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钟
2020-01-04山魈丰
山魈丰
我躲在这堵墙下是为了躲避阳光,但是,这堵墙的影子不在我所在的这面,所以我失败了。
当然,我躲避阳光,我失败的原因不在于墙,而是因为阳光现在是垂直照射的。墙的另一面兴许也没有影子,所以我失败了。
但是,我的确见过影子了,在那根电线杆破土而出的马路中央。影子是湿漉漉的。影子湿漉漉地蠕动。
那里的阳光同样垂直照射,所以我没有选择电线杆的影子。阳光垂直照射,我猜想电线杆一定是倾斜的,所以才有影子。我畏惧电线杆的倾斜,我没有选择电线杆的影子。
湿漉漉的影子,湿漉漉地蠕动,似软体生物,似黏稠的分泌物。
不错,影子是阳光的分泌物。
当然,我在那里只是猜想,而我的眼睛告诉我,电线杆是直的。所以,也有可能,倾斜的是阳光下的路面。
路面倾斜,上坡、下坡,我是不会畏惧的。
我忘了,我自己就活在影子里。
我栖身的影子是我身上套的宽松的布朗熊人偶服装内部。我穿着影子呢。
我头上套着布朗熊的巨大头套,我的目光隐匿在头套的影子里。别人先是看到布朗熊的眼睛,跟着才有可能看到我的眼睛。
一层又一层的眼睛。
但是,现在,我把头套摘下来了,我消灭了影子。天气太热了。天气太他妈热了。
可我还记得,我的目光隐匿在头套深处,我看到的路面的确是倾斜的。
路面倾斜,就像潜望镜看到的海面那样倾斜,平稳地倾斜,充满变数地倾斜。
如果路面是海面,那我一定是在海底了。我摘下头套,就浮出海面了。所以,我猜想,海底是黑的,海底也是影子。
海底也有可能高出海面,就像当时的我高出路面。
可我还是摘下头套了,我消灭了影子,我消灭了海底。这都怪天气,天气太热了。
兴许,我应该打个电话。打个电话给我的女人,告诉她这里天气太热了,让她小心。
可我不记得我是否打过她的电话。
反正,她未曾给我打过电话。
她忙着照顾几只流浪狗呢。她不会来这里的,这里太热了。
我告诉我的女人,你留在救助站。她就留在救助站照顾流浪狗了。
她抗议说,你不是个安分的人。
不错,我不是安分的人。安分的人在救助站忙着照顾流浪狗呢。
我是救助站的站长,如今我在城里。我没有照顾那几只流浪狗。
不过,这里总该来点儿风吧。风一吹,天气就不像现在这样热了。风一吹,墙的影子兴许就出来了,像剥下来一层皮那样墙的影子就出来了。
风再一吹,影子就开始动起来了,多美呀!
不过,也没有风。
我没有打电话给我的女人,阳光射得我头脑发热。反正,打电话给我的也不是她。打电话给我的总是别人。别人是陌生人。总是陌生人,总是陌生的口音。
陌生人是这么说的,哇!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哇!我看到了山魈,是那只山魈呀!
他大惊小怪,我习以为常。陌生人的大惊小怪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可我还是和他打了一个完整的电话。然后,我来到了这里,这里他妈的热得我头脑发热!
我站在电线杆前,我看到电线杆上贴着我的电话号码。
那会儿,这里是有风的吧。所以,电线杆有了影子,影子湿漉漉地蠕动。
影子动起来了,一点也不美。
可是,这里没有陌生人。这里太热了,没有一个陌生人,没有大惊小怪。
可我还是来到这里了,谁让我是野生动物救助站站长呢。
这里也没有山魈。陌生人在这里看到的那只山魈不在这里。
我总是告诉陌生人,山魈不在这里。我不厌其烦,告诉每个陌生人,山魈不在这里。山魈在赤道上。
不错,山魈在赤道上。赤道上阳光垂直照射,赤道上没有影子。
可我还是来到了这里,我总该相信点什么。
世上那么多陌生人,我总该相信点什么,对吧?
我想起來了,是我让我成了救助站的站长。我成立了野生动物救助站,所以,我是站长。
不过,山魈不在这里。既然如此,我就走开了。我没有选择电线杆的影子,我走开了。
我沿着马路走开了。
电线杆没有了,马路还是有的。走在马路上,我在思索:那么,山魈是从哪里来的?
