响，飞溅的水珠弥漫成一片薄雾，在阳光下演绎成一道缤纷的彩虹。山上有小溪，溪里有哗哗流淌的泉水。泉水装进瓶子，就是可以直接饮用的纯净矿泉水。山里人种的西瓜又大又圆，浸泡过山泉水再吃，又凉又甜。山里树木葱茏，空气清新，是天然氧吧，夏天晚上睡觉需要盖被子……说起芦湾村，爷爷如数家珍，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康康每回听都觉得新鲜、有趣。

去年夏天，酷暑难熬，奶奶禁不住爷爷左劝右说，头一回跟着爷爷去了芦湾村。山村气候凉爽，确实是避暑好去处。住了没几天，奶奶却消受不起了，脚上、手臂上突然冒出许多米粒似的疹子，红红的，一挠就会渗出黏黏的水来，奇痒难忍。也许是水土不服，爷爷只得带着奶奶提前返回，去医院打针吃药，折腾了好长时间。奶奶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跟爷爷去山村了。

今年暑假过后，康康就要升小学四年级了，爷爷突然提出要带孙子康康去他的第二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康康一听，挺感兴趣，非常乐意。可是家里人除了爷爷和康康，都投反对票，一是怕康康去了会像奶奶一样水土不服，二是据奶奶说，山里有毒蚊子，因为医生说过，奶奶身上密密麻麻的疹子，也有可能是被山里毒蚊子咬了，引起过敏反应。当然，反对意见最激烈的是奶奶，她说爷爷是厚皮老骨头，不怕蚊叮虫咬，康康细皮嫩肉，经受不起，别害了他。

可是，康康心里却另有盘算，一是每逢夏天，康康身上总会莫名其妙生出许多痱子来，头颈、胳膊、前胸后背布满了针头大小的红点点，痒痒的，用手挠挠，越抓越痒，甚至会变本加厉生出许多疙瘩来，难受极了。妈妈说康康继承了奶奶的基因，皮肤与奶奶一模一样，容易过敏，这叫隔代遗传。她拿来花露水给康康止痒，抓破的皮肤抹上花露水，痛得康康龇牙咧嘴直跳脚。如果跟随爷爷去山村避暑，那么痱子就跟康康无缘，康康也就不再会遭受此肉体的痛苦；其二，暑假里，妈妈为康康报名参加好多个培训班，什么英语班、数学班、钢琴班、书法班，说是如今竞争激烈，不能让康康输在起跑线上。康康感兴趣的滑旱冰、踢足球、游泳，妈妈就是不同意康康參加。如果跟随爷爷一起去气候宜人的山村，那么精神上的烦恼也就可以烟消云散，这个暑假就名副其实属于康康，而康康就可以正大光明、痛痛快快地玩了。所以，他发自内心，坚决要求跟爷爷一起去芦湾村。

二

康康和爷爷起了个大早，各自背了一个双肩包，乘上了南下的高铁列车。一路上，康康看看书、玩玩iPad，眼睛累了，望望窗外飞驰而过的高山、树林、农田、河流，不知不觉中，三个多小时的行程结束了。

火车到站，但目的地还没到，康康和爷爷在长途汽车站买好票，坐上了大巴。汽车在大山里行驶，群山起伏，满眼浓绿，仿佛穿行在竹涛林海中。汽车七转八弯行驶了一个多小时，爷爷说还得步行半个小时山路。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康康想起一首歌是这样唱的，而此刻却是“太阳当空照，热得受不了”，连山坡上的花儿都被晒蔫了……康康背着双肩包，戴着太阳帽，汗水不停地往下滴，随身带着的水壶，里面的水都被喝完了，目的地却还没到。他开始抱怨，不断问爷爷：“怎么还没到呀？还有多远啊？”

爷爷拍拍康康肩膀，说：“小伙子，再坚持一下，前面山路的拐弯处就到了。如今交通方便，只需半天时间，要在从前得整整两天才能到达呢！”

山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走在上面非常累人。康康有点儿懊恼，悔不该到这种鬼地方来。

正在康康走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的时候，绿树掩映处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几幢楼房。

爷爷手指着前方，兴奋地说：“康康，看，前面就是芦湾村！”说着，爷爷竟然撇下康康，独自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村里传来“汪，汪——”的狗叫声，山谷里响起了悠远的回声。