山魈当然是从赤道上来的,刚果、加蓬、尼日利亚、喀麦隆、赤道几内亚,大概是这几个地方。当然,在城里,大家不是这么说的。大家关起门来,每一扇门后都有一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这扇门说,山魈是从邻城的动物园来的,因为本城没有动物园。那扇门说,山魈是从贩子的铁笼里来的,因为本城没有动物园。还有一扇门说,山魈是从山上来的,山魈是只化了装的猴子,是一种炒作,还是因为本城没有动物园。
的确,因为本城没有动物园,所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因为本城没有动物园,所以我成立野生动物救助站。
当然,在电话里大家不是这么说的。电话里不存在那么一扇门,说法当然不同。电话里山魈简直无处不在呀。电话里告诉我山魈在这里,我就来到这里,电话里告诉我山魈在那里,我就出现在那里。电话那么多,我总该相信点什么,对吧?
谁让我总是想着山魈呢?
我想着山魈,一只纯正的稀有的野生动物。
可是,我走在马路上,马路上却没有山魈。
马路有人行道,人行道高出路面,于是路面就塌陷了。阳光垂直照射,路面上没有影子,所以,我就躲在了这堵墙下。
这堵墙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墙的地方肯定就有影子,墙的影子就像剥下来一层皮。
所以,一开始,我是习惯性地躲在了墙下,不去管它有没有影子。
可是现在,我知道这里没有剥下来一层皮,这里见鬼了,这里太热了。
我口干舌燥,吞咽唾沫。我想,这里总该来点儿风吧。风一吹,就凉快了。风一吹,阳光晒焦了的我的皮就该剥下来了。风再一吹,人就干爽了。于是,我摘下了布朗熊的头套,看看有没有风。
这个时候,小说家就出现了。
山魈没有出现,小說家倒是出现了。
小说家是陌生人。
陌生人说自己是小说家。
我相信陌生人,所以,我就相信了小说家。
小说家是从墙的那头来的。
小说家贴着墙走来。我不知道墙的那头是什么,也就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了。然而,他确实来了,并且,停了下来。
阳光垂直照射,他用手在额前搭成篷子,这样,他的目光就隐匿在一方小的影子里了。他真是个聪明人。
他什么也看不到,天气太热了,热气把所有应有的生气蒸发殆尽。这样,他这个聪明人就无能为力了。
小说家把手放下来了。
喂!你在这里干吗?
小说家是这么问我的。他站着,我蹲着,但是,他没有影子可以将我覆盖。
我不可能被一个小说家的影子覆盖。
不过,他既然这么问我,我也只好这么回答了:
我在这里躲太阳。
显而易见,我是诚实的。小说家满意地点了点头,显而易见,他喜欢我的诚实。他继续观察了一会儿周边环境,接着在我身边蹲下来。
小说家蹲下来了,百无聊赖地说,显而易见,你失败了。
因为这里没有影子。
我这么回答,也是基于我的诚实。但是,这个陌生的聪明人非常诧异。他转过脑袋,看着我,严肃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这么想,也是基于我的诚实。但是,这个突然严肃的陌生人非常诧异。他似乎不喜欢我的诚实了。
你这种想法要不得!
小说家看着我,他的目光没有隐匿在影子里。他有一双真诚的眼。
可是,我指着墙的那头,问他,你是从那边来的?
顺着我的指头,那双真诚的眼回望了自己来时的路。
显而易见,我只能从那边来。他是这么回答我的。
他这么回答我,说明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所以我喜欢他。我喜欢诚实的人,就像别人喜欢我的诚实。
那么,你在那边看到影子了吗?
我想我是要问山魈来的,不过,我问了影子。天气太热了,天气热得我头脑发热!不过,影子也挺重要的。
为什么要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你在那边看到影子了吗?
那边,自然是指我从那边走过来的那边。自然,我知道那边,我还记得那边,可我还是回过头,望了望自己来时的路。
那边有一根电线杆,我说。
那么,那边有一根电线杆的影子了?
不错,那边有一根电线杆的影子。
我们就陷入沉默了。天气太热了,我们都不想说话,我们两个诚实的人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不过,小说家很快又开始说话了。不说话就显得无聊,这和老实或者不老实没有关系。小说家开始说话了。谁让一个老实人也害怕无聊呢。
既然那边有影子,你干吗不待在那边?
小说家是这么问我的。我们都蹲着,我们的眼睛都没有隐匿在影子里。
不过,既然他这么问了,我也只好如实回答:
原因很复杂。
他似乎不喜欢这个诚实的回答。他说,你这种想法要不得!
可是,我指着这堵墙,问他,你知道墙的另外一面吗?
不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就站起来了。我站着,他蹲着,但是,我没有影子将他覆盖。
我说,也许墙的另一面有影子。
小说家也站起来了。
你休想站到我的肩上!他说。
的确,我想站到小说家的肩上,看一看墙的另一面。他真是个聪明人。
于是,我又蹲下来了,为了让这个聪明人可以放心。
天气太热了,我不想站着。
小说家也蹲下来了。我们都蹲着。
你这种想法要不得。他还是这样说。
不过,他接着又说,我来的路上看到有树。显而易见,他是在向我示好。有树的地方肯定有影子,就像有墙的地方肯定有影子。当然,也有可能没有。
可我习惯于相信点什么。
我就站起来了。
你要过去看看吗?