“大黑——”爷爷朝着远处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一条皮毛溜光的大黑狗，蹿到山路上，欢蹦乱跳地向着爷爷扑来。大黑不停地摇摆着粗壮的尾巴，脑袋忽上忽下在爷爷裤腿上蹭来蹭去。爷爷弯下腰，伸手抚摸着大黑毛茸茸的头。大黑嘴里发出“呜哩呜哩”的撒娇声。

爷爷从背包里摸出一根香肠，塞进大黑嘴里，大黑尝到了美味，“呜哩呜哩”叫声更欢了。

这时，一个穿着绿白相间条纹T恤的小男孩向着爷爷奔来，扑向爷爷怀抱，嘴里大声喊着：

“爷爷，爷爷——我好想您啊！”

康康看着眼前一幕，特别是听到那个陌生小男孩，大声喊着“爷爷”，那亲热劲儿远远胜过康康，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不一会儿，屋里热热闹闹走出一群人来，都是来迎接爷爷的。爷爷指点着一个一个陌生人，让康康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

只听人丛中有人在喊：“豆豆，快叫康康哥哥！”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没等康康明白过来，那个叫豆豆的小男孩走到康康跟前，爽快地叫了一声：

“康康哥哥！”

看着个头与自己差不多高，但身板明显比自己壮实的豆豆，康康倒有点难为情起来，脸上微微发烫，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康康注意到，那个最年长的爷爷，拄着一根木制的三角拐杖。呀，他看清楚了，那个爷爷一条左腿没了，只留着一截空荡荡的裤腿……

“阿奎老弟——你好啊！”爷爷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好啊，好啊，德民老哥——”叫阿奎的爷爷，嗓音洪亮，热情地伸出右臂紧紧搂住了爷爷。

一阵亲热过后，康康和爷爷随着大家朝屋里走去。阿奎爷爷拄着拐杖，颠着一条右腿，拐杖在石板路上发出有力的“哒，哒”声，走得很稳实。宽敞的堂屋里支着一张圆桌，桌子上摆放着橘子、苹果、西瓜。那西瓜瓤红籽黑，让人看着眼馋。

“路上累了，先吃点水果，歇一歇，然后吃午饭。”阿奎爷爷说。

爷爷从背包里拿出毛巾，叫康康去院里水池擦洗一把。康康拧开龙头，哗哗的水流冲入水池，一股凉气沁人肌肤。洗过脸，康康顿觉浑身疲劳消退了一半，真奇怪，天气仿佛也不怎么热了。

爷爷告诉康康，这是天然山泉水，用毛竹筒从山上输送下来，可以直接饮用。

康康想到平时在城里喝的瓶装矿泉水，那可是要用钱买的呀，在这里吃、用都是矿泉水，真是太奢侈了。

回到堂屋，大家热情地叫爷爷和康康吃西瓜。这西瓜刚从地里摘来，用山泉水浸泡过。康康咬了一口，西瓜又甜又凉。康康长这么大，从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西瓜。

午饭吃的是山上散养的草鸡、自己腌制的腊肉，还有山坡上种的黄瓜、西红柿、丝瓜……都是绿色食品。这一顿饭康康胃口大开，每一样菜都挺好吃，在家里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吃过午饭，爷爷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个玩具，航模飞机、电动汽车、乐高，还有蓝罐曲奇饼干、夹心巧克力等各种零食，这些都是康康的最爱。尽管康康都已经拥有，可是此刻看着爷爷变魔术似的，一件件从包里拿出来，他心里还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涩涩的。

豆豆看着茶几上的玩具、零食，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嘴里一迭声地说着：“谢谢爷爷！谢谢爷爷！”

也许是看到康康一声不吭，紧绷着脸，豆豆拿起一块巧克力塞到他手中：“康康哥哥，你尝尝！”

康康心想，明明是我爷爷买的，你倒好……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理睬豆豆，转身走出屋去。

屋子里一阵沉寂，爷爷对大家说：“没事，随他去吧，这次带他来，就是要治治他的坏脾气！”

三

康康在家里，属于六个大人整天围着他一人转的小太阳，只差没能搭梯子上天摘星星攀月亮。久而久之，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康康变得任性、霸道，蛮不讲理，一旦不能满足他的要求，就大哭大闹，或者“砰——”的一声关上门，躲在房间里面发泄，乒乒乓乓難为了桌椅地板。