小说家是这么问我的。我站着,他蹲着。他直勾勾地看着我。他有一双真诚的眼。
当然,这里没有影子,我只好走开了。
我沿着马路走开了。
我知道小说家是从墙的那头来的。于是,我贴着墙往那头走去。
阳光垂直照射,阳光下的路面没有影子。我走得可慢了。天气太热了,路太长了,慢走恰如其分。
如果来点儿风,兴许我会走快一点。
不过,并没有风。
走在马路上,我像一个笨重的影子。我不知道墙的那头是什么。墙的那头兴许还是墙。
我贴着墙走,我像一个贴着墙走的影子。
你为什么非要和影子过不去呢?小说家跟在后面说。
小说家跟在后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在后面。然而,他确实跟在后面,并且,又开始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我来这里不是和影子过不去的。
于是,我有点得意地说,是陌生人打电话让我来这里的。
陌生人让你和影子过不去的?他说。
他忘了自己也是陌生人。
陌生人让我不要和影子过不去,我刻薄地说。
你这种想法要不得!他还是这样说。
天气太热了,热得我头脑发热!可是,那些树还没有出现。
你说的树到底在哪里?我说。
小说家用手一指,树就出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小说家用手一指树就出现了。然而,树确实出现了,并且,一棵又一棵。
一棵又一棵树,干巴巴的。天气太热了!一棵又一棵树,像一列篱笆墙。
树就在眼前,我向树走过去。
我走得可慢了,一棵又一棵树标注了距离。
可是,树也没有影子。树干巴巴的。没有风,树一动不动。所以,我是习惯性地躲在了树下,不去管它有没有影子。
小说家也躲在了树下。我们都躲在树下。
你应该关心女人,他换了一副缓和的语气。
不错,我有女人,不过,我没有给我的女人打电话。这里热得我头脑发热,我不想给我的女人打电话。
女人会带来清凉,他又说,女人比影子管用。
的确,女人会带来清凉,虽然女人自己也热得头脑发热。我深有体会。不过,这个时候,我满身大汗。我湿漉漉的,我像一个湿漉漉的影子。
我想象着一个清凉的女人。女人和影子一样管用。
喂!你在这里干吗?我问小说家。
小说家又用手一指,城市就在尽头出现了。城市在尽头出现,城市的尽头是一座山。云雾捆住了山。
小说家站起来了,我也站起来了。小说家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我也在马路牙子上坐下。于是,路面就塌陷了。
我们正襟危坐,我们看着尽头的山。
我完全忘记了山魈。真的,我完全忘了山魈。我忘了,山魈可不是城里的流浪狗。
你要去山那边吗?我问小说家。
山在那边。山被云雾捆住了,所以,山只能在那边。
不是,小说家说,我不是山上人。
小说家看着山。小说家眼里充满希望。真诚的眼睛充满希望。阳光下的希望。
那你一定是城里人了!我大声说。
不,我也不是城里人,小说家说,城里太荒芜了。
不错,城里确实很荒芜。每个城里人都知道城里很荒芜。大家关起门来,每一扇门后都有截然不同的荒芜。
小说家盯着地面。
天气太热了,并且,马路上没有走过一个清凉的女人。马路上一个女人都没有。
我还是望着山。这个时候,我总算想起山魈了。山魈可不是城里的流浪狗。
你见过城里那只山魈吗?我问小说家。
当然见过,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那么,你也见过城里那只山魈了?
你也见过城里那只山魈了?我也这样问自己。
山魈可是纯正的稀有的野生动物。我望着山。我想象着山魈应有的样子,就像想象一个女人清凉的样子。
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山魈。
除了你,别人都见过山魈了,小说家不怀好意地说。
不错,别人都见过山魈了。别人是陌生人。陌生人都见过山魈了。
可是,我还没有见过山魈。
于是,我望着山说,那边有一根电线杆,那根电线杆有影子。
别他妈的再说影子!小说家咆哮起来。
小说家抽了我一耳光。
所以,我也抽了他一耳光。我们打起来了。我们在塌陷的路面上打起来了。我湿漉漉的,小说家也湿漉漉的。阳光垂直照射,路面上没有影子。我们打起来了,我们湿漉漉地蠕动。
這个时候,从墙的另一面,山魈轻巧地跳了过来。
没有风,我们一动不动。
山魈目光深邃。山魈深邃的目光隐匿在影子里。
山魈真是威风凛凛呀!
山魈蔑视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威风凛凛地向山那边扬长而去。
而我们笨重地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 李路平