三年前，爸爸妈妈为康康添了一个妹妹，小妹妹聪明活泼，人见人爱。她对哥哥分外亲热，牙牙学语，首先会喊的是“哥哥”。哥哥放学回家，妹妹跟在他后面，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不停。妹妹有好吃的，总要留下一份给哥哥。哥哥呢，受之无愧，理所应当，连“谢谢”都不会说一声。反之，有时妹妹想玩哥哥的乐高玩具，或者翻看哥哥的图画书，康康则是“NO”你没商量。

其实，自从有了妹妹，原本百般宠爱集于一身的康康，明显感到来自长辈的爱，被妹妹给分享了。康康提出要买吃的，大人们也会给妹妹捎带一份。前不久，康康提出要买一双斯凯奇的球鞋，班上好多同学都穿这种球鞋，又轻便，又舒服，结果妹妹也拥了有一双斯凯奇。甚至，更多的时候大人们常常教育康康，作为哥哥，气量要大一点，遇事要多让着点妹妹。凭什么呢？……康康心里十分憋屈，甚至逆反。

对于康康的表现，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长此以往，不就害了孩子？经过再三考虑，他才说服了家里人，决定这个暑假带康康一起来山村。

四

芦湾村四面环山，放眼望去，山峦层层叠叠，苍翠碧绿，山上山下都是碗口粗的毛竹。一阵山风吹来，毛竹摇曳舞动，连片的哗哗声在山谷里回荡，好似天外飞来一首雄浑的交响曲。村庄坐落在半山腰。一道山泉从山上淙淙地流淌下来，裹挟着一股清凉的水汽，在豆豆家门前拐个弯，向着山下奔去。

这里景色秀丽，气候宜人，蒸腾的暑气被大山阻隔在山外，真是避暑的好地方。

康康走出院子，沿着山路往上走去。左边是山溪，清澈的溪水从上往下汩汩流淌，撞在山石上，泛起白亮亮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鱼儿在水中奔腾跳跃。山溪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色泽艳丽，康康叫不上名儿来，不，应该说有的他连见都没见过。山花丛中，他看到一簇一簇的阔叶植物，碧绿生青，哦，这倒认出来了，那是奶奶用来包粽子的粽叶。康康喜欢吃粽子，他不爱吃大肉粽，只爱吃纯糯米包裹的白水粽子。白水粽子褪去粽叶后的那一股天然的清香沁人心脾。白水粽蘸白糖，甜甜的，糯糯的，是康康的最爱。

“康康哥哥——” 身后传来喊声。

康康回头一看，是豆豆。他手里拿着一根鱼竿，拎着一个塑料小水桶。豆豆要钓鱼？好奇心使康康停下步来。

豆豆从小水桶里拿出一个保鲜袋，说：“奶奶叫我带给你，刚煮的。”

康康接过一看，保鲜袋里装着一只剥去粽叶的粽子，晶莹剔透，正是自己喜爱的白水粽子，袋底放着白糖。粽子透出微微的暖意。

“早就听爷爷说，你喜欢吃白糖粽子！”豆豆说。

“哎，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你爷爷还是我爷爷？”听到豆豆说“爷爷”，康康心里很不爽。

豆豆伸了伸舌头，扮了个怪脸，只管往下说：“粽叶是我昨天在山上采摘的，你看我们山里有的是粽叶，随便摘，新鲜的粽叶比老粽叶更加清香。”

说实在的，康康此刻肚子并不感到饿，但是禁不住白水粽子的诱惑，接过粽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股香甜顿时溢满嘴巴。

“你拿着钓竿干什么？”康康嘴里嚼着粽子，好奇地问道。

“钓鱼呀！”豆豆说。

康康朝四周望了望，除了山，还是山，问：“哪里有河呀？”

豆豆指了指一旁的山溪，说：“溪里有鱼！”

康康往溪里看去，溪水哗哗流淌，除了高低错落的山石，哪里会有鱼呢？

豆豆带着康康往山上走，在一处溪水拐弯处停了下来。这里地势较平坦，溪水回流之处，便是鱼栖身之地。

豆豆下到溪沟边，用水桶装了点水。他指着水底一块石头，说：“看，那块石头旁有鱼——”

果然，康康看到一条鱼，半截筷子长，身上长着黑色条纹，一动不动地匍匐在石头旁。

“这是什么鱼？”

“小精灵！”

“小精灵？”

“就是石斑鱼呀！”

“哈哈哈——”康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骗人，石斑鱼生长在海洋里。我在饭店吃过石斑鱼，比这大多了！”

“石斑鱼品种很多，这是溪水中的石斑鱼，我们称它小精灵，就长这么大，肉质坚实、鲜美，油炸非常好吃！”

豆豆说着，在鱼钩上装上蚯蚓作为鱼饵，将鱼线慢慢放入山溪中。水浅，清澈，康康看得真切，鱼饵刚刚送到石斑鱼嘴边，那鱼儿似乎肚子饿了，竟然毫无顾忌，张口就咬。这鱼傻乎乎的，咬住了鱼饵不肯松口，豆豆提起鱼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鱼拎出了水面，放进桶里。也许是换了环境，也许是受了惊吓，石斑鱼在水桶里一阵扑腾、挣扎，“啪，啪”，水花溅出桶口。

钓了一阵，换一个地方，不到半个小时，水桶里已经有了10条石斑鱼。康康从未钓过鱼，见石斑鱼这么容易钓到，就向豆豆要来鱼竿试试。石斑鱼上钩了，康康紧张地收起钓竿，一条鱼儿上了岸。豆豆在鱼钩上装上蚯蚓，康康继续把鱼钩放进溪底。

又一条鱼咬钩了，哟，鱼竿沉沉的，钓住大鱼了？康康心里一陣激动，双手用力提起鱼竿，啊，一条长长的黑影从溪底飞起，在空中扭动，是黄鳝还是鳗鱼？

“一条蛇！”豆豆一旁喊了起来。

“妈呀——”康康一听是蛇，惊叫一声，丢下鱼竿，转身就逃。

“没事，康康哥哥别害怕，是水蛇。”豆豆看清了，水蛇无毒。

康康不好意思地返回来，只见豆豆握住了水蛇头部，水蛇的身体紧紧缠绕住豆豆的手臂。康康在一旁看着，心怦怦直跳。

豆豆不慌不忙把鱼钩从蛇嘴巴里脱出来，然后捏住蛇七寸处抖了几下，水蛇全身松开了，像一条草绳子在豆豆手里晃荡了两下，被抛进溪里放生了。

康康怕蛇，即使无毒的水蛇也怕，电视里看到光溜溜的蛇，他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用说像豆豆一样用手抓蛇了。

康康对豆豆不得不刮目相看。

五

晚饭过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闲聊。大黑蹲伏在阿奎爷爷身旁，侧着头，眯着眼，似乎也在聆听主人家的交谈。

院场一角，一个干草堆冒出一缕缕白烟。清风阵阵，白烟向着乘凉的人们徐徐飘来。

康康指着草堆说：“爷爷，那里着火了！”

大家听了，善意地笑了起来：“没事，熏蚊虫。”

爷爷笑着告诉康康：“那燃着的草堆是用来驱赶蚊虫的。当年我在这里插队，没有蚊香，更没有驱蚊器，夏天晚上睡觉，就靠这个驱赶蚊虫。”

康康想到，自己家里安装了纱门、纱窗，开着空调，大家各做各的，互不相关，夏天根本感觉不到蚊虫的存在。但是这也有不足之处，似乎少了点家的感觉。在这里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天南地北闲聊，吹着清新的山风，看着满天星星晶亮闪烁，听着小虫儿在草丛里唧唧地鸣叫，康康觉得很新奇、很温馨。

只听爷爷问道：“康康，听豆豆说，你今天钓到了一条水蛇？”

康康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由于羞愧而变红的脸色。

爷爷继续说着：“其实水蛇没什么可怕，被它咬了也只是一个小疙瘩，不会有事。”

这时阿奎爷爷开口叮嘱道：“豆豆，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带康康哥哥去山上竹林里玩！”

豆豆说：“爷爷放心，我知道了！”

“为什么不能去山上竹林？”康康好奇地问。

“唉——”只听爷爷长叹一声，“康康，你可知道阿奎爷爷怎么会少了一条腿的？”

四下里一片寂静。

康康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康康，这故事应该让你知道——”爷爷呷了一口茶水，开始往下说。

六

那个年代，德民初中毕业，响应号召，不远千里，从城市只身来到远离家乡的芦湾村插队落户，与本村同龄青年阿奎成了好朋友。阿奎教德民下田插秧、收割，上山砍毛竹、挖毛笋，德民给阿奎讲书本上的故事，讲城里的故事，有一年春节还带阿奎去城里住了几天。

有一次生产队里搭建猪棚，安排阿奎和德民上山去砍毛竹。他们将砍倒的毛竹一根根搬运到空旷的山坡上，然后让其顺势滑溜下山去，这样可以省下很多的时间和劳力。

临近收工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德民弯腰搬起一根粗毛竹，只听阿奎一声大喊“有蛇”，随即跨上一步，用力推开德民。德民脱离了蛇口，而阿奎只觉得左边小腿一阵刺痛。“不好，被蛇咬了！”阿奎手疾眼快，甩出手中的竹刀，只听“嚓”的一声，一条二尺来长的蛇被腰斩了，两截灰褐色的身体在竹林地上扭动挣扎着。

“呀，这是条蝮蛇！”阿奎惊慌地喊了起来。

德民知道，蝮蛇是一种极毒的蛇，一旦被咬，不及时医治会有生命危险。他顿时慌乱起来，双手拍着大腿，一迭声喊着：“哎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阿奎一阵惊慌过后倒是很快冷静下来，他双手围拢紧掐着小腿膝弯处，眼睛盯着德民脚上的跑鞋：“快，德民，把你的鞋带解下来！”

德民立刻明白了阿奎的意思，蹲下身，解下鞋带，在阿奎膝弯处绑扎起来，这样可以阻止蛇毒随血液回流。

不一会儿，阿奎的小腿开始肿胀、疼痛，伤口流出黑乎乎黏稠的血。

德民背起阿奎沿着竹林小道急匆匆朝山下走去，到了小溪边，双手捧起山泉水，一个劲朝着阿奎的伤口泼去，一边朝着山下大声呼喊。村里人闻声赶来，一起将阿奎抬去乡卫生院。路上，阿奎开始发烧，脸色通红，神志迷糊，左小腿肿胀、变黑……到了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幸亏及时送来，否则性命难保，但左腿保不住了，必须截肢。

后来，阿奎的命保住了，但是他失去了左腿，德民懊悔不迭，阿奎完全是为了他呀……

听了爷爷讲的故事，康康被深深感动了，当年阿奎爷爷舍身救了爷爷，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啊！为此，他也明白了爷爷为什么每年要来山村住上一阵，为什么每个月要从自己的退休工资中拿出一部分钱寄给阿奎爷爷，两位爷爷可谓是生死之交啊！

七

吃过早饭，豆豆提出带康康去山上看瀑布。

康康记得，有一次跟爸爸妈妈外出旅游，在景区观看瀑布，游客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与瀑布合影。康康无心等待，站在远处象征性地让爸爸拍了一张照片，算是到此一游。

康康很想去看瀑布，但是又有点儿担心，问道：“观看瀑布的人多吗？”

豆豆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明白了康康的意思，说：“这里没有游客，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个人看瀑布？”康康将信将疑地跟着豆豆出门了。

阳光被大山、被茂密的竹林挡住了，站在山道上，只能看到白色的山雾在竹林、山沟里缭绕，人仿佛走在一幅轻灵飘逸的水墨画里。

渐渐地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似在远处响起闷雷声。越往上走，“雷”声越响。哦，看到了，一道白色的瀑布足有十米，不，十多米宽，几十米长，似一挂白练，凸显在眼前。触景生情，康康想起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随口高声念了起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豆豆跟着康康一起朗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

瀑布从高高的山崖上俯冲下来，气势十分壮观，跌落在山沟里，声震如雷，激起丈把高的水花。

太陽爬上了山冈，山沟里蒸腾起湿漉漉的水雾。康康看到崖下是瀑布形成的一条河流，河流一端有一个出口，泉水从这里奔涌而出，经由小溪流过村庄，流向山外。

康康斜倚在山石上，面对着瀑布，静静地看着、听着、想着，要是在别处某个旅游景点，早就是人满为患，怎么可能会一个人独自尽情欣赏呢？

豆豆向山崖下走去，他要去看看河里有没有鱼。

不经意间，康康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草丛中，那里有一只蝴蝶，张开一对曲线优美的黑色翅膀，足有手掌那么大，仿佛静止了似的。康康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蝴蝶。黑蝴蝶也在观赏瀑布？康康忍不住挪动身子，向着黑蝴蝶靠拢。要是逮住一只黑蝴蝶做标本，开学后他可以在班上好好炫耀一番，同学们肯定没见过这么大个的、通体黑亮的蝴蝶。

距离黑蝴蝶一步之遥，黑蝴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纹丝不动。康康几乎认为，眼前就是一只没有生命迹象的黑蝴蝶标本。康康屏住呼吸，伸出右手，就在拇指和食指接近黑蝴蝶翅膀的刹那间，一阵微风吹来，黑蝴蝶摇动着两根细长的触须，扑扇着一对黑色的翅膀，随风轻盈地飞走了。

唾手可得的蝴蝶一下没了，康康懊恼得直跺脚。不过还好，黑蝴蝶又悠悠地落在了附近的草丛中，康康怎肯放过，立刻紧追而去。可是，黑蝴蝶有意跟康康捉迷藏似的，专等他人到手未到时，便又翩翩飞舞起来。

黑蝴蝶不紧不慢向着山路旁的灌木丛飞去，康康紧追不舍，他相信，只要自己动作再快那么一点点，黑蝴蝶便能手到擒来。就在他向着灌木丛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候，猛一抬眼，他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状如菠萝，挂在灌木丛中。定睛一看，好多黄褐色的野蜂正忙碌着从洞口爬进爬出。

哦，康康想起来了，在书上看到过，那应该是个野蜂窝。康康顾不得追赶黑蝴蝶，立刻停住脚步，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时，康康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一只大野蜂在他头顶盘旋，不时俯冲下来。康康挥手驱赶着，迅速往后退去。两只、三只……一群野蜂凶猛地向康康发起进攻，康康从未见过这阵势，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抵挡着。突然，脚下被一绊，摔倒在地上。他慌乱地大喊起来：“豆豆——哎哟——”

豆豆听到喊声，急忙从崖下赶来，看到黑乎乎一群野蜂绕着康康嗡嗡飞舞。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脱下身上衬衣，蒙住康康的脑袋，搀扶着他向崖下跑去。

野蜂追赶着，向着豆豆身上扑来……

崖下，瀑布哗哗，水珠飞溅，下大雨似的。康康和豆豆站在雨雾之中，疯狂的野蜂再也不敢上前了，嗡嗡闹着，示威似的盘桓了一阵飞走了。康康、豆豆脱险了。康康摸摸额上被野蜂蜇过凸起的肿块，一阵钻心的痛。再看豆豆，呀，豆豆脸上、胳膊上、后背上有好几处又红又肿。豆豆脱下衣服为康康遮挡，宁可自己被野蜂蜇伤，康康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豆豆，为了我，你受伤了……”康康感激地说。

豆豆四下里瞧瞧，轻松地说：“没事，野蜂飞走了，我们快走吧！”

两人离开瀑布，走出崖底，来到山溪边。豆豆就地取材，随手折了一截荆棘，摘了几枝蒲公英，放进溪水里冲洗干净。他让康康在山石上坐定，自己手拿荆棘，为康康剔除刺进额头的蜂针。荆棘尖刺触碰到黑色蜂针，引起一阵钻心的痛，康康强忍着，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待到剔除了所有蜂针，豆豆便把几枝蒲公英草放在手掌心揉碎，渗出浓绿的汁液，然后涂抹在康康伤口上。

一股苦涩而又清香的味儿传来，康康问：“这是什么草，能有用？”

“蒲公英草，能消除蜂毒。”豆豆挺有经验地说。

接着，在豆豆的指导下，康康学着为豆豆挑刺、敷药。康康看到豆豆身上有好几处被野蜂蜇的伤口，又红又肿，可是他没叫一声痛。

两人涂抹上蒲公英汁液后，疼痛慢慢有了缓解。

尾声

到了家里，野蜂蜇的疼痛基本消解了。康康将遇险经过告诉了爷爷。只听爷爷呵呵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康康，你今天在山上免费观看了瀑布，还体验到了野蜂蜇人的味道，这可是在家里出了钱都买不到的啊！还有，豆豆为了保护你，宁愿自己被野蜂蜇伤，你当哥哥的，应该好好向豆豆弟弟学习啊！”

当晚，康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两天来他所经历的事情，他所听到的关于两位爷爷的故事，足以使他的心灵受到震动。阿奎爷爷当年为了保护爷爷，失去了一条腿；豆豆今天为了保护康康，宁肯自己让野蜂蜇伤……关键时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做了以后，他们为什么又是那样无怨无悔呢？他们是那样的勇敢，又是那样的善良……康康想了很多，还想到了平时自己对待妹妹，对待家里人的态度；想到了自己的任性、自私……他想了很久，很久。

窗外湛蓝的夜空里，弯弯的月亮似一个大大的问号，满天稠密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都在期待康康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